首頁> 現代都市> 悍將> 番外(一)

番外(一)

2024-08-15 14:59:05 作者: 水懷珠
  番外(一)

  褚晏遇到明昭那年, 二十歲。

  二十歲的褚晏還是忠義侯府里最幸運的郎君,因為兄長有為, 守得邊陲安定, 他不必前往關城吞風飲雪,又因為根正苗紅,槍法出眾, 長得也儀表堂堂, 風神瀟灑,他很快便在禁軍里脫穎而出, 成為常伴君側的殿前侍衛。

  開年的第一天, 他衣冠齊整, 春風滿面, 挎著殿前司配置下來的佩刀前往文德殿上值。

  宮殿華美, 氣氛威嚴, 官家平日裡用來辦公的那一方長案後,卻坐著一位靜如秋水的小娘子。

  初春的晨暉鋪在小娘子低垂的眉睫上,她專注地寫著字, 像是乏了, 頭一歪, 支起頤, 飛仙髻上插著的金摩羯鑲玉步搖一晃, 流蘇簌動在皓腕上,似山澗春水盪入溪里, 盪得他一恍惚, 差點忘記收眼。

  領他進來的殿前司都指揮使在他後背拍了一下, 他急急回神,怔怔想, 這是官家後宮裡的哪位娘娘吧?

  指揮使卻行禮道:「卑職參見長帝姬。」

  他心神一震,然後又掀起眼。

  這一刻,長案後的人也正挑起眼眸看過來,兩人的視線交匯在春暉里。

  春風拂簾,一室岑寂。

  指揮使又在他後背一拍。

  褚晏耳根驟紅,頷首行禮:「御前侍衛褚晏,見過……長帝姬。」

  不知為何,心裡有一絲莫名的竊喜。

  春風得意的褚四郎第一天上值並沒有很順利,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心情。

  御前侍衛的工作不算忙,褚晏又是個熱烈的性子,幾回插諢打科後,很快跟同事們熟絡起來,交談間了解到,這位時常出入官家殿閣的小娘子,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明昭長帝姬。

  所謂「大名鼎鼎」,除其人容貌絕色以外,還因那一曲名動京師的《湘妃竹》。

  據說,當明昭長帝姬在禁廷里彈起箜篌時,連林間的鳥、樹下的蟬都是靜的。

  褚晏沒聽過明昭彈箜篌,也想像不出那等文縐縐、神呼呼的場景,他就是老想起開年那天進文德殿裡的那一幕——

  小姑娘慵懶地歪著頭、支著頤,朝他撩起來的一雙眼,美麗又冷清。

  據褚晏的觀察,明昭大概每隔三日來官家這裡請一次安,來時,會坐在官家的御案後品賞他新作的畫。

  喜歡,她蘸墨揮毫,給他題詩一首,不喜歡,她就蛾眉一揚,原封不動地把畫放回去。

  不知道為什麼,褚晏特別喜歡看她後面的那個表情。

  他還喜歡有意無意地去跟她視線相碰,比如在殿裡,他就偷偷地撩眼看她,等她發現,他就把臉偏朝一邊去。

  比如在殿外跟其他禁軍嘮嗑,他突然神動,一轉頭,就硬是能看到她袖著手從迴廊那頭走來。

  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然後兩個人都很識趣地閃開目光,他用餘光看她入殿,或是就從某條距離他很近的長廊里走過,走遠。

  他說不上來這是怎樣的一種癖好,就是覺得那一瞬的相觸很令他振奮,像一團火掉進酒缸里,燒得噼里啪啦響,燒得他一身血隱秘地沸騰。

  時日飛轉,一眨眼,一個春天就過去了。

  褚晏在御前當差,按部就班地輪值,他不大喜歡值夜班,原因倒不是要熬整宿——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並不怕熬。

  他討厭的是夜裡的文德殿太熱鬧,一熱鬧,他想看的那個人就不會來。

  他看不到她,就更感覺殿裡吵,吵得他那麼鬧騰的一個人都覺得煩躁。

  更主要的是,他在禁廷里看不到她,就總是會在夢裡夢到她。

  值完夜班後回家去睡覺,做夢,夢完,他褚四郎的被褥就在大白天裡髒了。

  褚晏更煩,煩得有一點羞恥了。

  終於有一日,官家突然把他招去御案前,要他護送明昭前往艮岳一趟。

  他受寵若驚,八尺高的一個少年郎木樁也似地在那兒定了半晌,反應過來後,「哦」一聲,轉開漲紅的臉等明昭先行。

  走出文德殿才反應過來,應官家的話怎麼能說「哦」,應該答「是」才對。

  褚晏跟在明昭後頭,懊惱地摸下巴,臉一下更紅了。

  明昭來艮岳的藏書閣——八仙館裡找琴譜。


  兩個侍女斂秋、拂冬,還有一個御前侍衛褚晏跟她一塊入館,八仙館是全京藏書最多的閣樓,三層格局,層層書架林立,單是存放樂譜的這一塊,就占最頂層大半之多。

  明昭仰頭打量,道:「分頭找吧。」

  褚晏眼神立刻動一下,點頭,隨便撿個方向去了。

  這是個蟬聲大躁的盛夏,午後的太陽從棧窗外照射進來,空氣里細微的浮塵都一清二楚。

  褚晏繞開斂秋、拂冬,一逕往深處鑽,每過一排書架探一下頭,最後,在最末的一排書架前,看到了明昭。

  棧窗在她身側,窗戶開了半扇,燥熱的風混著館外的茉莉花香氣吹進來,拂動她雲髻上的步搖,臂彎間的披帛。

  她仰著頭,望著一排破舊的古籍,墊腳從上面取下一本泛黃的書,然後用手溫柔地撫平封皮上小小的褶皺。

  褚晏半個身子藏在書櫃後,眼盯著她,看她低頭翻開書,看入神時,又開始微微歪頭。

  褚晏唇角一動。

  蟬聲「滋啦——滋啦——」地響在窗外,那樣放肆,也那樣美好,褚晏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明昭,安然地享受著這份偷窺的滋味。

  突然,疾風吹過,書頁唰唰翻動,明昭握緊書,下一刻,轉頭。

  兩人視線交匯在炙熱的光線中。

  褚晏退回去,在兩架書櫃間侷促地轉了個身,壓下咚咚大作的心跳後,胡亂摳下一本書,厚著臉皮走出去。

  一徑走至明昭跟前。

  「是這個麼?」

  講完,眼重新盯上她,胸口再次怦然鼓動,臉上暈開熱潮。

  明昭瞄那書的封皮一眼,又抬眸,對上他雙眼。

  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被陽光一照後,像天然的琥珀。

  他盯著她,一點不避諱,一點不藏掖,既像真的在請教,又像小孩做錯事後故意來將功彌罪。

  欲蓋彌彰。

  「你說呢?」

  明昭淡淡轉開眼,然後跟著轉開了身。

  褚晏因為她的轉開而心裡空了空,低頭,並不能看出這書究竟對或不對,不過既然她不拿,那應該就是錯的了。

  褚晏把書藏去身後,跟著她。

  明昭沒有攆。

  她似是而非地巡視著身側密密麻麻的書籍,食指壓在那些書的書脊上慢慢地划過,褚晏目光便落去她修長柔嫩的手指上,看那根雪白的手指在陽光里移動,想起小時候念書時被老夫子壓著背誦的詩句——

  「指如削蔥根」。

  明昭突然一停。

  褚晏也停下。

  明昭回頭,從褚晏腰側摳下一本書,他離書架太近,書拿下來時,封皮貼著他精瘦的腰擦過。

  褚晏一僵。

  明昭不動聲色地翻開書,看兩眼後,淡定道:「我找到了。」

  這年夏天,明昭去八仙館找書的次數變得頻繁了。

  所要的書也更難找了。

  褚晏第二回陪她來找書時,被單獨扔去了二樓。

  他對這個分配顯然很不滿。

  胡亂在二樓書架前亂逛一氣後,褚晏慢慢說服自己,摒開那些小家子氣的想法,耐著性子開始給明昭找書。

  這回要找的不是琴譜,而是本前朝遺落下來的佛經孤本,光書名就一堆長,嘰里呱啦的又繞口,他記得磕磕絆絆,生怕轉頭就給忘了,悶頭扎在一層層書架間,一邊念,一邊找。

  又是個蟬聲大躁的午後,棧窗沒開,褚晏額頭上很快滲出細汗來。

  他也沒想起要去開個窗透點氣,全身心扎在那書海里,前所未有的認真細心。

  地板上,一雙翹頭珠履緩緩踏來,一點聲音不起,花青色的絹紗裙裾拖曳在金箔里,上面繡著的相思草間明間滅。

  前方,是那少年郎嘰里呱啦的聲音,很鬱悶又很認真地念著:「哆囉夜耶金剛板若波羅蜜……」

  明昭抬袖掩在唇邊,走過去。

  褚晏滿頭大汗,摸著下巴蹲在書架前,突然,餘光里出現一抹熟悉至極的倩影。

  褚晏轉頭,明昭站在這一排書架那頭,儀容端方,氣質脫塵,她眼神依舊是淡淡的,口吻也淡淡的,看他一眼後,便移開,道:「樓上沒有。」


  褚晏一愣。

  明昭四下打量:「這裡有嗎?」

  褚晏下意識道:「有。」

  然後想起來補漏洞:「但還沒找著。」

  明昭重新看向他,靜了靜,道:「那就一起找吧。」

  褚晏再次受寵若驚:「昂……」

  蟬聲起伏,兩人徘徊在同一條過道里,背對背地找著書。

  褚晏目光聚焦面前密密麻麻的書脊上,心神卻根本無法再集中,耳畔已不再是蟬聲,而是心跳。

  他十分意外,又十分驚喜,還隱隱有一種莫名的疑惑——疑惑明昭為什麼會親自下來,來到他的面前。

  還,提議要跟他一起找,在同一條過道里找……

  額頭上的汗更密了,心跳也更快了,褚晏不敢再往下想,咳一聲,重新聚精會神:「半夜菠蘿……呸。」

  他臉一紅,忙去偷看驚動身後人不曾,確認沒有後,方回頭繼續搜索:「波羅夜耶……不是,夜耶哆囉……」

  「哆囉夜耶金剛板若波羅蜜經。」

  身後,少女的聲音鎮定而溫柔,褚晏又咳嗽一聲,凝神把書名記下後,正色道:「謝殿下提醒。」

  明昭不再回應,褚晏調動所有神智恢復冷靜,如此這般地找了一排後,又轉去下一排。

  轉時,看到明昭握著一本書站在剛剛兩人交談時所在的地方,沒有跟他一塊往下一排找的意思。

  褚晏又一怔,遲疑地轉去下一排後,心不在焉地找著。

  不多時,他從另一頭繞回去,慢慢踱至明昭身旁。

  「殿下找到了?」

  他佯裝輕鬆地問。

  「沒有。」

  明昭泰然地翻著書,眼神也沒有從書上移開,「這本書有點意思,我看一看。」

  褚晏:「……哦。」

  猶豫著要不要走。

  真熱,褚晏終於意識過來窗戶一扇都沒開,忍不住拉了拉衣襟,順勢瞄明昭一眼。

  她專注地看著書,螓首微垂,玉頸頎長,一小截鎖骨露在衣領外,處處都是雪白的,更襯得整個人冰肌玉骨,乾乾淨淨了。

  褚晏自慚形穢,便欲去把窗戶打開,明昭突然抬頭,向他看來。

  褚晏雙腳定住。

  「要一起看嗎?」

  明昭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褚晏喉頭一緊,本能地答:「好啊。」

  蟬聲聒噪在悶熱的閣樓外,書香縈繞的小小世界裡,是一絲風痕也無的靜。

  褚晏規矩地把雙手背去身後,站在明昭身邊低下頭,跟著她的閱讀速度,看著書上的內容。

  是一本談魏晉玄學的小書,什麼「寂然無體,不可為象」,什麼「以無為本,以有為末」……他覺得一點也沒意思,一點也看不進去。

  他的注意力終於從字裡行間剝離出來,再次悄悄地、恣意地落回面前這個少女身上。

  他看她烏黑濃密的頭髮,看她逆光時微微透明的耳廓,看那墜著金鑲水晶紫茄耳環的粉紅的耳垂,還看她粘著一絲烏髮的雪白的頸……

  因為沒有風,她身上的馨香比任何時候都更濃烈,更真實,縈繞在他鼻端,像夢一樣細膩,繾綣。

  褚晏壓抑下去的疑惑又開始蠢蠢欲動——

  她為什麼會下來?

  她為什麼會……允許自己這樣親密地站在她身邊?

  她難道就不覺得他大膽,逾矩,造次?

  她難道也……

  褚晏喉頭一滾,反應過來時,話已問出來了。

  「我能問殿下一個問題嗎?」

  明昭那雙纖睫明顯眨動了一下,但她不轉頭,仍是注視著書本:「嗯?」

  褚晏腮幫咬緊,問得急切又艱難:「殿下……有心儀之人了嗎?」

  空氣一靜,很明顯地一靜,儘管外面蟬聲還在聒噪,隔著窗,隔著無形的牆。

  「褚侍衛有嗎?」

  明昭沉默後,不答反問,把這燙手的山芋轉扔回給他。

  褚晏這次沒再慫,他盯著她,很確定的:「我有了。」

  陽光炙熱,蟬聲鼎沸,明昭眨了下眼,靜靜答:「哦,我也有了。」

  褚晏目光炯炯,半晌,聲音更艱難:「那……我能問這個人是誰嗎?」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