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燭幽台> 第十二章 賭命

第十二章 賭命

2024-08-15 20:32:28 作者: 隨宇而安
  祁桓莫名想起了夙游那些胡言亂語。

  ——這玉京的貴族,誰沒有幾個男寵女婢……

  ——郡主不過是剛回玉京,又年紀尚小,還未懂人事罷了……

  ——你只是第一個,以後一個個地進門……

  ——你要做好帶頭的榜樣,不可擾了王府後院的寧靜……

  祁桓沒想到,自己居然把那些話記得這麼清楚,此刻一字不差地回憶起來,就像一塊塊巨石往他心上砸,一個字便是一個大坑,不多時心頭便千瘡百孔……

  想到那夜在蘇家,他跪在地上低著頭,聽到少女醉醺醺的聲音說著「人應該分善惡,怎麼能分貴賤呢」,心中有根弦便被撥動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去尋找聲音的主人,卻冷不防撞上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眸,蒙著霧,又淬著光,讓他一時失了神。

  她也看到了他的臉,神色緩緩地變了。

  祁桓本以為自己逾矩的窺視會遭到重罰,但她只是向他撲來,什麼也沒說便暈了過去。

  在高襄王府的第一夜,祁桓一整晚沒有睡,天未亮便在院子外等候郡主的指示。

  被一鞭子抽在脖子上時,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不少,妄念也被驅散了許多。

  ——對了,這才是貴族該有的樣子。

  ——昨晚都是醉人醉語罷了。

  祁桓心頭那點溫熱的火光被風輕輕一吹便要散了。

  可是抬頭時看到她站在台階上,晨曦中,撫著院中的花無聲落淚,心頭的火便又像被人添了一把乾柴似的重新燒了起來。

  這位郡主和別人,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她嘴硬又心軟,衝動又冷靜,單純也複雜,就像藏在迷霧深處的一朵花,只聞其香,不見芳容。

  他看穿了她的矛盾,有意地踩著她的底線步步逼近,她在試探他,他又何嘗不是在反客為主。

  祁桓終於可以確定,在蘇府的那一句話,並不是醉話。她的心裡並無貴賤之別,只有善惡之分,她不會因為他奴隸的身份而輕視踐踏他,但是……

  祁桓心裡冷笑了一聲——原來她對誰都這樣,她是不是想給每個奴隸一個家?

  那個東夷質子要不是身份尊貴,恐怕也被她領回家了吧。

  祁桓冷著臉吩咐人將景昭抬上了馬車,借著微光看清了對方俊秀的面容,又想起方才姜洄的話——對他有興趣。

  什麼樣的興趣?

  祁桓心頭一緊,抱著小貓的手不自覺地也緊了一下,惹得團團不滿地喵嗚兩聲,從他懷中跳了下來,朝著姜洄離去的方向跑去。

  ——它要去告狀,祁桓偷偷欺負它!

  姜洄離開暢風樓不遠,便感覺到一陣涼颼颼的夜風襲來,一張巴掌大的白紙借著風勢朝她飛來,啪的一下粘在她左肩。

  如果紙人能發出聲音,那它現在已經在號啕大哭了。

  姜洄揭下紙片,便看到一道哭喪眉,還有耷拉著的眼睛。

  紙人就算碎到剩下指甲蓋大小也不會死,因為它本來就只是一縷很輕的意識,只需要一點點紙片便能承載。

  姜洄從袖中抽出徐恕贈與的紙人,咬破了指尖擠出血,在紙人上畫下一道符文。

  血色符文微微一亮,隨即便滲入紙中,消失不見。紙人雪白如新,而一張面孔也徐徐浮現。

  紙人活了過來,跳起來站在姜洄掌心,即便是從肢體動作上,也能看出來它有多興奮。它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又蹦蹦跳跳感受雙腳,仰起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看姜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什麼。

  這紙人上有姜洄的血,與姜洄心念相通,因此姜洄自能讀懂它的心思。

  「你喜歡自己的新衣服就好,先生讓你這陣子先跟著我。」姜洄微笑說道。

  聽了這話,小紙更開心了,抱著姜洄的食指蹭了蹭。

  小紙的意識只相當於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徐恕每天只會差遣它幹活,根本不在乎它怎麼想。姜洄卻會陪它玩,還會給它畫好看的衣服。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巷子深處傳來一聲嗚咽的貓叫。

  姜洄訝然回頭,便看到團團從牆上跳了下來,落到自己肩上。

  「喵嗚喵嗚……」團團的腦袋在姜洄耳畔拱來拱去,好像很氣憤地在說什麼。


  小紙抱著姜洄的指頭,大半個身子躲在手指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它好不容易得了新的衣服,看到銳利的貓爪就害怕被抓破了。

  姜洄聽不懂團團的話,卻從這喵嗚聲中聽出了委屈。

  「怎麼了,可是出什麼事了?」姜洄撓了撓它的下巴。

  「它大概是擔心你。」祁桓的聲音從巷中傳來。

  姜洄轉頭看去,皺眉道:「你怎麼跟來了?」

  祁桓徐徐走近,無奈道:「我不是跟著你,只是團團突然逃走了,我總得追上來,免得它走丟了。」

  他振振有詞,姜洄也無從反駁。

  祁桓又問道:「你走這個方向,可是要去鬼市?」

  姜洄微蹙起眉,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不是說,奴隸的本分是服從嗎,她覺得祁桓有點得寸進尺了,從剛才進暢風樓就有些古怪。

  「還是讓我跟著你吧,免得發生什麼意外。」祁桓說了一句,見姜洄面色猶豫,他又道,「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我會守口如瓶。」

  姜洄深深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你傷還沒好,自己小心點。」

  夜色掩住了祁桓唇角微翹的弧度,他的腳步輕快了幾分。

  姜洄披上了深色長袍,斗篷蓋住了身形,面具遮住了面容,無聲無息地融入鬼市長街。

  這時已是深夜,正是鬼市最熱鬧的時候,比上次來時人流多了一倍不止。但也許是受到昨日妖襲事件的影響,人雖多但聲音也壓抑了許多,側耳細聽,便能聽到不少人在討論昨日之事。

  「聽說是九尾虎妖修彧襲擊了夜宴台,死傷了不少貴族。」

  「如今烈風營正在京郊四處搜捕,若發現修彧蹤跡上報,可得賞千金。」

  「我昨天在後院撿到了一根粗硬的白毛,懷疑是虎妖落下的,立刻就去鑒妖司上報了。」

  「可查到了修彧的蹤跡?」

  「那倒沒有,鑒妖司的術士來了一趟,說那根白毛是我老娘掉的頭髮。」

  「……」

  「何以這般看我,那萬一是虎妖的毛呢,上報一下又不礙事,若是真的,那不是發財了!」

  姜洄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今天她在鑒妖司翻看密卷,便聽到司中術士在發牢騷,一天之內收到上千宗報告,都說是發現了虎妖的蹤跡,奔走了一整天,不是貓爪印就是白頭髮,還有懷疑自家娘子被虎妖上了身,凶性大發變成母老虎的……

  這樣亂七八糟的舉報讓鑒妖司本就不富裕的人手更加不足,根本無法一一排查,從中分辨出真實有效的訊息。

  姜洄無聲穿行於人潮之中,最終在一間賭坊前停了下來。

  門口站著個八尺高的壯漢,他低下頭看戴著面具站在門口的姜洄,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祁桓,沉聲道:「你們站在這門口作甚!」

  姜洄道:「來賭坊,自然是要賭。」

  「第一次來吧。」壯漢看似粗莽,卻意外地敏銳,他從姜洄身上感受到陌生的氣息,那是並不屬於賭徒的冷靜自持,「你知道這賭坊是賭什麼的吧。」

  姜洄點了點頭:「賭命。」

  壯漢咧嘴一笑:「那進來吧。」

  說著便側過了身,讓出被擋得嚴嚴實實的門。

  不同於其他賭坊的吵鬧,這裡的賭坊安靜得嚇人。賭桌擺放在陰暗的角落裡,每張賭桌上至少有兩人,最多也不超過四人。若仔細看,便會發現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桌面,冷汗順著鬢角流下,緊張與害怕讓他們雙股戰戰。

  其中一桌此時開出了結果,便聽到有人發出了絕望的慘叫,但還沒等他逃走,便被一個同樣壯碩的彪形大漢制住了。那人似乎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但還是敵不過這大漢,三兩下便被打暈,拖進了一扇小門裡。

  另一個賭客緊隨其後竄了進去,好像怕晚了一步門便關上了。

  姜洄心中發涼,收回了目光。

  壯漢把姜洄帶到了賭坊二層,打開一個小門,便看到一個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女懶懶地靠在躺椅上晃著,她身著彩衣,五顏六色的絲綢拼湊了一身,像是恨不得把所有好看的顏色都堆在身上,讓人看了眼花,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看。


  聽見開門聲,彩衣少女微微睜眼看來,露出一個嫵媚卻又違和的笑臉,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又來了兩位賭客,是誰想賭命?」

  話剛說完,也不等兩人回答,少女的目光便落在了祁桓身上:「她不是異士,你才是,想賭命的人是你?」

  祁桓沒有回答,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姜洄。

  姜洄正打量那個俏麗少女,她開口問道:「你就是柳坊主?」

  少女足尖點了一下,止住了木椅的搖晃,正眼凝視姜洄。

  「看起來,你才是主事的人。」柳坊主支著腮,笑吟吟地打量姜洄,忽地皺了皺鼻子,眼睛一亮,「你身上有股美人香,面具之下應該是一張極美的臉蛋。」

  柳坊主話音未落,忽然抬手一揮,一陣勁風向姜洄掃去。

  祁桓始終留意著柳坊主的一舉一動,在她手肘剛抬之時便側身擋在了姜洄面前。

  但是柳坊主卻無傷人之意,那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陣風,卻剛好吹落了姜洄的兜帽和面具,露出那張明艷若芍藥的面容。

  柳坊主眼睛一亮:「我要你的臉,你要什麼,我和你賭命!」

  「果然是愛美至死的不老妖姬柳芳菲,沒有人知道你今年幾歲,只知道你成名已有十幾載。」姜洄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臉皮,「如今看你這模樣,已經有四十幾歲了吧。」

  柳坊主聽到姜洄的話,臉上顯出驚恐憤怒之色,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面銀鏡,對鏡自照,發出悽厲的尖叫:「四十幾!你居然說我四十幾!明明我這張臉才十五歲!我的臉老了嗎,是哪裡出問題了!不不不……我怎麼會有問題,是你的眼睛出問題了!」

  她猛地摔碎了鏡子,轉頭怒視姜洄,眼中泛起血絲,本來年輕俏麗的面容頓時變得猙獰可怖。

  那壯漢臉上都流露出驚懼之色,連退數步,結結巴巴道:「坊主息怒……」

  柳坊主充耳不聞,足尖一點便朝姜洄襲來,五指成利爪撲向姜洄的面門,仿佛要將她的臉皮撕下來。

  「我要你的臉!我要你的臉!」她像惡鬼一般歇斯底里地撲向姜洄。

  祁桓臉色一沉,氣勢陡變,靈力外放,如無形屏障擋住柳坊主的進攻。

  姜洄不慌不忙,朝著柳坊主扔出一件銀色暗器。

  柳坊主冷笑一聲,輕而易舉地接住那件暗器,然而一入手便覺不對,低頭一看,登時臉色劇變。

  「鶴符!」柳坊主心頭顫了一下,扭頭再看姜洄,冷汗便流了下來,「您是……高襄王郡主。」

  「鑒妖司三品以下,見鶴符必須聽令行事。」姜洄越過祁桓,徐徐朝柳坊主走去,細細打量她的面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賭命坊原來是鑒妖司的暗樁之一……惡名昭彰的不老妖姬柳芳菲,原來是鑒妖司的人。」

  今天姜洄花了幾乎一整天時間,看遍了鑒妖司的核心機密。鑒妖司的據點、暗樁、名錄,她都熟記在心,有許多名字都在她想像之外,因為據她所知,這些名錄上的人,本都該是一些死人。

  但現在她才明白,鑒妖司乾的許多事本就是得罪人的,既得罪了妖族,也得罪了人族,大多數身懷神通的異士並不願意加入鑒妖司求取上升之路,因此鑒妖司能用的人,一大部分都是惡名昭著之輩,這些人受到正道異士追殺,不得已只能投到鑒妖司門下,由鑒妖司開出一道告示,讓他們明面上的身份變成死人。

  死人辦鬼事,這便剛剛好,鑒妖司中將這些人稱為——鬼差。

  鬼差都是見不得光的,他們為鑑妖司辦事,鑒妖司庇護他們性命,算是互惠互利。因此這些人雖然有些本事,卻沒什麼傲骨,不過都是些苟且卑鄙的惡鬼。

  惡鬼最怕的東西有兩樣,一是鑒妖司卿的司卿令,二是帝燁的鶴符。如今鑒妖司卿姚泰受傷停職,鶴符便是司內至高無上的存在了。

  身為鑑妖司的暗樁,柳芳菲自然也是消息靈通的,昨夜姜洄救駕有功,被賜了鶴符一事,外界或許還不知道,但鑒妖司的人沒有不知的。

  柳芳菲想到先前自己的不敬,只怕惹惱了姜洄,急忙卑躬屈膝諂媚討好:「不知是郡主駕臨,方才多有得罪,還望郡主不要怪罪。」

  姜洄越過柳芳菲,向前走去,坐在了她先前的位置上。

  在這個位置上才能看清,原來柳芳菲面前的桌子上刻著的是一幅幅人體圖像,正面背面側面,不同角度,各個部位,所有細節都刻得十分清晰。而桌上還有一些籌碼模樣的牌子,翻開的一面寫著不同的字樣,有的是肝,有的是腎,甚至還有心臟。


  姜洄把玩著那些籌碼,眼神漸漸冷了下來:「聽說柳坊主原是名醫,也是仵作,後來升為七品術士,精於巫醫之道,賭命坊那些輸了命的異士,經過你的巧手,都分散成不同部位,進了京中貴族的身體裡了吧。」

  這就是賭命坊,來到這裡的人,多半是身患重疾,或者身上哪個部位出了問題需要更換的。有的人需要腿,有的人需要眼睛,甚至有的人需要心臟、大腦……

  在這裡,你能找到匹配的人,與他進行一場賭命,贏的人,可以從對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器官,從此獲得新生。

  輸的人卻會失去一條命。

  賭坊並不是善堂,他們從輸家身上摘下器官給贏家,而剩下的所有器官便歸賭坊所有。一個失去了重要器官的人,活著也和死了無異。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裡賭博,也不是所有人的肢體器官都能移植到旁人身上,唯有異士的身軀開了十竅,接受過靈氣淬鍊,才能擁有遠勝常人的活性與力量。

  因此,這裡是異士的生死輪迴之地。兩個人進來,一個入生門,一個入死門,以命為注,願賭服輸。從這裡走出去的人都對賭命坊讚不絕口,稱柳芳菲為活神仙。當然,說她是活閻王的,都走不出這扇門。

  柳芳菲之所以會被稱為不老妖姬,是因為她為了常駐美貌,將活人的臉皮扒下為自己換上。有不少年輕貌美的女子因此喪命,此事引來官府與民間異士的注意,柳芳菲也上了誅邪榜。

  走投無路之際,她便主動投向了鑒妖司,靠著自己的一手絕活,背靠鑒妖司,在鬼市干起了賭命的勾當。普通人的五臟六腑,貴族們自可從奴隸身上取,但是十竅異士的器髒,卻是十分難得。有賭命坊的貨源,有柳芳菲的手藝,如今貴族們是越發延年益壽了。

  姜洄垂下眼眸,掩飾眼底的殺意,似笑非笑道:「難怪姚司卿一把年紀依舊矍鑠,這其中當有柳坊主的功勞。真不愧是移花接木,妙手回春啊。」

  柳芳菲還當真以為姜洄是在誇她,便賠笑道:「不敢居功,都是分內之事。郡主駕臨,不知道有什麼用得著在下的地方?」

  武朝貴賤分明,國君之下有卿、大夫、士。士為最末,縱然是異士,也不例外,唯有上三品的異士,方能顯出殊榮,得封卿大夫。如今世間公認最強的異士便是高襄王,有人稱之為超一品,因為世間有數的一品異士都不是他的對手。

  同為異士,柳芳菲如今也不過是七品術士,而一旁壯漢則是八品力士,姜洄即便沒有鶴符在手,地位也遠高於兩人,他們絲毫不敢怠慢。

  「賭命坊是鑒妖司安插在鬼市的暗樁,這裡發生的事應該瞞不過你們的耳目。」姜洄微微傾身看她,「三日前,鬼市上出現過一個妖胎,你應該知道。」

  柳芳菲一怔,隨即答道:「知道知道,郡主可是對那個妖胎感興趣?可是那妖胎已經被人搶走了。」

  「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一些。」姜洄說道。

  柳芳菲便細細道來:「妖胎是鬼市一個販子從獵妖人手中千金買來的,那獵妖人據說是從南荒逃來,身上中了妖毒急需銀錢買藥,這才讓販子撿了便宜。不過獵妖人似乎是中毒太深,沒等到解藥就毒發身亡了。前幾日那販子趁人多便掛出妖胎出售,以為競價能高價賣出,沒料想竟有人膽大包天,趁亂搶劫。也不知道是誰首先出手,可有人開了這個壞頭,其他人便也都不守規矩了。」

  柳芳菲說著頓了一下,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壯漢說道:「二八,那天是你跟著的,你跟郡主匯報一下情況。」

  二八是那名力士在鑒妖司中的編號,他恭恭敬敬地回稟:「那日參與搶奪的有七個人,三死四傷,死的三個都是獵妖人,而受傷的四人都已逃之夭夭,妖胎也不知道落入誰手中。」

  姜洄問道:「那三具屍體此刻可還在賭命坊中?」

  柳芳菲答道:「正是。」

  獵妖人也都是異士,他們開了十竅,自悟神通,或者拜了散修為師,不願意受官府的約束,便以獵妖為生。妖獸身上的皮毛鱗甲都是寶物,若能獵到一隻賣掉,少則數十金,多則上千金,足以讓普通人一輩子衣食無憂。

  不過這些獵妖人自恃本領高強,不只是獵妖,也常干殺人越貨的不法勾當,武朝對獵妖人的態度向來不善,他們也只能在鬼市這種地方偷偷摸摸進行交易。

  那一夜三名獵妖人死於混戰,柳芳菲自然不會放過這三具屍身。對旁人來說這或許無用,但對柳芳菲來說,那也是三具寶物。

  姜洄站起身來。「帶我去看那三具屍體。」


  柳芳菲雖有些不解姜洄的意圖,但還是恭謹地在前面帶路。

  賭命坊從外面看似乎占地不大,但這房子卻是往下挖的,看似兩層的小樓,下面還藏著兩層。

  越往下便越覺得冰冷,空氣中也瀰漫著詭異的氣味,似乎是用什麼藥草來掩蓋血腥。

  柳芳菲推開地底深處的一扇小門,一股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陰暗的房中便擺放著幾具屍體。

  柳芳菲指著最裡面的三具說道:「那三具屍體便是搶奪妖胎的獵妖人。」

  姜洄剛要抬步進入,肩上便微微一沉,一股暖意包裹了全身。她回頭看去,見是祁桓解下了自己的斗篷給她披上。

  此處四個活人,只有姜洄一個人是凡人之軀,她雖忍住了寒戰,但微白的唇色還是出賣了她。

  姜洄攏了攏披風,接受了祁桓的關懷,卻沒有多言謝意。

  「柳坊主,你解剖過這三人了?」姜洄走進一看,一眼便看到了其中一人腹上的針腳。

  柳芳菲解釋道:「正好前幾日有貴人需要一個腎臟……」

  姜洄皺了下眉頭,目光在三具屍身上逡巡。

  「你原先是仵作,能看得出來這些傷口是什麼造成的吧。」姜洄問道,「比對三人身上的傷口,應該能知道當時在場的另外四人使用的是什麼武器。」

  柳芳菲愣了一下,她驗屍只是為了看還有什麼器官能用,可沒想過去找另外逃走的四人是誰。雖說妖胎珍貴,但她又不缺錢,不至於浪費那麼多精力去尋找一個不確定的結果。

  「我先前驗過屍身,都是一些尋常刀劍之傷。」柳芳菲敷衍了一句,又上前兩步仔細比對三具屍身,「這三人使用的武器都是劍,不過劍厚薄不同,劍傷也有差異。三人身上都有彼此的武器留下的傷痕,除此之外還有兩種刀傷,一種暗器……咦?」

  柳芳菲也意識到違和之處了。

  「你先前說有七個人,卻只有六種傷。」姜洄神色嚴肅,「你確定沒有看錯看漏?」

  柳芳菲眉頭緊皺,甚至上手翻動屍體,查看背後傷勢,但一番檢查下來,她更加肯定地說:「確實是只有六種傷,那第七人,或許是沒有使用武器。」

  姜洄微斂雙眸,眉心輕蹙,腦海中閃過那夜的鬼市,雖是匆匆一瞥,但餘光仍是捕捉到了一些畫面。

  ——人群中飛出一條長鏈,如靈蛇般纏住了妖胎,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妖胎搶走。

  首先出手的那個人,手上至少有一條鎖鏈,並且可以靈活操控。但是這三人身上,卻沒有類似的傷痕。

  看來最可疑的就是那個使用鎖鏈的人,但是戴著面具披著斗篷,誰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那第七人是用了武器,不過用的是別人的武器。」出聲的卻是祁桓,他目光盯著第一具屍體上的致命傷,沉聲說道,「此人的致命傷是胸口的劍傷,一劍貫穿胸口,自上而下,可見持劍人身形極為高大。」祁桓又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具屍體,「但從傷口看,這把劍的持有者應該是這個獵妖人,他卻是個身形矮小之人。」

  因為三名獵妖人所用的劍厚薄不同,因此從劍傷便能比對出是何人下手。祁桓所指之人身上沒有與第一具屍體胸口處相似的劍傷,便可知他是那把劍的持有者。

  柳芳菲瞪大了眼睛在兩具屍身上來回對比,眼中豁然一亮。「你說得不錯,是這個道理!」她抬頭盯著祁桓,奇道,「你也是仵作?能一眼看出劍傷的差異,你應該有過不少驗屍經驗。」

  祁桓戴著面具,她看不見對方面容,只聽到面具下傳出一聲淡漠的回應。

  「只是有過不少受傷經驗。」

  姜洄聽了這話,便又忍不住想起他一身的傷了。

  她原先與祁桓接觸並不多,卻也素有耳聞祁司卿心思縝密,慧眼如炬,讓人常有無所遁形之感。他既能看穿姜洄的心思,也能看出眼前這局的破局之處。

  祁桓又順手指出其他幾處傷口的違和之處,確認消失的第七人並未消失,他一直隱藏在其他六人的武器之下。

  「那人為什麼要用別人的武器傷人?」柳芳菲不解問道。

  姜洄若有所思:「有兩個可能,第一,是他自己的武器太過特殊,會被人辨識出身份。」

  「第二,他其實根本不太會用武器。」祁桓接道,「從他留下的這幾處傷可以看出來,他根本不擅長使用刀劍,只是借用了兵器之利。」


  刀多用揮、砍,劍則用挑、刺,而這些傷亂七八糟的,並不像善用武器之人會使出的招式。

  「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他的武器太特殊,而且他也確實不會用武器。」姜洄喃喃自語,「他甚至沒有留下拳腳的淤痕內傷……」

  「是妖。」祁桓說出了姜洄心中的答案,「他掩藏的身份,是妖。」

  姜洄一抬頭,撞上了祁桓漆黑明亮的眼眸,兩人此刻都讀懂了對方的心思。

  「如果是妖族出手,妖氣溢散,聚於體內,久之便成妖毒,即便死後也會被人察覺。出手的妖族要掩藏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以六人的武器殺死這三人。」姜洄神色凝重問道,「這三個獵妖人是什麼修為?」

  柳芳菲從震愕中回過神來,忙答道:「都是七品異士。」

  「那逃走的三人多半是在七品之上了。」姜洄心頭一沉,「能在六名六七品異士的圍攻下遊刃有餘,那必然是大妖……」

  這個時候出現在玉京的大妖,所有人想到的都只有一個名字——修彧。

  而姜洄比他們知道得更多一點,那就是這個妖胎是修彧一母同胞的手足,看來修彧這次來到玉京,並不只是為了報仇。妖胎如今已經落入修彧手中了嗎?

  柳芳菲也想到了修彧出現的可能,還想到了因自己的疏忽未能提前發現這個線索……若是事發之日她便從屍體上察覺到這個異常,便能提前知會鑒妖司,也不至於在夜宴台上釀成大禍了。

  柳芳菲整張臉都白了,冷汗也流了下來,只怕姜洄追究責任,自己死罪難逃。

  「修彧本就打算在之後的壽宴上發起襲擊,因此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蹤,否則以他的修為,要斬殺六名獵妖人輕而易舉。或許是他有意克制妖氣,這才讓另外三人逃走。」姜洄想了想,又問柳芳菲,「這三具屍體在哪裡發現的,把位置告訴我。」

  柳芳菲點頭哈腰,又領著人離開了屍庫,回到二樓房中,找出一幅鬼市的詳細地圖交給姜洄。

  鬼市的布局乃建都之時有高人以陣法所繪,星羅棋布,宛如迷陣,但有這張地圖便一目了然,不會迷失方向。

  柳芳菲殷勤地給姜洄指路,又問需不需要帶路,需不需要護衛。

  姜洄搖頭拒絕了,她實在不喜歡這些鬼差,他們身上有太重的殺孽與血腥味。若非不得已,她並不想和這些人打交道。

  柳芳菲見姜洄雖然神色冷淡,但也沒有追究責任的意思,心中不禁暗自鬆了口氣,堆著笑臉送姜洄出門。

  姜洄走到門口,卻又頓住了腳步,回頭看柳芳菲。她重新戴上了面具,只露出一雙皎若明月的眼眸。

  接觸到姜洄冰冷的目光,柳芳菲心中一顫。

  「柳坊主,換臉並不會讓你永遠年輕貌美。」姜洄直視她的眼睛,「你目睹過的春秋,都在你的眼睛裡。四十歲的人,眼神不會有十四歲時的天真,你沾染過的殺孽,凝視過的深淵,最終都會在你眼中枯朽。」

  柳芳菲渾身僵硬,血色從臉上褪去,即便是依舊年輕稚嫩的面容,也無法掩蓋雙眼的疲憊與枯寂。

  凝視過深淵的眼睛,最終也會化為深淵。

  柳芳菲目送姜洄離開,想到她那雙清澈卻又銳利的漂亮眼眸,心中不由浮出一個念頭——她的眼睛,又見過了多少個春秋?

  那是十六歲的貴族少女會有的眼睛嗎?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