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襄王府,婚房之內。
大夢初醒的姜洄看著眼前陌生的房屋,愣神許久,才發出一聲尖叫。
祁桓便住在隔壁,聽到這聲尖叫,立刻便起身過來,一推門,便看到坐在床上臉色發白神情驚恐的姜洄。
「可是哪裡不適?」祁桓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她的額面。
姜洄往後一躲,避開他的手。
「我怎麼在這裡?」姜洄說著便感覺心口鈍痛,「這是哪裡?」
祁桓一怔:「這是你的房間。」
「我的房間?怎麼變成這樣了?」姜洄捂著心口,蹙起眉心,「你怎麼在這裡?」
祁桓再遲鈍,此刻也發現姜洄的異常了。
「你……不認得我嗎?」他輕聲問道。
姜洄抬起眼,細細端詳,腦海中一個畫面一閃而過。
半夢半醒之際,祁桓覆在她身上,她只當是蘇妙儀讓奴隸來服侍自己,自己沒忍住親了他一下,還想把他帶回南荒妖澤……
姜洄臉上頓時發燙:「你……你是蘇府的奴隸?是蘇姐姐把你送給我了嗎?」
祁桓沉默了許久,攥著被子的手微微發白。
姜洄見他神色晦暗,沉默不語,以為他是不情願被送到這裡,便軟和了聲音,輕聲安慰道:「你若是不願意被送來這裡,我便讓人送你回去,你別難過了。」
祁桓的聲音也有一絲幾不可察的顫音:「你……可知今夕是何日?」
「嗯?」姜洄詫異地皺起眉頭,不知道他為何問出這個問題,「今日……是四月初五吧。」
「是哪一年的四月初五?」祁桓幽黑的雙眸緊緊盯著她,看得她莫名心慌,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難道昨天晚上兩個人真的……
可是她睡太沉了,什麼都不記得——不過身上真的好酸痛。
姜洄抿了抿唇,避開他的眼神,掩飾自己的慌亂:「今年,是武朝一千兩百三十六年啊。」
祁桓呼吸一窒。
姜洄不解地低聲問道:「你為什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一隻微涼的手撫上她柔嫩的臉龐,清冷低啞的聲音響起:「今年是武朝一千兩百三十九年。」
姜洄皺起眉頭,躲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麼胡話?」
然而下一句話讓她更加驚愕。
「今天是我們新婚的第一天。」
「我是你的夫君,祁桓。」
姜洄愣神了許久,看著眼前俊逸英挺的青年,她撲嗤笑出了聲。
「這個謊言也太拙劣了,是蘇姐姐讓你這麼騙我的嗎?」姜洄感覺身上處處疼痛,也漸生不耐,「我要回家了。」
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體力不支險些跌下床去,幸好被祁桓抱住了。
「這就是你的家,你受了傷,不要亂動。」祁桓將她按回床上,輕輕掀開衣領,看到傷處又滲出了血,不禁皺起眉頭。他起身向外走去,站在門口對外面的侍女說道,「取些乾淨棉布來。」
很快便有人舉著托盤送來了剪子和棉布,姜洄看到夙游的臉,心才放回肚子裡。
自己果然是回到家了,不過這房間是怎麼回事,這男人又是怎麼回事?
還有自己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她滿腦子疑問還沒想出個頭緒,祁桓已經取了棉布回來了,抬手便去掀她的衣領。
「你做什麼!」姜洄嚇了一跳。
「幫你換藥。」祁桓溫聲道。
他就坐在床沿,影子籠罩著姜洄,帶給她一股壓迫感,心跳也慌亂了起來。
姜洄怔怔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疼痛又漫上心頭,眼底浮上了水霧。
「我的胸口怎麼受了傷?」她顫聲問道。
「昨夜有刺客行刺,你……是因為我才受傷的。」祁桓垂著眼睫,用兩句實話拼湊出一個謊言,「昨夜也是我幫你上藥的,也只有我能幫你換藥。」
「讓夙游來吧。」姜洄躲了躲,她傷在胸口,怎麼能讓一個陌生男子給她換藥?
「我們已是夫妻,又有什麼可避諱的?」祁桓搖了搖頭,「更何況,只有我能以靈氣助你療傷。」
姜洄被祁桓那句「已是夫妻」震駭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們昨天晚上已經洞房了?
是在她受傷前還是受傷後?
昨晚怎麼發生了那麼多事,她竟一點都不記得呢?
蘇姐姐那酒到底是怎麼釀的,可把她害慘了……
見姜洄一臉迷惘、糾結、痛苦、懊悔,祁桓也沒有多解釋,趁著她心不在焉,他俯下身,以指為刀,輕輕劃開了纏繞在胸前的布條。
姜洄只覺胸口一涼,緊接著便是布條掀開時拉扯到傷口的刺痛。
「嘶——」姜洄眉頭一皺,倒抽了口涼氣,疼得她眼前一黑。
「你傷勢太重,我用靈氣助你療傷,否則三日後陛下壽宴,你這個樣子必然不能赴宴。」祁桓溫聲解釋道。
「陛下壽宴!」姜洄想起這事,又是一陣頭疼,她實在不想去,「我既然都受傷了,不去不行嗎?」
「刺客行刺之事,不宜聲張,更不能讓人知道你受傷了。」祁桓正色說道。
姜洄不解,但見祁桓如此嚴肅,她也只有怔怔點頭。
祁桓見她不再抗拒,便掌心凝聚起一團氣,輕輕覆在傷口上方,姜洄立時覺得傷處的疼痛減緩了許多。傷口在左胸之上,染血的胸衣遮擋了春光,雖說他的掌心並未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但她仍是有種被他撫摸的溫暖錯覺。
受傷失血讓她嬌媚的容色憔悴了不少,全然不見了平日的銳利與傲氣,只一雙氤氳著霧氣的烏黑眼眸如小鹿一般乖順可憐,讓人望著便心頭一軟,又生出幾分想欺負她的心思。
破家喪父之後的姜洄,若一直是這副模樣,早被人拆吃入腹了。沒有了高襄王的保護,她只有自己長出尖刺與鎧甲。可那些尖刺,先傷己,再傷人。
祁桓幾近氣竭,臉色發白,才撤了手,取過乾淨的棉布。布條被裁成了合適的長寬,祁桓扶著姜洄坐起,幫她包紮胸前的傷口。長臂自她腋下穿過,兩人的氣息交融於一處,便像是他將她擁入了懷中一般。
祁桓靈巧的十指在她背後打了個結,有意無意地,他放慢了動作。
懷中的溫軟嚴絲合縫地填滿了他的懷抱,也填上了心頭那一個缺口。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經想好了給她一個怎樣的答案。
忘記這三年,對她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姜洄被祁桓的雙臂環住,鼻尖蹭著對方的胸膛,男人身上那似曾相識的冷冽香氣讓她情不自禁想起昨夜自己的孟浪之舉。他說兩人已是夫妻,可她卻沒有記憶,只能全憑想像去補足那一段缺失的經歷。
所以當祁桓鬆開手時,看到的就是一個滿臉通紅的姜洄——她的想像力顯然略微發散了一下,將酒後縱慾失態想像到了極致。
「那……昨夜之事,我雖記不清了,但我們既是夫妻,我……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姜洄耳尖都紅得快滴出血來,「我會和阿父說明此事的,阿父最聽我的話,他不會為難你的……」
祁桓彎了彎唇角,但聽到高襄王的名字,他眼底划過一抹暗色。
「姜洄……」他低低喚了一聲,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這些事,都等你傷愈之後再說。」
此刻她重傷未愈,又失了記憶,若驟然告訴她高襄王已過世,恐怕情緒激動之下,傷口又會迸裂。
祁桓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暫時先不提此事。
「你的傷雖重,但我每日三次為你運氣療傷,三日後便可參加壽宴。只是這幾日你便多臥床休息,儘量不要下床吹風,我會讓夙游進來服侍你,可好?」祁桓幫她掖了掖被角,溫聲問道。
有靈氣滋養,她身上的疼痛消退了許多,溫暖與疲倦又涌了上來,她乖順地輕輕點頭。
祁桓起身向外走去,招來了夙游,壓低了聲音說道:「王姬身體抱恙,這幾日你小心服侍,不要說錯話。」
夙游心中一驚,她聽明白了祁桓的威脅,不敢違逆,立刻低頭稱是。
新房之內雖然有收拾過,但牆上也留下了打鬥過的痕跡,她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是王姬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她卻想像不到。
她將姜洄換下的衣物取走交給其他人浣洗,自己便端了米粥服侍姜洄進食。
而關於高襄王府的秘密,卻已在此時不脛而走。
「祁司卿看著冷麵寡情,想不到床上竟如此生猛。」
「聽說高襄王姬的喜服都被撕爛了,一整天下不了床!」
「高襄王姬雖然性情惡劣,容貌卻是舉世無雙,不過除了祁司卿,別人可不敢享這艷福。」
後來這流言逐漸離譜——高襄王姬耽於歡愛,三天三夜不能下床。
「大人,外面的流言要約束一下嗎?」
景昭看著祁桓的臉色,小心翼翼問道。
公卿新婚有七日假,不過祁桓身為鑑妖司卿,沒有一日得閒,不過是把公文從鑒妖司搬到了王府。
此刻他翻閱今日的密報,第一卷便看到了關於高襄王府的流言。
景昭素來知道,祁桓對與高襄王府有關的事都格外關心,更何況如今流言還牽扯到了他本人,生怕激怒祁桓。不料祁桓隨意翻看了一下,臉上未見怒色,唇角甚至揚起似有若無的弧度。
「無妨,由他們說。」
景昭暗自鬆了口氣,又問道:「那七人如何處置?」
「若是沒死,便先囚禁,暫時不要動他們性命。」祁桓說道。
「那……太宰那邊如何回報?」景昭又問道。
祁桓垂下眼眸,片刻才道:「就說,高襄王府,已在我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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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奴隸,也分個三六九等,高襄王府的奴隸,可比外頭的庶民過得還要好。」
夙游仰著脖子在前頭走,衣著襤褸的祁桓跟在後頭,不多時便來到了給他安排好的住處。
夙游含著笑道:「以後你就住在這裡了。」
她滿意地從祁桓臉上看到驚訝,才徐徐解釋道:「別家的奴隸都是十幾人甚至幾十人蜷在一間,不過王府不一樣。我們原是侯府的奴隸,王爺入京之後,便讓我們脫了奴籍,有些本事的,都被送去烈風營了。你本事那麼大,王爺看重你,郡主也喜歡你,你住在這裡也只是暫時的,過不了幾日,便也能脫了奴籍,當個將軍了。」
夙游邊說著邊往裡走,這個房間算不上大,卻一應俱全,甚至有個柜子放著乾淨的換洗衣服。
確實如夙游所說,比許多平民之家還要強上數倍不止。
「王爺說,你的衣衫剛才又破損了,讓人給你裁了幾套新衣,以後跟在郡主身邊,可不能丟了郡主的臉面。」夙游絮絮叨叨說著,「你這人好像話挺少的,是不是怕說錯話了挨罵挨打?其實不用害怕,郡主人極好的,從不生氣打罵旁人……」
夙遊說到一半,便瞥到祁桓頸側的鞭痕,聲音也戛然而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今日郡主忽然打了你……」夙游支支吾吾了一句,她當時也被嚇到了,郡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不過郡主打你,一定是有她的理由……哦對了,她是想試探你!」夙游眼睛一亮,感覺自己找到了答案。
「試探我?」祁桓不解地皺了下眉頭。
「是啊,她把你帶回來,肯定是看出你有過人之處,所以才趁你不備出手襲擊。」夙游自覺聰明,洋洋得意道,「沒想到你竟然一點都不還手,郡主這才讓王爺出手啊,果然,這下就試出你真的已經開了十竅了。」
被夙游這麼一說,祁桓心中一動,不自覺撫上了頸側痛癢之處。
——原來,她是這個心思嗎?
夙游羨慕地說道:「你才到王府第一天,郡主就給你賜了姓,她還知道你是伊祁人呢,郡主對你可是真有心,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若是有天得了姓,也不知道姓什麼。」
武朝唯有貴族與部分平民有姓,這些人方稱為百姓。而奴隸朝生暮死,如同蜉蝣螻蟻,生無父母姓氏,死無葬身之地,唯有被看重的奴隸能被主家賜予姓氏。
夙游上下打量祁桓,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俊逸高大,眉眼英挺,甚至有種奴隸身上少見的貴氣。
「難怪郡主喜歡你,卻又不給你脫了奴籍……」夙游若有所思地低喃了一句。
「為什麼?」祁桓也是第一次見到郡主,對她並不了解,而眼前這個侍女則一副洞若觀火的瞭然。
「因為唯有奴隸可以貼身伺候。」夙游臉上紅了一下,壓低了聲音,「玉京中有些貴女,都養著男奴當男寵。你生得俊美,郡主怕是想讓你當男寵。」
祁桓驚詫地皺了下眉。
——原來,她是這個心思嗎?
祁桓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感覺自己好像對姜洄又多了幾分了解……
祁桓更衣過後,便來到姜洄的院子外等候差遣。
沒想到姜洄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衣裳,她外面披著件灰紫色的斗篷,顏色看起來不那麼張揚。
夙游勸道:「郡主,您風寒未愈,王爺叮囑了您臥床休息。」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一點小風寒,無礙。」姜洄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喝過了藥茶,她宿醉頭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嗓音有些低啞。
走到門口,看到佇立一旁的祁桓,她眼神一暗,思忖了片刻,便對他沉聲說道:「你跟我來。」
祁桓沒有意外,點頭領命。
後門已經備好了馬車,不是高襄王府平日裡用的高頭大馬,只是一匹不起眼的劣馬拉的小車。
顯然姜洄這次出門不想張揚,她甚至拉起斗篷的兜帽擋住了自己的臉。
她轉頭問祁桓:「會駕車嗎?」
祁桓點了點頭。
姜洄便讓車夫起身給祁桓讓了座。
「祁桓跟著我出去就可以了,往南走。」姜洄說了一句,便放下了帘子進入車內。
夙游扒在窗口,擔憂道:「天色快黑了,王爺很快便回來了,郡主這是要去哪兒?」
姜洄撩起一角窗簾,對夙遊說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會太晚回來。」
三日後的豐沮玉門壽宴,烈風營負責山下的守衛,這幾日高襄王都無暇回府,姜洄對此十分清楚。
時間緊迫,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夙游眼巴巴看著馬車往南遠去,只有無奈嘆氣。
以前郡主不是這樣的啊……
南城……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東富西貴,北窮南賤。
這是玉京城的一句老話。
貴族們都住在東西兩城,而北城多為平民,南城則是一個混亂之地。生活在這裡的多是沒有戶籍的難民,或者是各家的逃奴,甚至有妖族藏匿在此。這個地方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很難有人察覺。
上一世,姜洄便是在這裡的鬼市上,以重金買到了曼陀羅。
卻沒想到,看似混亂無序的南城,原來一直都在鑒妖司的監控之下。
但她也懷疑鑒妖司是否真有如此大的能耐,祁桓在監控的,究竟是整個南城,還是正巧盯著她一人?
若是後者,那此刻的祁桓還不是鑒妖司卿,可就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了。
思及此處,姜洄睜開了明麗的雙眸,神色微冷地看著眼前微微晃動的車簾。
暮色將祁桓修挺的背影拓印在捲簾之上,如水墨山嶽,巍峨縹緲。
姜洄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死,反而回到了三年前,那是否與攝魂蠱有關。她最後合眼之時看到的是祁桓,睜眼之後看到的也是他,或許這一切都與他脫不了干係。
此人城府深沉,手段狠辣,用之不慎,便遭反噬。姜洄知道自己在鋌而走險,但是沒有選擇。幸好她已經讓父親試探過了,此時的祁桓雖開十竅,修為卻不高,雖有智謀,但奴隸之身難有作為。
她的眼睛,會一直盯著他。
「郡主,到了。」馬車徐徐停下,簾外傳來祁桓的聲音。
他聽從她的吩咐,繞了不少小路才來到這南城荒僻之處。四周都是破屋茅房,似乎已許久無人居住,檐下樑上都結了蛛網。祁桓聽令將馬車藏在隱蔽處,跟在姜洄身後走入荒村。
村口有一條河,河上架著一座橋,橋頭立著一根杆,杆上懸著一盞燈,燈上寫著一個字。
時近黃昏,燈籠亮起,映亮了那個字。
那個字顏色暗紅,看似血液凝結所致,若凝神細看,便會察覺燈籠也非尋常皮革所造,乃是人皮。
人皮上用鮮血所寫之字被嗚咽的晚風一吹,竟像是動了起來,仿佛有個痛苦的靈魂正被困在這燈籠之中,字形如人形一般戰慄舞動。
姜洄看了一眼人皮燈籠上的字,便立刻移開了眼,低啞的聲音說道:「不要看那個字。」
祁桓這才回過神來,驚覺自己方才竟失了神,他好像被那個字吸走了所有心神,若非姜洄出聲,他恐怕已經迷失了。
「那個字,是上古神明所造文字。」姜洄聲音又低了三分,「巫。」
祁桓面露恍然。
即便是奴隸,也知道這個世界的由來。
傳說盤古以鈞天一氣分開混沌,由此陰陽分,萬物生。遠古時期,上清神族統攝三界,行雲布雨,受下界人族信仰供奉。神族乃清氣所化,不能降臨下界,恐受濁氣所污,因此取人魂與神髓合二為一,於豐沮玉門山上創造了巫族。
古神文「巫」,中間一橫一豎,勾連四極。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為宙。巫族神授,上通凌霄,下接陰曹,行走於陰陽兩界,洞悉宇宙洪荒。下界生靈,皆無法直視神明,唯有巫族可以聆聽神明的旨意,直面神明聖容。巫族三聖,被認為是神族在世間的行者,她們居於豐沮玉門之上的開明神宮,受萬民頂禮膜拜,奉行神族旨意,將巫術傳於四海,威望遠在四方君王之上。
然而一千多年前,巫族無論如何祈求降神,都無法再得到神明的回應。巫族眾人皆心生恐慌,以為是自己被神明拋棄,擔心說出真相會讓自己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因此便假傳神明旨意,招搖撞騙,令四方神州皆陷入迷惘的苦難之中。無數的生靈被獻祭,也無法得到神明的滿意,東夷大旱十年,南荒淪為澤國,西陵與北域戰亂不休。
直到有一天,孤竹國國主子垚興兵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勢一統四方,建立了武朝,自號帝垚,定都玉京。而在其後數年,帝垚又率異士之軍強行攻入開明神宮,看著杳無一人的神宮,以及玉石檯面上的刻字,世人終於認清了現實——這片神州已被神族遺棄。
巫族三聖不知所終,武朝四處捉拿逃逸的巫族,昔日高高在上的巫族都被綁上刑架,受烈火焚身之刑。而在玉京城中,帝垚立起了一座高達十丈的人族青銅像,此像似男似女,麻衣無面,被稱為「神農無面像」,象徵著自古以來為人族繁衍興盛而前仆後繼的先賢異士。
神族棄我,我當自救。
天命在我,我道不孤。
自此,武朝開啟了長達一千多年的長治,而巫族也徹底成為陳舊的歷史。
但歷史不會被人忘記,即便巫族已經不復存在,巫術卻沿用至今,當中便包括了醫藥之術,算籌之術,卜卦之術,巫蠱之術,乃至獻祭之術。
姜洄對付祁桓所施展的血祭術,便是古巫術之中的獻祭之術。
「神文『巫』字不可直視,尤其是以血書成,會有邪性,久視則失神。」姜洄說著拿起一個面具罩在臉上,又扔出一個面具給祁桓,「在這裡不要暴露身份。」
祁桓接過面具戴上,那是一個青狼面具,而姜洄面上所戴則是一個白狐面具。面具似乎是以特殊塗料所繪,連毛髮都細膩逼真,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鬼市入市,自有一套規矩,若不是熟人引領,在這陰陽渡便會被人皮燈籠迷失了心智。
祁桓心中也有一絲疑惑,姜洄似乎對這裡非常熟悉,不像是第一次到此。但作為一個奴隸,他知道自己不能多問。
橋對岸隱約有鈴聲與人聲借著晚風飄過來,幾盞燈陸陸續續地亮了起來,一眼望去便像傳說中的忘川鬼府。
兩人走過老舊的窄橋,便向著聲音來處而去。
鬼市應是有精通法陣的高人指點所布置,似遠者近,似近者遠,影影綽綽的光給人一種迷離的錯覺,在這裡很容易迷失方向。
街道上很快便看到了「人」。
或者說,這裡沒有人。
行走在路上的人都戴著面具,一眼望去儘是飛禽走獸,既不像人間,也不像陰曹,反而像是妖獸之都。
夜市日暮方開,於黎明前關閉,此時夕陽未落,行人尚且不多。
姜洄憑著記憶穿梭於巷道之間,二人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這裡的人沒有多餘的好奇心。
窄巷深處有一座破敗的院落,上面歪歪掛著一個匾額,被風一吹便發出「吱喲吱喲」的聲音,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借著宅門旁邊的燈,可以辨認出上面寫著三個字——不速樓。
門是半開著的,姜洄沒有入內,上前握住銅環,敲了五下,三長兩短,便往後退了兩步。
片刻後,裡面便傳來了腳步聲,還有燈光由遠及近。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者從門縫裡探出頭來,用僅存的一隻眼打量門口的兩人。
「客人買什麼?」老人粗啞的聲音問道。
姜洄定了定心神,沉聲答道:「你有什麼,我便買什麼。」
老人頓了一下,又問:「你能付出什麼?」
姜洄道:「你要什麼,我便給什麼。」
老人深深看了姜洄一眼,這才從背後抽出一支蘸了硃砂的筆,在門後不知畫了什麼。
「嘻嘻嘻,好癢好癢……」兩扇門顫了顫,竟發出孩童似的笑聲,緊接著便化為兩道灰煙,灰煙中出現兩個矮小的身影。
那是兩個七八歲大的男童,身著白衣,扎著沖天辮,眼珠黑瞳多過白仁,直勾勾盯著姜洄,咧著嘴露出詭異的笑。
「還以為能吃掉她呢,雖然看不見,但我聞到了美人香。」
「胡說八道,你只是牙齒,又沒有鼻子,怎麼能聞到香味?」
「我可以感覺到啊!唉,沒想到是個熟客,居然知道敲門和暗語,嚶嚶嚶,不能吃了……」
「可是我之前沒見過她,是誰介紹來的呢?」
「能不能讓他再介紹一個給我們吃……」
老人咳嗽了一聲,陰惻惻道:「門童子,退下!」
門童子舔了舔嘴唇,依依不捨地收回貪婪的目光,側過了身讓姜洄和祁桓入內。
姜洄能感覺到兩束目光黏在自己身上,直到進了門才消失。
不速樓的兩扇門是兩個妖童,是徐恕將收服的妖物攝魂取念,加以煉化而成。它們被下了禁制,聽令於徐恕,平時便幻化成兩扇門板守在不速樓門口。半敞的模樣便是引誘行人入內,若無人指引,沒有以正確的方式敲門喚來守門人,那推開門跨過門檻之時,便會被門童子撲上去生生咬死。
不速樓就像一個活物,而門童子便是它的口和齒。
敲門聲三長兩短,便是一隻手,若不以「手」叩門,那便是死局。
姜洄不能確定鑒妖司掌控了鬼市多少渠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不速樓是鑒妖司無法觸及的隱秘之地,因為不速樓背後的樓主,是南荒聲名遠揚的賢者,也是她的舊日好友——徐恕。
徐恕乃一品異士,他天生異瞳,情緒激動之時,黑眸便化為妖異綠瞳,因此出生之時便被視為不祥。然而他早慧近乎妖,有諸多神通,如今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卻在南荒之地有著極高的威望,南荒諸侯對他極為禮遇。昔日烈風營曾幫過他的忙,他欠過高襄王人情,姜洄也與他交好,向他求助,他無有不允。
當日高襄王被冤入獄,事發突然,她被囚禁在王府不得外出,也無法將求救信送給徐恕。後來高襄王的死訊傳遍天下,徐恕自然也得知此事,甚至秘密親赴玉京,見了姜洄一面。
徐恕可算是姜洄的半個師父,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一品異士徐恕,其實乃巫族傳人,精通許多被封禁乃至失傳的巫術。姜洄因無法開十竅修神通,高襄王便特許她向徐恕學一些巫術防身,但也僅限於不會損傷自身的正道之術。
徐恕見到姜洄後,給了她三個建議。
第一,壯士斷腕,拋棄烈風營。第二,裝瘋賣傻,麻痹世人。第三,勤學苦修,以待來日。
離去之時,他將不速樓的暗語悉心告知,讓她準備好復仇,便來不速樓找他。天下七十二諸侯國,南荒占十八,他皆為座上賓,自然無法長時間離開南荒留在玉京。
三個月前,姜洄便是來到這裡,以徐恕教過的方式敲開了不速樓的門,向徐恕要了攝魂蠱和七異士。
這一次,她比上次早到了三年。既然知道太宰已在磨刀,她便不能坐以待斃了。
她隱約覺得,自己會回到三年前,是與攝魂蠱有關,而這一切可能要徐恕才知道答案。
她更害怕的是,這一切只是因為攝魂蠱所致的一場夢,她沒有回來,而是身在不能醒的夢中。
姜洄跟隨老者步入正堂,祁桓卻被攔在門外,姜洄回望他一眼說道:「你在外面等我。」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似有水波盪開,阻絕了外界所有探知。
不速樓的正堂潦草地擺著幾張桌椅,看起來像是從某些個廢棄的破屋裡撿來的,各有各的缺角,顏色形態迥異,不像是一個房屋裡的擺設。堂上擺著一張八仙桌,是屋子裡唯一方正完整的東西,桌上擺著一面銅鏡,銅鏡兩側分別豎著四根白色蠟燭,當門關上的時候,八根蠟燭忽地亮了起來,也將銅鏡映亮了。
老者斜睨了姜洄一眼,聲音聽著客氣了許多。
「不速樓不接待不速之客,客人既然知道入門之道,應該是有人引見,卻不知道是哪位?」
姜洄開門見山道:「樓主,徐恕。」
老者怔愣了片刻——不速樓樓主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
姜洄又道:「我要見徐恕。」
老者回過神來,態度越發恭謹:「這……貴客既知樓主,那應該也知曉,未得樓主吩咐,我等不能打擾他清修,只能待我上稟樓主,得他示下。」
上一回是有徐恕交代在前,因此姜洄沒有受到阻攔,但這次是她不請自來,老者畏懼徐恕,也不敢得罪姜洄,只得如此斡旋。
姜洄自袖中取出一道黃符,交給老者:「我知道你有辦法將這個東西交給他,我要儘快得到答覆。」
老者畢恭畢敬接過。
「還有,我要一樣東西。」姜洄又道。
老者問道:「貴客想要什麼?」
姜洄說道:「寄魂草的果實。」
自一千多年前,下界靈氣濯灌,人族開了十竅,獸族生了靈智,就連花草也開始有異變,一些花草有了靈智化形為妖,而無法化形的花草也成了靈草毒花,充滿了邪性與靈性。尤其是人跡罕至的海外孤島,更是成了靈花異草瘋長的洞天福地。
寄魂草便是生於海外妖島的一種靈草,它本身並無毒性,甚至草葉碾碎灼燒後會散發出清香,令人靈台清明,身心愉悅。因寄魂草生於海外妖島,非五品以上的異士難以採摘,因此此物極為珍貴,每年東夷諸侯進貢數量也有限。今年是帝燁六十之壽,祭祀大典盛大隆重,為祭祀先祖,特地取了寄魂草燃香祝禱,然而沒有人知道,寄魂草香本無毒,若在十二個時辰內同時吸入朱陽花粉,卻有強烈的致幻效果,會勾出人心中最暴戾的一面。中毒者雙目充血,喪失神智,化為嗜血妖獸。
姜洄因為稱病沒有參加那場壽宴而躲過一劫,後來才聽說那日壽宴上,諸多貴族公卿凶性大發,自相殘殺。守在外圍的烈風營因為沒有吸入寄魂草香而免於中毒,卻為了阻止這場災劫而與喪失心智的貴族們動手,當中也有一些貴族因此死在烈風營將士刀下。有些仇怨便因此結下了,而這些也成了一年多後指證高襄王通妖的證據。
——為何貴族公卿都中了毒,烈風營眾人卻安然無恙?
——烈風營既然負責守衛,又怎會讓妖族乘虛而入?
姜洄終於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旁人想害你,你做什麼並不重要,他們自有顛倒是非的解釋。忠奸順逆,都在別人的一言之間。
既然如此,也不必順著他們的心意而活。
如今她要寄魂果實,只為了自己解毒,並沒有解救所有人的想法。若是三年前的自己,或許還有些多餘的良善,現在她只覺得當時的自己蠢。
她雖然可以在鬼市其他地方買到寄魂果實,但擔心重蹈前世覆轍,過後被鑒妖司查到這條線索。唯有向不速樓購買最為穩妥。
老者有些意外她要寄魂果實,因為寄魂草有奇香,果實卻是苦澀無香,亦無玄妙之處,這種東西屬於無用廢物,價值不高。不過不速樓向來有求必應,就算是廢物,也能幫你找來。
老者點頭說道:「寄魂果實,樓中確實有,此物價值不高,但您知道,不速樓買賣東西,不收銀錢,只收秘密。」
「可以。」姜洄說道。
「玄鏡大人會問你一個問題,它自會判斷,什麼樣的問題與寄魂果實的價值相當。」老者說著側過身,向桌上的銅鏡鞠了個躬,示意姜洄上前。
將妖與器煉化融合,器便有了玄妙之能,這種器也被稱為法器。
門童子是被煉化的妖物,也屬法器,但靈智較低,因此只能稱為童子。
而玄鏡也是法器,卻有著極高的靈智與妖力,因此被尊稱為大人。
據說它的眼睛通往每一個鏡面,能看到世間每個角落,幾乎無所不知。它能回答你的問題,但你也要回答它的問題,它能照見人的神魂,若你欺騙它,即刻便會被它發現,神魂會被吸入鏡中,成為它的一部分。
老者不能旁聽玄鏡的問答,便退出了正堂,只余姜洄一人面對玄鏡。
姜洄上前兩步,站在銅鏡之前,屋中無風,燭火卻忽然搖曳了一下,銅鏡也亮了起來。姜洄直視銅鏡,本該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但鏡面上卻空無一物,映照不出她的面容。
片刻後,鏡面盪開水波,一個影子像是從水底浮了上來,那是一個沒有五官的黑影,但姜洄卻能感覺到對方在盯著自己。
八道燭火一齊搖曳,姜洄感受到一股冷風吹過自己的背脊,幾乎要將她凍僵。無形的凝視落在她面上,片刻後,一道陰冷的聲音自鏡中傳了出來:「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姜洄瞳孔一縮,霎時僵住。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但是正因為太過簡單了,她發現自己回答不了。
就像有人問你,一加一等於幾,你或許立刻便有了答案,但當你知道答錯便會喪命,那這個答案便沒有這麼簡單了。
而此刻讓姜洄驚懼的,不是正確答案是什麼,而是它為什麼這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