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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貴族

2024-08-15 20:32:16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話音剛落,便看到眼前之人驟然消散,腳下仿佛踩空了似的,身體猛地向下墜落。

  小腿一抽,姜洄驚魂未定地睜開了眼。

  外面似乎蒙蒙亮,大概剛剛日出,晨光還沒有溫度,依稀可以聽到遠處傳來鳥鳴。

  姜洄緩緩回過魂來,忽然感覺到不對勁。她僵硬地轉過腦袋,便看到一張沉睡的俊顏。

  枕在自己右側的男人睡得很沉,呼吸卻輕淺,若有若無地掃過她的鎖骨。他似乎十分疲憊,身上還著著昨日外出時的官袍,竟未來得及梳洗便在她身旁睡著了。

  男人的右臂壓在姜洄腰腹間,幾乎是將她半摟在懷裡,大概是因為隔著一層被子,姜洄並沒有感受到壓迫感,甚至可以說,她現在身體狀況好很多了。發熱已經退了,身上也輕快了很多,就連胸口的傷處也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只剩下一絲癒合時的麻癢。

  祁桓是一品異士,即便是睡著時也是十二分的警覺,枕邊人呼吸的變化都瞞不過他的感知。此時沉睡不醒,是因為他為姜洄運氣療傷,徹底耗竭了自身靈氣。

  本來姜洄血祭,他就已經受了內傷,連續兩日為姜洄渡氣療傷,他始終將自己置於氣竭的狀態,根本無暇為自己療傷。昨夜見姜洄病情惡化,他不顧自身安危,又一次耗盡了靈氣,終於不支栽倒,昏睡了過去。

  姜洄倒是好了七八分了,腦子也清醒了一些,睡夢中與另一個自己的談話讓她逐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現在是在武朝一千兩百二十九年,她如今十九歲,剛和身邊這個叫祁桓的男人成婚了。但是她並不愛這個男人,因為他害死了她的阿父,她與他成婚,只是為了報仇。

  這些是她三年來的經歷,可是沒有任何記憶,只有一句蒼白的描述,這一切不像真的。她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盡心竭力照顧自己的男人,會不擇手段害死她的父親。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身旁之人都是烈風營的將士,是父親過命的至交,他們敬仰高襄王,也關心愛護他唯一珍愛的女兒。這些人心懷坦蕩,為人赤誠,他們將她保護得極好,她沒見過什麼爾虞我詐,更不知道世間疾苦。

  對十六歲的姜洄來說,她第一次感受到惡意,是在玉京。從踏進城門的那一刻,她便感覺到了壓抑。這裡的城牆與屋宇都極高,遮住了大片的天空和陽光,走到哪裡都被陰影籠罩。她那時便開始懷念南荒的驕陽。

  玉京的人也和南荒不一樣。貴族們臉上都敷著白色的粉,將花瓣碾汁,又在臉上畫出花瓣的模樣,就像戴著一張假面。他們說話時站得筆直,揚起下巴,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像刀一樣銳利。

  哪怕他們帶著笑接近她,她也感覺不到善意。濃烈的薰香蓋不住腐朽糜爛的臭味,她只覺得噁心。

  第一個讓她感受到善意的,便是蘇妙儀。

  第一個讓她感覺到清香的,便是祁桓。

  也或許是傷病疲倦之時,他無微不至的關照讓她生出了一絲依戀,本是初見,卻如重逢。

  姜洄的指尖無意識地攀上祁桓高挺的鼻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便扇動長睫,從昏睡中驚醒。

  幽深的眼眸鎖住了姜洄,她嚇了一跳,將手縮了回來,卻被祁桓抬手握住了手腕。

  姜洄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搭在腕上的指腹粗糲卻溫暖,感受著她腕間的搏動。

  看他專注的樣子,姜洄鬆了口氣——他是在把脈。

  「你身體應該已經好多了。」祁桓也暗自鬆了口氣,帶著三分睡意的聲音顯得慵懶而喑啞,他抬眼去凝視姜洄的面容,「氣色也好一些了。我讓夙游一會兒送些藥膳來。」

  祁桓說著便從床上起來。

  「祁桓。」姜洄開口道,「我病了兩日,阿父怎麼沒來看我?」

  祁桓側對著姜洄,神情讓人看不分明,慢了半刻才道:「你先梳洗用過飯,晚點我帶你去見他。」

  姜洄看著祁桓的背影離去,心頭一點點沉了下來。

  祁桓回到南院,洗漱後換了一套鴉青色的常服。天色剛明朗,便又有客人來訪。

  「蘇將軍一早便在門廳候著了。」景昭猶豫著說了一句,「大人吩咐過,任何人不得進王姬內院,因此府中無人敢通報。」

  祁桓整理衣領的手頓了一下,神色淡淡道:「無妨,讓他等著。」

  他依舊是不疾不徐地淨了手,用了膳,仿佛是有意晾著客人,絲毫沒有受到他的干擾,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做完了一切,才吩咐景昭將客人帶到書房。


  他走進書房時,未見其人,便聽到了揶揄的笑聲。

  「堂堂高襄王府,富貴已極,竟也有這麼一窮二白的地方。」

  姜洄本想殺了祁桓,這府中自然不會給他安排什麼住所,所謂書房,也是祁桓臨時讓人清理出來的。簡單的幾個書架,一張矮桌,便沒什麼多餘的東西了,可以說寒磣得不像王府該有的房間。

  旁人就算見了這樣子也不敢說什麼,但來者卻不是一般人。景昭稱呼他「蘇將軍」,若說二十年前,這個名號該屬於他的父親,但如今說起這三個字,人們想到的只會是蘇淮瑛。

  玉京貴族八姓,子、姜、姬、姚、蘇、蔡、風、嬴。子為帝王之姓,姜為千年望族,自從三年前姚家被滅,一年前高襄王去世,如今姬與蘇便是橫行玉京的兩大家族了。

  蘇淮瑛是蘇家的嫡長子,也是蘇妙儀的兄長。其父蘇紹也是一名虎將,奉帝燁之命討伐過不少諸侯小國。伊祁便是亡於蘇紹與蘇淮瑛之手。祁桓的生母也是因此淪為戰俘,成了蘇家的一名女奴。

  祁桓還在蘇府為奴時,便見過蘇淮瑛多次。這位貴公子是天之驕子,也確有過人之處,戰績彪炳,青出於藍。他素來高傲,目中無人,整個玉京能入得他眼的人寥寥無幾。如今的祁桓身居六卿之首,旁人見了都要卑躬屈膝戰戰兢兢,他卻能在祁桓面前談笑自若,甚至不怕當著面諷刺他為「舊奴新貴」。

  蘇淮瑛身為異士,自然是一早聽到了祁桓的腳步聲,那一句諷刺也是有意說給他聽。他徐徐轉過身來看向祁桓,露出一張極為俊美的臉龐,眉眼風流含笑,卻隱藏鋒芒,他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對方,才噙著笑道:「外間傳言,高襄王姬耽於歡愛,日日縱情,我還以為是鑒妖司放的假消息,如今看你這氣虛血虧的模樣,竟是有八分可信了。貪歡縱慾,日上三竿方才會客,這可不是鑒妖司卿會做的事。」

  「蘇將軍向來秉承人分貴賤,在本官心裡,自然人也分輕重。」祁桓神色從容回道。

  蘇淮瑛笑了一聲:「哦,我在祁司卿這裡想必不是那個『重』了。」

  祁桓掃了他一眼:「不然呢。」

  蘇淮瑛笑容淡了下來:「那祁司卿在高襄王姬在心中,是輕是重?」

  「夫妻之間的事,那就不勞旁人費心了。」祁桓越過蘇淮瑛坐了下來,「蘇將軍一早便來,難道關心的是本官的家事?」

  蘇淮瑛也在祁桓對面坐下,他乃武將出身,行止間都多了幾分不羈,卻又不失貴重風流。

  「我來是為了什麼,你心知肚明。」蘇淮瑛冷冷望著祁桓,「今日廷議,太宰為何駁回我執掌烈風營的請求?聽說新婚燕爾的祁司卿昨夜竟孤身離開王府,密見太宰,有什麼重要之事非得在這時說?」

  「蘇將軍耳目靈通,不來鑒妖司也是可惜了。」祁桓氣定神閒,絲毫沒將蘇淮瑛咄咄逼人的氣勢放在眼裡,「太宰統攝六卿事務,本官自然要向他匯報,卻不知將軍以何身份來向本官質詢?」

  蘇淮瑛右手在桌上一拍,發出一聲巨響,實木所制的桌面輕輕一顫,霎時間竟碎為細屑。

  一品異士沒有壓抑的怒火如有實質,山崩海嘯當前,給祁桓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蘇淮瑛忍了一早上的怒火此時終於發泄了出來,壓低的聲音冷若寒刃:「當年與你構陷高襄王通妖,我與太宰早有共識,高襄王死後,烈風營當歸我蘇家麾下。」

  祁桓輕輕咳了一聲,拂袖揮散粉塵,掃了一眼徹底被毀的木桌,眼底滑過一絲不滿,語氣卻是淡淡:「烈風營是烈馬,烈馬難馴,當年高襄王被冤而死,他們不會認旁人為主,太宰也無可奈何。」

  「所以我才等了這麼久!」蘇淮瑛怒道,「烈風營是想投在高襄王姬麾下,然而高襄王姬不堪其用,不得軍心,如今她既與你成婚,軍中將士也該徹底死心了。一匹馬不能沒有主人,否則便是廢馬,除了我蘇淮瑛,天下誰人配當他們的主人!」

  蘇淮瑛語氣狂妄至極,眉眼俊美而凌厲,懾人心魄。

  但祁桓卻穩如泰山,靜若平湖,絲毫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

  「蘇將軍,鑒妖司不干涉軍機要務。」

  蘇淮瑛冷笑了一下:「鑒妖司是不管,但你如今可是入主了高襄王府,今時不同往日啊……怎麼,難道一個鑒妖司已經滿足不了你的權力欲望,連烈風營的兵符都想握在手中嗎?」

  蘇淮瑛說著徐徐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俯視祁桓,冷漠而傲慢地說道:「祁桓,不要在我面前一口一個『本官』,哪怕你位六卿之首,得太宰寵信,在我眼裡,你終究只是我們蘇家出來的一個奴隸。你自出生,身上便烙印我蘇府的印跡,你以為自己如今是個高官了,其實也不過是成了太宰府的奴!餓久了的狗,看到塊肉便想往碗裡叼,你配嗎!」


  蘇淮瑛說罷拂袖離去。

  祁桓靜靜地看著兀自在空中飄蕩的細屑,輕聲嘆息:「多好的一張桌子,就這樣毀了。」

  「蘇家的罪證,又添了一樁。」

  蘇淮瑛離開不久,祁桓便回去見姜洄,卻沒在屋裡看到她,得到下人戰戰兢兢地回答,他才知道姜洄去了祠堂。

  他心頭一沉,匆匆向祠堂方向奔去,少見地失了從容。

  然而走到祠堂門口,他卻又慢下了腳步。

  祠堂的門開著,陽光只蔓延至門內數尺,偌大的房間都被陰暗籠罩。少女被陰影吞沒了,她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泣不成聲。

  和那時候一樣。

  他將高襄王的骨灰送回王府,姜洄抱著冰冷的罐子,眼淚無聲地湧出,肩膀不住地顫抖。

  她抬起頭,通紅的雙眸死死瞪著他,迸射出強烈的憎恨與痛悔。

  她那時候就想殺了他,甚至想殺了她自己。

  祁桓慢慢地走上前去,記憶中的身影與眼前的背影重疊,只是眼前之人更加無助。

  他在她身後半蹲下來,猶豫著將手覆在她顫抖而單薄的肩上。

  「姜洄……你傷勢剛有好轉……不要過分悲傷。」

  姜洄抽泣的聲音漸漸緩了下來,她抬起頭看向祁桓,一雙清亮的眼眸哭得紅腫了起來。

  「我不記得了……這三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阿父為何會死?祁桓……你能告訴我嗎?」

  夢中聽來的事,都蒼白而遙遠,直到她親自走進了這間祠堂,看到父親的靈位,悲傷才變得真實而沉重,仿佛天真的塌了下來,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的阿父是大英雄,是天下無敵的一品異士,她從未想過他會離開自己。

  祁桓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良久,才告訴她一個故事。

  「一年半前,鑒妖司收到有人密報,高襄王姜晟通妖叛國。這樣的密報本不會被採信,但那人提供了翔實的證據。事涉一等並肩王,關乎社稷,因此太宰親自過問。為查清此事,鑒妖司將高襄王暫時收監。

  「然而鑒妖司還在追查之時,有人劫獄,救走了高襄王。蘇大將軍率神火營捉拿逃犯。神火營追至城郊,發現了高襄王的蹤跡,而其時高襄王正與妖族在一起,坐實了他通妖的罪名。

  「神火營受蘇大將軍之令,就地格殺逆賊姜晟。神火營與妖族還有高襄王大戰一場……高襄王力竭身亡。」

  姜洄用力搖頭,嘶啞地說道:「不可能,我阿父絕對不可能通妖!」

  「是,不久之後,鑒妖司便查清一切,還了高襄王清白。」祁桓垂下眼眸,不敢看姜洄通紅的眼睛,「是烈風營副將通妖,陷害高襄王。候在城外的妖族不是來救高襄王的,這是一個圈套……妖族,也是來殺高襄王的。」

  那一日的高襄王,腹背受敵,前面是自己戰鬥了一世的妖族,背後是自己守護了一世的人族,所有的刀尖都指向了他,縱然是一品異士,舉世無雙,也無法在那樣的包圍下活下來。

  有很多事,鑒妖司也不敢宣之於眾。

  比如那一日高襄王力竭而死,死後卻直立不跪。

  比如那一日高襄王殺了數十個大妖,卻沒有將刀尖對準過人族士兵。

  比如參加了那一日圍剿的神火營士兵,後來全都自盡而亡。

  若這些事讓那些幾乎信仰高襄王的烈風營將士們知道,恐怕這匹烈馬會徹底崩潰、瘋狂。

  祁桓對這些事一清二楚,但他也不敢告訴姜洄,或許等時間磨滅了傷口,他會讓她知道一切。

  姜洄抬起手攥住祁桓的衣襟,仰著臉直視他的眼睛:「是誰害死他的?」

  祁桓眼神一黯,低聲道:「是妖族。」

  「只有妖族嗎?」姜洄不信,逼問道,「夙遊說,你是鑒妖司卿……」

  「當時,我是鑒妖司少卿。」祁桓解釋道,「我帶走他,是為了保護他,鑒妖司有最強大的防護法陣,只有在鑒妖司,才能保證他的安全。」

  鑒妖司的刑獄,是用來關押妖王與異士的,那些牢房固若金湯,既無法從裡面打破,也無法從外面攻入。

  「那他安全了嗎?」姜洄苦笑了一下,眼淚如珠滾落,「他死了啊……」

  祁桓黯然垂眸:「是我失察……有人將他帶出了鑒妖司。」


  姜洄直勾勾地盯著祁桓,眼中溢滿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哭啞的聲音問道:「我能信你嗎?」

  祁桓的掌心撫上她的面頰,輕拭她淚濕的臉龐。

  「姜洄,信我,我永遠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有那麼一瞬間,姜洄幾乎要信了。

  他的眼眸像無盡海域一樣幽深,看似平靜卻又潛藏著風暴。

  如果她是真的失憶,此刻便信了這唯一的依靠了。

  但三年後的自己說的卻和祁桓說的不大一樣,有時候全部的實話也能拼湊出一個謊言。

  ——留在他身邊,自己去挖掘真相。

  姜洄輕輕靠在他懷裡:「我信你……雖然我不記得了許多事,可是既然選擇與你成婚,那過去的我,應該是相信你,愛著你……」

  祁桓心口一抽,環住她的肩膀,垂下的眼眸藏起了心底的苦澀。

  「是,我們一直相愛著,是你向陛下請旨,為我們賜婚。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有多歡喜。」

  ——縱然知道你並不是真心想與我成婚。

  「這三年的記憶,多是痛苦悲傷,既然忘了,我們便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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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桓練功的時候,夙游又給他送來了幾套新衣。

  「郡主對你可真好,又讓裁縫給你做了好多新衣。這麼好的料子,落魄貴族都穿不起的。」夙游羨慕兩字都說倦了,「王爺還傳授你修行之法……祁公子,以後你若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提攜我。」

  祁桓有些哭笑不得,等夙游放好了新衣,他才問道:「這兩日……郡主風寒好些了嗎?」

  「已經痊癒了,明日便是壽宴,天未亮便要出發去豐沮玉門舉行祭祀大典,你可記得千萬別誤了時辰。」夙游鄭重提醒道。

  祁桓點了點頭。

  其實他是想問,為何這兩日姜洄不傳他。

  雖然是高襄王讓他專注修行,還親自傳授了正統修行之法,但以他對姜洄粗淺的了解,她應該會盯著他的修行進度——畢竟她說她要觀察他的表現是否讓她滿意。

  祁桓不好開口直接問,不過夙游正好是個碎嘴的。

  「郡主可能是為明日的壽宴緊張了,這兩日有些古怪,昨日氣了一個早上,我也不知道是誰惹到她了……」夙游吐了吐舌頭,心有餘悸,郡主現在的脾氣頗為古怪,雖然不打罵她,但她看著便覺得有壓迫感。

  祁桓回想那一夜的經歷,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做錯什麼,至少回府之後郡主神色還是和善的。

  姜洄惱火,雖然不是因為這個祁桓,卻也和他脫不了干係,三年後的祁桓和眼前這個,不還是同一個人嗎!

  那天從夢中醒來,想起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她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一把邪火從腳底燒到了天靈蓋。她衝動之下衣服都沒穿就衝出去打算殺了祁桓。

  推開門時,天正好剛亮,遠遠傳來的一聲打鳴和清晨的冷風讓她打了個激靈,冷靜了下來。

  ——殺了這個祁桓,於事無補。

  ——三年後的身體髒了,不能要了。

  ——十六歲的自己真的這麼蠢嗎?

  ——我不要回去那個身體了。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交織。嗯,也沒有那麼冷靜。

  但姜洄還是關上了門,重新躺回床上去生悶氣,不時捶一下床鋪發泄心中惱火。

  圓房?

  她和祁桓?

  她恨不得再回到夢中去揍那個十六歲的自己。

  祁桓那個禽獸,竟然趁她身受重傷對她下此毒手!

  算了,命都可以不要了,還要清白做什麼。

  就這樣氣了一早上,把夙游也給嚇得一愣一愣的。

  早膳後,還在豐沮玉門的高襄王讓親信送回來一卷正道修行之法,讓她交給祁桓。

  姜洄讓夙游把祁桓叫來,把捲軸給了他,自己卻沒有和他見面。

  她怕自己看到祁桓就忍不住又動了殺心。

  午膳後怒火還是難消,便獨自在園中散心,走到後院時,便聽到了奇怪的嗚咽聲。


  「這東西哪來的,還不趕快弄走,可別髒了王爺郡主的眼!」

  姜洄心中生出疑竇,便疾走兩步上前查看。

  只見馬車旁站了兩個侍衛,其中一人手上提著個白色的物事,似乎還會動。

  「你們在做什麼?」姜洄問道。

  兩個侍衛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身來行禮。

  「參見郡主!」

  姜洄這才看清侍衛手上拿的是什麼,竟是一隻長著白色毛髮的幼獸。

  「那是什麼,我看看。」姜洄指了指他手中的幼獸。

  侍衛猶豫了一下,雙手捧著上前,口中說道:「不知是哪裡的野貓竟在王府下了崽,定是奴婢們灑掃疏忽了。」

  姜洄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無妨的。」

  她將那隻幼貓接過,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小貓看起來應該初生不久,估摸三兩個月大小,身上長滿細軟的白毛,無一絲雜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懨懨的,無精打采,耳朵尖尖小小的,耷拉下來,發出細細的悲鳴。

  姜洄手小,小貓也僅比她一隻手掌大點。

  「看起來好像很久沒吃過東西了。」姜洄輕輕撫摸了一下它柔軟的皮毛,嘆息了一聲,「不知道是被遺棄了,還是它的母親出了什麼意外。」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她也是三歲便沒了母親,關於母親的記憶已經變得非常遙遠,有時候一些畫面掠過腦海,她也不知道那是回憶還是臆想。只是她總算是幸運的,有世上最好的父親,給了她無微不至的關懷。

  「可憐的孩子。」姜洄垂下眼,輕嘆道,「既然生在這裡,也算是一場緣分,我來養著它吧。」

  她當下便將小貓帶了回去,見它雪白的一團,便取名為團團。

  有了只小貓照看,對祁桓的怒火也像有了個出口,她心情也好了許多。貓兒有靈性,大概是知道誰救了它,它對姜洄的碰觸也沒有抗拒。

  姜洄悉心給它清洗了皮毛,又用柔軟的棉布吸乾了水分,雪白的毛髮蓬鬆起來,軟軟的一團像朵棉花一樣,在姜洄掌心裡拱來拱去。它伸出粉色的舌頭舔了舔姜洄的指尖,露出柔軟的肚皮撒嬌,便算是接受了這個飼主。

  到了日暮時分,和昨天同樣的情形又出現了,她的左眼又看到了三年後的景象,只是這一次她沒有慌亂,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筆墨,在竹簡上寫下一行字。

  ——我是姜洄。

  左眼景象晃動了一下,片刻後,她看到一隻手點了些水在桌上寫下一行字。

  ——我也是。

  果然,和她想的一樣。

  她轉頭看向計時的滴漏,過了將近一刻鐘,重疊的視野消失了,眼前又恢復了正常。

  而這時,窗外的天也暗了下來。

  「日出,日落……」姜洄徐徐走向門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昏曉之際,乃陰陽相生之時……」

  每到這兩個時辰,她便會和另一個自己產生交集。

  日出之時,兩個人都處於睡夢之中,便能在夢中相見。

  而日落之時,兩人都是清醒著,日月同天,她們兩個人的眼睛也像這日月一樣,同時看到了兩個世界。

  這個時間,大約是一刻鐘,是一次完整的日出日落時長。

  過去與未來產生了交集,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她們可以幫助對方去追查真相,改變未來。

  「能改變嗎……」姜洄幽幽一嘆,她對自己目前的狀況一知半解,原以為是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如今看來,三年前與三年後是兩個獨立的世界,獨立的靈魂,就像同一片天下的白天與黑夜,她們看似相同,卻又互不相關。

  她或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走向,救回這個世界的高襄王,但恐怕已經改變不了三年後那個世界了。對於那個世界的她來說,高襄王之死已成定局,而自己能做的,便是幫助未來的自己復仇。

  那復仇成功了呢……

  那個卑劣的念頭又浮上姜洄的腦海——她想留在這個有父親的世界。

  而另一個自己,恐怕也是這麼想的。

  當夜夢裡,十六歲的「姜洄」把自己從祁桓處得到的故事轉述給十九歲的自己。

  「這就是祁桓告訴我的。」她說,「他帶走阿父,是為了保護他,我與他成婚,是因為我們相愛。」


  姜洄氣得臉色都變了:「胡說八道,他竟這樣顛倒是非!」

  「我也沒信,但是我假裝信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姜洄深吸了口氣,忍著怒氣道:「與他虛與委蛇,反正你這情況與真失憶並無分別,不大容易露出破綻。」

  「嗯……」「姜洄」點點頭,遲疑了片刻,說道,「你知道我們怎麼換回來嗎?」

  ——果然,她也這麼想。

  三年的遭遇讓自己性情有了極大變化,但終究是同一個人,很多想法都是相通的。

  姜洄心沉了一下,說道:「我會想辦法的,但是現在不能換,你要明白,若是換回來了,以你此時的狀況很難救阿父。我比你多擁有三年的記憶,知道更多的先機,這樣才更有把握對付太宰。」

  雖是不甘願,但「姜洄」還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四月初八,帝燁壽宴,到時候妖族會有動作,貴族中毒,死傷不少,原本祁桓就是在那個時候立功,得到帝燁嘉獎,這一次,我會搶占先機,立下功勞。」姜洄說道,「但那個時辰剛好是日落時分,所以你要閉上眼睛,否則我可能會受到干擾。」

  她嘗試過,同時看到兩個畫面會讓她暈眩失衡,還不如只用一隻眼去看。屆時場面混亂,她不能讓自己也出了意外。

  然而「姜洄」聽她這麼說,卻十分吃驚:「你既然知道了妖族侵犯,為什麼不提前阻止?」

  姜洄神色冷了下來:「第一,我無法解釋自己為何能預知,只怕會被當成通妖的證據。」

  「第二,即便阻止了這個事件的發生,妖族也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會以其他方式侵犯,到時我也無法防範。」

  「第三……」姜洄眼神冰冷,「有些人並不值得救。」

  她看著對面的自己,心中哂笑——原來十六歲的自己,有一雙那麼天真單純的眼眸。

  豐沮玉門是一座山,位於玉京城西北百里之外,高三百餘丈,不占高不占險,只占了一個靈字。傳說在不可考的年代裡,神族取人魂與神髓合二為一,創造了半人半神的巫,代神行走天下。感念巫聖之德,人族諸王各派出奴隸前往豐沮玉門,為巫聖修築宮殿,耗時百年,方修成開明神宮。

  巫族雖人數不少,但神族親自創造的巫聖僅有三人,被稱為開明三聖。開明三聖高坐神宮,選出人族中有先天慧根之人為弟子,共計三千,傳授巫術,行走八荒六合。這三千人便是最早的巫族。

  後來神族消失,眾巫者失去了神明的指引,又恐是自身德行有虧遭到神明遺棄,不敢聲張,便假借神明之意招搖撞騙,為非作歹,以至於後來巫族名聲盡喪。

  一千多年前,武朝先祖子垚率領異士強攻開明神宮,才發現傳說不老不死的開明三聖早已消失,甚至連拱衛神宮的四神獸都不見蹤跡,這才確信八荒為神明所棄。

  雖然開明三聖已然消失,但豐沮玉門仍然是一塊靈氣馥郁的仙山福地,子垚便在豐沮玉門以南建立了玉京城,自號帝垚,一統六合。之後一千多年,豐沮玉門便成了帝陵,君王駕崩後便被葬入山中的風水寶地,開明神宮也成了武朝歷代帝王的宗祠。每年伊始,或有大事,君王便在此舉辦隆重的祭祀儀式。

  這一年因為是帝燁的六十之壽,帝燁鄭重其事,率百官乃至一眾貴族登山祭拜,同沐仙山靈氣與先祖恩澤。

  天未亮便有八百人身著華服登仙階。

  雲上羲和殿,人間開明宮。

  這三千階梯被認為是人族通往神聖的一道橋,也被稱為「登仙階」。經貞人計算,在日出之時登完仙階,便有機緣得授長生。

  對一些年邁的公卿貴族來說,登三千階幾乎能要去半條命,但豐沮玉門不同他處,此地靈氣豐沛,凝為霜華,即便是凡人在此居住也能身強體健。如今武朝凡人壽命均數不過三十,貴族也僅到五十之數,而歷代帝王卻常壽達七八十,便是因為時常在豐沮玉門吐納靈氣。

  因此登山雖累,對貴族們來說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能有幸登仙階的,也僅有身份尊貴之人,而奴隸們只能山下等候。

  姜洄身著玄衣纁裳,華貴而肅穆,神色恭謹地站在隊列之中,跟隨眾人登山祭拜。

  周圍起初是一片漆黑,僅有軟綢做的鞋底在玉石地面上摩擦的聲音。慢慢地眼前開始亮起來,像有光穿透水面照進了海底,熹微卻不明朗。那是日出的徵兆。

  姜洄忽地感覺眼前一花,甚至有神魂出竅的玄妙之感。

  「姜洄。」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

  姜洄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並沒有慢下腳步。

  「原來日出之時若沒在夢中,是這種感覺……」那個聲音喃喃自語,「我身上感覺到的涼意,是屬於你的。」

  此刻她們一人在登山,晨風料峭。

  另一人在高床軟枕間,溫暖舒適。

  但因日出之時陰陽相生,靈魂相融,她們擁有了對方的感受,甚至能在腦海中聽到對方的心聲。

  姜洄若有所思,在心中說道:「日出,乃陰極生陽,強陽逐陰,或許是這個原因,我們能更強烈地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今日兇險,你一定要多加小心。」那個聲音又道。

  「你也謹慎言行。」姜洄說著,抬頭向上看去。

  天邊像鴉青色的絲綢,被火星燙出了一道口子,金光順勢將裂縫撕開,自東向西地灑落人間。開明神宮高聳入雲的飛檐如同燭火的燈芯,率先被旭日點亮,隨即將更多的光芒傾瀉而下。天上金光如被神明掀倒的瓊漿玉液,順著三千仙階流入人間。

  白玉所造的開明神宮沐浴在晨曦中,恢宏而聖潔,登上仙階的眾人看到眼前景象,無不心生觸動,甚至熱淚盈眶,低聲哽咽。


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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