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說了多久的話,只知道徐恕已經喝空了十五壇酒了,雅閣中充斥著濃郁的酒香。
徐恕醉醺醺地站了起來,踉蹌了兩下方才站穩腳步。
「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今日這些好酒,就當那些問題的報酬了。」徐恕提著酒壺笑吟吟說道,「我會在玉京逗留幾日,你若要找我,便來不速樓。哦,對了……」徐恕又想起一事,伸手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巴掌大的紙人,遞給了姜洄,「小紙就留給你了,它總是比較喜歡跟你在一起。這是我給它新做的衣服,水火不侵,正好舊衣服被你打壞了,就給它換上吧,你知道怎麼給它換的。它跟在你身邊不適宜太張揚,小一點也好辦事。」
姜洄接過紙人,感覺觸手柔嫩,卻不知道徐恕又是用了什麼東西煉製而成。她知道徐恕的想法不會輕易動搖,多說無濟於事,便也放棄多言了,收下紙人,微笑道謝。
「天之道,在失與得,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我的付出不是無償的。」徐恕擺了擺手,「別忘了,找修彧的同時,幫我留意妖胎的下落。」
姜洄點頭稱是,起身開門,領著搖搖晃晃的徐恕往外走去。
暢風樓分為外三樓與內三樓,外三樓被稱為風雅之地,而內三樓則是風月之地。姜洄領著徐恕行走於無人長廊,兩側懸燈映亮了前路,重重回廊隔絕了聲樂,只隱隱約約能聽到極輕的絲竹聲與歡笑聲,隔了無數紗幔,仿佛是從夢中傳來。
眼看便要走出暢風樓,兩人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喧譁聲,伴隨著尖叫與怒罵,朝著樓外方向迅速逼近。
姜洄頓住了腳步,錯愕地轉頭去看,便看到一道身影衝過了層層紗幔向著自己奔來。那些價值不菲的絹絲被從門上扯落,無助地飄落於塵土之中,無垢的雪白染了刺眼的血色。
「站住!不許跑!」
「抓住那個逃奴!」
一陣陣的叫喊聲撕碎了暢風樓的靡靡之音。
姜洄看向那個逃奴,那人鬢髮凌亂,看不太清楚面容,卻讓姜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逃亡之人腳步踉蹌,速度卻是不慢,然而卻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冷光破風而至,伴隨著尖嘯聲猛地扎進那逃奴的小腿之中,去勢如雷霆,入骨而力未竭,竟將那人生生釘在了地上!
如此力道,唯有上三品的異士方能做到。
姜洄一驚,抬起頭看向箭矢來處。
被撕毀了紗幔的三重門後,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手握長弓,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根羽箭,輕輕搭在弦上。箭簇閃著冷光,而比之更冷的,是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眸,即便隔著百步距離,仍然讓人不寒而慄。
蘇淮瑛!
姜洄沒有看清那人的面孔,心頭卻莫名跳出了這個名字。
他箭法奇准無比,若要射死那個逃奴,第一箭便能做到,可他偏偏不這麼做,而是故意射穿對方的小腿,將他釘在原地,欣賞對方的絕望和痛苦,再慢慢發出第二箭。
這是獵人對待瓮中之鱉的態度,也是上位者的傲慢與冷酷。
骨節分明的五指一拉一松,嘯聲再起,蘇淮瑛眯著眼聆聽死神的尖嘯,卻沒有等到預想之中的慘叫。
一道紅色的鞭影從天而至,落在了箭矢之上。這是蘇淮瑛的箭,上三品異士的奪命之箭,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打斷,但這一擊還是讓它失去了準頭,擦著逃奴的鬢角而過,重重地釘在了一旁的木質地板上。
蘇淮瑛的臉色頓時一變,抬起眼眸看向忽然出現的身影。今天本來就惡劣的心情,此時更是落到了谷底。
「高襄王郡主……」蘇淮瑛幾乎是咬著牙叫出對方的尊號。
姜洄握著琅玉鞭負手於身後,此刻右手幾乎麻痹。與夜宴台上不同,那時蘇淮瑛要殺祁桓,人在眼前,他倒未使全力,姜洄要攔下對方輕而易舉。但此刻蘇淮瑛幾乎是發泄一般地射出這一箭,箭矢灌注了靈力,與雷霆無異。姜洄雖然仗著琅玉鞭的法器之利打偏了此箭,卻還是受到了箭矢之力的反噬,以凡人血肉之軀生扛異士的靈力,別說右手已經麻了,就連右臂都快失去了知覺。
「蘇將軍,真是巧啊。」姜洄微微一笑,「你不是被停職了嗎,怎麼還有心情在暢風樓消遣?」
蘇淮瑛為人極其驕傲自負,夜宴台上姜洄兩次三番讓他下不來台,他已經惱怒非常了。如今高襄王得勢,而他被停職,更是叫他怒火中燒。此時要殺一個逃奴,又被姜洄當眾打偏了箭矢,他殺人的心已經快按捺不住了。
圍觀眾人此時才明白了兩人的身份,見禮的見禮,躲避的躲避,敏銳之人第一眼便察覺到兩人之間勢如水火,劍拔弩張。
蘇淮瑛緩緩地向姜洄走去,唇角掛著冷笑:「郡主不是奉旨查案嗎,不也有心情,來暢風樓飲酒作樂?」
蘇淮瑛嗅覺何等敏銳,還未走到跟前,便聞到了姜洄身上濃郁的酒香,他幾乎可以說出其中七八種酒的品名了。但他也看得出來,姜洄眼中臉上都無醉酒之意,顯然喝酒的另有其人。
他心中生出一絲疑惑——是誰身份更加高貴,竟能讓姜洄陪酒?
然而蘇淮瑛掃視一周,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身影。
姜洄也發現了,徐恕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她也暗自鬆了口氣。
「蘇將軍此言差矣,我來暢風樓不為飲酒作樂,而是為了查案。」姜洄理直氣壯說道。
「呵。」蘇淮瑛嗤笑一聲,一臉的不信,「郡主也是此言差矣了,我來暢風樓也不是為消遣,亦是有公務在身。」蘇淮瑛說著看向那個跪倒在地的逃奴,冷然說道,「我負責押送景國的戰俘,這一批是篩選後送到暢風樓為奴的,剛才有個奴隸妄想逃跑,我職責在身,當然要出手制止。不知道郡主又是出於什麼目的,阻撓本將軍捉人,難道有意包庇縱容叛國之奴嗎?」
蘇淮瑛說著一頂大帽子便往姜洄頭上扣,用心險惡,昭然若揭。
姜洄不緊不慢道:「蘇將軍是不是酒喝多了,記性也差了,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來查案的。你要射殺的這人,便是我來此的目的,我懷疑他與夜宴台妖襲一案有關,要帶他回鑒妖司嚴加審問,怎能讓你將他滅口。」
作為回報,姜洄還給蘇淮瑛一頂更大的帽子。
蘇淮瑛笑了,姜洄的話他是一個字都不信,他也不覺得姜洄與這個剛到玉京的景國奴隸有什麼瓜葛,在他看來,姜洄純粹就是對他抱有莫名的敵意,故意事事與他作對。
他實在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姜洄為何如此針對他,抑或是她就這囂張脾氣,平等地挑釁每一個人?
「郡主說,是為這人而來?」蘇淮瑛冷笑三聲,指著伏在地上的逃奴說道,「那郡主一定知道,這人是什麼身份吧。」
姜洄眉頭一皺,還未開口,蘇淮瑛又冷嘲道:「總不至於連名字都不知道,見著個人就抓吧。」
姜洄不慌不忙,輕笑了一聲:「我既然是為他而來,自然知道他的名字。」
她說著向那奴隸走去,屈膝半蹲,看著這有幾分熟悉的面容,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的名字叫景昭,是景國國君的幼子。」姜洄的聲音清晰而有力。
蘇淮瑛愣了一下,他轉頭去看站在一旁冷汗涔涔的暢風樓樓主,樓主賠著笑點了點頭,確認姜洄所言屬實。
蘇淮瑛狐疑地擰起眉頭——這個逃奴是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姜洄為什麼會知道?
難道她還真的是為這個奴隸來的?
伏在地上的景昭也是心中驚駭,少年俊秀的臉龐面無血色。他剛剛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以為眼前這個美若神明的女子是為救他而來,但聽她所說,似乎是將自己與夜宴台妖襲之事聯繫到了一起,要將他關進鑒妖司。
鑒妖司的惡名,就算是他也曾有所耳聞,若地獄有十八層,暢風樓只在第九層,鑒妖司便在十八層。
數月之前,他還是景國的小王子,然而此刻卻成了世間最卑賤的奴隸。亡國之奴,比世代為奴者更為不堪,世代為奴者或許早已對厄難感到麻木,甚至習以為常。而他卻是從雲端墜落,被碾入塵埃。
暢風樓是供達官貴人享樂的地方,貴人們喜歡奴隸,卻更喜歡被貶為奴隸的貴族,因為他們身上有被撕毀過的美好,被碾碎過的矜貴。
景昭年僅十七,眉目生得俊秀,有雌雄莫辨的少年之美,兼之王室之後的尊貴身份,註定他落魄為奴後會淪落到暢風樓,被打斷傲骨、磨平稜角,成為貴族們喜歡的模樣。
這一批被一同押往暢風樓的奴隸,都是景國的戰俘,其中數人都是忠臣之後,與景昭一同長大,因此打定主意拼死護送景昭逃出暢風樓。沒有人知道景昭也是十竅異士,若不是蘇淮瑛在此,他本來可以逃跑成功的。
至少前世,他便成功了。
姜洄調查祁桓的時候,自然也查過了他的心腹景昭。前世因為高襄王重傷,無法主持大局,帝燁不得不倚仗蘇淮瑛,便沒有將他停職,自然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暢風樓。
景昭在舊部的掩護下逃出了暢風樓,躲進了鬼市。這個節骨眼上,鑒妖司正忙著四處搜尋修彧,自然不會有人去追查暢風樓丟了的奴隸。因此景昭得以躲過一劫,後來祁桓得勢,在鬼市中發現了他的存在,對他的資質青睞有加,便招於麾下。
可是這一世,因為姜洄的介入,許多事情便如蝴蝶振翅般,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蘇淮瑛的出現讓景昭逃亡失敗,而徐恕的出現讓姜洄來到此處,救下了景昭。
姜洄看到景昭的時候,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
仿佛自己正被神明無形的手操控著,步入他預設的陷阱之中。
命運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蜘蛛,一圈一圈地織成了漩渦的形狀,將所有生命囊入其中。
蘇淮瑛酒醒了七分,眼神也恢復了冷靜理智。
「他昨日才到玉京,怎麼會和妖襲案有關?郡主抓人,可有證據?」蘇淮瑛咄咄逼人道。
姜洄忍不住笑了,她不由得想起前世蘇淮瑛說過之話,目光戲謔冰冷地望著蘇淮瑛說道:「蘇將軍糊塗了,鑒妖司抓人,要什麼證據,懷疑就夠了啊!」
「你!」蘇淮瑛一時語塞。
姜洄站起身來,朝蘇淮瑛步步逼近,目露疑色反將一軍:「蘇將軍為何對鑒妖司辦案指手畫腳,多番阻撓?我鑒妖司要活捉審問之人,你為何迫不及待要將他滅口,難道夜宴台妖襲之事,你知道什麼……還是參與了什麼?」
蘇淮瑛臉色劇變,脫口而出道:「胡說八道!你竟敢肆意污衊本將軍!」
異士陡然外放的靈力如平地颶風,撲面而來,讓姜洄站立不穩,向後踉蹌著連退幾步,直到一隻手抵住了她的肩,熟悉的藥香味湧入鼻腔。
「蘇將軍,你放肆了。」晏勛的聲音自姜洄身後傳來,向來溫煦清朗的聲音少見地帶上肅然之意,「郡主乃奉旨查案,又非異士之軀,你竟以靈力相逼,若郡主有了損傷,你如何向陛下與高襄王交代?」
姜洄退了兩步,對晏勛微微一笑,以示感激。
「多謝世子仗義執言。」姜洄溫聲喚了一句,見了個禮。
姜洄聞到的藥香便是從晏勛臂上傳來,也是她所贈的秘方。
晏勛朝她點了點頭,昏黃色的燭火之光不減他分毫俊雅從容,這是一個讓月色都遜色三分的男子。
蘇淮瑛也冷靜了下來,目光在晏勛身上停留了片刻,緩緩道:「世子言重了,本將軍無意阻撓郡主查案,不過是深夜在此見到熟人,好奇之下多問了幾句,也是出於關心。」
蘇淮瑛說著向姜洄拱了拱手行禮:「方才酒後失態,驚擾了郡主,還望見諒。」
姜洄冷冷掃了他一眼,並不接這個禮,轉而對晏勛說道:「這個奴隸腿上中了箭傷,勞煩世子為他拔去箭矢。」
這箭出自蘇淮瑛,穿骨之後又入木三分,姜洄凡人之軀,力量不足以拔出箭矢,因此才向晏勛求助。
晏勛點點頭,微笑道:「舉手之勞。」
他昨日傷在左手,右手無礙,本也有些修為在身,要拔出箭矢並不難,難的是手要穩,否則景昭便會傷上加傷,痛不欲生。
蘇淮瑛冷眼旁觀,見晏勛半蹲在景昭身旁,左手固定住景昭右腿,右手緊握箭矢中段,氣息一凝,瞬間便將利箭從地上拔出,而右腿因為與箭矢同步移動,並未造成太大擦傷。
景昭悶哼一聲,冷汗直流,卻並不喊痛。
晏勛手上動作極快,只見他輕輕一拂,便抹去了箭鏃,隨即將長箭從腿中抽出,又立刻封住穴位止血,抬手一握,還半掛在門上的紗幔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落下來,落進晏勛手中。
他在景昭的傷處打了個結止住流血,再一看,景昭已經疼暈過去了。
晏勛箭姜洄獨自在此,便溫聲問道:「可需要我派人將他送離此處?」
「那便有勞世子了。」
姜洄心中一暖,只覺得晏勛世子果真如傳聞一般讓人如沐春風,不等旁人開口便為人解憂,說話做事分寸都拿捏得極好,既不會讓人覺得過分熱情,也不會客套疏離,難怪連京中最挑剔的貴族都要說他幾句好話。
蘇淮瑛則是另一個極端,很少有人會喜歡他,而他也不需要這種喜歡,他更喜歡看到的,是別人的畏懼。
他自然是聽到兩人的對話了,緩緩上前幾步,似笑非笑道:「這件事就不麻煩世子了吧,我方才無意得罪了郡主,正該賠禮,這人便讓我的手下送到鑒妖司去。」
姜洄從地上站起身,冷冷看著蘇淮瑛。她何嘗不知道蘇淮瑛的用意,不過是想看她是不是真的打算審問這個奴隸。
晏勛心思玲瓏,他派人送走這個奴隸,自然是會送到高襄王府,蘇淮瑛就是故意要讓姜洄騎虎難下。
「蘇將軍如今被停了職,不該你過問的事,你就別操心了,免得有越俎代庖之嫌。」姜洄漠然道。
蘇淮瑛太陽穴青筋跳了一下,咬著牙微笑道:「我也是擔心這人犯路上有了閃失,影響鑒妖司查案,還是由我派人押送較為妥當。」
姜洄嗤笑了一聲,旋即又冷下臉來,盯著蘇淮瑛道:「你在教我做事?」
蘇淮瑛呼吸一窒。
氣氛頓時又劍拔弩張起來。
便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清脆的叫喊聲:「阿兄!」
姜洄聞聲一怔,轉頭便看到一個身著黃衫的少女一臉焦急地朝自己跑來。
「郡主!」蘇妙儀跑到姜洄跟前,一眼便看到了姜洄袖子上沾著血跡,頓時臉色一變,手足無措道,「郡主,你受傷了?」
姜洄愣了一下,順著蘇妙儀的目光看去,才發現自己的袖子上沾到了鮮血,應該是之前幫景昭固定住傷腿時不慎掃到的。
蘇妙儀誤會了,沒等姜洄解釋,她便扭頭去瞪蘇淮瑛,怒氣沖沖道:「阿兄,你太過分了,我已經告訴你郡主是我的好友了,你怎麼能對她如此無禮!你不但射傷了她的奴隸,還傷到了郡主!」
蘇妙儀沒有看清地上奴隸的面容,還以為是祁桓。她知道蘇淮瑛睚眥必報的性格,因此回家之後便和蘇淮瑛鄭重地強調了好多遍,讓蘇淮瑛不要對姜洄心存報復,就算不能當姑嫂,她也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今晚她本是去高襄王府找姜洄道歉的,結果到了王府,才聽說姜洄失蹤之事,當時心中便覺不妙,只怕是蘇淮瑛做了什麼。
高襄王府的人都在搜尋姜洄的下落,而蘇妙儀卻在找蘇淮瑛,很快她便打聽到蘇淮瑛帶了一列手下往暢風樓而去,無暇多想便也帶人直奔暢風樓。她這一路惴惴不安,著急忙慌地下了馬車便向樓內奔去,結果映入眼帘的便是僵持不下劍拔弩張的兩人,地上一個奴隸躺在血泊中,而姜洄的手臂也染了血色。
蘇妙儀聞到了蘇淮瑛身上的酒氣,以為他是酒醉失去理智才出手傷人,她既心疼姜洄,又惱恨蘇淮瑛,也擔心蘇淮瑛傷了姜洄會遭到高襄王的瘋狂報復。心亂如麻,五內俱焚之下,蘇妙儀眼中已浮上了淚意。
蘇淮瑛看蘇妙儀眼泛淚花,不禁揉了揉自己發漲的太陽穴……
——所以他還是喜歡柔順的女人。
——眼前這兩個,一個渾身是刺,一個驕縱任性,都是麻煩。
——而且還都不能打殺了。
蘇淮瑛沉著臉,冷著聲道:「我沒有傷到郡主,你收收眼淚。」
蘇妙儀半信半疑,看了看姜洄,後者輕輕搖頭。「那不是我的血,我沒受傷。」
蘇妙儀鬆了口氣,又聽到蘇淮瑛訓斥道:「這麼晚了你跑到這種地方做什麼?」
「你又來做什麼?」蘇妙儀反唇相譏,「你能來,我便不能來嗎?」說了也不等蘇淮瑛發作,便又變了臉色關切地對姜洄說道:「郡主,我方才去王府尋你,聽說你不見了,府中侍衛正在著急尋你呢!我聽說我阿兄在這裡,就……」
蘇妙儀心直口快,一不留神就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把蘇淮瑛的敵意擺到了明面上。
她急忙閉上了嘴,眼神遊移著想轉移話題,這才猛地注意到站在姜洄身旁的晏勛,她驚異地喚了一聲:「晏世子也在這裡?」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她登時想起昨夜兩人談笑甚歡的模樣,又見兩人挨得近,下意識便以為兩人是結伴而來。
晏勛朝蘇妙儀微微一笑,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溫聲說道:「恰巧相遇。」
蘇妙儀心虛地笑了笑,轉頭對姜洄道:「郡主,我的馬車在外面,我送你回去吧。」
姜洄方才和徐恕聊得久了忘了時辰,本來要走又被蘇淮瑛絆住了腳步,這才想起讓家裡人著急了。
父親離世一年多,高襄王府只有她一人,她沒有什麼牽絆,去哪裡也不用知會旁人,沒有人關心她,她也不再關心別人,此時忽然想起父親還在,只怕府中管事已經著急派人去烈風營報信了,她便也沒有閒心再多言了。
「多謝蘇小姐掛心了。」姜洄朝她笑了笑,卻又轉頭去看晏勛,「不知道世子是否方便送我一程?」
晏勛和蘇妙儀都是一怔,但晏勛很快便又笑著道:「自然是方便的。」
蘇妙儀卻一時回不過神來,緩緩紅了眼眶,只當是姜洄因為蘇淮瑛的無禮而遷怒了自己,她心中一陣酸楚委屈。
兩人認識雖不過半月,但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她最喜歡聽姜洄講在南荒妖澤的見聞,參天蔽日的靈木,炫目婀娜的仙花,還有受靈氣影響而產生異變的種種妖獸,這些都是困於玉京的貴族小姐們永遠接觸不到的。而她也樂意將玉京的風土人情,貴族的行止禮儀教與姜洄。
對蘇妙儀來說,幾日前兩人還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今日姜洄卻對她如此生分,思來想去,只能怪到蘇淮瑛頭上了。蘇妙儀向來知道蘇淮瑛嘴上刻薄,即便是有愛慕他的女子,也會被他冷厲的眼神嚇得不敢接近,更何況他還幾次三番要殺姜洄身邊的人,姜洄恨他怕他,也是理所當然。
蘇妙儀既氣惱蘇淮瑛,又替自己覺得委屈,見姜洄抽手要走,她忙跟上前兩步說道:「郡主……我阿兄嘴上刻薄,你、你別與他一般見識……」
姜洄挑了下眉梢,靜靜看著她。
「你就算生他的氣……」蘇妙儀聲音低了下去,「也別生我的氣……」
蘇淮瑛站在不遠處,臉色越發難看。
看著蘇妙儀委屈喪氣的小臉,姜洄腦海中閃過無數美好的畫面。
在父親出事之前,蘇妙儀始終是她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說,在她心中,蘇妙儀是僅次於父親的重要存在。
她們一起爬過春天的登陽山,泛舟夏日晴好的碧落湖,在秋夜飲酒賞月,於冬日逗貓玩雪……
在南荒時,她終日隨軍奔波,生活自由,卻也跌宕。而在玉京的那一年半,有父親的庇護,有蘇妙儀的陪伴,她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像一個普通的貴族小姐一樣,可以靜下心去欣賞四時的美好。即便周圍還有許多不善的目光,刻薄的非議,但是蘇妙儀始終站在她身旁。
姜洄從來沒有懷疑過蘇妙儀與她的友情,那樣一雙熱情愛笑的眼睛,怎麼可能會是惺惺作態呢?可是高襄王府出事後,夙游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去向蘇妙儀求助,她卻避而不見。若說那時姜洄還心存一絲希望,以為是蘇淮瑛軟禁了蘇妙儀,但之後從父親的屍體上找到一塊自己親手所繡的方巾時,她便徹底死心了。
那是蘇妙儀教她女紅後,她繡出的第一塊方巾。笨拙的針腳,歪歪扭扭地繡著一個洄字。她想鉸碎了,卻被蘇妙儀討了去,視若珍寶地收起來,說是第一個繡品意義重大,她要替她珍藏。
那塊方巾最終落到了父親懷中,被鮮血染紅了,但洄字依然清晰可見。
就在蘇淮瑛將高襄王的死訊帶給姜洄的那一天,也大發慈悲地將這塊方巾還給了她。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姜晟本來是不願意離開鑒妖司的,可是他見到了此物……他以為你落入了妖族手中,他是出來救你的。
以高襄王的修為,自然能從方巾上的氣息判斷出,這確為姜洄的繡品。
以高襄王的智慧,自然也會懷疑這塊方巾的來歷。
但他不敢去賭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萬一姜洄真的落入了妖族手中呢?
所以他還是孤身踏入那個陷阱,死在了人族與妖族的合謀之下。
姜洄沒有燒掉那塊方巾,被超一品異士鮮血染紅的方巾自有靈氣,不會朽爛。那抹觸目驚心的血紅日日提醒她父親的大仇未報。她必須殺了蘇淮瑛,也無法原諒蘇妙儀,無論她是主動還是被迫,父親的血仇都有她的一筆。
姜洄深吸口氣,平息了胸中怒火,擠出一個微笑道:「我沒有生氣,你別多想了,不過你阿兄在這裡呢,他也要催著你回府。」
——蘇淮瑛可以利用蘇妙儀殺了她的父親,她難道就不能利用蘇妙儀來殺蘇淮瑛嗎?
蘇妙儀見了姜洄的微笑,不疑有他,終於鬆了口氣,也跟著笑道:「那好吧,我明日再去找你!」
「明日我還要去鑒妖司,不在府里,過幾日得了空我再約你。」姜洄說道。
蘇妙儀知道姜洄奉旨查妖襲之案,便也理解地點點頭:「那你自己多小心啊,那隻虎妖還沒抓到呢。」
姜洄安撫地笑道:「我會的,你也是,晚上別外出了。」
姜洄說罷便又轉頭看向晏勛:「晏世子,我們走吧。」
晏勛掃了一眼臉色鐵青的蘇淮瑛,輕笑一聲道:「郡主,這邊走。」
姜洄跟在晏勛身側,剛走了幾步,便看到外面一團白色的影子朝自己撲來。
晏勛眼神微變,腳步一動,擋在姜洄身前,右手向前揮出,廣袖生風,將那團白色影子掃落在地。
白糰子在地上連滾了好幾圈,發出一聲哀哀戚戚的慘叫——「喵嗚……」
姜洄驚呼一聲:「團團!」
晏勛也怔了一下,回頭看姜洄,見她神情驚訝又緊張,便知道自己是誤傷了。
姜洄還沒來得及上前去查探情況,便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小貓,一人彎下腰去,提溜著小貓的脖子將其從地上撈了起來,扔進自己的臂彎里。
姜洄抬起頭來,便看到了一張神色晦暗的俊臉。
祁桓一襲黑衣,抱著一團雪白的小貓緩緩走了進來,目光不善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覺得滿院子都是熟人。
姜洄被祁桓的眼神看得心頭顫了一下,那種奇怪的感覺再度襲來,仿佛自己做了什麼錯事被抓包了。
她順著祁桓的目光掃視了一周……
兩個人心中同時冒出一個念頭——好多人啊……
祁桓徑直走到姜洄跟前,低頭行禮。
「拜見郡主。」祁桓的聲音又沉又悶,就像夏日暴雨前凝滯的空氣,讓人有些呼吸不暢。
姜洄回過神來,揮散心頭那種詭異的負罪感,淡淡點了點頭,便伸手去摸祁桓懷裡的小貓。
「團團。」姜洄喚了一聲,小貓猶豫了一下,才跳到姜洄懷裡,仰起腦袋讓姜洄撫摸,又拱了拱姜洄的掌心,低低喵嗚了兩聲,十分地委屈。
「好可愛!」蘇妙儀兩眼放光,忍不住也跟著伸出手去觸摸小貓。
許是蘇妙儀剛才與姜洄拉扯了一番,手上也沾染著姜洄的氣息,小貓雖有些遲疑的樣子,卻也沒有十分抗拒,還是讓蘇妙儀摸了摸它的後背。
祁桓解釋道:「方才管事遣府中所有人都出來尋找郡主,小貓不知何時竄到我身上跟了出來,它嗅著你的氣息,從西岐巷一路追到了這裡。」
貓的嗅覺遠勝人族,即便是超一品的異士也無法與之相比。貓團團原是在水榭中玩,被夙游揉得不勝其煩,便跳到了祁桓身上。祁桓聽管事的說姜洄下落不明,便急忙出門尋找,也沒留意到背上還扒著一隻小貓,不過倒是陰差陽錯讓它立了功。
小貓本是興沖沖地撲進姜洄懷裡,卻冷不防被晏勛掃落在地,雪白無垢的毛髮頓時便沾了點灰。
晏勛面帶歉意道:「抱歉,方才是我魯莽了,下手太重傷了郡主的愛寵。」
姜洄微笑回道:「世子也是護人心切,不必太過苛責自己,團團只是皮毛沾了點灰,倒沒有受傷。」
祁桓面無表情地提醒道:「郡主,王府的馬車已經候在外面了。」
姜洄點了點頭,又對晏勛道:「既如此,便不勞煩世子相送了。」
「那郡主路上小心。」晏勛溫聲辭別,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暢風樓。
蘇淮瑛也上前幾步,冷著聲道:「妙儀,你也該回去了。」
蘇妙儀戀戀不捨地摸了摸小貓,對姜洄說道:「那我們也回去了,過幾日你得了空再來找我……把這隻小貓也帶來好嗎?」
姜洄哭笑不得,點頭應允。
她知道蘇妙儀確實是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獸,前世的軌跡里,她也養了一隻白色的小貓。
見蘇淮瑛兄妹離開,姜洄這才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景昭,對祁桓說道:「你讓人把他帶回王府。」
祁桓問道:「這人是……」
姜洄答道:「景國的戰俘,如今是暢風樓的奴隸,他有名字,叫景昭。」
祁桓眉頭一皺,心頭忽地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
姜洄邊說邊往外走去,並未留意祁桓的異樣。門外停著的正是姜洄先前離開鑒妖司時所乘的馬車,車夫似乎剛醒來不久,仍然臉色發白,驚魂未定的樣子。
車旁站在幾個侍衛,見了姜洄後盡皆躬身行禮。
姜洄問道:「可向我阿父報平安了?」
當先一人答道:「已經派人去追回急信了。」
姜洄鬆了口氣,垂下眼眸,眼珠卻又是一轉:「我還有要事,暫時不回王府,這件事不必告訴我父親。」
眾侍衛面面相覷,面帶難色。「郡主,王爺有令,虎妖未擒,您不得外出,以免遇到危險。」
姜洄道:「陛下亦有令,讓我查案捉妖,高襄王的命令重要,陛下的命令難道不重要嗎?」
眾人一時無言以對。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我有鶴符在身,會讓鑒妖司的異士隨行保護我。」
聽姜洄這麼說,侍衛們才臉色稍緩,點頭領命。
祁桓站在姜洄身旁,低聲道:「我跟你去。」
姜洄輕輕搖頭:「你剛受了傷,還是回去多休息吧。景昭……就是剛才那個奴隸,你將人帶回去,他腿上中了箭傷,找個大夫給他醫治一下,別讓他死了。我對他有些……興趣。」
祁桓終於知道自己方才那股異樣的感覺從何而來了,姜洄對他太過關注了,就像之前對他一樣……
姜洄仍想著自己的事,完全沒察覺到祁桓神色的變化,她將小貓放到祁桓懷中,又道:「景昭應該對府中的情況還不清楚,等他醒來你再和他說清楚,我不會殺他的,別讓他又生出逃跑的心思。」
祁桓心頭頓時如墜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