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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祭典

2024-08-15 20:32:17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看著眼前高大不似人間居所的開明神宮,一時陷入了恍惚。

  前世她並沒有參加過這次祭典,因此這也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了開明神宮的宏偉。

  武朝有明確禮制,平民所住茅屋不可超九尺高,貴族的屋宇方可過一丈,而帝王宮殿則高兩丈,如頭頂穹宇,威嚴肅穆,足以給諸侯公卿無形的壓迫感。

  然而跟眼前的開明神宮比起來,泰華宮也不過像個稚子一般矮小。昔年八荒諸王為巫聖建此宮殿,亦將此視為神族降臨人間之所。世人未曾親眼見過神明,因此便以自己的想像為神明鑄造宮殿。世人心中的神明,皆如傳說中的盤古神一般,能分天地、移山海,高不可攀,深不可測,威不可仰視。自然這開明神宮也宏大得令人自感卑微,戰慄心驚。

  通體白玉的宮殿數千年仍未見半點污濁侵蝕,威嚴凜然,晨曦金光更給它增添幾分神秘與聖潔。眾人俯首跪拜,不敢有絲毫疏忽懈怠。

  隨著貞人的一聲聲唱喏,諸人跟隨帝燁行禮拜祭,三步一叩首,九步一跪拜,緩慢行至神宮面前。

  左右各九名異士合力,推開天上宮闕的大門。

  姜洄抬眼望去,只見這宮殿縱深不知幾許,竟似無窮無極,然而所有人第一眼便會看到的,便是殿中的三座人形玉雕。

  那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三位神女面容神態栩栩如生,一肅穆,一悲憫,一歡喜。

  這便是傳說中的開明三聖,融合了神髓與人魂的半神巫聖,是三聖引領八荒人族走出了遠古的蒙昧。

  左首玉像神情肅穆,掌心捧著蓮花燈,被稱為燭幽巫聖。據說她手中的蓮花燈名喚「燭幽台」,可照亮一切幽暗,穿梭於陰陽兩界,她能看見過去,亦被稱為「過去神」。

  中間的玉像神情悲憫,手持寶鏡,被稱為洞玄巫聖。她手中的神器喚作「洞玄鏡」,此鏡可照朗朗乾坤,她對現世無所不知,也因知曉眾生之苦而面露悲憫,她也被稱為「現世神」。

  右首玉像笑意溫煦,令人如沐春風,正是明真巫聖。據說她能算盡未來之事,而面上含笑,是因為她看到了人族的未來一片光明,充滿希望。人們稱她為「未來神」。

  然而眾人先拜武朝歷代君王之靈,再拜開明三聖。

  即便帝垚立國後肅清了巫族,但也沒有否認過開明三聖的功德。武朝之前,神族在上,一切與神族信仰有關的建築事物都宏大無比,彰顯神威,威懾眾生。神族消失後,帝垚用了很長的時間為人族重塑信仰,一開始仍是依靠著開明三聖的餘威,又為人族自立了「神農無面像」,慢慢地將神族的威望逐步削弱,至今過去一千多年,君權儼然已凌駕於神權之上了。

  開明大殿可容納萬人入座,八百君臣並不顯得擁擠,貞人的唱喏在宮殿中迴響,一股冷冽的香氣也蔓延開來,驅散了眾人的疲憊,讓人清心凝神。

  姜洄掃了一眼,貞人正往四周的燭台倒入寄魂草的粉末。

  至此,祭祀大典方才拉開序幕。

  祭祀有三,祭天,祭地,祭人。

  上有日月昊天,乃是天道,祭祀於上天,祈求四季風調雨順。

  下有社稷神農,乃是人道,祭祀於社稷,勸勉萬民勤於耕作。

  最後祭祀武朝先祖,勸誡諸侯感念王之恩德,恭順忠誠。

  「天作高山——

  「吾王荒之——

  「彼作矣——

  「吾王康之——」

  八百公卿貴族齊聲吟誦,聲如仙樂縹緲,繞樑不散。

  鍾樂之聲悠悠作響,祭品被送上了供桌。姜洄雖為貴族,卻未有官身,按輩分也只能跪在外圍,因此祭品被送上來時看不清楚,她只以為是牛首羊頭,然而定睛一看,頓時冷汗流了下來,一股寒意直透心口。

  ——那是人頭!

  甚至是烹煮過的人頭,死前的驚懼凝固在了臉上,可以看出是活活烹死。被砍下的人頭男女老少皆有,與牛首羊頭並無分別,被盛放在精緻的青銅器皿內送上供桌。

  所有人似乎對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他們仍沉浸在儀式中,神情或肅穆或安然。

  姜洄手腳仿佛凍結了一般,胃中翻江倒海,只覺得恐懼又作嘔。

  她已經聽不清貞人又唱了什麼,也忘了去跟隨旁人吟誦,失了魂似的跪坐著,不知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回過神來,看到了蘇妙儀擔憂焦急的臉。


  姜洄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立刻站了起來,跟隨眾人離席,向外走出。

  如此大典,不可私語,蘇妙儀本是與她離了幾個身位,見她失魂落魄,才冒著危險扯她袖子提醒她。

  從側門走出開明神宮,日光灑在身上,似乎驅散了一絲涼意,但姜洄還未回過神來,便看到眼前開闊的平台上有數百人正跪著。

  他們瘦骨嶙峋,手腳被縛,雙目處只余血洞,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氣,只剩下一副殘軀無力地跪著。

  他們身後是搭起的刑台木架,身前是挖好的巨大深坑。

  一聲令下,有人被綁上了木架,有人被推入了深坑,熊熊烈火燃了起來,一抔抔黃土填入深坑。

  人牲被割掉了舌頭,他們張大了嘴卻無力吶喊,嘶啞的悲鳴很快便被烈火與黃土吞沒。

  火光將無瑕的神宮映成了猩紅,神聖的吟誦與痛苦的呻吟交織。

  這不是祭祀,這是人間煉獄。

  姜洄瞪大了眼睛,冷汗濕透了後背,恍惚間腦海中似乎響起了徐恕曾經說過的話。

  ——神族雖然不知何故消失,但人族的信仰並未變過,他們相信的,是得失之道,若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上古之時,人族向神族祈求,須得獻祭貴重之物,而下界最為貴重的,莫過於生靈。

  ——祭祀之典,乃為祈福、感恩、立威,必用人牲,方得其效。

  姜洄少時聽到這些話,尚且不明其意,直到親眼所見,方才明了。

  這樣一場「盛大」的祭祀,便殘殺了五百奴隸,五百條生靈,便是給上天、給先祖的代價。而極盡殘忍的屠殺,卻是為了震懾一眾公卿貴族,以達到立威的目的。

  清冽的香氣很快便被人肉的燒焦味蓋過,而慘叫聲卻如耗盡燈油的燭火逐漸熄滅。

  即便是剛剛還鎮定自若的貴族們,看著眼前煉獄般的場景,許多人面上也露出了驚懼敬畏的神色。

  豐沮玉門,不是仙山,而是屍山,皚皚神宮,腳下儘是白骨。

  姜洄抬起頭,正對上了三巫聖的面容。

  燭幽巫聖的肅穆,洞玄巫聖的悲憫,似乎此刻有了個模糊的答案。

  那明真巫聖的歡喜呢……

  她看到的未來,又是什麼樣的?

  姜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這場祭典的,待到蘇妙儀走到她身旁,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山下,而天色也已不早了。

  蘇妙儀有些憂心地看著她:「郡主,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還是……嚇到了?」

  姜洄扯了扯唇角,聲音有些嘶啞:「前幾日醉酒晚歸,吹了風,風寒入體尚未痊癒。」

  說著輕咳了兩聲,便從袖中取出一塊面紗為自己遮住臉。

  「怕過了病氣給旁人,還是戴著面紗為好。」

  她早已想好了藉口,感染風寒之事已有醫官記錄在案,戴上面紗隔絕病氣,也是理所當然。夜宴台周圍開滿了朱陽花,之後若有人懷疑她未中毒,她也可以解釋是戴了面紗未吸入花粉,沒有人知道她提前吃下了寄魂果實解了寄魂草的藥性。

  「那天我便說了那酒後勁極大,你偏要貪杯,當時看你吐得那麼厲害,我便怕你生病了,誤了今日的祭典,還好你還能來。」蘇妙儀無奈地搖搖頭,「不過你戴著面紗,其他人可看不清你的美貌了。」

  姜洄並不在意此事,她此時也不想和蘇妙儀多說什麼。當年阿父被冤入獄,蘇家可是有份參與的。她還惘然不知,以為蘇妙儀與自己交好,可以求蘇大將軍代為查證,救父親出獄。後來想想,也許蘇妙儀一開始接近自己,就是別有用心的。

  若不是經歷了那些事,此刻看著蘇妙儀真摯的笑容,她真不願意相信她有此心機。

  蘇妙儀見姜洄神色冷淡,還以為是因為身體不適,精神不佳。她熱情地挽著姜洄的手臂,柔聲說道:「我們一起去夜宴台吧,我扶著你。」

  姜洄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臂,想要抽回來,但最終還是沒掙脫。

  她既然想接近自己,便給她個機會好了,也許,這也是個棋子。

  夜宴台位於豐沮玉門山腰之處,山上流水蜿蜒而過,形如天仙玉帶,環繞四周,而朱陽花便生在玉帶河畔。

  朱陽花只有在每年六月中極夏之時的正午才會開花,因此宮中醫官縱然有知道朱陽花粉與寄魂草香不可同時吸食的,也沒想到朱陽花會在四月初盛開。


  姜洄來到夜宴台時,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玉帶河,河畔的朱陽花甚至都還未長出花骨朵。

  各家的奴隸是沒有資格上開明神宮的,一早便被安排在夜宴台布置壽宴事宜。姜洄來到夜宴台時,便看到身穿黑灰麻衣的奴隸弓著身子於座席之間穿梭忙碌,他們就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存在著,伺候貴族們飲酒作樂。

  姜洄腦海中猛然閃過日間看到的那一幕人間煉獄,與眼前觥籌交錯的交疊,頓時覺得胸口發悶。

  一陣喧鬧引起了眾人的注意,蘇妙儀沒留意到姜洄神色的變化,拉著她的手好奇地往人群聚集處走去。

  「這是誰家的奴隸,竟穿著與貴族一樣的服色,難道不知道這是僭越嗎!」一個憤怒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引起眾人的附和。

  「士不衣織,何況奴隸!此人當送司服監查辦!」

  「不,當交由鑒妖司查辦,此人不通人族禮儀,莫不是妖族混進來了?」

  最後那句話讓眾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有人面上現出了驚色。

  「蘇將軍來了!」一聲驚呼像見到了救星一般,「這裡有妖!」

  眾人循聲望去,便看到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隊列整齊地走來。

  人群紛紛後退,讓開了一道口子,更有人向將士們身後躲去,仿佛真的害怕那個奴隸是妖。

  蘇妙儀看到當先那人,頓時眼睛一亮,對姜洄說道:「郡主,那是我兄長回來了。」

  「蘇淮瑛?」姜洄眼神一冷,脫口而出。

  蘇妙儀驚喜地挑了下眉梢:「你知道他?」隨即又笑著說,「也是,我兄長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高襄王應該有提到過他吧。」

  姜洄淡淡點點頭。

  她對蘇淮瑛的記憶刻骨銘心,不是因為父親提過他,而是因為後來他率神火營殺了父親。

  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只有如此方才能扼住殺意。

  今日是蘇淮瑛剛從戰場上歸來,甚至祭祀大典上那五百人牲,都是他俘獲的戰俘。雖然蘇淮瑛一身肅殺之氣,但仍是有不少貴女對他投去愛慕的眼神。

  此人面容俊美,身形高大,更有天生貴胄的傲氣,但許是殺孽太多,那雙眼眸令人望而生畏,隱隱帶著凶煞之氣,不怒自威。

  蘇淮瑛是今日守衛夜宴台的將領,他身披甲冑,鋒芒畢露,傲然看向被千夫所指的奴隸,冷笑了一聲道:「果然十分大膽,身著織緞,玄衣纁裳,這是有品階的貴族方能穿的,難道你不知道貴賤有別?」

  有蘇淮瑛在,眾人膽子也大了起來,一人說道:「我原先還以為是哪位公卿之後,上前攀談才發現竟是一個男奴。」

  被包圍的奴隸穿著與貴族相似的高貴織物,只是他身形頎長修挺,相貌清俊出塵,站在人群中便如鶴立雞群,早早到此的貴族們一眼便留意到他的存在,以為是哪位貴公子如此相貌氣度,還想著結交一下,得知對方的身份後,頓時惱羞成怒。

  那人越想越氣,仗著有蘇淮瑛撐腰,上前便去拉扯奴隸的衣衫。

  「奴隸後頸皆烙印主家姓氏,我倒要看看是誰家的!」

  眾人皆是束髮簪冠,無須拉扯,只消用心一看,便能看到後頸的烙印。

  「是,是蘇……」有人大驚說了一句,隨即捂著嘴看向蘇淮瑛。

  玉京貴族雖多,但最貴莫過八姓,子、姜、姬、姚、蘇、蔡、風、嬴。

  蘇淮瑛,便是蘇家下一代的家主了。

  眾人沒想到竟惹到蘇家頭上,神色頓時惶恐了起來。然而蘇家向來看重貴賤之別,又怎會犯這種錯誤?

  蘇淮瑛唇角彎了彎,殺意卻浮上眼底:「既是我蘇家的奴隸,犯了錯,那殺了便是。」

  他說著便拔出長劍,舉劍向那奴隸刺出。

  然而一道細長的黑影如靈蛇般從旁襲來,捲住了長劍,迫使它改變了軌跡。

  蘇淮瑛沉著臉看向黑影的主人。

  一張戴著面紗的臉,只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眸——清如月色,冷若冰霜。

  他很少在女人臉上看到這種眼睛,她們要麼傾慕他,要麼畏懼他,而這人,膽子很大,竟敢攔他蘇淮瑛的劍。

  「他不是蘇家的奴隸。」姜洄冷冷地直視蘇淮瑛,握緊琅玉鞭,與蘇淮瑛相持不下,「而是我高襄王府的人。」


  蘇妙儀在姜洄出手之時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她怔愕地瞪大了眼睛,待聽清楚了姜洄的話,她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轉頭去看那個好像置身事外,一臉淡定從容的奴隸。

  「他……」蘇妙儀恍然大悟,「郡主,他便是那日你從我府上帶走的奴隸!他叫……」

  叫什麼,她也忘了。

  姜洄沒有看她,只是輕輕頷首。

  蘇淮瑛這時候也看到了站在姜洄身旁的蘇妙儀,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高襄王府」四個字。

  「高襄王府……」他喃喃念了一下,玩味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姜洄面上逡巡,「難怪……」

  難怪什麼,他卻沒有細說,但眾人心中各有答案。

  蘇淮瑛掃了一眼琅玉鞭,他見識廣博,自然知道琅玉鞭乃是法器,否則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擋得住他的劍。

  姜洄撤了琅玉鞭,徐徐走到祁桓身前,將他護在身後。

  蘇淮瑛也收劍入鞘,似笑非笑說道:「公卿五爵,尊卑有別,士不衣織,無君者不二彩。郡主可曾聽過這話?」

  姜洄淡定答道:「沒聽過。」

  眾人面露異色,眼神也微妙起來。

  武朝有森嚴的等級制度,不同的尊卑等級,應守不同的禮法,言行舉止,乃至穿衣飲食,都有相應的規矩,用以「昭名分,辨等威」,若有逾越,便是違法。甚至連穿衣是否符合規範,都有專門的司服監進行監督,嚴重僭越者可處劓刑,被生生剜去鼻子。

  士不衣織,因為士身份低賤,而織乃最貴重的衣料,士不配穿。至於奴隸,倒是沒有明確的規定如何穿衣,因為從來沒人會在意這件事,奴隸多穿葛衣,也只有在這種隆重的宴會上伺候,他們才能穿麻衣。從來沒有人想過,會有奴隸敢穿如此華貴的衣料。

  蘇淮瑛直勾勾盯著姜洄,不客氣地笑了一聲:「郡主自幼在南荒長大,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不過這奴隸應該知道自己的本分,蘇家可是有教導過的,如此不懂規矩,明知主人犯錯,卻不出言規勸,也是當殺!」

  眾人點頭附議,覺得蘇淮瑛說的甚有道理。

  姜洄漠然道:「蘇家教導奴隸的第一條,不是上有所令,下必從之嗎?奴隸的天職是服從,而不是質疑和規勸。我做錯了,就是我的錯,與他有什麼關係?」

  蘇妙儀見姜洄絲毫不給蘇淮瑛面子,以她對蘇淮瑛的了解,他此刻的眼神是想把人碎屍萬段的!

  她悄悄靠近姜洄,滿面憂色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姜洄斜睨了她一眼,又看向蘇淮瑛,朗聲道:「我高襄王府敢錯敢當,還不至於為了一件衣服殺一個人。此事縱然有錯,也歸由司服監查辦,就不勞蘇將軍多費心了。」

  姜洄說罷便轉過身去,掃了祁桓一眼:「跟我走。」

  她微抬下巴,在眾人的注視中揚長而去。

  身後的目光凝而不散,各種竊竊私語也隨之響起。

  「高襄王長年征戰,自己也是個莽夫,有女如此,也是自然。」

  「南荒之地,未開化,多蒙昧,無知無禮者眾矣。」

  「如此粗魯無禮,傲慢無知,真是丟盡了女子的臉面!」

  「傳言說她美貌,今日倒未見著,無禮,呵呵,尤有甚之。」

  壓低了的竊竊私語並未傳入姜洄耳中,而祁桓耳目敏銳,自然一句不落地聽了進去。

  姜洄找到自己的座席,拂袖跪坐,背脊挺若春竹,修挺柔韌。

  祁桓在一旁跪侍,為她斟上一杯清茶。

  姜洄垂下眼眸凝視他清俊的側臉,沒忽視他唇角細微的弧度。

  「你還敢笑?」她壓低了聲音說。

  祁桓抬眸看她,故作認真道:「那郡主想看什麼?上有所令,下必從之,我定竭力讓郡主滿意。」

  姜洄定定注視他:「他要殺你,你為何不躲?」

  「蘇淮瑛想殺人,旁人不能躲,若一人躲過了,那九族便躲不過了。」祁桓頓了頓,輕嘲道,「雖然我沒有九族。」

  「他們……」姜洄一怔。

  「伊祁國破之日,多半已喪命刀戟之下。」祁桓神色黯了幾分,唇角的笑意也顯得苦澀,「後來淪為奴隸,有的已做了人牲,我當時因為年幼逃過一劫。他們以為母親為我取名『桓』……其實,是『還』。」他伸出修長的食指,在深色的几案上寫下字形,「她至死,都想還於伊祁。」


  姜洄想起那些葬身於火海深坑中的奴隸,他們被剜去了眼,因為不得直視神明,被割去了舌,是為防止他們因痛苦而咒罵哭號。那些奴隸,是蘇淮瑛大破景國後俘虜回來的「叛民」,本來或許也是貴族,或許是平民,但戰敗國破之日,他們都淪為了奴隸。這些奴隸會被王室和貴族世家們瓜分。

  蘇家與姜家歷代皆出名將,如今的高襄王,當年的姜晟,年少之時也被寄予厚望,但他不願將刀槍對準同為人族的諸侯國,這才孤身一人行走八荒,聚集起志同道合的異士斬妖除魔,所過之處如烈風蕩平污濁,維護人族安寧。

  受高襄王影響,在姜洄眼中,人有善惡之分,並無貴賤之別,直到今日目睹了盛大的祭典……

  仿佛有血腥味直衝鼻腔,讓她臉色蒼白欲嘔。

  一杯清茶送到了她眼前,祁桓溫聲道:「郡主一日未食,王爺叮囑你不可飲酒,讓醫官烹煮了藥茶,讓你多喝幾杯。」

  姜洄怔怔接過溫熱的酒杯,不經意碰觸到祁桓的指尖,她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涼。她垂下眼眸,輕掀面紗,抿了口苦澀的藥茶,待它慢慢在口中回甘,沖淡了胸口的瘀滯。

  她以為自己查過祁桓的底細,對他了如指掌,但卷宗上只是一行蒼白的文字——伊祁之後,亡國之奴。唯有走近去看,才能聞到濃重的血腥味,看到赤裸裸的真實,活生生的人。

  姜洄不敢問祁桓,他的母親是為何而死,她今日已經見到了足夠多的慘劇了。

  「蘇淮瑛要殺你,你一點都不怕嗎?」姜洄問道,聲音不自覺柔和了幾分。

  祁桓抬眸看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潭幽深的水,浮浮沉沉地映著姜洄的面容。「郡主不是在旁邊嗎?」他唇角好似彎了一下,「總不會看著他殺了我。」

  姜洄被看得心慌,不自在地移開眼:「若我見死不救呢……若我失了手,沒能阻止他呢?」

  「那也不過是一死罷了。」祁桓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郡主希望看到我死嗎?」

  那輕笑卻令她心頭又沉重了起來。

  她何止想看他死,她甚至殺過他一回,只是失敗罷了……

  原本的滿腔恨意,此刻卻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讓她越發難受。

  「你的死活,與我關係不大。」姜洄板著臉道,「我只是不能讓高襄王府的臉面受損。」

  「是這樣嗎……」祁桓低下頭幾不可聞地低笑了一聲,又道,「可是郡主如此維護我,不怕讓貴族們恥笑嗎?」

  那日在蘇府,他聽到了蘇妙儀與姜洄的談話,知道姜洄因初入玉京,不知貴族禮儀,生怕惹人恥笑而心生煩憂。但今日所見,似乎並不如此。她哪裡像在意他人恥笑的樣子,她連蘇淮瑛都不放在眼裡。

  「若是過去,還會有幾分在意。」姜洄漠然回道,「現在,只當他們無能狂吠。他們憤怒又如何,鄙夷又如何,也不敢到我面前說三道四,不過像陰溝里的老鼠,躲在暗處竊竊私語,生怕被我聽到看到。」面紗下的朱唇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意,「應該是他們在意我,而非我在意他們。」

  如今正是高襄王府如日中天的時候,她才是貓,而他們是鼠,以前她居然會在意鼠輩的眼光與非議,想想也是可笑。

  祁桓細細凝望著姜洄,眼中漾起輕淺笑意。

  ——這個主人,和他想的很不一樣。

  ——嘴硬又心軟,跋扈又溫柔。

  「郡主,那邊那人說你壞話。」祁桓若無其事地告狀,「他說,『高襄王府又如何,月滿則虧,盛極而衰,今日得勢,未必長久』。」

  姜洄不屑地笑了一下:「說得有道理。所以得勢的時候不作威作福,難道等到失勢了再任人欺辱嗎?」

  以前高襄王府得意之時,她也是學著溫良守禮,與人為善,結果落難之時,不是照樣眾叛親離?

  既然如此,又何必給他們臉呢?

  「祁桓。」姜洄正色說道,「你是高襄王府的人,以後也儘管直起腰做人,不要墮了我王府的威風!」

  祁桓深深看了姜洄一眼,方頷首微笑道:「謹遵郡主教誨。」

  另一邊,蘇妙儀見姜洄撇下自己離開,以為她是惱了自己,便也氣呼呼地去找蘇淮瑛算帳:「阿兄,你怎麼那麼對高襄郡主說話!」

  蘇淮瑛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妹妹,神色稍和緩了三分,但依舊是高傲凌人的模樣。

  「你又是怎麼對兄長說話的?」蘇淮瑛沉著聲道。


  「我今天本來想介紹她與你認識,你這樣把人氣跑了!」蘇妙儀與蘇淮瑛一母同胞,她也在千嬌萬寵中長大,並不畏懼這個看似冷傲的兄長,她一臉懊惱地跺了下腳,「她惱了你,也不理我了!」

  「你蘇家貴女,何須怕她高襄郡主。」蘇淮瑛皺起眉頭。

  「我是為了我自己嗎?我是想找個嫂嫂!」蘇妙儀說出真心話,「你剛才也見到了,她長得美甚,性子又好……」

  「哧——」蘇淮瑛冷笑出了聲,卻不由自主轉頭看向姜洄離去的方向。

  她跪坐著,身子微微前傾,似乎在與身旁那個男奴說什麼,看不清容貌,只看一個窈窕的側影。

  蘇淮瑛想起那雙眸子,心中便生起一股邪火——比他還高傲狂妄的女子,真是生平僅見。真想把她從高處拽下來,碾進塵埃,看她跪地求饒……

  他斂起雙眸,藏起一閃而逝的猩紅。

  蘇妙儀沒有察覺到蘇淮瑛的心思,她臉色微紅地說:「她容貌甚美,又與我十分投緣,我喜歡她。」她拽了下蘇淮瑛的袖子,眼睛亮亮地說,「我要你娶她。」

  蘇淮瑛收回袖子,看向蘇妙儀,嗤笑道:「既然你喜歡,那你自己娶了,我祝你得償所願。」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惱怒又無奈的蘇妙儀。

  一道頎長的身影在姜洄身側坐下,姜洄轉過頭,便看到一張俊雅含笑的面孔。

  「東夷晏勛,見過高襄郡主。」青年束髮簪冠,著淺絳色的貴族華服,向姜洄拱手行禮,儀態大方,舉止優雅,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武朝等級森嚴,夜宴亦座次有別,以尊卑貴賤劃分,姜洄與質子們位列同席,但卻是當首第一人。東夷國在諸侯國中地位極高,因此質子晏勛便在其下。

  姜洄微微一笑,回禮道:「久仰世子大名。」

  晏勛似乎有些訝異姜洄的反應,異色一閃而逝,一抹笑意浮上眼底:「不曾想郡主在南荒之時,也曾聽過在下的名字。」

  姜洄愣了一下,隨即道:「回京多日,聽人提及,晏勛世子為人如清風朗月,芝蘭玉樹,乃眾人楷模。」

  武朝帝王分封七十二諸侯國,而諸侯各送其嫡長子至玉京為質。質子大多由帝王賜婚,若無意外,其父死後他們便可回封地承襲侯爵之位。這些質子生於玉京,在封地沒有自己的勢力與親信,能依靠的便只有帝王,如此便能更加忠心。

  高襄王原先也是七十二諸侯之一,封地便是位於南荒的高襄國。只因當年妖族將帝燁圍困於豐沮玉門時,諸侯不敢相救,唯有姜晟率烈風營救駕,這才被破例封為唯一的並肩王。

  諸侯之子七十二人,唯有姜洄為女子,卻不是質子,因為於禮法而言,她女子之身無法繼承爵位。

  諸多質子都是未來的王侯,他們五歲便入京,於辟雍學宮與眾多貴族子弟一同學習禮、樂、射、御、書、數。質子看似平等,卻也因國力強弱而無形中分出尊卑,晏勛在辟雍學宮聲望極高,不只是因為東夷富庶,國力強盛,更因為其為人品行受人敬重。其人如明珠溫潤,似蘭花清雅,行止雍容,氣度不凡,人人都稱讚他是個端方雅正的君子。

  當姜洄鬧了一場,人人避之不及的時候,唯有他向她問好。

  晏勛溫聲道:「郡主為何以面紗覆面?」

  姜洄答道:「偶感風寒,怕將病氣染了旁人。」

  「乍暖還寒時候,最容易風邪入體,確實需要多加小心。」晏勛關切地說了一句。

  前世,姜洄與晏勛交集並不多,但對他觀感不錯,因為在高襄王蒙冤未雪時,偌大玉京,只有他一人來高襄王府弔唁。

  那日大雨傾盆,他孤身一人冒雨而來,濕了半邊衣衫,在高襄王的靈位前長揖行禮,而後來到她身前,微微傾身,溫聲說道:「高襄王為人忠勇,我相信定有昭雪之日。」

  她沒有抬頭,用哭啞的聲音問:「你敢在這時來,不怕被牽連嗎?」

  那人輕輕嘆息,用近乎篤定的語氣說:「既能昭雪,又怎會牽連?雨勢雖大,也有天晴之日,郡主耐心等候,勿憂傷成疾。」

  她愣神了片刻,待回過神抬起頭來,便只看到那個背影消失在大雨中。

  後來也許是為了安撫暴動的烈風營,鑒妖司為父親洗脫了罪名,她也「不合禮法」地承襲了王爵,成為唯一的王姬。滿玉京的人或討好她,或畏懼她,而那個在暴雨中前來弔唁的青年,卻在雨過天晴後沒再來過,偶爾相遇,他也只是恭敬地行禮,溫文而疏遠,就如現在一般。


  晏勛微微笑道:「在下先前聽說過一些與郡主有關的傳言,不過今日一見,傳言終究是傳言。郡主不愧為高襄王之後。」

  這句話旁人也這麼說,但那明顯是帶著諷刺,而晏勛說來,卻讓人如沐甘霖,能感受到他毫不掩飾的欣賞。

  玉京貴族女子亦上女學,而姜洄於六藝只精射御,於女學更一竅不通,不同爵位的貴族有不同的禮制,當年初入京的她一無所知,所以京中傳言都說她是粗莽的草包,再好聽點,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如今她是知禮,卻不想守禮了。

  今日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她,但見她蒙了面,看不清面容有些失望,又見她失了禮,令奴隸僭越了貴族,心中更是憤怒。

  也只有晏勛會面露讚賞之色。

  「世子倒與他人不同。」姜洄淡淡笑了下,「聽聞您是最知書守禮之人,難道不覺得我這麼做狂妄悖逆嗎?」

  晏勛溫聲道:「當年高襄王背族離鄉,與一庶民女子成婚,本就是不守禮法不受約束之人。他的女兒,也應該這般才對。」

  姜洄恍惚了一瞬,喃喃道:「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可惜她原來並非如此。

  她雖不願受約束,卻也努力地克己復禮,生怕自己成為父親榮耀上的污點。

  今日晏勛一言驚醒了她——她是高襄王的女兒,便該是縱橫八荒的烈馬,翱翔九天的蒼鷹,怎能因他人的幾句話就故步自封,畏首畏尾?

  姜洄釋然一笑,對晏勛行禮致謝:「多謝世子理解。」

  晏勛雖有些不解她的釋然,但亦微笑回禮。

  坐在對面的蘇妙儀看到了眼前一幕,頓時心中一跳——不好,有人要搶我嫂嫂!

  祁桓也冷著眼看著兩人談笑甚歡的樣子,剛才莫名好的心情,此刻又莫名地消失了。

  他俯首斟茶,聲音清冷了幾分:「郡主,該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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