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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妖襲

2024-08-15 20:32:19 作者: 隨宇而安
  便在這時,禮樂聲起,帝燁駕臨。

  眾公卿大夫起身行禮參拜。

  帝燁微笑抬手,示意平身。

  與帝燁一同現身的,還有太宰蔡雍,顯然來前他便伴駕左右。

  帝燁左右兩人,左側是太子子瞻,右側便是蔡雍。

  帝燁今年六十整壽,有醫官調理,用盡靈草仙芝,因此仍顯面色紅潤,氣色頗佳,看起來活到七八十不是問題。

  蔡雍在帝燁為太子時便是他的心腹,帝燁登基後,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極短的時間內便坐上了太宰之位,可謂權傾天下。帝燁年紀漸長後,便疏於朝政,一心求長生之道,太宰的權力也越來越大,如今很多人畏懼太宰更甚於帝燁。

  而太子瞻今年已三十了,他是第三個太子。先前兩位太子,都是因謀反之罪被車裂了。

  帝燁十六歲時有了嫡長子,以武朝禮法,立嫡立長,嫡長子自出生之日起便毫無疑問被封為太子,更何況那位太子文武全才,毫無錯處。

  然而帝燁年紀大了,太子年紀也大了。或許是有人多嘴說了什麼,帝燁便疑心太子等不及了,人若生了疑心,便看什麼都有鬼,言行失禮,便是有謀反之心。

  於是第一位太子被車裂了,第二位太子也被車裂了,如今第三位太子也三十了……前兩位兄長的遭遇讓他終日惶恐不安,生怕哪日說錯做錯,父親的疑心便輪到自己。他雖才三十,卻因憂慮過重而生了白髮,看起來與帝燁不像父子,倒像兄弟,而唯唯諾諾的樣子,比奴隸還更卑微。

  夜宴台上八百公卿王侯,皆以尊卑列位次。而最為尊貴的,莫過於八姓家主。

  子為王姓,最為尊貴的便是帝燁,而離帝燁最近的,便是其餘幾位家主,如今都在朝為一品公卿。朝中百官,有八成出自這幾大姓氏。

  高襄王雖同姓姜,卻非玉京姜姓之主,當年為了娶一平民女子,他與家族反目,自請離家,後因戰功封侯封王,與主家關係亦近亦遠。這番回玉京,他為了給姜洄以後尋個依靠,才又與姜家重新緩和了關係。

  此時朝堂上除了蔡家家主為太宰,其餘六卿也都在七姓之中。六卿亦分高低,因與妖族征戰不休,鑒妖司卿地位最高,此時任鑒妖司卿的,是姚家的家主,姚泰。

  姜洄看了一眼姚泰身後的兩名奴隸,一男一女,低眉順目,都是清俊秀美的容貌。上一世因為她沒有帶走祁桓,蘇妙儀將所有奴隸都發賣給了姚家,而姚泰一眼便相中相貌出眾的祁桓,令他在夜宴上隨侍左右。

  姚泰的座席離帝燁極近,意外發生時,祁桓反應極快,才得以救駕立功。

  如今姜洄的座席離帝燁卻是遠了不少。

  姜洄並無把握一切都會如歷史一般重演,但這次機會她必須一搏。

  此時日漸西垂,編鐘奏起,琴瑟相和,六佾舞於庭,君臣同樂。

  玉帶河上游,有宮人將逐水花燈一一放入河中,燈芯被點燃,火光照亮了花瓣。這些花瓣薄如蟬翼,看似絲絹,實則是一種名為「夏枯蝶」的妖獸蝶翼。這種妖獸生於東夷海外,因天地靈氣異變而體型增大,蝶翼也變得瑰麗而堅韌,上面有黑色斑紋,連起來看便如上古文字「福」。貞人稱其為「福蝶」,將其蝶翼摘下,制為花燈,用以祈福。

  此時天色漸昏,環繞夜宴台的玉帶河上緩緩漂來一盞盞花燈,火光映照下的花瓣折射出瑰麗的斑斕,一個個「福」字若隱若現,美輪美奐。

  眾人起身向帝燁賀壽,高呼福澤延綿,萬壽無疆。

  然而沒有人注意到,蝶翼上那些黑紋在火光中顫抖了起來,慢慢地有了生機,就像無數隻的螞蟻聚在了一起,它們一隻接著一隻動了起來,從蝶翼上爬了下來,沒進幽暗的水中,無聲無息地游上岸,然後一頭鑽進了朱陽花的根系下。

  本該在艷陽日才會開花的朱陽花在這時輕輕一顫,枝葉肉眼可見地瘋長起來,幾乎是在幾個呼吸間便繁茂起來,花骨朵也冒出了頭,花瓣顏色越來越艷,頃刻間便到了開花的時刻。

  高台之下的朱陽花躲在陰影處悄然怒放,晚風徐徐拂動,暗香溢散,潛藏在酒肉香氣之下,無人察覺。

  一開始是靠近台邊的賓客紅了雙眼,旁人只道是那些人喝醉了撒酒瘋,因為是在角落裡,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趕在他們驚擾帝燁前讓禁軍將人拉走。

  待五侯七貴們驚覺不對的時候,整個壽宴場面已經開始失控了。

  夜宴台上七成以上的賓客都雙目赤紅,狀若癲狂,發瘋似的抓扯撕咬身旁之人。反倒是那些奴隸與禁軍神志清醒。每個賓客都有兩個奴隸隨行伺候,貴族們中毒之後首先攻擊的便是自己身旁的奴隸。一聲聲的哀號慘叫此起彼伏,奴隸們本已習慣凌虐,但看主人雙目布滿血絲,神情不似常人後,都驚懼地後退逃離,口中顫聲尖叫:「妖怪,是妖怪啊——」


  守衛夜宴台的神火營將士早一步察覺到異常,但在座之人皆是高官顯貴,不敢下了重手,生怕過後被報復,眼看場面混亂,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蘇淮瑛狹長銳利的眼眸湧出殺意,但很快便按了下去,低吼道:「召烈風營!」

  左右之人立刻向天空發出信號煙火,口中高呼:「妖襲——妖襲——」

  蘇淮瑛持劍沖向高台,向帝燁而去,隨手斬殺一名攔路的中毒貴族。

  跟在帝燁身旁的侍衛都是上三品的異士,但這些人與帝燁寸步不離,也上過開明神宮,因此此時也都中了毒,卻又不知道毒從何來,他們本該是帝燁最後的護盾,被激發了凶性後,卻成了最大的威脅。

  「保護陛下!」蘇淮瑛大喝一聲,將意圖弒君的一名異士逼退。

  中毒者神志不清,但都使出了拼命的架勢,六名上三品的異士圍攻蘇淮瑛,讓他也左支右絀。然而更大的難題,卻是帝燁也中了毒,失控的帝燁撲向擋在自己身前的蘇淮瑛,竟要撕咬他的手臂。

  蘇淮瑛眼中閃過戾色,手已經舉了起來,竟想要打暈帝燁。

  眼看周圍陷入混亂,諸多貴族狀若癲狂,祁桓拉住姜洄的手臂,沉聲道:「郡主,快隨我離開這裡!」

  然而姜洄卻眼神古怪地掃了他一眼,喃喃道:「離開?」

  ——難道他不想救駕立功?

  然而她沒有工夫多想,便聽到身旁傳來酒盞落地的聲音。

  方才還疏朗雅正的晏勛世子,此刻也變了神色,眼中開始漫上血絲,他死死攥著桌角,想用疼痛來維持清明。

  姜洄對他素有好感,有心救他,便向他伸出手去,反被晏勛一把用力握住了手腕。

  祁桓臉色一變,抬手就要將他打暈。

  「住手!」姜洄厲聲喝止,「你將他打暈在這裡,他會被別人殺死!」

  晏勛呼吸急促,俊美的臉龐因痛苦而微微猙獰,他掌心是姜洄細膩溫熱的肌膚,能清晰地感覺到血液的滾燙,他耗盡了心神才能克制住撕咬的衝動。

  「晏世子,我能幫你。」姜洄正色道,「這是渴血症,只要喝下一碗血,便可壓製毒性。」

  晏勛仍有一絲理智尚存,聞言一喜,但下一刻便見姜洄打碎了桌上的碗,拿著一截碎片,將鋒利的一面對準他的手腕劃了下去。

  劇痛讓晏勛腦中嗡了一下,幾乎眼前一黑,就聽到姜洄在說:「祁桓,按住了別讓他亂動。」

  「等等,割都割了,我再盛一碗。」

  晏勛:「……」

  接著便是一碗溫熱的鮮血送到了唇邊,血腥味湧入鼻腔,激起他對鮮血的渴望,他立刻抓住杯盞狂飲鮮血。

  血液入腹,便像一碗水澆滅了心頭燃燒的邪火,也讓他恢復了七分的冷靜清明。

  「你現在好多了吧,自己包紮傷口。」姜洄說了這話,就沒再搭理晏勛,轉頭看向帝燁方向,正看到蘇淮瑛擋在帝燁身前。

  她端起盛著鮮血的碗,便朝著帝燁奔去,卻見蘇淮瑛竟要打暈帝燁,她沒有多想便甩出了琅玉鞭,制住了蘇淮瑛。

  「放肆!蘇淮瑛!你竟敢弒君!」姜洄攥緊了琅玉鞭,厲聲呵斥道。

  「休得胡言!」蘇淮瑛右臂一震,掙脫了琅玉鞭的束縛,卻被一名異士打中了後背。

  蘇淮瑛陰沉著臉道:「我是要救陛下!」

  說話間姜洄已經到了帝燁身旁,蘇淮瑛正要去抓她,卻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攔住了去路,他憤怒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卑賤的奴隸,好大的膽子!」

  祁桓漠然地看著蘇淮瑛,不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裡。

  蘇淮瑛擋開來自身後的攻擊,餘光看到姜洄手中舉起一碗濃稠的鮮血,竟往帝燁口中灌去。

  蘇淮瑛愕然,只見帝燁聞到了血腥味,便如餓虎撲食一般,抓著碗大口大口地吞咽鮮血。

  眼中的血絲也在飲血之後消散了一些。

  「你……」帝燁恢復了幾分神志,渾濁的目光看向姜洄,沙啞的聲音遲疑地說了一句。

  「臣女姜洄,乃高襄王郡主!陛下中了渴血症,只要飲下鮮血便能暫時壓製毒性。」

  姜洄話音剛落,便感覺到一陣地動山搖,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天神降臨一般出現。


  帝燁眯起眼看向來人,頓時長舒一口氣——高襄王來了,他有救了。

  他恍惚想起許多年前,也是高襄王帶兵出現,救他脫離困境。

  此時夜宴台上已經有不少人流血倒地,生死不知。而這些人是死於何人手中,也難以查證,只是在一年後,他們都將這些人的死因歸罪到通妖的高襄王身上。

  姜洄見父親出現,立刻高聲喊道:「父親,這些人中了渴血症!」

  高襄王緊皺的眉頭登時舒展開來。若是不知情,會以為這些人中邪,無從下手,稍有拖延,便會多死幾人。

  既然知道是渴血症,那便好辦多了,先打暈,再灌血——雞血牛血都無所謂了。

  高襄王大手一揮,無須多言,烈風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手起手落,將那些貴族一個個打暈。

  然而那些中毒的上三品異士卻最難對付,激發了狂性與凶性之後他們爆發出了超出本身修為的力量。

  高襄王一桿長槍在手,勢不可當,他的出現讓蘇淮瑛壓力陡然一減。

  姜洄扶著虛弱的帝燁遠離戰場,數名烈風營的異士即刻上前保護帝燁。

  姜洄焦灼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親,高聲喊道:「父親,速戰速決!」

  她知道父親心存仁慈,不想下手太重傷了這些人,但她知道真正的威脅不在這裡,而在——

  「吼——」一聲驚雷般的吼聲在所有人耳邊炸開,登時有人吐血倒地。

  日落時的天幕如貴族們身上的華衣,玄衣纁裳,半面為黑,半面淺紅。

  而此時從天而降的白色身影便如白練一般,將這夜色劈為兩半。

  高襄王仰頭看著驟然出現的妖獸,神色凝重了起來。

  「虎王——修彧!」

  姜洄左眼漆黑一片,而右邊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隻雪山一般高大的妖獸,它就和圖冊上所畫的別無二致,形如獅虎,毛白如雪,尾生九股,眉心有火,雙目如炬。

  帝燁看到修彧的時候,整個人都癱軟了,因為當年將他困在開明神宮的,便是一隻和他極為相似的虎妖,那是他的父親,南荒妖王修無,而眼前這一隻妖獸,是有著五百年修為的虎妖修彧。

  本來烈風營在山腳結陣,是豐沮玉門的第一道屏障,但是蘇淮瑛將他們召回,這些妖獸便可長驅直入,殺上夜宴台。

  而這八百貴族,便是他的人質。

  「姜晟——」修彧低下碩大的虎首,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高襄王,低沉如悶雷的響聲在夜宴台上迴蕩,「殺父弒母之仇,今天當報!」

  高襄王舉槍而上,如長虹貫日,銳不可當。

  「那便一戰!」

  姜洄經歷過的那一世,父親在這場對決中擊敗了修彧,但也因此受了重傷,修為大損,退至二品,否則也不至於被蘇淮瑛率神火營殺死。

  她這一次便做好了準備,絕不讓父親再次受傷。

  姜洄終究只是個凡人之軀,面對妖王級別的修彧,磅礴的妖氣讓她心跳如雷,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但她還是穩住心神,自袖中取出一串鈴鐺。

  ——震天鈴。

  此物並非武器,而是祭器,上古巫師以舞降神,便是以震天鈴奏響樂曲,聲音清亮,可達天聽。

  虎王修彧的弱點便是鈴聲,這件事幾乎沒有人知曉,是後來姜洄在追查修彧時才發現,他的來歷極為不凡。他的先祖便是鎮守開明神宮的神獸之一——陸吾,後來巫聖不知所蹤,陸吾也隨之離開,於南荒妖澤另闢家園。陸吾的血脈有好幾隻,皆遺傳了它的部分能力。修彧有著陸吾相似的外形,同樣也有陸吾的一個弱點。

  作為巫聖的神獸之一,震天鈴對陸吾有著極大的威懾力,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恐懼與威壓,讓它們必須低下高傲的頭顱,乖順得像只小狗。

  姜洄眼看父親與修彧大戰,不再猶豫遲疑,當即搖響了震天鈴。

  ——鈴鈴鈴……

  清脆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聲音不大,卻又無比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聽到鈴聲的修彧猛地一僵,登時被高襄王的長槍刺中了肩頭,鮮血湧出,染紅了雪白的皮毛。

  妖獸發出暴怒的吼聲,它低下頭去尋找鈴聲的來源,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唯一一個站立的身影。

  纖細嬌小,幾乎一巴掌就可以碾死,卻那麼高傲地仰著頭看他。

  她按照古書上記載的譜子,有節奏地拍打著震天鈴,清脆的鈴聲繞樑不絕,讓修彧幾欲發狂,神魂欲裂。

  他大吼一聲,立刻便棄了高襄王,向著最大的威脅襲去,伸出巨大的利爪抓向姜洄。

  高襄王厲喝一聲:「孽畜!」

  長槍朝著修彧的虎爪刺去,徑直洞穿了厚厚的掌心。

  修彧發出劇痛的吼聲,卻沒有收手,他用力往下一壓,竟趁機制住了高襄王,與此同時伸出另一隻爪子向姜洄抓去。

  鋪天蓋地的妖氣籠住了姜洄,讓她無處可避,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虎爪向自己而來。

  便在這時,一個身影如疾風般向她撲來,將她推向一邊。攜戾風妖氣而來的虎爪沒有罷休,緊追而至,祁桓沒有退路,臉色一沉,轉身將姜洄護在身下,銳利的虎爪向兩人壓了下去。

  銳利的虎爪像一把巨刃刺入後背,祁桓臉色頓時變得煞白,玄衣之上綻開了一朵艷麗的血花,鮮血不住往下滴落,燙在了姜洄心口處。

  姜洄怔愕地抬著頭,看著雙手撐在自己身側,以血肉之軀抵擋妖王虎爪的祁桓。

  便在這時,左眼的漆黑驟然消散,映入左眼的,是另一張臉。

  不,是同一張臉。

  左眼看到的,是三年後的鑒妖司卿,他身著官袍,俊美而雍容,背後是燈火闌珊,眼中是繾綣溫柔。

  右眼看到的,是此時此刻的奴隸祁桓,他身受重傷,清俊的面容全無血色,幽深的眼眸里映著她倉皇迷惘的面容。

  兩張臉在眼前拼湊成了同一個人。

  可是……

  他們……

  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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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襄王府的馬車徐徐往王宮方向走去,所到之處,眾人盡皆避讓。

  姜洄一身華麗的衣裳,為她本就明艷的容貌更添了十分矜貴。她支著腮有些走神,腦中仍想著三年前的那場壽宴,從另一個自己口中得知,晚上會有妖族來襲,父親可能會受重傷,她便一直心神不寧。

  「姜洄。」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回過頭,便看到祁桓英俊的臉龐,還有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眸,「你看起來似乎憂心忡忡?」

  他的聲音清冷卻又溫柔,讓姜洄時常覺得他與那些傳言並不一樣。

  孤僻冷傲,她是一點都沒感覺到,她被那樣一雙眼睛凝視著,經常有演不下去的感覺了。

  也不知道溫柔深情是裝的,還是孤僻冷傲是裝的,但無論哪一張臉是真的,至少他演技是好的。

  「我畢竟失去了三年的記憶,總是擔心今晚的宴會上會說錯話,做錯事……」姜洄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祁桓低笑了一聲:「高襄王姬是從來不會擔心自己說錯做錯的,你若是做錯了,害怕的也該是別人。」

  姜洄不解地皺了皺眉:「為什麼?」

  「因為你是陛下最寵愛的王姬,無論你做什麼,都是對的,與你不一樣的人,才是錯的。他們害怕自己與你不同。」祁桓認真解釋道。

  姜洄依舊覺得迷惑,那聽著不像自己的為人。她垂下眼,掩飾心中的沉重黯然——父親去世的時候,自己一定遭了不少罪吧,不然怎麼會長出那麼多的刺來呢。

  「我那麼驕縱跋扈,一定很多人怕我吧。」姜洄悶悶說道,「他們應該都討厭我吧。」

  祁桓遲疑了一下,還沒想出安慰的話,便又聽到姜洄問:「那你就不討厭我,害怕我嗎?」

  祁桓一怔,對上了姜洄懷疑試探的目光:「你是真的心悅於我嗎?」

  姜洄以為祁桓會心虛,沒想到他低低笑了一聲,低下頭去握住她的手,輕聲道:「自然是千真萬確。」

  感受著手背上傳來的溫度,姜洄心頭一跳,隨即又恢復了三分理智——他都不敢看著我的眼睛說,想必是假的了。

  「今天晚上,我該怎麼做呢?」姜洄問道。

  「你可以盡情地做你自己,不用在意任何人。」祁桓微笑道,「你若不想理他們,便不用理會,不必勉強自己去迎合旁人,你是尊貴的高襄王姬,只有別人來迎合你,討好你。」


  姜洄忽然覺得,自己這邊的生活好像比三年前的容易多了。

  這是姜洄來到三年後之後第一次離開王府,而第一次出門參加的便是帝燁的壽宴。躲過了三年前的那一場,沒躲過這次這一場,她知道三年前的那一場會有妖族來襲,卻不知道今年這一場會不會有什麼變故。

  不過這一次的壽宴並沒有在夜宴台舉辦,也許是因為並非整壽便隨意了一些,也許是因為三年前那場妖襲讓帝燁受了太大驚嚇。

  祁桓走下馬車,伸出左手攙扶姜洄,在外人面前,他們此刻是新婚的恩愛夫妻。

  雖然坊間傳言,鑒妖司卿與高襄王姬耽於歡愛三日三夜,但不信的人也有很多。有的人是因為知道高襄王之死祁桓或有參與,有的人是覺得這兩人性情迥異,不可能投契。但是看到兩個人挽著手出現時,謠言便被坐實了。

  「往日囂張跋扈看誰都想給一鞭子的高襄王姬,居然有這麼溫順的一面?!」

  「嗯,祁司卿定有過人之處……」

  「呵,馴最烈的馬,須用最粗的鞭……」

  眾人的眼神不禁曖昧了起來,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卿貴族躲在陰暗處污言穢語,自詡上流之人自以為風趣地說著下流之語。

  這樣的字眼並未入姜洄的耳朵,但她還是明顯察覺到了眾人躲閃的目光,像是怕得罪了她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參拜。畢竟無論是六卿之首的鑒妖司卿還是諸侯之上的高襄王姬,地位都尊貴無比,於情於禮都須主動參見。

  姜洄跟在祁桓身邊,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但都比記憶中的要成熟或蒼老一些。這些人大多本該是她的長輩,但因為她年少封王,地位反而在他們之上,縱有畏懼和不甘,也只能老實低頭。

  姜洄想著祁桓的話,不認識不喜歡的人便不用理會,她也就不花心思去認人記人了,誰來見禮,她都只是淡淡地點個頭,心安理得地接受。

  她以為自己足夠傲慢了,卻不知道旁人還覺得她今日算是溫順平和了。

  姜洄百無聊賴地應付眾人,祁桓看出她的不耐,便趁著天色還早,帶她離開中庭,到玉池邊上人少之處透氣。

  四月初的玉池已有鮮花盛開,垂柳婀娜,暗香浮動,水波微漾,魚水相歡。

  姜洄深吸了口氣,鮮花與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她頓時覺得舒服了許多,腳步輕快地向池邊小跑過去。

  祁桓看著她的背影,眼神不自覺柔和了幾分。

  卻在這時,一個宮人來到他身旁,畢恭畢敬地說道:「祁司卿,太宰有請。」

  祁桓眉頭一皺,目光沒有離開姜洄。

  姜洄回過頭,便看到正向祁桓行禮的宮人,她眼神微動,瞭然道:「你若有事,不必陪著我,我自己在這裡吹會兒風。」

  祁桓猶豫了片刻,才道:「那我去去就回,你在這裡等我。」

  這個地方僻靜人少,宮中守衛也森嚴,他倒不擔心她的安危,只是怕她失去記憶,沒有自己在身旁會惶恐不安。

  但見她此刻神色,倒是十分怡然,他便也稍稍放下心來,臨走時又頓住了腳步,對身旁的景昭說道:「你留在這裡看著她,若有情況,隨時告知我。」

  景昭低頭領命,心中卻又有些嘀咕——什麼情況叫「若有情況」?

  景昭原是景國王子,與祁桓相似的是,兩人都是國破為奴,而景昭也是開了十竅的異士,甚至年僅二十便已達五品。祁桓便是看中他的資質,從奴隸中選出他進入鑒妖司,加以提拔和重用。

  景昭可算是祁桓的心腹,他幾乎知道鑒妖司的所有情報,但卻也不敢說了解祁桓這個人。比如他實在不懂,祁司卿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高襄王姬的,縱然高襄王姬貌美驚人,但祁司卿不近女色,也不像是會被美色迷惑的凡夫俗子。

  不過景昭也不敢過多去揣摩祁桓的心意,他只想聽從祁桓的吩咐保護高襄王姬。

  姜洄沿著池畔慢慢踱步,看著錦鯉爭食,忽看到不遠處有的樹下立著一抹身影,她定睛一看,頓時面露喜色,提足向那人快步走去。

  「妙儀!」她語氣輕快地喊了一句。

  樹下那人卻猛地僵住了身子,她抬起頭看向姜洄,臉色一點點變得煞白,又急忙屈膝行禮,顫聲道:「拜見王姬!」

  姜洄愣了一下,緩緩慢下了腳步。

  她有些意外蘇妙儀的驚惶不安,其他人畏懼自己的地位權勢或有理由,但是蘇妙儀是她的好友啊……


  在姜洄看來,前幾日兩人還一起喝酒,相談甚歡,而今日眼前的蘇妙儀卻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原先的蘇妙儀面若銀月,瑩潤有光,雙目含笑,看到她總是十分熱情,她說自己沒有姐妹,與她一見如故,想和她當家人。

  蘇妙儀熾熱的眼神會讓她想起南荒的驕陽,這樣的燦爛熱烈在陰鬱的玉京總是稀罕的,因此姜洄十分樂意與她在一起。

  可今日見到的蘇妙儀卻形容消瘦,臉上失去了光彩,就連雙眼也變得黯淡了。

  她誠惶誠恐地行了禮,沒有聽到姜洄的回應,便一直屈膝不敢起身。姜洄回過神來,才看到她指節發白,膝蓋微顫。

  姜洄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扶了起來。

  蘇妙儀卻像被燙到了似的,猛地後退了半步,又想起來對方的身份,她連退也不敢退,壓抑著顫音與哭腔說道:「我、我無意衝撞王姬,還請王姬恕罪……我立刻就走!」

  「妙儀?」姜洄心中浮起一絲不安,她皺起眉頭凝視蘇妙儀,「你……你……」

  她想問她為何這樣,但隨即意識到,可能是另一個「姜洄」做過什麼,才讓蘇妙儀這麼害怕自己。可縱然她是尊貴的高襄王姬,蘇家作為五侯七貴之一,蘇妙儀又是蘇家家主的獨女,自己怎麼也欺負不到她頭上啊……

  姜洄此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到蘇妙儀如此憔悴惶恐,她忍不住感到心疼,便放柔了語氣安撫道:「我沒有生氣,也不是要怪罪你,你別害怕。」

  姜洄掌心的手臂緩緩止住了輕顫,她感受到蘇妙儀的恐懼稍減,但仍然十分不安。

  蘇妙儀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足尖,濕潤的睫毛輕顫著,哀哀說道:「多謝王姬恕罪,我……我能走了嗎?」

  姜洄怔怔看著她——家裡出事的不是她嗎,為何蘇妙儀看起來像受了比她還重的打擊?

  姜洄心中總覺得不對勁,她正色道:「妙儀,你在害怕什麼?」

  蘇妙儀顫了一下。

  卻在這時,一個冷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蘇妙儀,你怎麼離席這麼久?」

  姜洄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看向來人。

  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徐徐走來,眼神如鷹視狼顧,氣勢令花草摧折,無形中充滿了侵略性與壓迫感。

  「原來是高襄王姬在此。」蘇淮瑛笑了一下,眼神卻未有絲毫笑意,也未見絲毫恭敬,他步步朝兩人逼近。

  姜洄腦中空白一片,她對這人毫無印象,但看他對蘇妙儀態度如此盛氣凌人,而瑟縮在自己身後的蘇妙儀顯然十分恐懼,直覺告訴她,這人才是蘇妙儀消瘦憔悴的真正原因。

  眼看男人步步緊逼,姜洄心頭一緊,攥住了琅玉鞭指向蘇淮瑛,厲喝一聲:「放肆!見到本王,居然不行禮!」

  蘇淮瑛腳下一頓,挑了挑眉梢,像是頭一回見到姜洄似的上下打量她。姜洄心頭突突跳,她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但他穿著的是三品官袍,地位在自己之下,按禮便應該向她行禮,這沒有錯。

  祁桓說過,如今朝中她需要在意的,只有帝燁與太宰。

  蘇淮瑛眼神陰沉了下來,極低地冷笑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行了個十分標準的禮。

  「末將蘇淮瑛,參見王姬。」他的嗓音低沉冰冷,語調緩慢悠長,就像一條蛇從姜洄心頭游過,讓她不寒而慄。

  蘇淮瑛……

  她猛然想起,那一晚喝酒的時候,蘇妙儀和她提過這個名字,當時她語氣顯得驕傲又歡喜,說她的哥哥是僅次於高襄王的名將,如今正在班師回朝的途中,過幾日要介紹與她認識。顯然兄妹兩人關係是極好的,但此時蘇妙儀看到蘇淮瑛,卻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驚懼顫抖。

  姜洄手心發涼,面上卻是十分鎮定,讓人看不出破綻。她揚起下巴,裝出一副目中無人的傲慢模樣,冷冷道:「我與蘇妙儀有話要說,你不要在此打擾我們。」

  蘇淮瑛聞言抬起頭,鷹隼般的目光看向蘇妙儀,充滿了懷疑與探究。

  蘇妙儀躲在姜洄身後,雖未看到蘇淮瑛的目光,但也已經戰慄了起來。

  姜洄腳下輕移,用身體擋住了蘇淮瑛。

  蘇淮瑛的目光緩緩上移,落在姜洄防備的面容上,輕聲笑道:「還未來得及恭賀王姬新婚之喜,聽說王姬與祁司卿情投意合,有王姬支持,想必烈風營也會心甘情願聽令於祁司卿。」

  三日前,玉京西南方又有妖族進犯,蘇淮瑛上奏請求率領烈風營出戰,本以為太宰與他已有約定,會站在自己這邊。不料太宰竟出言反對,稱生怕此為妖族調虎離山之際,玉京安危最為重要,應該將烈風營留在玉京保護帝君。


  帝燁幾次受妖族之困,早已是聞妖色變,聽太宰這麼說,當即便駁回了蘇淮瑛的請求,轉而令他率領神火營出征。

  兵符易出難收回,蘇淮瑛原想這次拿到烈風營兵符,便可趁機將其收編,但還是因為太宰的反對而功虧一簣。

  他得到情報,正在婚假中的祁司卿竟連夜出入太宰府,而第二天太宰便改了口風。左思右想,便是祁桓動了權欲,他與高襄王姬成婚,目的便在於奪取兵權。

  諸侯王皆有封地,坐鎮一方,自然也可養兵,但數量有限。烈風營雖精銳僅三百人,卻個個是以一當百的異士,銳不可當,是妖族的眼中釘,也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塊肥肉。

  沒有人不想把這支驍勇之師納入麾下,為己所用,即便是帝燁,也需要一支這樣的勁旅為自己拱衛帝京。

  然而烈風營與其他軍隊不同,烈風營中每個人都是高襄王親自從民間招納的,與高襄王生死相托,情同手足,絕非一般的士兵。其他軍隊只認兵符不認人,而烈風營雖然認兵符,但更加在乎帶領他們的人。

  高襄王雖死,但姜洄還在,舉著高襄王府的旗幟,她依然可以成為他們的領袖。只不過姜洄是個扶不起的草包,以前被高襄王保護得太好,沒有城府,高襄王死後,她又被帝燁寵上了天,成了個囂張跋扈,只知道縱情享樂,又貪生怕死的紈絝王姬。她沒有開竅,只是個凡人,也沒有帶兵打仗的雄心壯志,在玉京當個安樂王倒也不錯。但若是有一天,她改變了心意,只要一聲令下,還是能得到烈風營的擁戴。

  她就是一枚活兵符,如今祁桓得到了這枚「兵符」,一旦他能說動姜洄,又有太宰的支持,他想掌兵也輕而易舉。

  蘇淮瑛如此出言,便是為了試探姜洄的心意。

  姜洄初到此地,便因為重傷臥床三日,並不了解朝堂上的風起雲湧,也僅有兩次短暫的機會從另一個自己口中大致了解自己的現狀。她牢記自己現在的身份,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狐假虎威、胸無大志、只圖享樂的草包紈絝,對兵權沒有絲毫企圖。

  姜洄定了定心神,回道:「本王與祁桓自然是兩情相悅,至於烈風營如何,本王不關心,一切自有陛下決斷,蘇將軍也少操心自己分外之事。」

  「是嗎?」蘇淮瑛挑了下眉梢,直視姜洄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可是末將觀王姬氣色不佳,似乎與傳聞有所不同。」

  雖然祁桓這幾日費盡心力為她療傷,但她身受重傷失血過多,絕非三日便能彌補回來,神色間仍有三分萎靡,這自然瞞不過蘇淮瑛的眼睛。上三品的異士目光如炬,望氣便知,姜洄並不是新婚宴爾該有的狀態。

  一個愛著人,且被愛的女子,應是容光煥發,目光如水,而姜洄顯然不是。

  如果沒有得到姜洄的心,那祁桓哪裡來的底氣與他爭烈風營?

  蘇淮瑛滿腹疑竇,卻唇角含笑,忽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擋住了光,巨大的陰影將姜洄籠罩其中。

  「難道祁司卿未能讓您滿意?」蘇淮瑛壓低了聲音,輕柔了三分徐徐道,「他難道能比我更好嗎?」

  姜洄被迫仰起頭,瞪大了眼睛直視蘇淮瑛,琥珀色的瞳仁讓她想起南荒妖獸的眼眸,潛藏著侵掠與殺戮的欲望,殘忍而冷漠。

  她腦中嗡嗡響著……

  ——什麼意思?她跟蘇淮瑛有過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嗎?

  ——祁桓知道嗎?

  ——另一個自己怎麼也不說啊?

  ——我現在該怎麼辦啊……

  姜洄還沒想出個結果,身體已經先給了答案。

  ——啪!

  一巴掌甩在了蘇淮瑛臉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打破了暮色的寧靜。

  蘇妙儀倒抽了一口涼氣,踉蹌著連退兩步,捂住嘴巴,眼睛發直,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幕。

  姜洄掌心慢慢燙了起來——那一巴掌是用了力氣的。

  蘇淮瑛似乎也被打蒙了,一時間也沒回過神來。

  姜洄攥住拳頭,唯有如此方能抑制住顫抖。

  「你也配和祁桓比?」姜洄木著臉冷冷地說。

  ——這場戲,我快演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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