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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七)

2024-08-15 14:59:07 作者: 水懷珠
  番外(七)

  奚長生六歲那年在象棚里看皮影戲, 看了一場《三英戰呂布》,從此神往金戈鐵馬, 刀光劍影。

  然而大鄞不尚武, 只崇文,六歲的奚長生跑回家去告訴爹娘長大後要習武參軍,換來的只是更多更厚的醫書, 以及一日誦三回的奚氏家訓。

  奚氏杏林世家, 不管在朝在野,所行皆回春之術, 奚長生既是奚家後嗣, 就該繼承衣缽, 光宗耀祖, 哪有放著家業祖訓不管不顧, 跑去做那下等士卒的?

  奚長生年年反抗, 年年碰壁,後來靈機一動,從一大堆醫籍里撿出幾本專述婦科、產科的來, 當著爹娘的面啃得廢寢忘食。

  做爹的還想上去教訓, 當娘的把他袖口一拉, 示意:總歸還是不忘祖業, 算了。

  十八歲那年, 奚長生自立門戶,在廣聚軒斜對面開了家醫館。

  醫館雖號「南山」, 取「壽比南山」的長壽之意, 但實則主要還是給婦人排憂解難。

  什麼葵水不調, 不孕不育,什麼噁心腹痛, 早產難產……凡是婦人疑難雜症,奚長生統統手到春回,不在話下。

  從事自己不喜歡的行業多少是苦悶的,但奚長生當時想,在前來找他尋醫問藥的這些婦人中,至少有三成以上是邊關將士的母親、妻子、女兒,他奚長生雖然當不成兵,上不成戰場,但如果能給這些軍人的女眷治病去疾,便也算是功德一件,間接圓他定國安邦的夢了。

  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或許是這愚拙又赤誠的一番心意打動了上蒼吧,終於有一日,命運的天平開始向奚長生傾斜了。

  因為一場醫鬧,奚長生陰差陽錯地結識了忠義侯府大郎君褚懌髮妻——嘉儀帝姬,又碰巧嘉儀帝姬備孕無果,憂心忡忡,他有幸入得帝姬府,一來二去,睹得心中偶像——褚大郎君之英武風姿。

  褚氏一族鎮守邊陲,在大鄞乃是婦孺皆知的一大將門,四爺褚晏、大郎君褚懌則是這十年間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褚家郎君。

  奚長生自打懷揣著從軍夢以來,就一直對忠義侯府心馳神往,其中褚懌十二歲便披甲上陣的傳奇經歷,更是烙印一樣地烙在他心頭。

  每每一想,便熱血沸騰,情難自禁。

  當然,此情,僅僅是欽慕——哦不,欽佩之情。

  因著給嘉儀帝姬看診的這一份機緣,在朝廷決定聯金滅遼的那年深冬,小小神醫奚長生終於得償所願,裹著一身大襖,挎著一個藥箱,以三殿下趙彭專屬軍醫的特殊身份加入了褚家軍。

  那一年的冬天其實格外冷,從汴京去往易州,一場場的風雪颳得人眼都難睜開,奚長生卻趕路趕得激情澎湃,坐在車中偷偷地開著窗縫,一邊搓著眼睫上的霜雪,一邊把沿途風光看了又看。

  褚家軍這次的任務是回三州駐防,隨時提防大遼的突襲,奚長生跟著大隊伍入駐易州城,大概體驗了兩個多月相對安穩的軍旅生活後,北伐戰場傳來噩耗——由賀家軍率領的大軍慘敗於遼軍蹄下,主帥賀淵非但拿不下跟金人約定的燕京,反而把自己的性命、以及自家的老巢薊州給丟了。

  官家震怒,朝臣惶恐,不日,褚家叔侄臨危受命,率領援軍火速支援,三殿下趙彭繼續督軍。

  於是,在一個寒風料峭的春夜,奚長生真正地上了戰場。

  有硝煙瀰漫的戰場和僅是武裝戒備的關城真的很不一樣,雖然不在一線,但兩軍交火後震天的炮火聲、嘶喊聲從來不曾在奚長生耳畔消失。

  待得歇戰,雙耳暫得休憩時,又是一撥一撥的傷員從前線運來,那些在擔架上哀嚎著、掙扎著的士卒,不是斷了手腳,就是被戰火燒得面目全非。

  趙彭命令奚長生跟其他軍醫一起前往救治,面對著那些觸目驚心的外傷,奚長生雙手不住地發著抖。

  那是他第一次後悔少年時任性的選擇。

  蒼天破曉時,褚家軍成功攻下薊州,軍營里歡聲雷動。

  入城後,休整不過半日,褚晏、褚懌繼續率軍北上,在燕京城外跟大遼對峙。

  奚長生自然不敢掉隊,然而萬萬預料不到的是,在燕京城郊,他跟同行的軍醫遭遇了敵軍的伏殺。

  救下奚長生的是一位個頭不大、但槍法驚人的少年郎,他穿著褚家甲冑,騎一匹鬃毛紅亮的駿馬,將一桿銀槍從敵軍胸膛里拔出來時,微垂的一雙鳳眸里英氣凜冽,周身散發著令人生畏的氣場。

  然而下一刻,他豎著銀槍,轉頭朝跌坐在地的奚長生看來,那雙英姿勃發的鳳眸又流轉起融融笑意。


  他道:「小郎君生得好白啊。」

  聲音脆亮,乍一聽,竟不似少年郎。

  奚長生愕然地睜大眼,隱約從少年郎笑盈盈的聲音里領略出一絲調笑之意,蒼白的面頰暈開一層薄紅。

  那時恰恰是殘陽似血時分,一抹餘暉傾斜在二人之間,少年郎定睛看著奚長生,目光倏而聚焦至他左眼眼尾下——那裡生著一顆紅痣。

  雪膚襯紅痣,那一剎,少年郎只感覺奚長生更白皙、也更冶麗了。

  少年郎眼神愈深,少頃後,手上銀槍一轉,朝他伸去。

  奚長生懵懂。

  少年郎一笑:「不怕,我拉你起來。」

  那日燕京城外暮雲四合,一輪金燦燦的落日靜默地朝地平線下沉去,奚長生坐在少年郎的馬背上,被他勒著馬韁環在胸前。

  暮春的晚風燥熱,奚長生驚魂未定的身體也燥熱,一顆心咚咚地跳躍在胸膛里,不知是因劫後餘生,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小郎君是軍醫嗎?」

  耳後傳來少年郎的聲音,和那春風一樣,也是熱氣騰騰。

  奚長生卻突然領悟到一件事——從聲音的位置判斷,少年郎竟是沒他高的。

  「小郎君?」

  少年郎又喚他,唇間噴來的氣息更近了,奚長生「啊」一聲,忙偏開臉讓了讓,應一聲「是」後,眼眨得飛快。

  少年郎噗嗤一笑:「你不用這麼緊張。」

  奚長生漲紅著臉道:「我心裡並不緊張,只是身體不由我控制罷了。」

  少年郎揚眉。

  奚長生握拳抵唇,咳一聲道:「我叫奚長生,還未請教……小恩公姓名?」

  少年郎心道恩公就恩公,幹什麼加個「小」?

  癟癟嘴,應道:「口天吳,人云會。」

  吳會?

  吳諧音「無」,搭一個「會」,豈不是什麼也不會了?

  奚長生蹙蹙眉,心道「吳」這姓氏實在不好取名,生生埋汰這位槍法驚人的小恩公了。

  褚蕙今日在歸隊途中救下一個小軍醫,小軍醫白白嫩嫩,五官精緻,左眼眼尾底下還生著一顆紅痣,任憑如何看,也不像這行伍之中該有的人。

  褚蕙懷疑這人莫不是跟自己一樣,也是個假扮郎君的小娘子,然而她把他拉上馬,環著他往前線去時,把他滾動的喉結看得一清二楚。

  他個頭甚至還比她高,肩也比她闊,下頜處還隱約有剃不乾淨的胡茬。

  他應該是個貨真價實的郎君。

  褚蕙這麼想,另一個疑惑不禁又浮上心頭——這五大三粗的戎行里,怎麼會冒出來這樣一個嫩生生的小郎君?

  三日後,褚、賀兩家聯軍在燕京城外取得首勝,主帥犒賞三軍,是夜,大本營中歡聲如雷。

  褚蕙趁著戰友去赴宴的檔口,偷偷在帳中洗淨身上血污,簡單把外傷包紮後,換上乾淨的戎服走出來。

  帳外篝火沖天,幢幢人影里,有人招呼她:「小吳,那邊有人找!」

  褚蕙展眼望去,一桿招展的旌旗下,奚長生挎著個藥箱默默站著,火光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令他目光格外真誠、熱烈。

  褚蕙愣了一愣,上前。

  奚長生站在黑暗處,看著褚蕙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她今夜沒有穿戴甲冑,一身幹練的戎服把整個人收得格外精神,也格外瘦小。

  幾乎還不等她來到自己跟前,奚長生便已做出了判斷——她是真的沒有自己高。

  但,她也是真的很颯,哪怕此刻沒有銀槍和戰馬。

  褚蕙一拳打在發懵的奚長生肩上,後者一個趔趄,站穩後,怔道:「你打我做什麼?」

  褚蕙道:「你盯我做什麼?」

  奚長生臉上又迅速有紅潮漲起,眨著眼撇開臉,咳嗽一聲。

  褚蕙故意探頭:「你嗓子不好?」

  「……」奚長生因為她突然的靠近心頭猛撞,後退一步,板臉道,「沒有,你……突然打我,我有點不習慣。」

  褚蕙抱臂,靜靜地盯著他笑。

  奚長生被她盯著百般不自在,只能閃開眼看別處,瓮聲道:「大戰剛結束,小恩公你……有沒有受傷?」


  褚蕙瞄一眼他挎著的藥箱,心頭暖流涌動,道:「一點小傷,不礙事,我都處理好了。」

  奚長生聽得她到底是受傷的,腦海不由浮現那些駭人的畫面,焦心道:「我還是給你看看罷。」

  奚長生說罷,便預備動手了,然而褚蕙突然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一步。

  奚長生撩眼,夜色里,她鳳眸依然笑意流轉,然而口吻堅決:「真不礙事,你要想報答我,就請我喝一壺酒吧。」

  一刻鐘後,奚長生去而復返,他仍是挎著藥箱,但他不再氣定神閒地站著,他氣喘吁吁,額頭墜著密麻麻的汗。

  褚蕙看他的目光變軟,指一指別處。

  奚長生朝那黑黢黢的地方看去,一愣:「去那兒?」

  褚蕙點頭:「是啊,黑黑的,兩個人,才像約會嘛。」

  「……」

  奚長生心想:他應該不是故意的吧?

  夜闌濃黑,天幕繁星如水。

  營帳東側的一座小山丘上,月華濃郁,人聲寥落,奚長生把一壺酒從藥箱裡取出來,猶豫地道:「大將軍今日有令,軍中不可飲酒的。」

  褚蕙哪裡管他,伸手就搶過來。

  「既不可飲酒,那你還給巴巴地給我送來?」

  褚蕙戲謔他,揚首便喝了一口。

  奚長生紅著臉,默默想:報恩罷了,懶得跟你計較。

  綿柔的瓊釀里浸著一絲淡淡苦香。

  是他藥箱裡的苦香。

  藥的苦和酒的烈摻雜在一起,從喉嚨灌至肺腑,沖盪著身體裡的濁氣、冷氣。

  褚蕙揩嘴,朝他一笑:「還挺好喝的。」

  奚長生沒看她,目光垂在腳前的小草上,嚴肅道:「給大將軍知道是要罰的,你少喝點。」

  褚蕙便把酒壺遞給他:「那你也來兩口?」

  奚長生看向那壺嘴,也不知剛剛褚蕙喝時嘴是湊上去的,還是沒湊上去的,一時思緒紛紛。

  褚蕙看他不動,便又要顧自喝,奚長生忙搶過來灌了一口。

  「咳咳——」

  立刻嗆得臉紅。

  褚蕙忍不住打趣:「喝口酒就嗆成這樣,你怎麼跟個女郎似的。」

  「我才不是女郎。」

  奚長生悶聲反詰,揩乾淨嘴角酒漬後,強調,「你有的,我都有。」

  褚蕙心道那可不一定,忍不住又瞄他一眼。

  小郎君白綢束髮,泛紅的臉在月照下籠著一層似水光華。

  夜風吹動他髻上的白綢,鬢角的碎發,白綢、青絲舞動在虛空里,這一抹凌亂,更襯得他昳麗無雙。

  褚蕙眸里掠過一絲驚艷,隨後是迷惘:「你不像軍中人,你為何會在這裡?」

  奚長生知道她質疑的是什麼,靜靜答:「我要是從小就能習武,也跟你們一樣氣質英勇,威猛高大。」

  說罷,他又轉頭:「不過你也不高大。」

  褚蕙嘁一聲。

  奚長生的目光又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瞬,他覺得這小恩公表達不屑時的神情真是又痞又颯的。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

  「難道你從小就想參軍?」

  褚蕙突然在耳畔問。

  奚長生摸著臉,誠實地「嗯」一聲。

  褚蕙道:「為何?」

  奚長生想起自己小時候那個天真又熾熱的夢,坦然道:「自然是想橫戈躍馬,馳騁疆場,抗賊軍,收失地,報效家國了。」

  褚蕙眼眸微眯,凝望前方寥廓的群山,但笑不語。

  奚長生不服:「你笑什麼?」

  褚蕙語氣率真:「我笑我們一樣啊,我打小也這麼想的。」

  奚長生一怔。

  褚蕙道:「只不過我嬢嬢不准。」

  奚長生驚訝道:「我嬢嬢也不准,還有我爹也不准。」

  褚蕙道:「哦,那我還好,我爹很早就戰死了。」

  奚長生愕然。


  褚蕙歪頭,道:「我還有兩個哥哥,也都打仗死了,我家就剩我一個,我嬢嬢說什麼也不准我再來。

  我本來想,那就順著她的心意,留下來陪她吧,可是後來……」

  奚長生看到她眸底波動的水光,心裡一揪:「後來怎麼了?」

  褚蕙想起被程家小郎君羞辱一事,扯唇笑笑:「沒怎麼,後來不服氣,不甘心,就還是跑來了。」

  她一筆帶過,奚長生卻仿佛懂了,他的眸光也黯淡下來,轉頭望向夜霧淼淼的群山。

  「我也很不服氣,很不甘心。」

  奚長生也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他堅定地道:「青年從戎,殺的侵國賊寇,護的是故國山河,保的是萬家安寧,海晏河清,有什麼可丟人的?」

  褚蕙一震。

  邊陲的夜風涼颼颼地吹在兩個年輕人身上,可那一壺酒下去,他們的身體都熱起來了。

  奚長生的最後一口酒灌得瀟灑豪邁,再沒有嗆著,再沒有彷徨。

  他甚至很清醒地把喝空的酒壺藏回藥箱裡,然後轉回頭來,鄭重地向眼前人道:「小恩公,從今往後,我陪同你,你陪同我。

  有我在,你一定全須全尾,百戰不殆!」

  自這天起,奚長生開始很認真地研究怎麼診治外傷了。

  大鄞還沒有徹底拿下燕京城,前線的戰火隔三差五就燃起來,只要硝煙一瀰漫,營區就會一批批傷員被運送回來。

  奚長生在面對這些觸目驚心的傷勢時,雙手不再發抖,只是心臟會像被無形的利爪攫住——他害怕在這群呻吟於死亡線上的傷員里看到他的小恩公。

  所幸,沒有。

  安頓好一眾傷員後,奚長生洗淨手上的血,第一時間就提著藥箱去找他的小恩公。

  他知道小恩公很厲害,但他還是要親自去看她一場,看她是不是還生龍活虎,是不是又胡亂地包紮了那些所謂的小傷。

  兩個人還是相聚在那夜的小山丘上。

  這一回,褚蕙傷的是胳膊,傷口有些深,繃帶纏了一圈又一圈。

  奚長生「砰」一聲把藥箱放下,上前就把那鼓囊囊的繃帶拆開來,一邊拆一邊訓:「藥也不擦,血也不止,就這樣亂纏一氣,還纏這麼緊,你這條胳膊是不想要了麼?」

  褚蕙以往一直拒絕他上手,然而這回實在拒絕不下,蹙緊眉,由著他折騰完後,就要把胳膊往衣袖裡揣。

  奚長生卻握著不放,看了一眼又一眼:「你這胳膊細得……」

  褚蕙睫羽閃爍,岔開話題:「不該纏緊麼?」

  奚長生又開始檢查褚蕙身上其他部位,應道:「纏太緊不利於血液循環,嚴重時甚至會導致傷口惡化。

  而且不止是傷口,身體任何部位都不能用外物緊縛,有的小娘子女扮男裝入軍營,怕被人識破,就日日夜夜把胸*乳纏壓著,長此以往,那地方變小不算,還會有種種惡疾接踵而來,誒?

  ……」

  奚長生突然摸到褚蕙腋下:「你胸口……啊!」

  奚長生慘叫,捂著被打中的手,又震驚又委屈。

  褚蕙撇開臉:「話真多。」

  奚長生還惦記著剛剛的檢查結果:「你胸口受傷了?」

  褚蕙:「沒有。」

  奚長生:「你纏了東西!」

  暮風颯颯,吹揚褚蕙的鬢髮,小山丘上春草窸窣。

  奚長生怔怔地盯著褚蕙泛紅的耳,吞下一口唾沫。

  褚蕙在這時轉回臉來,眼爍爍地盯著他:「怎麼,你懷疑我是女郎麼?」

  奚長生張口結舌。

  褚蕙反客為主,抓他的手:「吶,給你檢驗一下。」

  奚長生被她碰到,觸電一樣,閃得險些踉蹌。

  褚蕙噗嗤一笑,卻發現,暮光中,奚長生的眼神很明顯地變了。

  他倒沒有再多說什麼,多做什麼,只是低下頭默默收起藥箱,臨去前,小聲在她耳後道:「日後受傷了,只能找我,知道麼?」

  褚蕙望著山外落日,悶悶嗯一聲,佯裝隨意地抓了抓滾燙的耳朵。

  一個月後,大鄞攻城的最後一戰中,褚蕙終於還是沒能護好自己,在廝殺中被一支利箭穿透後胸。


  那箭箭鏃上生著倒勾,穩穩地嵌在肉里,離心臟只有毫釐之偏。

  要拔這箭,就必須解了束胸,褚蕙奄奄一息地被送往軍營救治時,想起奚長生的話,用昏迷前的最後一口氣喊了他的名字。

  ——長生,長生……

  焦急得連姓氏都來不及喊了。

  醒來時,帳中燈影綽綽,一人坐在榻前,用白綢束緊的髮髻微微鬆散,昔日光彩照人的一張俊臉籠著憂心憔悴。

  褚蕙動了動蒼白的唇:「箭拔了……?」

  奚長生定定地看著她,不講話。

  褚蕙逕自動手去摸,摸完後,蹙緊眉地道:「你沒幫我把束胸纏回來啊……」

  這種時候喊他,叫他,除治傷以外,不就是派這用場的嗎?

  奚長生給她一本正經的話氣得呼吸粗重:「我說了,那裡是不能亂纏的。」

  褚蕙知道,但她望著帳頂,苦惱地道:「但我是女郎啊。」

  奚長生含淚道:「女郎怎麼了?

  女郎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披甲上陣,保家衛國嗎?

  「就非得纏著那些東西,扮做男人的樣子,才有資格馳騁疆場,建功立業嗎?

  !

  「既然都是上陣殺敵,就不該再有什麼貴賤之別,男女之分!日後那東西,你休想再碰了!」

  帳中岑寂,奚長生擲地有聲,他似乎是第一次這樣大聲地對她說話,第一次這樣斬截有力,激動不已。

  褚蕙怔怔地望過去。

  燭光里,兩人視線交匯,奚長生涌動在眸中淚水奪眶。

  褚蕙一驚:「你別哭啊……」

  奚長生別開臉,聲音沉沉:「我沒哭,是眼睛想哭,我管不著它。」

  「……」褚蕙一時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她看著榻邊轉頭抹淚的小郎君,片刻後,終於還是笑了。

  「不許笑我。」

  奚長生嚴肅地道。

  「我不是笑你。」

  褚蕙也嚴肅認真地回答,「我是在想,要是日後不扮做男人,給別人知道我這女郎跟一大幫男人同吃同睡過,那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嫁出去了?」

  奚長生聞言一震。

  褚蕙看著他,等他回答。

  奚長生喉結在暗處滾了又滾:「從軍之人不拘小節,不會……在意這些。」

  褚蕙目光凝著他不放:「可我不喜歡五大三粗的軍人,我喜歡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的小郎君呢?」

  燭火躍動,奚長生的喉結跟著動,橘紅燭光把帳里染得昏紅,奚長生耳根、脖頸也跟著紅。

  褚蕙伸手在他衣袖上一拉。

  奚長生立刻顫了一下,繼而瓮聲:「那……那你看我,還、還成麼?」

  褚蕙眼梢藏著笑:「你臉別得那麼遠,我看不到啊。」

  「……」奚長生沉默少頃,僵硬地轉回頭來。

  褚蕙盯著他爆紅的小俊臉,道:「你不白了。」

  奚長生咬牙。

  褚蕙失笑,笑聲越來越大,奚長生盯向她顫動的胸脯,惱道:「不准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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