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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獵人

2024-08-15 20:32:22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瞳孔一縮,心臟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心上的酸痛幾乎抽空了她的力氣,讓她支撐不住,身體失控地向後倒去。

  後腦勺將要撞上窗欞,卻被祁桓伸手托住了,她背靠著顛簸的車廂,枕著祁桓的掌心,兩個人的距離極近,逼仄的車廂內她無處躲避,鼻腔間儘是屬於祁桓的氣息,腥甜中混雜著冷冽的藥香。

  十竅者五感敏銳,這樣近的距離,姜洄知道自己的心跳聲瞞不過他,那雙幽暗的眼眸幾乎看穿了她的一切。

  那一日,在泰華殿她請旨賜婚,那雙眼睛好像也是這樣看著她,深邃而瞭然。

  她以為自己占儘先機,棋高一著,卻還是落入他掌心之中。

  「你怕我?」祁桓聲音微啞,他看到她眼中的戰慄,「不,你是在怕『他』……」

  「我不怕。」姜洄說了一句,卻連自己都聽出了心虛,而這句話一出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給了祁桓的答案——確實有那個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做過什麼樣的事,對你造成過何等的傷害,但那不是我,你將他的罪行放在我身上,是否對我不公?」祁桓的質疑進一步擊潰了姜洄的防備,讓她徹底陷入了迷惘與自我懷疑。

  祁桓低頭凝視她眼中的薄霧,自嘲地輕笑了一聲,聲音也冷了下來:「是我又僭越了,一個奴隸,居然向郡主談公平……其實郡主無須對我解釋什麼,哪有奴隸不受責罰,郡主舍藥相救,我已是感激涕零了。」

  「不是……」姜洄低低回了一句,她垂下眼眸,長嘆了一聲,才用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是我當時喝醉了,認錯了人……」

  三年前的自己,與三年後的自己,亦是判若兩人。

  沒有人永遠不變,經歷會改變一個人,變得更好,變得更壞。

  姜洄逐漸意識到,可能祁桓也經歷過什麼不為人知的痛楚,才會成為後來的鑒妖司卿。

  此刻的他,要為自己未做的事背上罪責嗎?

  姜洄的目光落在他胸前,滲出的鮮血在白布上染了一朵艷麗的花,刺痛了她的眼。至少在這一刻,他剛剛捨身相救之後,她沒辦法將他視為殺父仇人。

  微涼的食指輕輕托起姜洄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與祁桓對視。

  「那現在,你能看清我了嗎?」清冷的聲音柔和了下來,低喃如耳語,蠱惑著她陷入他的眼眸中,「我是祁桓,不是別人,我不會背叛你。」

  夜宴台上,無數人中毒發狂,所有的奴隸都恐懼逃走,只有祁桓一直護著她,第一時間想著的是護送她離開。

  她急欲為帝燁解毒,蘇淮瑛阻攔,也是他擋住了蘇淮瑛。

  修彧要殺她,他沒有遲疑便以血肉之軀擋住妖王的利爪。

  眼前這人,與她了解到的祁司卿根本不一樣。

  他們明明是同一個人,但一個與她有仇,一個於她有恩。

  姜洄黑白分明的眼眸籠上了一層迷霧,她有些看不清祁桓,也更加看不清自己。她憎恨祁桓,留他在身邊只是想利用他,將他打磨成一把趁手的利刃,卻又怕被這利刃所傷,於是一次次地試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若他當真背叛了她,或許她便會得到一個殺了他的理由,但他次次捨身相護,她卻迷惘了……

  「為什麼?」姜洄不解地問道,「其他奴隸都在逃,你為什麼留下來?你為什麼要為我去擋妖王的攻擊……」

  姜洄想起前世的經歷,那時候祁桓是姚家的奴隸,危急關頭他並沒有去救姚家家主——當時的鑒妖司卿姚泰,而是棄了自己的主人,轉而去救更為尊貴的帝燁。此事帝燁雖有嘉獎,姚泰卻暗藏不滿。

  「沒有奴隸會喜歡自己的主人,因為主人給予他們的只有傷痛和死亡。高襄王以命相護的人族,奴隸並不在其中。在貴族眼中,一頭牛可以換五個壯年的奴隸,奴隸只是一件廉價的工具,用完則棄。」祁桓的指腹輕輕摩挲姜洄細軟的烏髮,而她微仰著臉凝視他的眼睛,認真聽他回答,對此渾然未覺。

  祁桓低笑了一聲:「我喜歡你的眼睛。」

  突如其來的示愛,讓姜洄心跳漏了一拍。

  祁桓又說:「因為只有你眼中的我,不是奴隸,而是一個真正的人。」

  姜洄這才明白,是自己誤解了……

  但祁桓可能也誤解了,畢竟在她眼中的祁桓,是鑒妖司卿,而不是奴隸。

  「雖然你可能透過我看到了別人,但我能區分出差異。」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祁桓蒼白的俊顏染上了極淡的笑意,他微微偏過頭,露出頸上幾不可見的紅痕,那是幾近痊癒的鞭痕,「你打的,是『他』,卻是為我上藥。」


  姜洄怔怔看著祁桓修長的脖頸,紅痕之下的青筋強而有力地搏動著,一如她的心跳。

  祁桓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肩傷,噙著笑道:「你不信任我,屢次試探,見我受傷,自己卻又心軟。明明心裡恨我,見蘇將軍要殺我,卻還是忍不住出手救我。」

  祁桓的眼眸深邃,卻隱隱躍動著火光,笑意輕淺浮於其間。「我要是不救你,哪裡再去找一個這麼好的主人?」

  姜洄的臉頓時一點點紅了起來,多半是因為被揭了底的尷尬和羞惱,還有一些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矛盾心思,卻被祁桓清清楚楚地挑明了,甚至連她自己也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恍然。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

  ——他背棄姚泰,是因為姚泰是個壞主人,他選擇救她,是因為她是一個好主人!

  姜洄想起祁桓一身的舊傷,不禁啞聲問道:「蘇家是不是對你不好?」

  祁桓神色有些恍惚,淡淡笑道:「其實也無所謂好與不好,只是活下來了。」

  姜洄忽地抬起手,繞過祁桓的脖頸,撫上他頸後的烙印。

  祁桓的身體頓時僵住,感受著溫熱柔軟的指腹在他頸後摩挲,像一片羽毛在心尖上來回拂動。

  「這是家奴才會有的烙印吧……」姜洄感受到指腹之下粗糙凹凸的肌膚。

  祁桓呼吸慢了下來,莫名有些口乾,他點了點,回道:「五歲之時,留下的烙印。」

  「我能找到藥水洗去這個烙印。」姜洄說道。

  「然後烙上姜字?」祁桓戲謔道。

  姜洄臉上一燙,撤了手,皺著眉道:「你就不能有點志氣,難道就非得當奴隸嗎!」

  祁桓斂了笑意,正色問道:「我亡國之奴,出身卑賤,不當奴隸還能當什麼?男寵?」

  「你!」姜洄滿臉通紅,羞惱讓雙目染上了水光,本就嬌艷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媚色,「你還是繼續當奴隸吧!」

  祁桓受著傷,懶懶地靠著車廂,唇角微翹看著姜洄發火。

  她大概是想讓他去烈風營吧……

  如果是三天以前,那祁桓會對此求之不得,但現在,他竟覺得,當個奴隸也不錯。

  誰家奴隸像他這樣膽大妄為把主人氣得面紅耳赤,卻還能安然無恙地躺在主人的車廂里。

  其實也不算安然無恙,他這次差點丟了半條命了。

  但是值得。

  「郡主,別生氣了,是我說錯了。」見姜洄躲到車廂一角,祁桓哭笑不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想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姜洄別過臉,抿著唇角兀自生氣,心口也突突跳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祁桓的話便讓她想起自己在三年後是與他拜過天地的夫妻,而且另一個自己還跟他圓了房了!

  雖說她已經能理解,三年前的奴隸祁桓與三年後的鑒妖司卿經歷不同,性情有異,不能完全當成同一個人,但是身體沒什麼區別啊!

  她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兩個人同床共枕肢體交纏的畫面,血液也隨之沸騰起來。

  「別碰我!」她低斥了一聲,扯回了袖子。

  祁桓還不知道她心裡想了什麼,又在氣什麼,也有些納悶「男寵」二字為何會讓姜洄反應這麼大——倒像是被人說中心事的惱羞成怒。

  馬車徐徐停了下來,外面傳來聲音:「郡主,我們到王府了。」

  姜洄當即便推開車門下了車。

  祁桓稍慢了一步下車,姜洄微微偏過頭瞄了他一眼,見他傷勢這麼重,怒火稍微消了一些。

  「你回去記得按時上藥。」姜洄說著便伸手往袖裡摸索,卻摸了個空,她咦了一聲,眉頭一皺。

  祁桓笑了下,聲音卻比半夜的風還涼:「徐恕先生的藥,也只有晏世子才配得上,奴隸卑賤命硬,死不了的,便能活下來。」

  姜洄愕然,總覺得這話一股酸味又一股茶味,沒等她想明白,祁桓已經走開了。

  忙碌了一夜,姜洄幾乎沾枕即眠,不多久便又在夢中見到了另一個自己。

  十六歲的小「姜洄」一見到她便撲了上來:「你怎麼沒告訴我,是蘇淮瑛殺了阿父!」


  姜洄愣了一下:「我沒說嗎?」

  「你沒說!不然我就多打他幾下了!」小「姜洄」怒氣沖沖。

  「你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快點告訴我。」姜洄知道時間緊迫,無暇閒扯,便催促她快說。

  「今日壽宴還沒開始,我便在玉池碰到了妙儀,剛和她說沒兩句,蘇淮瑛便來了,陰陽怪氣了幾句,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我打了他一巴掌……」小「姜洄」頓了一下,「剛好那時日落,我看到有個面孔猙獰的人朝我撲來,嚇了一跳,就掉湖裡去了。旁人都以為是蘇淮瑛把我推進去的,陛下大怒,責令他向我認錯道歉,還停職罰俸。」

  命運真是奇妙地相似……

  三年前,蘇淮瑛是因為守衛不力,被停職,三年後,他又因為得罪了高襄王姬,也被停職。

  帝燁的聖壽日,可真是蘇淮瑛的受難日。

  姜洄冷笑了一聲:「他死了都是活該。」

  小「姜洄」支吾了一下,問道:「他今日和我說話有些古怪,我問你,我……你與他有過什麼情緣嗎?」

  「沒有。」姜洄當即否認,「蘇妙儀是想從中撮合,讓我與蘇淮瑛成親,但我不喜歡他的為人,與他從未親近過,我們只有仇,沒有情。」

  那年夜宴台上,父親為救駕而力戰修彧,最後兩敗俱傷,父親重傷臥床許久,修為也大損,蘇妙儀和蘇淮瑛便是那時上門探望過幾次。

  她第一次見到蘇淮瑛時,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那一日蘇妙儀與蘇淮瑛登門探望高襄王,姜洄在園中水亭招待二人,中途蘇妙儀藉口離開,讓兩人於亭中獨處。

  蘇淮瑛高大俊美,卻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鋒芒畢露,具有極強的壓迫感與侵略性。他這樣的豪門貴族,加上出眾的相貌與過人的資質,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看著姜洄時,仿佛也將她視作囊中之物。

  蘇淮瑛的目光讓姜洄如芒刺背,她硬著頭皮請蘇淮瑛喝了杯茶,心中卻已經想好了離開的藉口,但剛要站起來,便聽到蘇淮瑛開口說:「坊間傳言,高襄王攜郡主回京,是想為郡主尋一可託付之人。」

  「什麼?」

  姜洄霎時愣住,怔怔看向蘇淮瑛。很多人都知道高襄王的心思,卻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言不諱,讓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蘇淮瑛姿態慵懶地倚著欄杆,任憑春風拂面,他右手輕握杯盞,心思卻不在茶里,抬眼直視姜洄,唇角噙著抹意味不明的淺笑:「不知道郡主覺得,蘇家如何?」

  此言一出,姜洄如何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登時臉便紅到了耳根,更多卻是因為羞憤。

  「那是外人胡說。」姜洄坐立不安,攥著拳道,「蘇將軍誤會了。」

  「哦?」蘇淮瑛挑挑眉,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抿了口清茶,徐徐道,「高襄王是個有勇有謀之人,自然知道求萬全之道。於武將而言,戰場受傷是偶然,也是必然,誰也不知道哪一日便會戰死沙場。姜家如今有高襄王,是以如日中天,但他也明白,這種榮耀想要延續百年,並不容易。便如今日一劫,他身受重傷,前景難料,姜家便也如這風中弱柳,任憑風吹。若只有他獨身一人,自然可以毫無顧忌,但他最掛心的卻是你,否則,便不會回京與姜氏本家言歸於好。」

  姜洄一顆心沉了下來。

  她如何不明白父親用心良苦,她只是一個凡人,無法站上與妖族的戰場幫助父親殺敵,苦學巫術與醫道,也只是想為父親盡一份力。若是可以,她寧願永遠與父親留在南荒,但她也明白,柔弱的自己永遠是父親的軟肋,妖族總想對她下手,以此來脅迫父親。

  父親為她做了許多,她也想為父親做點什麼,至少……她不想當父親的負累,讓他在戰場上還有牽掛和擔憂。玉京遠離戰場,貴族世家也有足夠的守衛之力,這是父親思慮再三後為她選擇的保護傘,她雖有不甘,卻還是努力去迎合。

  年輕時的姜晟孑然一身,可以一往無前,身為人父的高襄王卻背負著對亡妻的承諾,對女兒的責任,他只能向現實低頭。

  蘇淮瑛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笑著對姜洄說道:「與蘇家結兩姓之好,對姜家來說,是最好的選擇,我也能護你一生周全,享盡榮華。」

  姜洄端坐著,置於膝上的雙手緩緩攥緊了,上好的絲緞有了褶皺。

  她沒有抬頭看蘇淮瑛,卻能感受到對方灼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像老鷹看著兔子,那不是情意,而是貪慾。

  高襄王獨女,烈風營兵符——那是蘇淮瑛眼中的姜洄。其次,他看到的才是一個女子,長得十二分的明艷,也算是錦上添花,性情看著嬌憨柔順,也是他所滿意的。

  他並不喜歡女人身上有稜角尖刺,與其費盡心力去馴服,不如換一個合適的,反正世上女子多不勝數,他無意浪費時間與心思在女人身上。

  姜洄剛剛好符合他的需求,那麼娶她為妻,許她一世榮華,倒也無不可。

  他是抱著居高臨下的姿態施捨這一段婚姻,在他想來,姜洄沒有拒絕的理由。

  然而姜洄臉上的紅暈很快便消退了,神情也恢復了鎮定與理智。她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蘇淮瑛的眼睛,平靜地說道:「承蒙蘇將軍錯愛,不過父親確實無意讓我依附他人,我敬重蘇將軍為人,但也僅此而已。」

  蘇淮瑛眼中的笑意慢慢冷了下來,亭中的春風似乎也變得蕭瑟冷冽。

  蘇淮瑛是個極其驕傲的人,被拒絕後不會死纏爛打,那時他聽了姜洄的話,也只是笑笑便放下了茶杯,蘇妙儀回來之時,他已若無其事地說起別的。

  姜洄以為他已經放下了,便也鬆了口氣,她不願意與蘇淮瑛交惡,因為蘇妙儀仍是她最喜歡的好友。之後蘇妙儀與她照常往來,蘇淮瑛也未阻撓過二人,有時候看到蘇淮瑛面帶微笑的樣子,姜洄都以為是自己誤會了人家。

  然而蘇淮瑛自有他的報復之道,只是姜洄很久之後才意識這一點。

  得不到的,他便要毀去。

  父親入獄,她被軟禁在高襄王府,就連姜家本家都選擇明哲保身,不敢相助,她只有試著向蘇妙儀求助,但是沒有等到蘇妙儀的答覆,等來的是蘇淮瑛本人。

  他熱心地給她帶來父親的消息,只不過卻是死訊。

  「舍妹說,郡主想知道高襄王的消息,我便親自前來告知,可惜,郡主好像對這個消息並不滿意。」看著姜洄哭軟在地,他屈膝半蹲下來俯視她,在她耳畔柔聲低語,「蘇家正妻,罪臣之女,當初,我是給過你選擇的。」

  她揚起頭,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瞳仁里流淌著殘忍傲慢的笑意,想伸手打他,卻被輕而易舉制住了手腕。

  「恐怕是最後一次叫你郡主了……」蘇淮瑛捏著她纖細的手腕,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了指痕,她痛得發顫,卻不肯低頭。蘇淮瑛低笑了一聲, 「看在你與妙儀的情分上,你若被貶,我可收你為奴。否則以你這容貌和脾氣,只怕落在誰手中,都會生不如死。」

  姜洄怒目而視,冷冷地說:「你不會如願。」

  蘇淮瑛本以為,高襄王一死,烈風營便會群龍無首,亂成散沙,卻沒想到反而激起兵變民憤。烈風營三百異士就連妖王都退避三舍,更何況是玉京貴族。

  為了平息眾怒,鑒妖司為高襄王洗脫了罪名,眼看要墮入泥濘貶為奴隸的姜洄反而扶搖直上,被封王姬,位列諸侯之上,地位尊貴僅次於帝燁。

  姜洄許多次都想殺了蘇淮瑛,但是蘇淮瑛身為武將,長年在外,兩人連見面的機會都極少,更別說蘇淮瑛修為高深,她有心也無力。

  後來她向帝燁請旨賜婚,向京中廣發喜帖,自然蘇家也有一份。

  蘇淮瑛和其他人一樣,對這場婚姻不過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他不信姜洄連他都拒絕了,會真心喜歡一個奴隸出身的祁桓。何況在殺害高襄王這件事上,祁桓也是有份參與的。

  姜洄在獵人們看來,就是一隻可口的兔子,雖然兔子有時候逼急了也會咬人,但對他們來說亦是不痛不癢。

  獵人不會把兔子當成對手,他們的對手,是其他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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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洄這一夜睡了很久,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睡夢中的交談讓她拼湊出了往事的一角,至少她知道蘇淮瑛與自己的真正關係了——他們之間有仇無情。

  不過蘇淮瑛與祁桓的關係卻更加撲朔迷離。

  在姜洄的認知里,這兩人共謀害死了高襄王,應該是狼狽為奸的利益關係。而如今祁桓竟不顧情面,申斥蘇淮瑛對王姬不敬,甚至連蔡雍都幫腔幾句,這才迫使帝燁小事重罰,將蘇淮瑛停職罰俸。

  「蘇淮瑛與祁桓之間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矛盾,繼續挑撥這兩人關係,伺機竊取情報,這或許有助於對付蔡雍!」

  「啊?我該怎麼挑撥他們兩人的關係啊?」

  「嗯?你不是挺有天賦嗎,就像落水那樣,給祁桓遞刀子,或者反過來,給蘇淮瑛遞,激化他們的矛盾。」


  「那只是湊巧……我不能反覆用同一個招數吧?」

  「無妨,有效就好。祁桓是鑒妖司卿,他若要對付蘇淮瑛,一定能查到最有力的罪證,他以為你失憶了應該不會設防,你找機會套出情報。」

  「我又該怎麼套情報?」

  「你親近他就能找到機會……」

  說完這句話,對面之人就消失無蹤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小姜洄。

  親近他?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前幾天知道兩人圓房了,她不是還生氣嗎?

  難道破罐子破摔了……

  嗯,也不是沒有可能,她們畢竟是同一個人,雖然三年的經歷讓未來的姜洄性情有所轉變,但在某些問題上,她們都是一樣不拘小節。

  南荒向來被玉京視為荒蠻無禮之地,民風開放而不羈,生活無序且混亂。生活在妖獸威脅下的南荒人,第二天醒來都不知道頭還在不在,生如浮雲漂泊無定,誰又在乎兩情是否能天長地久,不過本著能活一日是一日的心情在過日子,看對眼了便找個山洞花海睡一覺,天地為媒,日月為聘,如此便是一樁姻緣。

  姜洄之所以一時接受不了是祁桓,只是因為祁桓與她有殺父之仇。但她為了報仇,連命都可以不要了,身子清不清白,那還要緊嗎?只要能為父報仇,捨身飼虎,倒也不是不能做出犧牲。

  反正祁桓早晚是要死的,自己早晚是要喪偶的,等大姜洄那邊救了父親,小姜洄這裡也報了仇,兩個人就能換回來了。

  姜洄拉起被子蒙住了腦袋,深深嘆了口氣——這場戲,好難演啊……

  在祁桓面前,她要假裝失憶。

  在蘇淮瑛面前,她要假裝沒失憶。

  在祁桓和蘇淮瑛面前,她要假裝失憶的同時又假裝沒失憶。

  如今的自己就算回到過去也沒有辦法救父親,只有仰仗三年後成長起來的姜洄。想到對方每天水深火熱,不是被惡鬼追就是被妖獸殺,自己只要演演戲騙騙祁桓,相形之下已經是輕鬆許多了……

  一輛馬車駛出宮門,徐徐向西而行。

  車夫無須揚鞭,兩匹馬便知道該往何處而去。

  今日無風,草葉紋絲不動,只有花期已盡的殘蕊不甘地從枝頭飄落。

  馬車駛入無人的甬道,高牆遮蔽了日光,許是馬車經過時帶起了一陣清風,探出牆頭的一枝丫杈便是在這時被吹落了花瓣。

  然而本該落入塵埃的花瓣卻在半空中驟然改變了去向,化為利刃破空刺向車窗。

  極柔之物一旦有了速度,便會化成鋒利無比的殺器。

  車廂中的男子一身玄色官袍,雙目微合,似乎不知道殺機已至,他沉靜如無風的平湖,未見絲毫動作,然而梨蕊洞穿車窗,卻在即將刺入太陽穴之時湮滅為塵,只餘一抹幾不可察的幽香。

  馬車停了下來。

  外面傳來車夫的聲音:「司卿大人,前面……前面是蘇將軍。」

  蘇淮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說話聲在門外響起:「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祁司卿,可方便捎帶一程?」

  祁桓緩緩睜開眼眸,似乎對此並不意外。

  「蘇將軍客氣了,上車吧。」祁桓回道。

  車門打開,一道頎長的身影弓身進來,本來寬敞的車廂頓時顯得逼仄了一些。

  馬蹄聲再度響起,帶來輕微的顛簸,但下一刻馬蹄聲便消失了,只餘下顛簸。

  是蘇淮瑛布下了結界,隔絕了所有聲音。

  蘇淮瑛目光沉沉地盯著祁桓,忽地勾唇一笑:「祁司卿藏得好深,如果不是昨日為救王姬,情急之下暴露了氣息,我還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是上三品的異士。能擋下我的飛花,恐怕你已在一二品之間了。」

  祁桓看著他淡淡道:「於宮牆之下刺殺鑒妖司卿,蘇將軍應該知道是什麼罪。」

  蘇淮瑛挑了下眉,冷笑道:「兇器何在?兇手何在?祁司卿可有證據?」

  「蘇將軍莫不是忘了鑒妖司是做什麼的?」祁桓眼神微冷,「鑒妖司抓人,不需要證據,只需要懷疑。證據,抓了人之後便會有。」

  「呵呵……想用對付姜晟的招數來對付我?」蘇淮瑛嗤笑一聲,「我可不是姜晟那種愚蠢的莽夫,會任由鑒妖司擺布。」


  蘇淮瑛鄭重地審視祁桓:「我原還以為,太宰讓你為他做髒事,只是看中你的心狠手辣,倒低估了你的修為。」

  一品異士,縱觀八荒也是寥寥無幾的頂尖存在,若有野心,也是足以裂土封侯的,縱然蘇淮瑛看不上祁桓奴隸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認祁桓已經有了讓他看重的資格。

  祁桓說道:「蘇將軍特地上車,不是為了恭維本官吧。」

  「太宰利用我們蘇家替他除掉了姜晟,如今背信棄義,自毀諾言。祁桓,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鳥盡弓藏的下一句,是兔死狗烹。」蘇淮瑛眼中掠過厲色,「你以為他會真的毫無保留地將烈風營交給你嗎?那不過是一個誘餌,就和當初他給我的承諾一樣。烈風營的力量,縱橫八荒所向披靡,足以左右任何一場戰爭的結局,即使沒有姜晟在,那也是一股威懾力極強的存在。我如今才明白,他絕對不可能讓自己之外的人握有這支軍隊。太宰生性多疑,烈風營落在我手中是威脅,難道落在你手中就不是了?」

  「蘇將軍言之有理。」祁桓輕輕點頭,「太宰不會信任任何人。」

  蘇淮瑛見祁桓聽進去了,不由暗自鬆了口氣,緩和了語氣道:「所以,你不如與我聯手,共抗太宰。」

  祁桓靜靜凝視他:「你當真以為,你我聯手,便能與他抗衡?」

  蘇淮瑛心中咯噔一聲。

  「你對太宰的勢力,一無所知。」祁桓淡淡一笑,收回目光,「高襄王或許是雄鷹,但你不是良弓,他要除掉高襄王,可選擇的手段有很多,不是他非你不可,而是你非他不可。同樣,要對付蘇家,我也不是他唯一的武器,你用來說服我的理由,並不成立。你說高襄王愚蠢,或許你也沒有你自己想像的那麼聰明。」

  「你!」蘇淮瑛臉色劇變,勃然大怒,沒想到祁桓竟敢如此對他說話,這無異於打他臉面。「你堂堂一品異士,就甘願當他的棋子!」

  「八荒為局,置身其中,誰又不是棋子呢?」祁桓眼神流露出一絲極淡的戲謔,漫不經心掃了他一眼,「蘇將軍為何會有自己是棋手的錯覺?虎狼搏兔,眼中只有獵物,卻不知道真正的獵人早已拉開了弓箭。你眼中若只有一家一姓,那永遠不會是太宰的對手。」

  蘇淮瑛怒火中燒,背後卻又升起一絲寒意。祁桓的話雖刺耳,卻讓他有撥雲見月之感。

  「蘇將軍,這條路快走到盡頭了,你也該下車了。」祁桓微笑著抬了抬手,做出送客的姿態。

  蘇淮瑛眼神晦暗,靜坐不動。

  他聽出了祁桓言外之意,祁桓不會選擇與他同行到底,而留給他走的路,已經不多了。太宰必然會在自己老去之前,為蔡氏掃除一切障礙,鋪好未來數百年的坦途。

  在他眼中,有蘇淮瑛的蘇氏,就是必須清除的荊棘。

  馬車停了下來,蘇淮瑛抬眸看向祁桓:「玉京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欲求,我能看穿每個人所求之物,唯獨你,我看不明白。我本以為你所求的,是權勢地位,與高襄王姬成親,圖謀的也只是兵權。直到昨天,我才突然明白了……你所求的,只是她這個人。」

  祁桓眼神一凜。

  蘇淮瑛笑了,帶著得意與不屑:「原來你和高襄王一樣,你們的軟肋,都在他人身上。若不是因為她,昨日你也不會在我面前露出破綻。」

  蘇淮瑛原先還十分忌憚祁桓,但如今卻鬆了一口氣。一個有破綻的一品異士,那便構不成多大威脅了。

  「可惜她空有美貌,卻實在愚蠢。她若足夠聰明,當年便該選擇成為蘇家正妻,你我聯手或許不足以對抗太宰,但烈風營與神火營聯手,太宰也無可奈何。」蘇淮瑛哂笑一聲,「而你足夠聰明,卻敗在多情。她選擇你是因為她愚蠢看不清局勢,而你選擇她卻是為了在這亂局之中護住她。」

  蘇淮瑛撩起衣袍,笑著起身,推開了車門,陽光灑了進來。他側過身看著陰影中的祁桓,嗤笑道:「溫柔鄉亦是英雄冢,一個空有美貌皮囊的愚蠢女子,值得你這樣用心謀奪,捨身相護?怎麼,她救過你的命嗎?」

  看著祁桓的臉色,蘇淮瑛也怔了一下。

  ——難道還真讓他說中了?

  姜洄聽說祁桓下朝回府了,卻不見他身影,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去了書房。

  高襄王府占地極大,原先只有姜洄與父親居住,府中的侍從也並不多,許多宅院屋子都是空著的。祁桓便選了一個僻靜的院落灑掃出來,作為自己的書房。

  這個院落不大,卻十分清雅幽靜,院中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幾條錦鯉悠哉曳尾,偶有幾瓣梨花落於水面,點綴了小池春色。


  四月正是春末,也是梨花開至荼蘼的季節。種在院中的幾株梨樹名為「商梨」,是源自南荒商國的一種梨樹。這種梨樹生於商國會結出汁水甜美的梨子,移栽到北方的玉京後,便只開花不結果。不過這種梨花實在美麗,純白無瑕,香遠益清,即使不會結果,也讓人沉醉於花開時的美麗與芬芳。

  某段時間裡玉京貴族興起了賞梨的雅好,或許這幾株梨樹便是在那時候種下的。但是高襄王並不喜歡這種沒有結果的花開,更覺得名字不祥,「商梨」即「傷離」,因此這個商梨小院便逐漸荒廢了。

  姜洄跨進小院時,祁桓正立於樹下,高大的背影莫名顯得寂寥,他伸出了右手,修長的五指微張著,接住了一瓣飄落的梨花,像是怕它被風吹走,又怕用力握住會揉皺。

  誰也不知道此刻他想著什麼竟如此出神,以一品異士的感知力竟未察覺到身後有人到來。

  姜洄好奇地走上前,微皺著眉凝視祁桓掌心,實在看不出那梨花有什麼特殊之處。

  「祁桓。」姜洄輕輕喚了一聲,「你在看什麼?」

  祁桓一驚,回過神來,無意盪起的靈氣拂動了掌心的梨花,終究那花瓣還是落入了池水之中。

  「你怎麼來了?」祁桓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眉眼溫軟地看著姜洄。

  「你剛才在想什麼,竟想出了神?」姜洄的目光掃過水上的花瓣,狐疑地看向祁桓,「是不是朝中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忘了,自己是來打探消息的。

  「倒也沒有,不過是些日常瑣事。」祁桓微笑道。

  「我們是夫妻,你有事可別瞞著我呀。」姜洄放軟了語氣去拉他的手,上前一步向他靠近,忽地怔了一下,皺著鼻尖在他胸前拱了拱,像只小獸似的嗅他身上的氣味。「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姜洄眉頭一皺,「是……是蘇淮瑛的氣味。」

  祁桓啞然無語,哭笑不得。

  姜洄打了個噴嚏:「他們這些貴族,總喜歡在衣服上熏各種名貴香料,昨日他靠得近,熏得我眼睛疼,你身上為何會有他的氣息,他不是被停職在家了嗎?」

  祁桓無奈笑道:「停職,倒也不是軟禁,我出宮時遇到了他,他要我捎他一程,我便讓他上了車。」

  「他無緣無故為何要上你的車?」姜洄滿腹疑慮,「是不是對昨天之事心懷不忿,想伺機報復?他對你下手了嗎?你受傷了嗎?」

  祁桓溫聲安撫道:「他傷不了我。」

  這句話語氣雖淡,卻有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姜洄鬆了口氣,又惱怒道:「蘇淮瑛那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當初便是因為她……我拒絕了他的求親,他才如此害我阿父。我怕他對你不利。」

  「蘇淮瑛是條不會被馴服的狼,你對他好,他只會認為理所當然,並且得寸進尺。那時你若答應了他,他只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吞噬高襄王府的勢力。你拒絕他,並沒有錯。」祁桓聲音溫柔,眼中卻浮起寒意,「你無須怕他,如今該畏懼不安的,是他。」

  姜洄心念一動,下意識便抓住他的手,急切問道:「你有辦法對付他嗎?可是有抓住他的罪證?」

  祁桓垂眸看她,小心翼翼地攏住她細嫩的指尖,就像握著那瓣梨花一樣。

  「獵人須得耐心,陷阱已經布下,弓箭已在弦上,接下來便等他自投羅網。」祁桓柔聲道,「姜洄,他欠下的血債,我會幫你一一討回。」

  春末的風溫柔地拂過枝頭,吹得梨花如雪落,立在樹下的男子高大俊美,三分春色便落入那幽深的眼眸。

  姜洄一時看得發怔,心跳緩了一下,又加倍急促了起來。

  ——若他這深情是真的,那演技可比我強多了。

  姜洄心慌意亂地垂下眼,嘟囔著問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祁桓低笑一聲,溫軟了眉眼。

  「自然是因為,我們是夫妻,我心悅於你。」

  姜洄搖了搖頭:「可是昨日壽宴上……我聽到了許多關於我們的流言蜚語。他們說,是我飛揚跋扈,仗勢欺人,強迫你娶我……」

  「傳言多是虛妄,你不必放在心上。」祁桓打斷了她的話。

  「你說我們相愛,我卻沒有半點記憶。」姜洄迷惑地蹙起眉,「祁桓,你為什麼喜歡我,又是從何時開始?」

  祁桓沉默了很久。


  漫長得姜洄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才聽到他極輕的嘆息:「很久以前……你救過我……只是你忘了,但我記得,就足夠了。」

  姜洄微仰著臉看祁桓,他眼中映著她的面容,可她卻覺得,她像方才落於他掌心的梨花,一樣在他掌中、眼中,卻不在他心中。那深邃的目光落在了遙遠的地方,他此刻想起的是誰?

  看著他悵然落寞,姜洄只覺得心尖像被人掐了一把,酸脹的感覺緩緩散開,她本該恨他,此時卻覺得他好像挺可憐。

  ——這該死的奸臣,怎麼演技這麼好。若不是有大姜洄告訴她真相,她幾乎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了。

  可能醒來後第一眼,她就已經接受眼前這個男人了,畢竟她喜歡他身上的氣息。

  姜洄強迫自己恢復理智,清了清嗓子才說道:「我、我不是挾恩圖報的人,也不願意強迫別人。不過既然你與我成親,我也不會虧待你的。」她說著頓了一下,瞄了一下書房敞開的窗戶,窗邊擺著一張臥榻,這幾日她藉口傷勢未愈,祁桓為他療傷完便都來此休息,只有一晚力竭暈倒,才共枕而眠,「你回主屋睡吧……我傷口已經癒合了……」

  姜洄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甚至沒好意思抬頭去看祁桓的表情。

  不過握著她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難道他還不願意?

  ——也有可能,那天晚上好像是她先動了口。

  ——這幾天晚上也是他主動離開房間……

  ——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在侍寢,自尊心受挫了?

  姜洄滿腦子胡思亂想,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祁桓低低說了一聲——「好」。

  姜洄這才鬆了口氣。

  ——大姜洄給的任務,她算是完成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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