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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徐恕

2024-08-15 20:32:24 作者: 隨宇而安
  夜宴台妖襲之後,玉京全城戒嚴,神火營把守京畿重地,烈風營與鑒妖司協作,於方圓百里之內搜捕妖王修彧的蹤跡。

  姜洄從豐沮玉門回來,第二天一早便去了一趟鑒妖司。

  玉京建城千年,而鑒妖司成立卻不過三百年,是因為妖族威脅日益加劇而特地開設,其址並不在王宮之內,而是在王宮以西的神廟舊址之內。

  武朝建都之初,仍需要倚仗神族的餘威震懾天下萬民與八荒諸國,因此彼時神權依舊高於王權,神廟是玉京的核心。但隨著時間流逝,王權終究凌駕於神權之上,神廟也逐漸荒廢,泰華殿真正成了玉京乃至天下的中心。

  三百年前,妖族的勢力越來越強大,狐蛇鼠狼更是狡詐多謀,它們化形為人,學習人族的文字禮儀,逐漸滲透進玉京的權力核心,釀成過不少大禍,給武朝的統治造成了巨大打擊,險些顛覆王朝政權。

  在清除了幾次妖患後,武朝成立鑒妖司,吸納了諸多能人異士,旨在對付詭計多端的妖族。鑒妖司三字,以「鑒」為首,最大的職能便是分辨並緝拿潛藏在玉京的妖族,尤其是公卿百官,後宮妃嬪,這些最有可能危害到王朝統治的貴人們,都是鑒妖司嚴密偵查的對象。

  正因鑒妖司可監察百官權貴,地位才更加超然,鑒妖司卿儼然位於六卿之首。如今的鑒妖司卿,也是玉京八姓中勢力居前的姚家家主,姚泰。

  儘管鑒妖司中多是能人異士,但任鑒妖司卿的,卻非修為最高之人,姚泰本人甚至不是異士。世家貴族,並不完全以能力論尊卑,嫡庶之道猶在強弱之上。

  世家傳承自有其考量,無論立賢、立能,都難以服眾,若人人自覺有機會當家主,則傳承之時必有紛爭,賢者相爭,能者相殺,如此一來家族勢力必然內耗,讓他人從中得利。而立嫡立長毋庸置疑,可減少傳承之時的紛爭,由宗族長老共同維護其秩序,方能保證世族力量長盛不衰。

  然而並非所有的嫡長子都是才智出眾之人,更多的是庸碌之輩。便如姜氏一族,如今的家主便是個平庸凡夫,而最為出眾的卻是出自旁支的高襄王姜晟。若不是高襄王回了玉京,兩家言和,姜氏嫡系的勢力已經是日薄西山了。

  這一次在夜宴台上,姚泰也受了傷,如今正臥床養病,鑒妖司有失察之責,現在也正忙著戴罪立功。

  相較之下,高襄王父女卻立了大功,姜洄被賜了鶴符之事天未亮便已傳遍鑒妖司,她背後代表高襄王的勢力,手中握著天子令牌,司中無人敢怠慢。

  鑒妖司少卿嬴祿點頭哈腰,親自招待姜洄,見姜洄看著牢獄失神,他還熱情地為她作解釋。

  「這座神廟原先是供奉開天至寶混沌珠的,有開明三聖親自布下的結界法陣,任何邪物都無法從外部入侵,而一旦打開結界,裡面的妖物也無法衝破護罩,就算是那妖王修彧被困於此也逃不出。這裡的結界,唯有司卿大人的手令方能打開。」

  姜洄回過神來,看向嬴祿問道:「不是兩個少卿的令符也能打開嗎?」

  嬴祿有些意外姜洄竟知道此事,但也老實答道:「確實如此,但只有司卿大人不在之時,少卿令符方能生效。兩名少卿令符合二為一,便能化為一枚密鑰。」

  當年高襄王被冤入獄之時,姚泰已經因為通妖之事而伏誅,鑒妖司卿之位空缺,只有兩名少卿在位,一個是祁桓,另一個便是眼前這人。嬴祿也是玉京八姓之一的嬴氏貴族,此人出身雖好,但本事不大,能走到鑒妖司少卿之位,靠的是裙帶關係,做人強於做事。他背靠嬴氏一族,四處斡旋,上下打點,自以為下一任鑒妖司卿非自己莫屬,卻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祁桓。

  在原來的軌跡中,他會被烈風營副將徐照殺死,奪走令符,祁桓也身受重傷,但僥倖活了下來。徐照用兩枚令符打開了結界,劫走了高襄王,坐實了其通妖潛逃的罪名。

  蘇淮瑛與其父蘇伯奕率神火營追殺,於京郊斬殺逆賊姜晟。

  後來祁桓作為唯一的少卿,戴罪立功,為高襄王翻案洗刷了冤屈,因此得以進一步高升,成為武朝千年來唯一一位官至六卿的奴隸。

  但姜洄知道徐照的為人,他能被提拔為烈風營副將,靠的不只是能力,更重要的是赤誠。烈風營三百人,都是在戰場上能互相託付後背之人,不可能為利益出賣手足。可若不是徐照竊了令符,那又是誰?

  誰得益最大,便是誰……

  是離奇失了令符,僥倖活了下來,戴罪立功又得到太宰賞識扶搖直上的祁桓。

  姜洄閉上眼,強忍住心中激憤,腦海中卻浮現出那道獨行於暗夜的孤寂身影,可卻有一道月光突兀地撕裂了黑夜,一個清冷的聲音在幽暗中響起。


  ——但是奴隸不需要希望。

  ——希望,會讓他們不甘為奴。

  祁桓,從來都是不甘為奴的人。

  也許是前世沒有選擇,他攀附上了太宰,而這一世,他選擇了她。

  「郡主,參觀了鑒妖司,可還有什麼指教?」嬴祿笑眯眯地問道。

  他不知道姜洄腦海中的萬千思緒,雖有意討好姜洄,卻也不認為她能查出什麼。

  「嗯,我昨天夜裡查到了一些線索。」

  姜洄的話讓嬴祿愣了一下,下一刻他便見她拿出一個黑色麻袋,抽開繩子,從麻袋中提出了一株枯萎的朱陽花。

  「這是昨夜從夜宴台旁挖掘出的朱陽花,花根處布滿了被吸癟的幼蟲,這是夏枯蝶的幼蟲。昨夜玉帶河上點燃的祈福花燈,應該是福蝶蝶翼所制吧。」

  嬴祿怔怔盯著花根看,果然看到了許多米粒似的細長之物,若不是姜洄說是蟲屍,他還分辨不出來。

  「福蝶蝶翼?」嬴祿疑惑地重複了一遍,「祭典之事,是由宗伯大人主持,鑒妖司並不干涉。不過那些花燈已經逐水而去,郡主這麼問是何意?」

  姜洄把昨日與晏勛說過之事重複了一遍,嬴祿的臉色才凝重起來。

  「您的意思,是花燈上的蝶翼蟲卵被孵化,導致了朱陽花提前開放,與寄魂草混合在一塊兒,才致使陛下與諸侯公卿身中奇毒?」嬴祿意識到嚴重性,不由也重視了起來。貴族中毒之事固然是要查,但事分輕重緩急,鑒妖司此刻將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對妖王修彧的追捕之上,尚未有人發現朱陽花逆時開放的原因。「這會不會是湊巧?福蝶蝶翼用作祭品並不稀奇。」

  「既然有疑點,便不能用巧合之說來搪塞。」姜洄皺了下眉頭,感覺這個少卿有一種混日子的敷衍,不過這也是大多數貴族的現狀。他們一生的軌跡幾乎從生下來就註定了,奴隸生來低賤無法改變,貴族生來高貴也不會輕易被罷黜,事情做得好與做不好都是一樣的結果,既然如此又何必費心費力。

  「郡主說得是,我這就讓人去查清這福蝶花燈是由誰負責,又是從何而來。」嬴祿心中不以為然,但面上還是笑得十分恭謹,他揮揮手,招了人來,當即便下令沿著這條線索追查。

  姜洄冷眼看著,目的達成,她便也無所謂對方怎麼想了。

  「郡主放心,若有發現,我們會立刻回報。」嬴祿笑呵呵地說,言下之意便是送客了。

  但是姜洄恍若未聞,她點了點頭,說:「我便在這裡等著吧,正好我還有事要查,鑒妖司的密閣在哪?」

  嬴祿聞言一怔:「密閣?那可是存放甲等機密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看。」嬴祿剛要出言拒絕,姜洄便亮出鶴符,「陛下許我查案,任何人不得阻撓。」

  嬴祿看到鶴符,急忙行了個禮,這才不甘不願地帶姜洄進了密閣。

  姜洄點了兩盞油燈,便讓嬴祿把她需要的卷宗都搬到跟前,嬴祿搬得汗流浹背,苦笑道:「這麼多,郡主看得完嗎?」

  姜洄正翻看各種密報,頭也不抬地說:「看不完明天接著看。」

  嬴祿詫異地張了張嘴,卻不敢多說什麼——他雖是贏家的人,但玉京八姓中,贏家勢力最弱,姜家如日中天,他可不敢去惹姜洄不快。

  深入鑒妖司,這對姜洄來說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無數玉京的秘密正對自己敞開。

  她早知道夜宴台妖襲一案背後的主使,但還是需要找到證據來指證。不過這也不急於一時,她更想借這個機會看清玉京的陰影。

  鑒妖司密閣是一座堆滿了秘密的寶庫,姜洄沉浸其中,渾然忘了時辰。直到左眼晃了畫面,她才意識到夕陽正在墜落。

  她揉了揉有些酸脹的雙眼,左眼看到了一桌的珍饈美食,而坐在對面的正是祁司卿。

  姜洄勾了勾唇角,滿意地點點頭。

  看來自己說的話她還是能聽進去的。

  ——你親近他就能找到機會……但不能讓他親近你。

  她依稀記得昨晚自己最後是這麼說的,不過昨夜實在發生了太多事,後來她睡得極沉,險些誤了來鑒妖司的時辰。

  姜洄親自進了一趟鑒妖司,才感覺到祁桓掌控的鑒妖司與姚泰治下的鑒妖司有天壤之別。鑒妖司的威懾力,更多是在祁桓手中立起來的,他親自在玉京織出了一張疏而不漏的網,令百官與妖族皆十二分忌憚,而現在的鑒妖司,司中上下看似忙碌,卻都是瞎忙。


  做官的人不做事,做事的人不做官。異士雖有過人之處,但沒有貴族的身份,沒有上三品的實力,依舊是要當牛做馬。

  小姜洄若能從祁桓身上入手,進入三年後的密閣,那就是最好不過了。正好祁桓以為她失憶,對她沒有防備。

  姜洄走出鑒妖司,登上候在門前的馬車。

  夜幕籠罩玉京,車廂中燃起了一盞青銅燈,燈火如豆,伴隨著馬車的顛簸而搖晃。

  從鑒妖司回高襄王府的車程要小半個時辰,姜洄正好閉目養神,梳理今日所見所得。

  馬車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外面傳來車夫猛然響起又戛然而止的慘叫,仿佛他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之事。

  姜洄心頭一跳,睜眼看向門外,沒有多想,手已經按在了琅玉鞭上。

  一陣陰風拍在了車門上,仿佛要將車門拍開,但這車門是向外開的,陰風陣陣拍打車門,並不能將車門推開,反而將車門關得更緊。陰風穿過車門的縫隙,發出刺耳的尖嘯,似鬼哭一般。而門板縫隙之間,一道白色的身影時隱時現。

  姜洄手心發涼,心跳如鼓,她知道躲避無濟於事,牙一咬,抬腳踹開了車門,與此同時,琅玉鞭已朝外揮出。

  赤色的長鞭打中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只聽到刺啦一聲,那白色身影便一分為二。

  姜洄愣了一下,看著在陰風中飄蕩的兩半人影。

  那是一個六尺高的紙人,只有薄薄的一片,臉上畫著潦草的五官,卻還是能看得出來眉眼,只不過此刻臉也分成了兩半了。

  那紙人的五官竟能看出表情來,似乎接受不了自己被撕成兩半,它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薄薄的身子在風中顫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暗巷深處傳來一聲沉啞的低笑:「讓你不要嚇她的,非要自討苦吃。」

  姜洄猛地抬頭看向聲音來處,那兩半紙人也朝來人飛去,一左一右地貼上來者的手臂,仿佛是在委屈哭訴。

  姜洄又驚又喜,喚了一聲:「先生……」

  來者手提孤燈,燈火忽明忽暗,只堪堪照亮了身前半步,頎長的身形融入墨色般的夜幕里,形如幽魅,面容難辨,仿佛傳說中行走於陰陽之間的勾魂使者。

  直到走近了,才讓人看清他的面容。

  男人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紀,不像時下玉京的貴族一般以玉冠束髮,長發只用一支木簪隨意地綰起,些許垂落於鬢角,更多披散於身後,顯得不羈隨性。他五官極為深邃,鼻峰挺拔,雙目微凹,眼眸狹長而幽暗,宛如危崖之下的深淵,行走間鬢髮拂動,左耳上碧綠的耳鐺若隱若現,給那張英俊的臉龐增添了幾分妖異與神秘。

  「徐恕先生。」姜洄上前兩步相迎,行了個禮,「許久未見,先生安好。」

  「我說過,我只是送了你幾本書,不算師徒,見我不必行此大禮。」徐恕淡淡一笑,又別過臉看向蹭著自己手臂的紙人,「你如此頑皮,竟把車夫嚇暈,這次不幫你補身體了。」

  紙人僵了一下,隨即便飛離了徐恕,貼到姜洄身後,一左一右半張臉擱在她肩膀上,做出撒嬌的模樣。

  姜洄哭笑不得,她也沒想到是徐恕的紙人在故意捉弄她。

  「你幫我在這看著車夫,我和先生說會兒話,我會幫你求情的。」姜洄笑著說道。

  紙人登時立了起來,肉眼可見地歡欣雀躍,它一扭一扭地飄向馬車,乖巧地貼在車門上,還朝姜洄眨了眨眼。

  徐恕是古老巫族之後,擅長各種巫術,而煉妖煉器便是其中一種。紙人也是徐恕煉器所得,它們遠不如門童子,靈智不高,能力也弱小,怕火又怕水,勝在簡單易得,壞了也可輕鬆修補,平日裡便是徐恕的僕人,替他跑腿端茶。

  「小紙還是沒變。」姜洄看著紙人的表情,忍不住笑著說道。

  「它不是人,也不是獸,只有我賦予的一點力量,所以永遠都不會變。而你……」徐恕語氣一頓,凝神審視姜洄,「似乎變了。」

  「商梨只能在商國結果,在玉京只是徒勞無功地盛開花朵。先生,玉京和南荒不一樣……」姜洄神色黯然,聲音也低沉了下去。

  「看樣子回京時日不多,你的傷心事卻是不少啊……」徐恕慨然一嘆,「走吧,你這麼著急見我,應該是有要事。當然,我也有問題要問你。」

  暢風樓是玉京最好的酒樓,也是貴族們最喜歡的遊樂之所。這裡有酒池肉林,鶯歌燕舞,也有流觴曲水,風花雪月,既是大俗之地,也是大雅之地,極盡所能地滿足貴族們的需求。


  姜洄找了個僻靜的雅閣,設宴款待徐恕。

  徐恕於飲食上十分隨意,唯好杯中之物,而暢風樓可以買到各種好酒。

  「昨日夜宴台發生之事,我都已知曉。」徐恕喝下第三壺烈酒,臉色依然不變,雙目依舊清明,「說過我不是你師父,你又打著我的名號惹事,你和小紙一樣,都是不聽話的。」

  徐恕說著嘆氣搖頭,耳鐺隨之輕曳。

  「先生雖不認我,但我跟您學過巫術,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姜洄微微一笑,「且容我狐假虎威一下吧。」

  「罷了,這件事你做的倒也不錯,起碼沒給我面上抹黑。」徐恕輕咳了一聲,「不過下不為例了。」

  「我記下了。」姜洄鞠了一躬,又為徐恕滿上一杯酒,「我還以為先生遠在南荒,要等上許久才能得到先生回信,沒想到今日便得見先生本尊。」

  姜洄確實是沒想到徐恕會這麼快來到玉京,因為前世此時,她並沒有見過徐恕,而在高襄王受傷後,她卻收到了徐恕從南荒送來的救命靈藥。

  南荒遠在十萬里之外,徐恕雖是一品異士,卻也沒有瞬息萬里的神通仙法,更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南北兩地。

  那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前世的徐恕在說謊。

  說謊,必然是為了掩蓋。

  遮掩,是因為真相不敢為人所知。

  看到徐恕從暗巷中走出的時候,她雖面露驚喜,心中卻也陡然生出了懷疑。

  徐恕握著酒杯,目光懶懶地掃了一眼姜洄,噙著笑道:「想知道我為何來得這麼快,直接問便是。你果然是變了,以前你說話直來直往,不會這般迂迴,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還以為是有人易了你的容貌來騙我。」

  徐恕眼中掠過疑色,一道綠光轉瞬即逝。他生來一雙妖瞳,情緒激動之時眼瞳便會泛出綠色,因此被族人棄於荒野。誰也不知道那雙眼瞳到底有何玄異之處,但隨著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信徒越來越多,人們也不再稱之為妖瞳,反而尊稱為「天眼」。那雙眼睛狹長而有神,如帝鸞鳳目,即便是黑瞳之時,也有著洞悉人心的銳利,令人不敢直視。

  原來的姜洄心無城府,爽快直接,無所畏懼,純粹而透明,幾乎可以讓人一眼看透。但現在她經歷了太多,更背負著沉重的秘密,這讓她不得不更加謹小慎微。

  徐恕的眼睛太過銳利,幾乎已經看穿了她體內藏著的不是原先的魂魄,這讓姜洄心中生出一絲涼意。

  「不過這世上還沒有能騙過我雙目的易容。」徐恕笑了一聲,手指摩挲著杯沿,看著琥珀色的酒液,「你想知道我為何突然出現在玉京,倒也不是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告訴你答案,你也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姜洄斂起了笑意,神色凝重起來。

  「半年前,高襄王在南荒斬殺了妖族首領修無與其妻子瑛招,修無拼死掩護瑛招逃走,最後被梟首帶回了玉京。瑛招的屍身也在七日後被找到,不過屍體面目全非,肢體不全,已被其他妖獸啃噬過。」徐恕緩緩說道。

  這件事姜洄自然是清楚的。

  修無是妖族首領,智慧非常,也是人族最大的威脅。數百年前,他便捕捉了許多人族中的智者能人,逼迫他們教導妖族學習人族的文字,了解人族的歷史。他甚至仿造人族修建王宮,讓妖族走出了洞穴,變得與普通人族無異。

  一開始了解這些的時候,姜洄還以為這是好事,妖族學習人族,主動接受教化,便能與人族友好相處。但很快她便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虎狼生來便是吃肉的,這是無法改變的天性。而人族是最為靈智的生命,也是妖獸最好的食物。

  那一次姜洄隨烈風營搗毀了一處妖獸巢穴,在那裡見到了她畢生難忘的恐怖景象。

  許多人族赤身裸體地被關在洞穴棚戶之內,蓬頭垢面,雙目呆滯,遍體鱗傷,而在另一個溫暖一些屋子裡,則關著一些幼童,他們四肢跪地行走,宛如獸類。

  妖族將捉來的人族當牲畜一樣圈養,就如豬馬牛羊一樣,逼迫他們不停地生育,作為自己的食糧。

  妖族將這些人稱為「肉人」。

  那些被救回來的人族,有的是剛被捉去不久的,已然徹底瘋了,有的已經不知是第幾代肉人了,已經徹底失去了人族的靈智,再也無法直立行走,回歸人族。

  高襄王與妖族爭戰多年,也是那一戰之後,他立誓必殺修無。

  然而修無多智狡詐,經過數年追蹤,埋伏布局,烈風營終於在半年前捕捉到修無的蹤跡,高襄王親手將其斬殺。修無之妻瑛招雖然逃走,但也受了重傷,大概是一路躲避,沒有找到妖族的救援,才死於荒地,被其他猛獸啃噬,留下了殘缺的屍骸。


  修彧此次在夜宴台發動襲擊,便是為了替父母報仇。

  徐恕說道:「此前我曾向你父親提過,想要瑛招的骨頭做一件法器,你父親便在尋到瑛招的屍骸後令人送了一些骨頭給我。妖獸受靈氣淬體,鱗甲爪牙皆是極好的煉器材料,瑛招更是有數百年修為的大妖,即便是身亡,屍身依然可以煉成強大法器。但是,我收到的瑛招骸骨,卻只殘存非常微弱的妖氣。」

  姜洄疑惑不解:「這是為何?」

  「這說明她在死前流失了幾乎所有的妖力。凡人與猛獸產子,皆會流失精血,而妖獸產子同樣會有損耗,母體可以選擇是否將自身的妖力傳於腹中胎兒,此消則彼長,只不過仍會有妖力流失,母體妖力每削弱三分,胎兒妖力僅能增長一分。胎兒尚弱,並不能吸收那麼多的妖力。」

  聽到此處,姜洄已然明白過來了,她臉色微變,肅然道:「你的意思是,瑛招臨死前誕下過妖胎,才會失去妖力?」

  徐恕神色凝重地點點頭:「我便是有此懷疑,因此花了點時間去調查,果然從妖族口中得知,瑛招死時身懷有孕,但論時間,仍未到產子之時,她即便抽空了所有妖力,也不可能強行分娩,除非……她是剖腹取胎。」

  「妖胎!」姜洄一驚,腦中似乎閃過了什麼。

  「瑛招的妖力亦十分磅礴,盡數給了妖胎,則妖胎離體後也能存活一段時間,直到吸收完妖力,到了時辰再破胎而出。我之前聽說瑛招屍身被猛獸啃噬,便覺得有異常。此等修為的大妖,皮毛天然便是堅不可摧的法器,怎麼會有猛獸能夠吃得了她的屍身?後來見到那骸骨才明白過來,她早已耗盡了妖力,沒有妖力的屍身便比普通野獸強不了多少。」

  姜洄急忙問道:「那妖胎去了哪裡?」剛問出口,她自己便有了答案。「玉京!」

  徐恕的神情肯定了姜洄的猜測。

  「我以瑛招遺骸上的妖氣為指引,追查了兩個月,才捕捉到一絲痕跡,確定妖胎被人帶往玉京,著急趕來,便是為了在妖胎破胎而出之前找到它,否則小妖獸誕生下來,妖胎上屬於瑛招的氣息便會徹底消散,之後想再找到瑛招的幼子,便十分艱難了。」徐恕沉沉嘆了口氣,「此子吸收了瑛招太多的妖力,來日長成,只怕絕非人族幸事。」

  「先生最後追蹤到的氣息是在何處?」姜洄問道。

  她心中隱隱有一個答案。

  徐恕道:「鬼市。」

  姜洄心中一沉——果然,便是她那日在鬼市見到的那個妖胎。

  那時候妖胎出現便引起了不少騷亂,惹得許多高階異士蠢蠢欲動,都想將其納入囊中煉為法器。

  若早知是修無與瑛招之子,姜洄當時便不會置之不理了。想到此處她面上露出了懊惱後悔之色。

  徐恕將她的神情看在眼裡,奇道:「難道你曾見過?」

  姜洄遲疑了一下,回道:「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但幾日前,我確實在鬼市看到過一個妖胎,當時有人掛出售賣,惹來一陣哄搶,卻不知道是誰趁亂出手搶劫。我當時有事在身,並不知道後來妖胎落入何人手中。」

  姜洄說著心中一動——鬼市的消息,瞞不過鑒妖司的暗樁,或許自己可以從那處下手。

  徐恕似乎是看穿了姜洄的想法,噙著笑道:「如今你手持鶴符,可自由出入鑒妖司,要在玉京中尋找妖胎,倒比我方便許多。」

  姜洄疑惑道:「先生既然知道妖胎的存在,為何不及早將此事告知我阿父?」

  「若是你父親知道妖胎的存在,會如何?」徐恕反問道。

  姜洄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自然是會讓烈風營全力搜尋,以我阿父的力量,應該早就找到了。」

  徐恕又問:「找到又如何?」

  「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姜洄答道。

  「呵。」徐恕笑了一聲,啜了口酒,「可我並不想。」

  姜洄頓時怔住。

  「兩大妖王之子,吸收了龐大妖力的先天妖胎,直接斬殺豈不可惜?若以煉妖術煉化,成為妖寵,那便相當於有一位一品異士為你驅使。」燭光在徐恕眼中燃燒,泛著詭異的綠芒,他似乎已有了三分醉意,向來冷靜的眼神中透著一絲癲狂。

  姜洄恍惚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原來這就是前世徐恕隱瞞的真相。

  他想瞞著人族與妖族,私吞妖胎,煉為妖寵。

  此事若被發現,他不但會遭到妖族瘋狂的報復,也會被人族唾棄敵視。


  徐恕,是聞名八荒的賢者,他智慧超群,神通驚世,救人無數。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個瘋子。

  或許是因為天生妖瞳,從小被人族拋棄,他生於荒野,游離於眾生之外,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於他而言都像是一種與己無關的玩物。他在南荒一處荒僻之地偶然得到了古巫的傳承,多年修行終成一品,但和異士的身份比起來,他更像是一名巫師。

  煉妖、煉器,巫醫、巫蠱,他的眼睛似乎能洞悉每一種事物的特性,靈花異草在他手中是毒也是藥,人族妖族在他眼中卻也無甚區別,剔除皮囊去看,都是三魂七魄,煉化的材料。他自詡神明,剝奪了生者三魂,又讓死物有了生命。

  除我之外,眾生平等——徐恕如是說。

  那雙綠色的眼睛仿佛天眼一般,冷靜得近乎冷漠,清醒得仿佛癲狂,他自上而下地俯瞰六合八荒,將萬物眾生視為芻狗。

  十年前,徐恕還未成一品,便敢深入虎穴獵妖煉妖,使自己陷於絕境。恰好姜晟率烈風營經過,救他一命。

  與徐恕的緣分便是在那時結下。看著眼前蒼白俊秀的少年,姜晟也沒想到未來他會成為名揚八荒的賢者,他只將這個聰慧的少年當成子侄晚輩,驚喜於他博聞強識,就讓姜洄跟著徐恕學習認字與醫術。

  姜洄六歲結識徐恕,視徐恕如兄、如友、如師,情誼深厚,非比尋常。但姜晟卻慢慢發現了徐恕的狂悖之處,看穿了他的冷漠與危險,幾次與徐恕發生爭執,最終漸行漸遠,變得疏離。

  只是於姜洄而言,徐恕是陪伴自己長大的兄長,縱然分別,也常有書信往來。父親過世後的那段時間,她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也是徐恕的書信支撐著自己往下走,找到復仇的方向。他一直是姜洄的引路人,她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直到「死而復生」之後,她才想起徐恕當年說過的話。

  ——除我之外,眾生平等。

  當時姜洄以為,自己對徐恕來說是不一樣的。

  但若是……她也在這眾生之中呢?

  姜洄靜靜地凝視坐在眼前的徐恕,七八壇酒下肚,那張蒼白英俊的臉龐也染上了薄紅。

  他含著笑,用微醺的語氣緩緩說道:「巫術,乃神術,能令生者死,能令死者生。你阿父只知道殺妖,實在是暴殄天物。」

  姜洄輕輕搖頭,沉聲道:「我阿父說過,人族與妖族之爭,是生存之爭,是無從選擇。人是靈智之物,更是有情之物,不該為了生存之外的理由,去凌虐其他生靈。妖非獸,已有了靈智,他殺妖,但亦尊重妖,從來不用妖物煉化的法器。」

  徐恕對此不屑地一笑,嗤之以鼻:「迂腐之說,物盡其用,才是尊重。遠古之時,人族先祖便知道扒下獸皮禦寒,我們為何不能剝下妖獸鱗甲作為防具?三魂七魄與獸皮屍骨又有什麼區別?屍骸可以作為法器,魂魄一樣可以。在我看來,人與獸,人與妖,有沒有靈智,都是一樣。」

  姜洄沉默不語,難以辯駁。

  「姜洄,我以為你和你阿父不一樣,你應該懂我的,畢竟,你也是半個巫師了。」徐恕支著腮,笑吟吟望著姜洄,徐徐道,「好了,我已對你坦白,該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三日前,你從不速樓買走一顆寄魂果,寄魂果可解寄魂草香的藥性,也能破解朱陽花與寄魂草混合後的毒性。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夜宴台上會發生的變故,是嗎?」

  姜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認真地凝視徐恕。「如果這就是你的問題,那我可以回答你。」她微微一笑,「是。」

  徐恕愣住了,良久才發出一聲大笑,他舉杯一飲而盡,連嘆三聲:「小姜洄,你學壞了,敢在我面前耍小聰明!」

  姜洄攤了攤手,無奈笑道:「我只是從某個渠道聽到了一點事,才做出了這樣的推測,其實並無把握會夜宴台上會發生什麼,但總歸是有備無患吧。對於這個問題,我只能言盡於此,先生就別追問了。」

  姜洄換魂以來,一直在等待三年後的徐恕去找自己。徐恕為她找來七名異士,給了她攝魂蠱,無論成功與否,他不可能不關心,不可能不好奇。祁桓沒有死,她的計劃失敗了,他本該在第二日就想方設法來探她消息。

  但是他沒有出現,整整五天了,始終沒有徐恕的音訊。

  除非,他其實已經知道那場襲擊的結果。

  那他又是從何得知?

  天色已暮,高襄王府燃起了燈,水榭周圍的湖面映著燈光,雖是夜晚卻也十分明亮。

  水榭中只有一人一貓,琉璃盞盛著溫熱的牛乳,比牛乳還白上三分的小貓正伸出粉色的舌頭舔牛乳。


  祁桓失神地摸著小貓的腦袋,背後傳來的腳步聲讓他警覺地轉過身來,卻看到是夙游正提著食盒走來。

  夙游將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了一道道精緻的菜餚,帶著一絲諂媚的語氣說道:「郡主說你昨日受了重傷,特地讓廚子給你準備滋補的菜餚,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祁桓捨命救主之事不是秘密,跟郡主同車回府更是多人親眼所見。如今府中上下已無人敢將祁桓看成普通奴隸了,都將他視作半個主子。

  夙游知道的還比別人更多一些,她今早浣洗郡主的衣服時,發現衣服胸口有血跡,可是郡主身上並沒有受傷,這血跡從何而來呢?

  夙游腦子比別人轉得快,仔細一看血跡的位置就明白了,正好與祁桓的傷口一左一右相對,她染上的血跡,自然就是祁桓身上的。

  怎麼樣才會染上對方胸口的血跡呢,就是兩個人抱在一起了啊!而且還得是很親密、很用力的姿勢!

  夙游驚嘆不已,她本來已經很高看祁桓了,現在覺得仍是低估了對方的本事,入府不過幾日,就已經快登堂入室了,再過幾日,那還了得……

  祁桓並不知道夙游心中對他的敬仰之情,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豐盛的菜餚,問道:「郡主還未回府嗎?」

  夙游點點頭:「郡主去了鑒妖司查案,不過鑒妖司日暮落鑰,她應該也在路上了。從鑒妖司回來也就小半個時辰,看這時辰也快到了。」

  見祁桓有些神思不屬,夙游不由得打趣道:「瞧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就是郡主出門沒帶上你嗎,何至於此呢?而且郡主也是看你受了傷,體恤你才讓你多休息的,這樣心善的主人,滿玉京也沒幾個了。」

  像是在附和夙游的話,一旁的小貓抬起頭來,喵喵叫了兩聲。

  「團團也說是呢。」夙遊說著輕輕摸了摸小貓的腦袋。

  這小貓極有靈性,它仿佛知道是誰救了自己,知道誰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平日裡見了姜洄便躺倒露出肚皮撒嬌,就連姜洄的臥榻它也上得,乖乖地在床角給自己找了個地方,姜洄不趕它,它便也不走。府中其他人若是靠近,它便會豎起尾巴齜牙咧嘴,只有夙游和祁桓可以撫摸它的腦袋,或許是因為他們兩個人和姜洄走得近,身上都有姜洄的氣息。

  夙游逗小貓玩了一會兒,見祁桓沒有動筷子,以為他還心存芥蒂,便語重心長地開解道:「你雖是救過郡主,立了幾回功,郡主也極為看重你,但奴便是奴,不可越了本分,否則會惹郡主厭棄的。咱們做奴隸的,最重要的就是謹守本分,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別動了妄念,得寸進尺。」

  祁桓抬眼看了她一下,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只是問了一句,她怎麼這麼多話。

  然而夙游的話還沒說完。

  「你現在是得寵沒錯,不過這玉京的貴族,誰沒有幾個男寵女婢,你原來在蘇府,應該是見過這些的。郡主不過是剛回玉京,又年紀尚小,還未懂人事罷了。」夙游搖頭嘆息,又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只是第一個,以後一個個地進門,你要做好帶頭的榜樣,不可擾了王府後院的寧靜。」

  祁桓臉色驟然一變。

  夙游這席話著實傷人,他在修彧手下都沒受過這麼重的傷……

  夙游自覺話都帶到了,便也不再多言了。

  「你趕快用了晚飯,我好收拾了,別想著等郡主了,郡主是主人,也不會和你一起用膳的啊。」

  祁桓握著筷子,有種想往夙游脖子上扎的衝動。

  惡言猛於虎。

  祁桓剛動了一下筷子,便又聽到外間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夙游耳力不及他,尚未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仍自低頭逗弄小貓,卻見祁桓棄了筷子站起來,神色嚴肅地看向門廊處。

  夙游奇怪地轉過頭看去,便看到一隊侍衛急匆匆地走過,當先一人是府中管事。

  祁桓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腳下一動,身形便已出了水榭,攔住了管事等人的去路。

  「你們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麼事?」祁桓問道。

  管事皺眉駐足,剛想罵人,抬頭看到是祁桓,便又把話咽了回去,焦急說道:「郡主不見了!」

  祁桓一驚:「說清楚,何時不見的!」

  管事道:「王爺午間派人傳話,說妖王下落不明,怕對郡主不利,讓我們一定要派人保護好郡主,日落之後不能讓郡主獨自在外。方才王府侍衛去鑒妖司接郡主,鑒妖司值守的人卻說,郡主剛剛離開。侍衛們一路搜尋,卻在一處暗巷找到王府的馬車,車上沒有人,車夫也暈倒了。車上還有一個……恐怖的紙人!」

  祁桓心中一沉。

  「我現在已經派出所有人手搜尋了,也讓人快馬加鞭向王爺報信,但是只怕一來一回耽擱了!」管事急得滿頭大汗。

  「馬車是在何處發現的?」祁桓問道,「那紙人呢?」

  「馬車是在西岐巷發現的,紙人已經被異士們打碎了,興許是死了。」

  祁桓道:「不要挪動馬車,我去找郡主。」

  說著人便朝外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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