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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落水

2024-08-15 20:32:20 作者: 隨宇而安
  蔡雍令宮人燃了一勺寄魂草香,清香溢散,他的神色也舒坦了許多。

  自三年前夜宴台妖襲之後,寄魂草便成了一等禁物,除非有帝燁特許,任何人不得使用。蔡雍是帝燁最信重的臣子,也只有他能隨意地燃用寄魂草。

  「年紀大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蔡雍自嘲地笑了笑,「也只有靠著這點香,才能勉強提起精神,來應付朝政之事。」

  祁桓站在一旁,他知道蔡雍在此時召他來,必然有要事。

  蔡雍抿了口茶,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祁桓,笑了一聲:「你還是一樣,不會阿諛奉承。」

  若是旁人,此刻定要說幾句——太宰年紀不大,深受陛下倚仗,朝中一日無您不行……

  祁桓道:「太宰不願意聽這種話。」

  蔡雍搖頭嘆息,似笑非笑道:「你的心思,還是不肯用一點在無用之處。我聽說前兩日,蘇淮瑛去找你麻煩了。」

  「不麻煩。」祁桓淡淡道,「只是聽他說了些無用之話。」

  「他太心急了。」蔡雍放下茶杯,「一心想將蘇家推至七貴之首,我是老了,可不是死了。」

  玉京八姓,一王七貴,子姓為王,七貴便是姜、姬、姚、蘇、蔡、風、嬴。

  不過高襄王一案,姜姓被牽連甚多,蘇家使了不少陰招吞掉了姜家的產業,縱然之後高襄王被平反,但被奪走的土地財富,被殺死的族人異士,卻是回不來了。

  姚家則是三年前的姚襲案中被其餘幾家聯手拔起,不復存在。

  擋在蘇家面前的,只有姬姓。姬家家主向來低調行事,謹慎小心,很難抓到其錯處。蘇家想越過姬家,便只有想方設法壯大自身。

  蔡雍任太宰二十年,雖為蔡氏一族謀了不少私利,奈何族中嫡系不濟,無可用之人,一旦他不在其位,只怕蔡姓難以維繫今日榮光。

  祁桓淡淡道:「蘇淮瑛若將烈風營囊入麾下,那便無人是其對手。」

  蔡雍唏噓道:「下一代的家主中,蘇淮瑛確實最為出色,我蔡姓嫡系若有這樣一人,我也會不遺餘力扶持他,可惜,他不姓蔡。」

  「蘇淮瑛不能容人,他若為宰,六卿必同姓蘇。」祁桓說道。

  「呵。」蔡雍冷笑了一聲,「我何嘗不知道他的野望。讓鑒妖司查的東西,可有結果?」

  祁桓自袖中抽出一道密封的捲軸,放到蔡雍身前的几案上。

  蔡雍打開掃了一眼,眼神冷了三分:「果不其然,蘇淮瑛與太子瞻勾結,這幾項罪證,足以讓蘇家覆滅,太子易人。」

  祁桓道:「蘇淮瑛知道太子瞻的弱點,他太害怕死亡了。」

  蔡雍將密卷扔進了焚香的爐子裡,渾濁的雙眼被火光一點點映亮:「他終究還是走上和兩位前太子一樣的老路,我原以為,他會更聰明點……」

  祁桓也在看那團火,仿佛看到了置身火海的蘇家。

  「太宰希望我何時動手?」他問道。

  蔡雍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可有把握讓烈風營聽令於你?」

  「有。」

  蔡雍頓了頓,片刻後方道:「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讓你掌兵。」

  「因為我只是一個奴隸。」祁桓神色淡然地陳述事實,「蘇淮瑛手中有神火營,背後有蘇氏一族,他貴重已極,仍未滿足。而我只是奴隸,一無所有,唯有倚仗太宰。」

  「與聰明人不說暗話,六卿之首,我能給你,也能收回,但是烈風營,給出去了,便難收回了。」蔡雍深沉的雙眼緊緊盯著祁桓,「我能信你嗎?」

  祁桓鎮定自若地回應蔡雍的審視:「我的命在太宰手中,太宰若不信,隨時可取。」

  蔡雍這才笑了一下:「我要的是你辦事的能力,不是你的命。這些年你做的事我都很滿意,我從不苛待為我盡心盡力之人,你也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極輕的聲音。

  「稟太宰,高襄王姬有命,傳見祁司卿。」

  蔡雍揶揄地看向祁桓:「看樣子,她是離不開你了。去把,別讓王姬久等了,否則她可會遷怒旁人。」

  祁桓行了禮,這才走出房門。

  景昭焦急地候在一旁,見祁桓走來,急忙上前兩步低聲稟告。

  「王姬在玉池撞見了蘇將軍!」


  祁桓眼神一沉,大步朝外走去,行走如風。

  繞過數座亭台假山,便到了玉池,還未見人影,便聽到了一個清脆的巴掌聲,還有姜洄冷漠的叱罵——

  「你也配和祁桓比!」

  姜洄現在只想眼睛一閉一睜回到三年前,不想再面對這複雜的男女關係了……

  尤其是眼前的蘇淮瑛俊臉鐵青,看起來要暴怒了。

  ——我要是現在被殺死了,是會變成孤魂野鬼,還是回到三年前?

  姜洄已經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了。

  蘇淮瑛是上三品的異士,這一巴掌聽著響亮,但是痛的只有姜洄的手,於他臉皮而言絲毫無損,於他臉面而言卻是顏面掃地。

  姜洄地位比他尊貴,這一巴掌他受著雖怒但也必須忍,可聽到姜洄那句譏誚的諷刺——你也配和他比……

  怒火瞬間燒沒了蘇淮瑛的理智,他往前一步逼迫姜洄,勃然大怒道:「他不過是我蘇家的一個賤奴,連名姓都不配有的東西,也敢和我搶!」

  便在這時,姜洄感到右眼一花,一幕恐怖的景象出現在右邊的視野中——被撞倒掀翻的酒席,狀若癲狂互相撕咬的貴族。

  失神間又看到一張猙獰的臉向自己撲來,姜洄心臟驟停,慘叫一聲,下意識地往後躲去,卻不料腳下一滑,身子頓時失去平衡,整個向後倒去。

  蘇淮瑛愣了一下,來不及伸手,便看到姜洄掉進了玉池裡。

  冰冷的池水登時便灌入鼻腔之中,姜洄是懂水性的,但是她此刻已經意識到,正處於日落之際,而三年前的此刻,正是夜宴台妖襲之時,她萬萬不能睜開眼睛,否則便會連累另一個自己。

  好在她剛落水,便有一雙手臂來撈自己。

  「姜洄!」祁桓的聲音驟然響起,姜洄心中一寬,急忙伸出雙臂撲向他。

  祁桓將姜洄從寒冷的水中撈出,緊緊抱在懷裡。

  姜洄靠在祁桓懷中,雙目緊閉。

  祁桓看向蘇淮瑛,眼神冰冷銳利,幾欲置他於死地。

  「蘇將軍,本官親眼所見,難道還會有假?你對高襄王姬不敬,意圖謀害,將她推入池中,此事陛下自會定奪!」

  蘇淮瑛瞠目結舌,眉頭皺起,喃喃道:「我明明沒有碰到她……」

  祁桓冷笑了一聲:「你是上三品的異士,殺人於無形,推人落水,何須親自出手?高襄王姬身份何等尊貴,難道會自己跳入池中來誣陷你嗎!」

  蘇淮瑛也無法解釋清楚,因為以高襄王姬的為人,她要真憤怒,自己臉上還能再挨一巴掌。她不像自己父親後院那些妾室,會為了爭風吃醋使出苦肉計自己跳河的。

  但蘇淮瑛現在感受到那些被陷害的姬妾是什麼心情了……

  「姜洄,姜洄……」祁桓低下頭凝視姜洄,她的妝容有些花了,顯得楚楚可憐,濃密的睫毛上掛著水珠輕輕顫抖,雙目緊緊閉著,像是暈了過去。

  祁桓雖及時將她從水中救出,但衣服還是濕了,晚風加劇了涼意,她不住地打寒戰。

  祁桓心疼得緊,將人從地上抱起,大步往醫官所走去,擦肩而過時留給蘇淮瑛一個寒意徹骨的眼神。

  蘇淮瑛以為自己修為超然,身份尊貴,無所畏懼,但祁桓眼中的殺意卻在此刻讓他後背一涼,真實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他失神了片刻,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阿兄……」蘇妙儀哀哀嘆了口氣,說道,「你……你何必這麼害她。」

  蘇淮瑛眉頭一皺:「連你也以為是我害她落水?」

  蘇妙儀苦笑道:「我保證……不與她來往就是了。」

  蘇淮瑛氣笑了。

  得了,連蘇妙儀都認定他的罪名,他的冤屈真是跳進玉池也洗不清了。

  姜洄被祁桓緊緊抱在懷中,緊閉雙眼讓她更清晰地感受到祁桓身上的溫暖與心跳。

  他走得極快,但姜洄並沒有感到顛簸,不多時便聽到推門的聲音,她知道自己進入了一個房間,聞到了濃郁的藥香。

  「拜見高襄王姬,拜見祁司卿。」

  周圍傳來數道人聲。

  祁桓將她輕輕放在床榻上,對那些人說道:「王姬落水,恐受風寒,你們立刻熬煮一些驅寒的草藥,再讓宮人取一套乾淨的衣裳。」


  醫官們雖然驚訝,但低著頭不敢多問,立刻便退下去煮藥。

  「拜見王姬,拜見祁司卿。」一個宮女雙手托著衣裳低著頭站在門口,「醫官令奴婢為王姬送來更換的衣裳。」

  醫官所常備有乾淨的衣裳,以供病人換洗之用。能在醫官所受診的,都是達官貴人,因此這衣裳非但乾淨,面料也是極好的。

  祁桓抬手擦拭姜洄濕漉漉的臉龐,溫聲說道:「這裡沒有其他人,趕緊把身上濕衣服換了,免得著涼。」

  姜洄呼吸一窒。

  她不是故意裝暈,只是眼睛不能睜開,但這也解釋不清楚,索性就直接裝暈吧。

  但是真正暈倒的人呼吸是不同的,祁桓一直抱著她,自然能分辨清楚,只是在蘇淮瑛面前他也不會戳穿,畢竟姜洄落水是事實,他的心疼和憤怒也是事實。

  姜洄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日落結束了沒有,因此依舊閉著眼,僵硬著身子不言不語。

  祁桓輕嘆了一聲,伸出手去碰觸姜洄的領口,想為她解開衣襟的扣子——這件事他倒是做過很多次了。

  溫熱的指腹觸摸到姜洄的鎖骨,她像被燙了一下,輕呼一聲,下意識便睜開了眼睛,正對上祁桓的幽深而繾綣的眼眸。

  兩雙相似的眼眸。

  右眼看到的,同樣是祁桓,只是卻又不同,他的背後壓著一隻妖獸的爪子,臉上沒有血色,眼睛卻更加明亮堅定。

  姜洄呆了一下,又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

  心如擂鼓。

  祁桓對她的眼神和反應有些疑惑,但也猜不到她此刻正在經歷什麼。

  「還要我幫你換衣裳嗎?」祁桓柔聲問道。

  「你放著,我、我自己換!」姜洄不自在地說,「宴席要開始了,你先出去,我自己在這待著就好。」

  祁桓這時候怎麼可能再走開。

  「我在這裡陪你,我讓景昭傳了信了,陛下會知道蘇淮瑛對你不敬之事,這個時候行差踏錯,他會付出代價的。」祁桓眼中閃過冷意,看到姜洄這可憐模樣,又忍不住輕輕一嘆,抬手撫過她濡濕的鬢髮,「是我不好,沒有陪在你身旁,才讓他傷害了你……」

  姜洄知道,蘇淮瑛確實是有些冤枉,不過也是活該。

  姜洄閉著眼摸索著找到了衣服,支支吾吾道:「那你背過身去,我自己換衣服。」

  祁桓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雙目緊閉,好像衣衫不整的人是他。

  但他還是聽話地站起身來,朝一旁走了幾步,背過身去。

  姜洄閉著眼脫衣服,心裡嘀咕著也不知道祁桓到底轉身了沒有,雖說他們已是夫妻,但祁桓是她的殺父仇人之一,她一開始不知道才便宜了對方,現在知道了就不能再放任他對自己亂來了。

  而且另一個自己對他們圓房這件事是非常憤怒的,怒了兩天……

  姜洄心裡也委屈——還不是你自己要嫁給祁桓的,不然我會出現在他的床上,不然我會親了他,不然我怎麼會迷迷糊糊被圓了房……

  她覺得自己只是暫時住在這具身體裡,無論如何還是要找到辦法回三年前的,那裡才有她的父親。她現在雖然住在這具身體裡,卻沒有真實感,三年後的自己也十分霸道,既不讓她用這具身體與祁桓親近,又要她親近祁桓騙取鑒妖司的情報……

  姜洄脫著衣服,忽然想起來「自己」複雜的男女關係,不由支吾問道:「祁桓,我有些事記不得了……你知道我和蘇淮瑛,之前有什麼『過節』嗎?」

  姜洄等了片刻,沒等到祁桓的回答,心裡便咯噔了。

  ——糟糕,難道真的是有過什麼情緣,祁桓吃醋了?

  祁桓說:「便是他率神火營,殺了你父親。」

  ——當時我就該多扇蘇淮瑛幾巴掌!!

  姜洄呼吸急促了起來,都是憤怒所致。

  「我會幫你報仇的。」祁桓的聲音遠遠傳來,卻十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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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間的重影很快便消失了,姜洄回過神時,便聽到高襄王暴怒的呼喊。

  一桿銀槍徑直穿透虎王的手掌,去勢未絕,又如一道長虹貫穿了它的肩膀。

  虎王修彧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鬆開了壓制祁桓的手掌,巨大的身體向後跌去,發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高襄王厲聲喝道:「烈風營結陣!不可讓這虎王逃走!」

  虎王因為震天鈴的干擾,不敵高襄王,如今受了重傷,便打算化形遁走。

  烈風營聽到高襄王的命令,立即便結陣將修彧團團圍住。

  修彧帶領的小妖見狀沒有去攻擊烈風營的將士,反而去撲殺那些暈倒的貴族,逼迫烈風營將士轉變目標。

  蘇淮瑛立刻便察覺到修彧的意圖,高聲下令道:「先救人!」

  高襄王臉色鐵青,但也知道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事,大手一揮,陣型立散,那些小妖不敵,很快便被斬殺,但修彧也趁機逃走了。

  很快夜宴台上的所有妖族都被殺盡,只餘下一兩個活口留待審問,而八百貴族此刻也不知道死傷多少,但能站起來的寥寥無幾。

  帝燁臉色蒼白地看著眼前一幕,久久回不過神來。

  高襄王大步上前,屈膝半跪道:「陛下,妖族已經被擊退了!」

  帝燁怔怔轉過頭,看向高襄王,啞著聲道:「好,好,好……好在有你在。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目光又看向離自己不遠的少女,抬起手顫抖著指向她:「那是你的女兒吧。」

  姜洄扶著重傷的祁桓坐好,聽到帝燁的話,她立刻上前回復。

  「回陛下,臣女正是姜洄。」

  帝燁想起來剛才就是她灌自己飲血解毒。

  「你怎麼知道這是渴血症?」他問道。

  「臣女在南荒之時,師從南荒賢者徐恕,學過一些醫術,因此方才一看便知道席上眾人中的是渴血症。」姜洄早有準備,此刻作答,不慌不忙。

  帝燁不明白,狐疑的目光環視四周:「場上這麼多人,妖族又是如何下的毒?你為何沒有中毒?那些奴隸為何沒有中毒?」帝燁也看向蘇淮瑛,「你也無事?」

  姜洄答道:「下毒之法,無非從口鼻入,臣女方才查過酒水,並無異樣,因此便懷疑是氣味的問題。陛下可派人去玉帶河畔一看,便知道原因。」

  帝燁揮了揮手,蘇淮瑛便立刻帶人前往玉帶河畔,不多時便帶回來一朵已經枯萎的朱陽花。

  「這是何意?」帝燁不解。他甚至不知道朱陽花長什麼樣。

  蘇淮瑛卻是知道的,他驚疑不定地說道:「朱陽花本是六七月中才會盛開,方才神火營巡視周圍之時,並未見到朱陽花開,但現在過去看,卻發現所有的花非但都開過了,而且也都枯萎了。」

  帝燁看向姜洄,問道:「你知道這是為何?」

  「朱陽花粉與寄魂草香相遇,便會激發出人體的渴血症。參加宴席的貴族們今日都在開明神宮攝入了寄魂草香,藥性未解,又吸入朱陽花粉,這才會狂性大發。而奴隸與侍衛們因為未上過開明神宮,僅吸入花粉,並不會中毒。」姜洄娓娓解釋道,她抬起頭,露出戴著面紗的面孔,「臣女因前幾日在蘇府赴宴,染了風寒咳疾,擔心感染了旁人,這才戴上面紗,不想僥倖避開了朱陽花粉,這才沒有中毒。」

  姜洄早先為祁桓出頭鬧了一場,因此眾人都對她有些印象,知道她所言不虛。

  帝燁聽完這席話,終於明白了怎麼一回事,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疑問。

  「七月開的朱陽花,為何會在此時突然開放?」他問姜洄。

  姜洄俯首答道:「想促使花草迅速生長,方法有許多,臣女還需要時間去查驗,請陛下准許臣女協助鑒妖司徹查妖族入侵之案!」

  姜洄雙目清明,注視著眼前地面上染血的足印。

  她自然早已知道這一切是為何,背後真兇又是誰,但誘餌不能一次拋完,她只能展示自己的長處,才能順理成章地進入鑒妖司,得到更多的權力。

  有姜洄急智救駕在前,高襄王英勇降妖在後,帝燁對父女二人十分信重,當下沒有猶豫,便下令道:「好,你今日救駕有功,孤定有重賞,另賜鶴符一枚,許你於鑒妖司卿行走,查辦此案。」

  姜洄聞言,心中一喜——這一切與當年祁桓所得相差無幾,甚至尤有甚之,比如這枚鶴符。與虎符可調兵相似,鶴符亦是調令之符,是鑒妖司獨有的令符,可調遣三品之下的異士。

  祁桓是以奴隸之身立功,獎賞尚且有限,而她本就是郡主,父親也救駕立功,這賞賜便更加豐厚。


  姜洄立即俯首謝恩。

  帝燁長嘆一聲,看向高襄王道:「倒是虎父無犬女,姜晟,你的女兒果真教得極好。」

  有帝燁這一句認可,姜洄目無禮法這類話,便沒有人敢再亂說了。

  高襄王聽了這話,心裡卻覺得有些古怪,他總覺得姜洄有哪裡不一樣,似乎與自己想的有些不同……

  不過再一想,他的女兒嘛,怎麼樣出眾都是理所當然的!

  高襄王便美滋滋地接受了帝燁的誇讚。

  帝燁轉頭看蘇淮瑛,臉色就冷淡許多了。「夜宴台是由你率神火營巡查守衛,朱陽花出現異常,你沒有第一時刻察覺通報,難辭其咎,即日起停職查辦。」

  蘇淮瑛半跪下來,俯首領罪。

  姜洄囑託高襄王,讓烈風營的侍衛把祁桓帶去療傷。高襄王親眼見到他為了救姜洄而奮不顧身,自然也是盡心竭力救治。

  姜洄自身則留在夜宴台查探蹤跡。

  夜宴台上昏迷受傷的貴族都被各家帶回醫治,死亡人數也清點完畢,共計六十三人,比姜洄記憶中的數字少了一百多人,這是因為她及時出聲提醒,讓一部分人提前解了毒性。

  姜洄順著台階而下,來到玉帶河畔,此時夜已經深了,山上的風也涼了許多,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郡主。」一個溫和的男聲自身後傳來。

  姜洄回頭望去,便看到一個俊雅含笑的男子踏著月光走來,月色似乎也因為他的到來而溫柔了幾分。

  看到姜洄時,他目光凝滯了一瞬,姜洄抬手摸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面紗已經摘下來了。

  晏勛笑著道:「有些傳言倒也不假,至少郡主的美貌是真的。」

  旁人說來或許顯得輕浮孟浪,但從晏勛口中聽到,卻讓人心生歡喜。

  「還以為這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這才摘下面紗,讓世子見笑了。」姜洄微微一笑,掃了一眼他用白布包紮好的手臂。

  「還沒來得及多謝郡主救命之恩。」晏勛行了一禮。

  「總不能見死不救。」姜洄還是受了他一禮,其實她不出手,他也未必會死,至少前世他也沒死。不過她對晏勛素有好感,他又近在咫尺,她也做不出冷血旁觀的舉動,再者——正好她需要一碗血。

  本來帶著祁桓就是打算用他的血去救帝燁,一來他不會拒絕,二來他就近方便,三來他也活該應有此報。但是既然晏勛都已經割了一刀了,一時半會兒也止不住,乾脆多接一小碗也不算過分。

  以晏勛的為人,應該不會計較那一碗。

  晏勛笑著問道:「郡主深夜未歸,是在查朱陽花開的原因嗎?」

  姜洄點了點頭,她半跪下來,取出早已備好的青銅鏟,照著朱陽花根部刨去,很快便挖出了一朵完整的花。

  晏勛看著姜洄手中的利器,手臂上的傷口便又隱隱作痛。

  姜洄借著月光查看朱陽花的根部,便看到了被吸癟了的幼蟲。

  晏勛也蹲了下來,皺著眉道:「這好像是什麼蟲子?」

  「應該是夏枯蝶幼蟲的屍體。」姜洄說道,「不過已經被朱陽花吸乾了靈氣與陽氣。」

  她了解祁桓的點點滴滴,自然也知道這一場夜宴台妖襲的所有細節。導致朱陽花提前開放的原因,便是花燈蝶翼上的黑紋。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黑紋其實是夏枯蝶的蟲卵。

  「夏枯蝶……」晏勛若有所思,「似乎是東夷海外的一種妖蝶?」

  「世子也知道?」姜洄抬眸掃了他一眼,「夏枯蝶之所以取名夏枯,是因為這種蝴蝶會在盛夏之時自燃而死,猶如枯萎的花。成熟期的雌蝶會在雄蝶的蝶翼產卵,這種蟲卵極小極黑,緊緊粘在蝶翼之上,旁人看上去便覺得是『福』字斑紋。夏枯蝶的蟲卵會吸收炎陽靈氣,到了盛夏之時,陽氣到了極致,雄蝶雙翼承受不住這等熱量,便會自燃。而陛下與諸侯喜愛福蝶的寓意,便令異士捕殺成年雄蝶,取其蝶翼作為祭品。」

  晏勛恍然:「今日河上的花燈便是用夏枯蝶的蝶翼所做?可這與朱陽花又有什麼關係?」

  姜洄解釋道:「本來蟲卵在雄蝶死後便也停止了生長,進入休眠,但若是給予足夠的熱量和靈氣,便會復甦,甚至破殼成蟲。」

  晏勛的目光看向身旁的玉帶河,若有所悟道:「豐沮玉門,有足夠的靈氣,而花燈炎火,給了足夠的熱量,於是它們活過來了,是嗎?」


  「不錯,從復甦的蟲卵中破殼而出的幼蟲飢餓難耐。本能讓它們去追逐同有陽氣的朱陽花。但朱陽花日日受豐沮玉門的靈氣滋養,並非普通花草,若是成年的夏枯蝶,便能從朱陽花身上汲取陽氣,但幼蟲虛弱,反而成了朱陽花的肥料。」姜洄抬高了朱陽花,讓它的根系更加明顯,上面的幼蟲也清晰可見,「被朱陽花根系捕食的幼蟲讓朱陽花獲得了足夠多的陽氣,便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迎來自己的花期。但陽氣無以為繼,花開不久,便又敗了。」

  晏勛輕輕頷首,讚賞道:「方才聽說,郡主師從南荒賢者徐恕,果然博學多聞。」

  「世子過獎了。」

  姜洄能夠這麼快便知曉這一切,只是因為提前便知道了。

  她將朱陽花放進袋子裡作為證物,站起身來看向河流下游。「不過那些花燈已經隨水流去,直入汪洋了,想要找到證物恐怕極難。」

  晏勛眺望遠方,說道:「凡走過必留痕跡,往下不易查,往上應該還是有跡可循。」

  姜洄收回目光看向晏勛:「世子這麼晚還不回去,也是熱心查案嗎?」

  晏勛笑了下:「先前說了,是為了向郡主道謝。如今既已謝過,也該走了。」

  「一起走吧。」姜洄嘆了口氣,「這裡已經沒什麼可查的了。」

  回京的馬車都在山下候著,姜洄和晏勛一路同行,走到山腳時便看到兩輛馬車在等著。

  晏勛將姜洄送上了馬車,這才轉身離去。

  「世子。」姜洄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了他。

  晏勛回過頭,便見姜洄朝自己走來,從袖中取出一個藥罐給他。

  「方才事急從權,割傷了你的手臂,這藥是按徐恕給的藥方所調配,你每日早晚上藥,傷口三日便能癒合。」

  晏勛含笑接過:「郡主有心了,晏勛感激不盡。」

  見晏勛離開,姜洄才上了馬車,剛撩起車簾,便看到倚在一旁的祁桓。

  他身上衣服已經換過了,領口微微敞開著,露出包紮過的痕跡,但是臉色仍然很差,看到姜洄上了車,他才掀了掀眼皮,冷淡地說:「你回來了。」

  姜洄心裡咯噔了一下,莫名有種晚歸的妻子被丈夫抓包審問的錯覺。

  她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馬車徐徐動了起來,她才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祁桓說道:「我是郡主的奴隸,自然是要和郡主在一起,隨行伺候。高襄王開恩,見我身受重傷,特許我與郡主共乘一車。若是郡主不願,我即刻便下車。」

  說著便弓著身起來,要下車去。

  姜洄下意識便去拉他,偏巧馬車碾過石子,顛簸了一下,祁桓沒有站穩,被姜洄一拉,便身不由己地向她倒去,壓在了一具軟玉溫香之上。

  姜洄發出一聲痛楚的悶哼,伸手去推祁桓,卻觸手濕熱,血腥味又涌了出來,她登時僵住。

  剛包紮好的傷口,又開始滲血了。

  「你……」姜洄承受著祁桓的體重,呼吸不暢,心跳也快了起來,她怔怔看著祁桓胸口逐漸擴大的血花,結結巴巴道,「你小心點,慢慢起來。」

  祁桓粗重的喘息聲伴隨著灼熱的呼吸拂在姜洄面上,讓她臉上越發滾燙起來,但她也不敢太用力去推祁桓,生怕加重了他的傷勢,只能手足無措地任他壓著自己,兩具身體貼得嚴絲合縫,甚至伴隨著馬車的顛簸而有了曖昧的摩擦。

  姜洄就算是和祁桓拜過天地,也沒想過會和他有肌膚之親,她是奔著喪偶去成的親,但此刻兩人的姿勢與圓房又有什麼區別!

  她咬著唇,臉上紅得快滴出血來,硬著頭皮費力將祁桓扶起來。

  但是看祁桓的臉色,她便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他臉色白得像死了三天一樣。

  他不過裝得若無其事,這傷險些要了他的命,只是烈風營中救命的藥極多,高襄王對救了寶貝女兒的奴隸也是在所不惜地用藥,又教了他一套吐納之法,這才搶了一條命回來。

  現在摔了一下,傷口又被姜洄按了一下,鮮血又開始湧出來了。

  姜洄暗自嘆氣,又找出兩顆靈丹來餵他服下,幫他按穴止血。

  畢竟他也是為了救她才受這麼重的傷,當時若不是祁桓擋在她身前,恐怕她此刻已經死了。畢竟她凡人之軀,脆弱得像碰一下就化的雪花,可經不住妖王一掌。


  祁桓調息許久,終於臉色稍緩,呼吸也平穩了下來。他微微睜開眼,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傷,自嘲道:「似乎一直在浪費高襄王府的靈藥和衣服。」

  姜洄臉色一僵,抿了抿唇道:「你是在提醒我,你救過我多少次嗎?」

  祁桓看向姜洄:「我是你的奴隸,為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為何要提醒你?」

  姜洄張了張嘴,看著祁桓黑白分明的眼睛,竟一時語滯,過了片刻才問道:「你……你為何當時不救陛下?」

  祁桓似乎覺得很奇怪:「我為何要救陛下?」

  「他是帝王,你救了他,便能得重賞,想要脫離奴籍,也是輕而易舉。」姜洄認真說道。

  祁桓輕笑了一下:「我說過,我是你的奴隸,只是你的,旁人如何,與我無關。」

  他濃密的睫毛虛掩著幽深的眼眸,直直地望進姜洄心裡。

  姜洄心尖顫了一下,慌忙地別開了眼,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你若得了賞賜,便可以不用當我的奴隸了……也不用當任何人的奴隸,你可以當官,甚至鑒妖司卿……」姜洄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心裡想著——你可是未來的鑒妖司卿啊,為了加官晉爵,一心攀附太宰,誰都可以出賣,你現在口口聲聲說是我的奴隸,究竟是什麼意圖?

  祁桓靜靜凝視著姜洄,許久方道:「這就是郡主一直在懷疑我的原因嗎?」

  「什麼?」姜洄怔怔看他。

  「郡主幾次三番地試探,是覺得我不甘為奴,會為了利益而背叛你?」

  祁桓的話像一把利劍刺穿了姜洄的偽裝。

  她知道他智謀過人,卻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輕易被他看穿。

  祁桓面無表情地說:「在鬼市,故意讓人追殺你,是想看危急關頭我會不會拋下你。今日讓我穿上僭越的華服,成為眾矢之的,固然是想借我立威,也是想考驗我的心性。而剛才你問我,為何不救陛下……我也是現在才想明白,原來你一直以為,我是一個重利輕義的小人。」

  「我……」姜洄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坦然面對祁桓的目光,「不錯,我不相信你。」

  「那你為何從蘇府帶我回來?」祁桓眼中浮上譏誚的笑意,「你看中了我什麼,十竅之軀?不,烈風營並不缺異士。難道是這張臉嗎?」他忽地向姜洄探過身,一張清俊英挺的面容驟然貼近,幾乎抵住了她的鼻尖,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與那雙漆黑的眼眸四目相對,從他眼中看到了強裝鎮定的自己,「以郡主的容色,何人不為你傾倒,自然無須貪圖一個奴隸的皮囊。」

  他想起那時她那樣激動地向他撲去,一路上緊緊攥著他的衣襟,好像怕他逃走似的,而第二次召見,她不由分說便抽了他一鞭子。

  「所以,你當時看著我,想到了誰?」祁桓輕聲發問,循循善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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