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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2024-08-15 14:59:05 作者: 水懷珠
  番外(二)

  褚晏這天夜裡又做夢了。

  夢裡他壓著那個仙女一樣的小娘子, 大手撐在她臉側,唇貼緊著她的耳朵問:

  ——他是誰?

  小娘子顰眉蹙頞, 依舊不答, 他便發狠地撞著她,反覆地求證:

  ——是不是我,是不是我?

  驚醒時, 天光蒙蒙, 麻雀從窗外撲枝掠過,褚晏一骨碌坐起來, 掀開被褥一看, 臉又黑了。

  小廝從外間進來, 按點催他起身:「郎君, 該起床練功, 然後進宮上值了!」

  褚晏「嗖」一聲把被褥蓋好, 僵坐在床上不動,小廝進來看到他的表情,一愣後, 領悟。

  又來!

  這個月都第幾回了!

  小廝憂心忡忡, 悶咳兩聲, 去衣櫥里給褚晏取來套乾淨的褻衣褻褲, 又親自給他拆下髒污的被褥。

  等一通忙活完後, 褚四郎已衣冠楚楚、像模像樣地站在鏡前,很是正氣凜然、意氣風發的少年樣了。

  小廝思來想去, 搓著手上前規勸。

  褚晏看他一眼, 顯然知道他要講什麼, 氣定神閒地道:「很正常。」

  小廝還是忍不住:「以後那些畫……能少看,還是少看點吧。」

  褚晏正摸著下巴端詳鏡中的自己, 聞言只當他放了個屁,眼一抬,提上槍往外去了。

  明昭最近都沒再去八仙館找書,褚晏很鬱悶。

  她來文德殿的次數倒是沒少,只是跟他眼神交流的次數像是少了,褚晏經常盯她看老久,她卻眼珠都不朝他轉一下,害得他一天天望夫石一樣地杵在大殿裡,隔三差五給巡查的指揮使拍後腦勺。

  「你想什麼呢?」

  最後一回,指揮使忍不住這樣問他。

  他張口就編:「家母近日思念兄長,鬱郁成疾,昨夜晚膳都沒能吃下,我有點擔心。」

  臉不紅心不跳。

  指揮使半信半疑看他兩眼,交代:「官家下午要啟程去艮岳行宮,預備在那兒小住一段時日,同行的還有後宮裡的各位貴人,這條路雖然近,但也難保沒有意外,到時候千萬給我精神點。」

  說罷,又遲疑地收住腳:「但你要是擔心令堂,這次不去也……」

  褚晏心神一動,立刻:「我不擔心了。」

  指揮使:「?」

  褚晏容光煥發:「卑職的意思是,如果家母知道卑職在這種時候臨陣逃脫,憂思肯定會更重的。

  指揮使放心,這次伴君,我一定只立功,不闖禍!」

  指揮使眯眼。

  褚晏便朝他笑,日光下,一個酒窩,一口白牙。

  少年郎的笑容最是真誠可信,指揮使不由也笑起來,在他肩膀上一拍,叮囑兩句後,走了。

  七月流火,京中天氣卻並不見轉涼,褚晏隨官家前往艮岳行宮避暑,當夜得閒後,一個人把這偌大的園林溜達了一遍。

  什麼珍禽園、揮雲廳、攬秀軒、紫石岩、梅嶺、雁池……五花八門的景致比禁廷還多一大半,褚晏一圈逛下來,發起了愁。

  那麼多的地方,他得上哪兒去偶遇明昭?

  叉著腰站在草坪上吹了半天夜風後,褚晏福至心靈,展望樹影重重的南方。

  大概,還是八仙館了。

  一日午後不用輪值,褚晏拾掇整齊,立刻往八仙館走。

  抵達時,館外人影寥寥,果然,願意在這種悶熱天氣里來讀書的人並不多。

  褚晏竊喜,躊躇滿志進入館內,從一層找至最頂層,在最頂層時,被一名內侍攔在了入口。

  「明昭長帝姬和周公子在內,褚侍衛如要進去找書,還請稍後再來。」

  褚晏腦袋裡「嗡」一聲,像是炸了個雷:「什麼公子?」

  內侍給他低沉的聲音唬得一震,抬眼瞄到他黑壓壓的臉,心裡更打怵:「就是……禮部周侍郎家的大郎君,周弘應公子。」

  褚晏全身氣血上涌,那顆熱騰騰的心卻一下冷得像給冰塊凍住,撩眼盯著閣內,戾氣盈盈。

  明昭把一本書放回書架上,淡漠地對身後人道:「我聽完了,你走吧。」


  薄光里,一人襴衫藏青,緇冠烏黑,眉眼清俊溫柔,泰然自如地站在書架前,微微一笑道:「難得來一次,就讓我留下來多陪陪殿下吧。」

  明昭低頭找書,眸底浮起不豫之色,周弘應看她不語,心想應是默認了,笑著走上前。

  明昭立刻後退一步,撩眼,眼神冷而靜:「你走吧。」

  周弘應一愣。

  這時,侍女拂冬走過來低聲稟道:「殿下,褚侍衛在外求見。」

  室內二人情緒皆是一變,一人驚疑,一人眼底冷意溶解。

  「讓他進來。」

  明昭把書放回架上,轉身隱去眉梢笑意,拂冬應聲退下傳話。

  周弘應默立在暗影中,眼往外展,腳步聲颯沓,一人身著殿前司玄色圓領窄袖長衫,腳踏一雙皂靴,按著腰間佩刀一步一步地走進來。

  周弘應對上他眼神。

  褚晏朝他笑,很標準的笑裡藏刀。

  周弘應面沉如水,垂眸思忖一瞬後,轉身向明昭道:「那我改日再來給殿下請安。」

  明昭沒有應,目光沉浸在翻開的書頁里,思緒飄在那人的腳步聲中。

  褚晏跟離開的周弘應錯身而過,他發現他比周弘應高出半個頭。

  這很重要,褚晏氣勢一下更足起來,頭微微一偏,自得地朝明昭走去。

  明昭捧著書站在過道里側,依舊眉眼不動:「什麼事?」

  兩個侍女都不在近處,褚晏逕自靠近,手背在後頭,彎腰問她:「他是殿下心裡邊的那個人麼?」

  明昭握在書頁上的素手一顫,扭頭呵斥:「你放肆。」

  褚晏背光而立,彎下腰時,一雙深棕色的眼眸就在咫尺間,暗流洶湧,烈火躍動。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近,完全逾矩越軌的近,不在她掌控範圍以內的靠近。

  明昭雙腮騰地泛紅。

  褚晏看到了,唇一動,酒窩躍了出來。

  明昭小臉繃著,目光轉去他可愛又囂張的酒窩上,纖睫一眨,恢復冷靜後,別開了臉。

  臉還是紅的。

  褚晏站直,笑不攏嘴。

  他也知道自己很放肆,摸著下巴打量著這間終於只屬於他們的書閣,轉移話題道:「殿下很愛看書啊。」

  明昭不理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記剛剛的仇。

  褚晏厚著臉皮,繼續講:「我以前本來很不愛看書的,可自從跟殿下來這八仙館後,突然感覺書中果然是有黃金屋,果然是有顏如玉,現在要是隔一日不聞書香,整個人都渾身不自在了。」

  明昭轉開身,更背向他,褚晏卻眼尖先看到了——

  她剛剛是想笑的。

  褚晏揚眉,心裡像開了朵花,煙花,「嘭」一聲響。

  「殿下給我推薦本書讀吧。」

  褚晏背在身後的手指忍不住舞動起來。

  明昭淡淡地道:「你要看什麼書?」

  褚晏道:「看……就是,有沒有那種看完以後,就能比較招小娘子喜歡的書?」

  明昭斜乜他一眼,褚晏嬉笑:「開個玩笑。」

  明昭轉去下一排書架,褚晏跟上,道:「殿下就隨便推薦一本適合我這種人讀的吧。」

  明昭信手取下一本遞給他,褚晏接過來,看著封皮上的「周禮注釋」四字,一點也不心虛,把書夾在腋下。

  「還有嗎?」

  明昭繼續找。

  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花草香,很乾燥,很悶熱,但棧窗是打開的,只是外面沒有風。

  陰雲低壓,一場屬於夏日尾聲的雷陣雨正在醞釀。

  明昭依舊用手指劃著名書脊,目光流轉過去:「你都看過哪些書?」

  褚晏乖乖答:「三易三禮,四書五經,十三史……差不多都看過。」

  明昭:「你也看那些?」

  褚晏笑:「我又不是文盲。」

  明昭回頭睨他一眼,她的意思是他居然也會拿那些硬邦邦的古籍來啃,他卻偏故意理解成她戲謔他沒文化。


  沒文化能做御前侍衛?

  蛾眉微挑,明昭轉回頭去,思量怎麼回懟他,天空突然一聲悶雷滾落。

  明昭一震。

  雷聲不絕,宛如利爪把天空撕裂,明昭本能地縮起脖子,正要去捂耳朵,「啪」一聲響,是書本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緊跟著一雙大手把她雙耳捂住。

  褚晏靠過來,低頭,捂住她的耳。

  他們的身體貼在一起,心跳聲在雷聲里震動。

  雷聲轟轟——

  心跳聲咚咚——

  明昭一瞬間僵住。

  窗外光線變黯,閣里愈發昏黑,少年郎的身體溫暖又堅硬,他低頭時,微熱的呼吸就纏繞在她鼻端。

  明昭極快地眨著眼,她想要應該推開他,再次呵斥他,可是她這一刻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做。

  雷聲迴蕩在他寬厚的大掌外,因為這一層溫熱的阻隔,所有的恐懼都奔遠了,消散了。

  慢慢地,雷聲也開始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淅淅瀝瀝的大雨聲。

  明昭碰上褚晏的手,抬眼看他,示意他可以放開了。

  褚晏盯著她秋波盈盈的眼睛,他沒有放手。

  明昭去扒拉他的手腕,肌膚相觸,褚晏震了震,雙手被她拉開一些,他又合攏上。

  明昭怔然。

  褚晏倏地低頭,嘴唇壓在她微開的紅唇上。

  咚——

  這一次,心跳聲比雷聲更激烈。

  明昭愕然地瞪大眼,瞪著咫尺間莽撞的、熱烈的少年,他是閉著眼的,唇壓在她唇上,暫時沒有動,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不知多久後,睜開了眼眸。

  那一雙眼如浸入水中的琥珀。

  四目相對,時光靜止。

  褚晏眼眸一深,擁緊她,開始認真地親了。

  嘈雜的雨把書閣編織成一個美麗的夢,他跟夢裡一樣,青澀地、激動地、又小心翼翼地親著他心愛的姑娘。

  他的姑娘也和夢裡一樣,沒有躲,沒有掙扎,他的姑娘和他抱在一起,一起青澀地吻著對方。

  褚晏轉頭,唇瓣分開的檔口,他忍不住道:「是不是我?」

  明昭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問得一懵,蒙著水霧的雙眸秋波盈動,她看他,是動情的眼神,迷醉的眼神。

  她沒有答,也不必再答。

  褚晏笑:「是我。」

  窗外的大雨里又滾落一聲悶雷,褚晏重新吻上去,熱切地、纏綿地吻上去。

  天地間的喧囂都跟他們不再關聯,這逼仄的空間,只有他們親吻的聲音。

  斂秋、拂冬從後趕來,明昭是怕雷雨天的,這種時候,她們還是應該陪伴著她。

  書閣里的光線被窗外的烏雲吞噬,她們走過層層書架,找到人時,看到的是暗光里擁吻的一對少年少女……

  回到住所,褚晏反覆回味著雷雨聲里的那個吻,整整大半宿睡不著覺。

  他想,他跟明昭應該是好上了。

  他大概算了一下,今年他是二十歲,可以成家了。

  明昭十七歲,肯定不能再往後拖。

  今天那周什麼玩意兒多半是傾慕明昭,想要尚主的,是他的情敵。

  這樣的情敵不知道暗處還有多少個。

  他得抓緊了。

  等官家一回皇城,他就跑回家去稟明文老太君,然後再想個法子去官家跟前求旨賜婚。

  褚晏拿定主意,在後半夜做了一場極美的夢。

  老天爺待他真的好,他想著跟明昭大婚,就真的在夢裡做成了明昭的新郎。

  明昭開始默許褚晏隔三差五、想方設法地來找她了。

  他們大多時候仍是在八仙館裡相會,明昭看書,褚晏往她書上的內容瞄一眼,然後也像模像樣地拿一本來翻開。

  明昭找書,他就背著手跟在她後頭,等她手一動,他就搶先一步把她要取的書拿下來,殷勤地送到她手上。

  她朝他看,他就朝她笑,笑樣痞痞的,臉上那個酒窩又把人襯得乖巧。


  自然,在看書、找書以外,兩個小年輕的幽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些時候,通常是一些夕陽西下的傍晚,或是秋雨綿綿的午後。

  他吻著她,小心地,緩慢地,淺嘗輒止地,偶爾也疾風驟雨一樣,霸道而恣意。

  那種時候,多半是他又看到周弘應來找她了。

  他要當值,不像那個清閒自在的公子哥,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淨想著怎麼來撬他牆角。

  他想想就氣,也知道這樣顯得肚量小,很彆扭地去跟她求證,問周弘應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跟她的關係。

  她答「不知道」,他一下就更氣了,壓她在棧窗上,作勢要「懲罰」她。

  她噗嗤一聲笑起來,臉龐逆在夕陽里,溫柔又促狹。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她這麼解釋,語氣里有一分不易察覺的嗔怪。

  褚晏心念轉動,一點便通,她是在提醒他,這種攆情敵的事不應該由她來出馬。

  是了,褚晏恍然大悟,他倆還處於「偷情」的階段,便是要公開關係,也得是他這個郎君先向天下昭告對她的愛意,怎麼能讓她一個尊貴的帝姬先去跟外人開誠布公呢?

  褚晏想通,鬱氣散了大半,唇貼著她的耳:「他一會兒就會知道了。」

  提及「他」,語氣仍是恨恨的。

  明昭笑。

  褚晏把她的笑封上。

  殘陽被窗紗濾成一層薄薄的金輝,鍍在彼此臉龐上,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安撫他,明昭今日格外熱情,大膽。

  他本來就忍得難受,她一回應,他就更著不住了。

  褚晏把明昭抱去牆下的一條坐榻上。

  明昭被他抱在面前,坐著他的腿,他的腿緊實修長,隔著衣料,也能感覺到肌肉在收緊,還有那一處的囂張變化。

  明昭環緊他脖頸,不由自主往他靠近,貼緊時,他又微微後仰,像害怕碰著她,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再碰上她。

  明昭睜開眼,夕陽里,面前的少年郎臉龐漲紅、脖頸漲紅,明亮的琥珀色眼眸里也全是蓄壓的雲雨。

  他在忍耐,他忍得難受極了。

  明昭撫摸他滾燙的臉頰,掌著他後頸,擺動腰往前蹭上去。

  褚晏渾身一震,如同一鍋油給烈火澆燃,大手箍起明昭的腰。

  兩個人都還並不懂得太多,卻偏偏在不懂的年紀放縱著大膽的好奇,明昭並不清楚褚晏最後是怎麼突然停下的,不知道他究竟是好了,還是仍舊在忍著。

  餘暉脈脈,褚晏臉埋在明昭頸窩裡,許久後,低低地道:「蓁蓁。」

  ——蓁蓁。

  是她的名字。

  明昭拂開他鬢角被汗黏住的髮絲,喚他:「褚晏。」

  褚晏嘻嘻一笑,饜足地、認真地道:「我要娶你。」

  夜裡,褚晏找到周弘應,直截了當、粗暴簡單地把狠話撂下後,很神氣地盯他一眼,按著佩刀揚長而去。

  此後,褚晏繼續忙裡偷閒去明昭跟前轉悠,看書就在八仙館,不看書,就以教她騎馬的名義,領她去人跡罕至的樹林深處漫步。

  褚晏特別喜歡騎著馬,把明昭攏在身前,深秋的梧桐樹林裡金燦燦的一片,枯厚的樹葉鋪得滿滿一地,馬蹄踩上去,咔嚓咔嚓作響。

  褚晏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來,告訴身前人:「我還沒聽你彈過箜篌。」

  明昭欣賞著四下的秋景,聞言靜了靜後,答:「箜篌在我屋裡。」

  褚晏欲言又止,眼眸深處突然盪開一層春波。

  他覺得,他聽懂了。

  入夜後,褚晏藉口腹痛跟同事換了班,瞅準時機,腳下抹油溜去了明昭的悅仙閣。

  明昭剛沐浴完,一襲縷金挑線流彩紗裙拖曳在榻下,袖上繡著的綠竹在燭燈映照下朦朧縹緲,鳳首箜篌立在榻上,她微微歪著頭,纖指從二十三根琴弦上拂過。

  褚晏突然翻窗而入。

  明昭一愣。

  褚晏很機靈地避開她和箜篌,在坐榻另一頭坐下,朝她呲牙一笑。

  明昭臉紅。


  這時斂秋從屏風外走來,邊走邊鬱悶地道:「殿下,門外並無褚侍衛的人影,看這跡象……」

  瞧清窗下情景後,訕訕住口,頷首而下。

  明昭看回褚晏,佯裝慍惱:「有門你不會走,非要翻窗戶?」

  褚晏心道還能正兒八經走門的?

  嘴巴很收斂地請教:「不該翻窗戶?」

  明昭道:「你是禁軍。」

  褚晏嘿然一笑:「眼下是情夫。」

  明昭臉又紅了紅,轉開,但是不呵斥。

  褚晏很識趣,不逗她了,老實地坐在那一頭,看她半晌不動,便伸手在箜篌上一撥。

  「叮叮——」

  空靈的琴聲響在耳畔,因為他撥得用力,而餘音不絕。

  明昭回頭乜他一眼,抬手壓住顫動的琴弦。

  餘音散後,一室寂靜,彼此眼神交匯在燭火里,更濃烈深邃。

  明昭斂眸,開始彈奏。

  褚晏坐在榻那頭,看明昭頷首彈奏,聽那悠揚清越的箜篌聲溪澗水一樣流淌在耳際。

  他平生並不是沒去過勾欄瓦舍,不是沒聽過靡靡之音——大鄞的郎君沒有不聽音樂的,更何況還是在禁軍里當差的少爺。

  但他發誓,他真的從來、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動人的聲音。

  他竟然也想起了那些書生氣的詩,什麼「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什麼「預知寫盡相思夢,度水尋雲不用橋」……

  他也想起了那些文縐縐、神叨叨的描述,什麼林間的鳥、樹下的蟬都會為之一靜,什麼「東船西舫悄無言」、「此夜曲中聞折柳」……

  真動人哪,真勾人哪,不愧是名震京師的一曲《湘妃竹》,不愧是驚才絕艷的長帝姬明昭。

  可是褚晏又想,今夜勾住他的究竟是這名不虛傳的箜篌聲,還是面前這個只為他撥響箜篌的姑娘?

  一曲罷,餘音繞樑,明昭把箜篌鬆開,催他:「走了。」

  褚晏肯定不會走,他怎麼捨得走,他扭頭看窗外:「今夜的月亮好圓啊。」

  明昭被褚晏解開羅帶,深吻著壓進床帳里的時候,終於明白他講那月亮好圓是什麼意思了。

  那是人家祝頌新婚夫婦的祝詞:花好月圓。

  錯金博山爐里薰香氤氳,是明昭最愛的降真香,香氣柔和清涼,可是這一夜,她嗅不到角落裡那熟悉的暗香了,她鼻端全是少年郎炙熱的、蓬勃的氣息,是他眼睫擦過鼻尖時微微的癢意。

  明昭抱住他,問他:「你會嗎?」

  他抽空抬頭,去她耳邊回:「我看過。」

  認真又幼稚。

  明昭啼笑皆非:「府上沒有丫鬟教過你?」

  她問得很平和,卻像是惹惱了他,像是熱戀里的小姑娘故意不信任他,故意來試探他。

  他眉峰蹙起來,用膝蓋分開她雙腿,撩起來的一雙眼眸燁燁,賭氣般道:「我不要丫鬟教,我要你教。」

  明昭盯著他的眼,又想笑,褚晏重新低下頭。

  帳幔垂落,一件件衣物從內滑落下來,兩個都懵懵懂懂、不解人事的少年少女緊抱在一處,一半循著本能,一半依葫蘆畫瓢。

  夜半時,明昭從淺眠中醒來,逼仄的帳里全是歡愛後的黏膩氣味。

  她身下還有點痛,肩膀也被褚晏壓得酸痛,她不明白他這人怎麼這樣,睡前不放過她,入睡了還要緊緊地抓住她。

  明昭在他眉間用力一戳。

  褚晏蹙起眉嘟囔一聲,不但沒醒,反而又朝她蹭。

  明昭被蹭得揚起臉,心道:小狗兒似的。

  大概是三更時,褚晏終於被明昭弄醒了,睜開眼,對上的是一雙冷冷的、似惱非惱的明眸。

  旖旎的殘夢和纏綿的殘香把褚晏喚醒,他眼往下瞄,被明昭把下巴挑起來。

  她不准他再放肆了,褚晏嘿嘿一笑。

  明昭冷然:「還不走?」

  褚晏撒嬌:「你明明不想我走。」

  明昭臉熱,幸而帳中昏黑,她拿他沒辦法,逕自起身,穿上外衫往窗前去。


  室內僅燃著一盞燈燭,她攏緊衣襟在榻前坐下,瑩白長腿袒露在外,映著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

  她裡面什麼都沒穿,全身上下就只這樣一件紗衣,他只要定睛細看,就能看到裡面朦朧的輪廓。

  褚晏喉結一滾,一時竟不知道是該擔心她著涼,還是擔心自己再次丟魂。

  明昭坐在窗前看月亮,不久後,褚晏來了。

  他拾掇自己倒是挺快,前一刻還光條條、燙滾滾的一個人,眼下就已衣冠齊整,眉眼鮮亮。

  明昭挪開眼,繼續往窗外那輪西沉的圓月看,她想起他坐在對面夸那月亮的樣子,道:「人意共憐花月滿,花好月圓人有散。

  歡情去逐遠雲空,往事過如幽夢斷。」

  念完詩,她回頭去看他,想他的反應,看他懂不懂她在刁難他,在懟他。

  褚晏耷拉下眼皮,像是根本沒領悟到她的雅興,蹲下身。

  明昭視線下移,這才看到他手裡捧著一堆衣裳。

  她的衣裳。

  「我可以給你穿衣裳嗎?」

  他揚起臉龐來,雙眼明亮。

  明昭一怔。

  夜風吹拂她膝前的紗裙,春光流瀉,褚晏逕自剝開她身上的外衫,從最里的兜肚,到最底的綾襪,一樣一樣地給她穿戴整齊。

  「莫思身外,且逗尊前,願花長好,人長健,月長圓。」

  褚晏看回眼前的姑娘,暖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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