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和祁桓循著柳芳菲所給的地圖指引,繞過了整片鬼市迷域,來到一處荒村密林。
姜洄舉目四望,覺得有些眼熟。
「從這裡往南走幾里,便是我們那天停放馬車的位置。」祁桓說出了姜洄心中所想。
姜洄掃了他一眼——那種被人看穿的感覺又來了。
「四處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吧。」姜洄悶聲說了一句。
這時懷中傳出兩聲貓叫,她敞開斗篷,小貓便從她懷中探出腦袋,靈活地鑽了出來,跳到她左肩。
而右肩很快便被另一個差不多大小的紙人占據了。它雙手扒著姜洄的領子,探出腦袋好奇地打量小貓,小貓圓溜溜的眼睛瞅著它看了片刻,便伸出爪子去撓它。
小紙嚇了一跳,又躲進了姜洄的衣服里。
姜洄四處查看打鬥痕跡,無暇調停這兩個小東西的明爭暗鬥。
四周的地面上、樹幹上都有過刀劍的刻痕,土壤中滲著暗紅色的血跡。異士的屍體和鮮血都有著與凡人不同的活性,是植物最好的肥料。鬼市是個亂中有序的地方,獵妖人之間的爭鬥往往會在鬼市附近的森林中解決,這片被異士鮮血滋養過的土地,花草長得格外妖異茂盛,遮天蔽月,於夜風中招展枝丫,像是活過來了一般。
或許再過上數百年,這裡也會有草木生出靈智,化形成妖。
姜洄四下搜尋無果,忽地心念一動,從肩上把團團抱了下來,又從隨身的錦囊中取出了兩根白色毛髮,湊到團團鼻下,摸摸它的腦袋柔聲說道:「團團,你聞聞,這附近有沒有一樣的氣息?」
這兩根毛髮是在夜宴台上撿到的,屬於修彧的毛髮,柔軟如絲,卻又堅韌無比,她試過用許多利器都無法斬斷。
團團好像能聽懂姜洄話中的意思,它皺著鼻子嗅了嗅,便從姜洄手上跳了下來,鼻子在地上到處拱來拱去,忽地耳朵豎了起來,朝著一個方向跑去。
姜洄急忙跟了上去。
一團白色的小球靈活地在林中穿梭,不多時便將兩人引出三里之外。
姜洄一路小跑,眼看剛要出林,忽被人扯住了臂膀,身子一輕,已然騰空而起,落在了高處樹枝上。
姜洄剛要開口,便被祁桓抬手捂住了口鼻,輕輕搖頭,以眼神示意她安靜。
姜洄心神一凜,不自覺屏住呼吸。
便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幾聲低斥:「嚇我一跳,哪來的野貓,滾滾滾!」
緊接著便是幾聲憤怒的喵嗚。
凌亂的腳步聲在附近響起,伴隨著各種不滿的嘟囔,由遠及近。
「大哥,我們已經找了一整夜了,天都快亮了,連個鬼影都沒有,那人真的往這個方向跑了嗎?」
「除了鬼市,他還能跑到哪裡去?」另一人聲音陰沉許多,「你少抱怨了,找不到他,你我都要倒霉。」
「鬼市找人,那還是鑒妖司比較方便……」
「你瘋了!」那人話音未落便被打斷,「忘了大人交代的事了嗎?這件事是萬萬不能驚動鑒妖司的!如今鑒妖司可不是只有我們的人了……」
幾個人很快便出現在了視野之中,從兩人下方走過。
好在這片林子枝繁葉茂,又正是黎明時分,光線昏暗,夜風嗚咽,那幾人被遮蔽了視線,模糊了聽覺,一時未能發現藏在枝葉中的兩人。
好在祁桓的五感敏銳,提前一步發現了這幾人在附近,帶著她藏了起來,否則這時便迎頭撞上了。
身下是粗壯的樹枝,祁桓背靠枝幹,手臂緊緊箍著姜洄的身軀,以防她從高處墜落。
祁桓望著姜洄姣好的側顏,兜帽在奔跑時滑落,面具在離開鬼市時也已摘下,月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吝嗇地灑落了幾縷清光落在她眼中,夜風拂過樹冠,發出沙沙的嗚咽,明艷照人的面容在月光中時隱時現,未有花開的樹上卻有了清雅的花香。
然而她只是專注地看著下方,不知道自己成了旁人眼中的風景。
姜洄眉眼微蹙,眼中划過一絲疑色,眼看幾人便要走遠,聲音逐漸聽不清楚,她心念一動,懷中便鑽出個小腦袋來,小紙抬頭看了一眼姜洄,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借著夜風向下飄落,朝著那幾個人的方向飛去。
巴掌大的紙人雖然沒有殺傷力,卻是個極好的探子。它行動起來無聲無息,因為本身只是一道靈識,就算是異士也未必能察覺到它的存在。
姜洄側耳去聽下方的談話,忽然感覺身上覆上了一層暖意,她初時不以為意,以為是祁桓又給她披上了斗篷,但緊接著便感覺到後背覆上一隻手掌,掌心在背上游移著,熱意仿佛灼透了單薄的春衫,在她心上燙了一下。
與此同時,她感受到拂在頸側灼燙的呼吸。
姜洄猛然繃直了身體,扭過頭去怒視祁桓,抬手便要扇在對方臉上,但立即意識到這一巴掌會打破夜的寧靜,引起下方的注意,便又生生戛然而止,手掌無聲無息地落在祁桓面頰上。
若不是她神色憤然,這一下倒像是情人間的愛撫。
感受到臉頰上溫軟的觸感,祁桓心中一動,訝然望著姜洄,卻見姜洄的臉龐迅速漲紅,烏亮的眼眸因為羞憤而泛起水色,她緊緊抿著唇,身體又是緊繃又是輕顫,似乎正受著什麼煎熬。
祁桓俊眉微蹙,面露憂色,伸手要探姜洄的額面,姜洄見祁桓要朝自己伸手而來,頓時一驚,覆在他面上的五指屈起,向下扼住了祁桓的咽喉。
祁桓幽黑的眼底漾起波瀾,卻沒有掙扎,只是疑惑卻又平靜地凝視姜洄。
姜洄放緩了呼吸,閉上眼不看祁桓的眼神,可是一閉上眼,身上的觸感便更加清晰了。
她腦海中幾乎可以還原此刻另一邊的畫面。
沒錯,此時正值日出,因為她未能入夢,強陽逐陰之際,她感受到的,便是三年後的姜洄感受的一切。
溫暖的被窩,高床軟枕,還有……躺在她身側的另一個人。
撫過她背後的手掌分明是男人所有。
能躺在她身旁的男人,除了那個鑒妖司卿祁桓,還會有誰!
姜洄可以控制自己的肢體,卻無法改變自己的感知,哪怕此刻她的手正掐著祁桓的脖子,卻依舊無法感受到他的存在,她的掌心似乎正抓著絲綢織成的寢被,絲滑又柔軟,另一隻手碰到了一具溫熱的軀體,而環著她身軀的卻不是什麼寢被,而是一個堅實的懷抱。
她正躺在一個男人的懷中,一隻手撫過她的後背,掌心的溫度滲過了薄薄的絲衣,熨燙她的肌膚,不知是她主動往男人懷裡鑽,還是男人加深了這個擁抱,她被緊緊擁入懷中,鼻腔間充斥著不屬於自己的清冽冷香,身上卻越發溫暖起來。
男人的呼吸在極近的地方,拂過她的鬢角耳畔,眉梢眼角,游移著與她鼻息交纏,溫熱的掌心貼上她的面頰,她仿佛正與那人四目相對,什麼都看不見,可卻什麼都感覺到了……
姜洄心跳猛地一顫,就在此刻,溫暖的幻象驟然消散,如無痕春夢,寒意再度襲來,她的神智也恢復了清醒,清晰地感覺到了掌心的溫熱。
她猛地睜開眼,便對上了祁桓探究的目光,而她掌心扼住的,便是祁桓的咽喉。凸起的喉結滑過她的掌心,姜洄急忙撤了手,她剛才感知模糊,下手不知道分寸,祁桓沒被掐死,純粹是因為他十竅之軀,足夠堅韌。
樹下那幾人早已走遠,但姜洄還沒回過神來。
祁桓凝視著姜洄的眼眸——她自己大概不知道,那雙漂亮的眼睛現在就像被投落石子的星湖,漣漪點點,星光粼粼。
「你放我下去。」姜洄啞聲說道。
祁桓攬著姜洄的腰落了地,姜洄立刻躲開,與他拉開一丈距離。
「我做錯什麼,惹郡主生氣了嗎?」祁桓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輕輕咳了一聲,「郡主可以直說,責罵我,或者,懲罰我。」
「與你……無關。」姜洄聲音帶著顫意,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她眼神迴避著不敢多看祁桓。
祁桓何等敏銳,怎會聽不出姜洄的心虛與羞憤。
但他也著實不解,為何姜洄反應會如此之大。以姜洄的冷靜理智,自然會明白,他抱著她上樹躲避是權宜之策,更何況兩人的距離雖近,他也沒有逾矩的行為。
至少一開始,姜洄對此並無反感不滿,只是突然在某一刻變了臉色。
——她身上藏了很多秘密。
祁桓向姜洄迫近了一步,拉起她的手腕,抵在自己喉間,低聲問道:「若與我無關……這又是什麼意思?」
姜洄下意識地抬頭,祁桓再度拉近兩人的距離,借著蒙蒙的月光,她看清了他頸上淡粉色的指印。
顯然剛才她是下了死手了。
「抱歉……」姜洄指尖掃過他頸側搏動的青筋,不由瑟縮了一下,心虛地移開眼。
祁桓挑了下眉梢——她道歉了。
他這一生受過數不清的虐打,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向他道歉,這感受十分新奇,讓他忍不住沉默著回味了一下。
又忍不住暗罵自己一聲賤骨頭——打一巴掌給一顆糖,自己便甘之如飴了嗎?
祁桓輕咳了兩聲,淡淡一笑:「郡主是主人,我只是奴隸,要打要殺都是應該的,不必與我道歉。」
祁桓越是如此卑微,姜洄便越覺得自責,這仿佛是在提醒她,三年前與三年後的祁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姜洄嘆了口氣:「我剛才只是……把你當成了『他』……」
祁桓狐疑問道:「他……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氣憤?」
姜洄剛褪了紅的雙頰又泛起了胭粉,祁桓看了這一幕眼神卻冷了下來。
——她心中那人,究竟是誰?
「我不想說,你也別問了。」姜洄搖了搖頭,想把那些雜念晃出去,「這些都不重要了,當務之急,是追查修彧的下落。」
祁桓冷冷地想:這些都很重要。
姜洄看了一眼祁桓頸上的傷,心中也有些愧疚,好像這幾天來祁桓一直因為她的緣故受各種傷,身上就沒一天好過……
又想到在賭命坊時,他雲淡風輕地說——只是有過不少受傷經驗。
姜洄心尖顫了一下,乾咳一聲,不自在道:「你那裡還有傷藥吧,自己擦一下脖子……」
祁桓淡淡一笑:「不必了,這點小傷,與我其他傷比起來可算不痛不癢,無須浪費傷藥。」
「你……我……」姜洄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又嘆了口氣,「我以後會冷靜克制一些,不會再動手傷你的……」
祁桓微微訝異——真是個喜怒無常的主人……
但像她這般容易心軟的人,便也不難拿捏。
姜洄餘光瞥見祁桓微翹的唇角,見他沒有放在心上,自己不覺也鬆了口氣,卻也更添了幾分歉疚,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目光甚至在對方唇上多逗留了片刻,忍不住去想——最後那個吻落在唇上了嗎?
姜洄煩躁地吐了口濁氣,晨曦中飄來一片薄薄的紙人,落在姜洄肩頭,一通無聲的比手畫腳後,姜洄神色凝重地點點頭,表示明白。
以血為媒,心意相通,也只有姜洄能明白小紙的意思。
姜洄和祁桓快步離開密林,此時林間飄蕩著白霧,晨光熹微,周圍一切都看不分明。
走了片刻,兩人又聽到了貓叫,循著聲跑去,便看到團團站在荒村中的一間破宅之上。
姜洄推開半敞的房門,院中一片狼藉,顯然已經許久未有人居住。團團從牆上跳落下來,敏捷地跑入屋中,姜洄緊隨其後。
屋中瀰漫著濃濃的腐朽氣息,五感敏銳的異士卻能從中分辨出淡淡的血腥味。
祁桓心生警覺,錯身一步擋在姜洄身前,一把掀開了牆角的草蓆。
只見草蓆之下竟躺著一個身上血跡斑斑的女子,那女子氣息微弱,昏迷不醒,一身錦衣羅裙,一望便知出身非同一般的富貴人家,無論如何不應該出現這種地方。
姜洄神色凝重,上前一步撩起女子覆面的長髮,露出一張清麗嬌美的臉龐。
祁桓眼神微動:「這……是方才那群人尋找的目標。」
祁桓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姜洄點點頭,小紙尾隨一路,偷聽到的消息已足夠讓她推斷出全貌:「這是鑒妖司卿姚泰最寵愛的姬妾,鳶姬。剛才那幾人就是奉命捉拿鳶姬。」
祁桓若有所思,「姚司卿的人丟了,卻不敢讓鑒妖司去找人,這人身上只怕背負著不利於姚司卿的秘密。」祁桓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姜洄一眼,「他怕的是被你發現。」
姜洄並不意外這件事的發生,或者說,這一切本就在她計劃之中。她一早去鑒妖司,為的就是打草驚蛇。
但她也沒想到,蛇這麼快就出洞了。
鳶姬——指控姚泰通妖最有力的證人。
一夜未眠,姜洄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對祁桓說道:「這個人非常重要,把她帶回去吧。」
祁桓臉色微微一僵,問道:「帶回哪裡?王府,還是鑒妖司?」
「帶去鑒妖司,不是自投羅網嗎?」姜洄理所當然道,「自然是帶回王府。」
祁桓看著姜洄轉身離去的背影,心頭又覆上了陰霾。
——怎麼又多了一個……
——雖然是個女人,但他心裡還是不舒服。
祁桓沉著臉,俯身將那個昏迷不醒的女子扛上肩頭。
姜洄自然沒有工夫去留意祁桓的喜怒,她有太多的問題需要思考了……
修彧的氣息還是在這裡斷了。
妖胎的去向或許只能從另外三個下落不明的獵妖人身上著手。
徐恕所說的燭幽之力又是怎麼一回事……
小姜洄該不會又和祁司卿「圓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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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桓是在深夜才回到主屋,姜洄許是等久了,早已沉沉睡去。
簾幔放下來,隔絕了外間的燭光,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對一品異士來說,五感敏銳至極,無須睜眼,嗅覺與聽覺便足夠讓他「看見」所有。
臥榻寬大,睡著兩個人並不覺得擁擠,但屬於姜洄的氣息卻霸道地占據了所有空間。她面朝祁桓側躺著,睡姿並不怎麼老實,被子大半被壓在了身下,一條腿伸了出來壓在被子上,留給祁桓的地方也不怎麼多。
輕淺而均勻的呼吸聲聲入耳,祁桓也不知道自己清醒了多久,和姜洄平穩的呼吸比起來,他的心跳便顯得不那麼鎮定,有幾次想著不如還是回書房去睡吧,又想起出門時姜洄拉著他的手,雙目灼灼,殷殷期盼地說:「你早點回來,我在房裡等你……」
他是答應了的,只是還是失了約,沒能早點回來,那另外一半,他便不敢再失約了。
——罷了,反正以他的體魄,幾天不睡也無礙。
祁桓暗自嘆了口氣,閉上眼默念心法吐納。
這時旁邊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他偏過頭看去,卻見姜洄在夢中蹙起眉頭,輕輕打起了寒戰。
祁桓以為她是冷了,傾過身將自己的被褥蓋在她身上。
姜洄迷迷糊糊地喃喃:「冷……」
她微微瑟縮著蜷起,本能地想去尋找一處溫暖的地方,身上的被子並不能給她帶來絲毫溫暖。
祁桓心中一驚,以為是她傷勢復發,發熱畏寒,便抬手探她額面,卻發現並無發熱。
她毫無由來地寒冷打戰,意識模糊地往祁桓懷裡鑽,一隻手抓著被子,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胸膛。
祁桓不明所以,心中不安,只得將她抱緊,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她。
但姜洄卻依舊輕顫,似乎這寒意是從心底生起,無法輕易驅除。祁桓神色凝重起來,將手探入寢被之下,隔著薄薄的絲衣撫上她的脊背,靈力緩緩地湧入她體內,如溫泉行走於四肢百骸。
他的靈力對這副身軀已然十分熟絡,而在祁桓的感知中,姜洄的身體並沒有任何異常,不應該無故生寒。
——難道是裝的?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他低頭凝視她的面容,聽著呼吸便知道這偽裝不來。
——還是那攝魂蠱會對人有什麼影響……
祁桓面露憂色,在姜洄耳畔輕輕喚她的名字,想把她從夢魘中喚醒。
姜洄緩緩地扇動長睫,惺忪的雙眼含著霧色,似乎還未從夢中清醒過來,她仰起頭,怔怔地望著祁桓。
「身上還冷嗎?」祁桓溫聲問道。
「冷?」姜洄蹙了下眉頭,身上的寒意讓她瞬間清醒了不少,她猛地瞳孔一縮,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又抿上唇沉默不語。
祁桓將她異常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生出一絲疑慮——姜洄有什麼秘密瞞著他。
姜洄閉上眼,借著身體的感受去還原此刻另一個自己的處境。
怎麼會有這樣的寒意……
有冷風吹面的沁涼,她應該是在戶外。
她好累啊,這麼晚還在外奔波。
祁桓的右手撫上姜洄的臉頰,掌心感受到的是花瓣一般的溫軟柔嫩,並無絲毫涼意,不過她看起來好像對此毫無知覺,直到祁桓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她才睜開眼與他對視。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祁桓猶豫著問了一句,「你若有什麼哪裡不適……只管告訴我。」
姜洄眨了一下眼,忽然寒意退去,屬於自己的知覺回來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身軀與祁桓緊緊貼合,她的手抵著祁桓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胸膛內有力的搏動,而鼻間充斥著的是屬於祁桓的清香。不同於貴族身上濃郁的薰香,他身上有一種草木與水汽混合的氣息,就像清晨花葉上的露珠。
姜洄在那雙漆黑的眼眸深處看到了擔憂,他在擔心什麼,是擔心她的身體有異,還是擔心她有秘密瞞著他?
很遺憾,這些都不能告訴他。
姜洄眼波一動,沒有回答,她的手鬆開了寢被,攀上祁桓的後頸,輕輕一按,他沒有防備便吻上了姜洄溫軟的唇。
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她是清醒著的,睜著明亮的雙眸,將他的驚愕都看在眼裡。
依舊是笨拙生澀的舔舐,她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只是憑著本能去感受他的溫度和氣息。他的胸膛肌理堅實,嘴唇卻意外地柔軟,姜洄本只是想轉移話題,卻貪戀他唇上的氣息,她毫無章法地吮吸舔舐,將對方淺色的薄唇染上了櫻粉色。
呼吸頓時亂了,按在她背上的手驟然一緊。
祁桓別過臉,狼狽地避開她的唇舌,無意識的吞咽讓聲音變得嘶啞。
「你這是做什麼?」
姜洄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聲,紊亂的心跳聲,當然,她自己也同樣心如擂鼓,可能是跳得太快了,以至於心尖都有酸疼。
她的目光從祁桓濕潤的唇角移到發紅的耳根,心頭又有些痒痒的……
姜洄咽了咽口水,將祁桓壓在身下,雙手按在他肩頭。
她俯下身,抵著祁桓的鼻尖,看著他訝然的雙眸,低聲說道:「我們不是夫妻嗎……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過上次她沒有記憶罷了。
不過聽說那種事第一次都比較痛,第二次就不痛了。上次她只記得醒來後渾身酸疼,那過程不記得也罷,這次不會疼,再好好感受一下……
祁桓沒有來得及回應,便又被姜洄俯身吻住,濕軟的舌尖探入微張的雙唇,她像只未受過禮法約束的小獸,本能地追逐歡愉。
祁桓喉頭一緊,眼中霎時湧上暗沉的欲色。
維持了一夜的冷靜自持,在她的侵略下不堪一擊。
他仰著頭噙住她的唇舌,反客為主,汲取她口中的蜜意,趁她不防,翻身將人抵在身下。
但他怕壓疼了她,殘存的理智讓他微微支起上身,腹部以下卻緊密貼合,彼此勾纏,柔軟與堅硬都過分清晰。
姜洄沒想到自己的優勢僅存那麼片刻,瞬息間就攻守逆轉,被人攻城略地,潰不成軍。
祁桓的手自衣擺探入,毫無阻隔地撫摸她纖細單薄的背脊,與過去心無雜念的療愈不同,粗糲的指腹摩挲著柔嫩的肌膚,勾勒她身體的曲線,掌心的熱意帶起一陣戰慄,壓迫著她挺起胸膛,與他貼得更緊,心跳幾乎纏繞在一起。
姜洄只覺被奪走了呼吸,喉間溢出一聲甜膩的嗚咽,唇舌發麻,渾身酥軟,提不起一絲力氣,只有雙手攀著祁桓的後頸,像抱住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大人,天亮了……」遠遠地傳來景昭忐忑的聲音。
粗重的喘息聲戛然而止。
祁桓眼中緩緩恢復了清明。
身下的少女眉眼昳麗,霞飛雙頰,豐潤微腫的唇瓣嬌艷勝似三月紅纓,素來烏亮的眼眸迷離地望著他,呢喃著喚了一聲:「祁桓……」
像是在他心尖上掐了一把。
疼的同時,也讓他清醒了不少。眼中的慾念便如晨光下的薄霧緩緩散去。
姜洄的呼吸也平復了下來,她看到祁桓眼中散去的慾念,與一閃而逝的後悔。
為什麼……
是她看錯了嗎?
祁桓起身欲走,卻被姜洄扯住了袖子,又拉了回來。
「為什麼?」她的聲音還未從情慾中抽離,依舊三分沙啞,但卻清晰地問出了她的疑惑,「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麼不抱我呢?」
她又不傻,祁桓方才的沉淪她能感受到。
祁桓喉頭一緊,他沉默了片刻,才抬眸回應她的審視。
「男女之間求歡,無非兩種目的。」祁桓苦笑一聲,啞聲說道,「或為情慾,或為利益。你既然不記得我,自然並無情慾,那……你是為了什麼利益?」
姜洄一驚,訝然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若你有所求,不妨直言,我會盡力為你去做。」祁桓抬手輕撫她的鬢角,聲音低沉而溫柔,「不必委屈自己。」
姜洄感受著鬢角流連的溫熱,心頭微微一盪,說不清的情愫在心上堆積著。
「可是……」姜洄低低呢喃了一句,「若我不覺得委屈呢?」
祁桓心跳漏了一拍,又見姜洄抬起盈著光的眼眸,幽幽望著他:「就不能是……情慾嗎?」
祁桓也被她的純粹和直白驚得失去言語,一時回不過神來,剛找回的冷靜理智又被她三言兩語吹飛了。
「為什麼?」祁桓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出說謊心虛的痕跡,但卻被她眼中的熱意燙了心。
她對他,是別有居心,另有所圖,可是腦海中浮現那張沉淪於情慾的俊美面容,耳中似乎又聽到他壓抑克制的低喘……
姜洄感覺到臉頰微微發燙,恍惚又誠實地暗想——這「利益」似乎也不那麼純粹,依稀還是摻雜了幾絲情慾。
她本該憎恨他的,但身體有自己的想法,莫名地被他氣息吸引,輕易地挑起欲望。
但是她也厭煩他的追根究底。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姜洄緩緩皺起眉,不滿地嘟囔道,「司卿大人這是在審問犯人嗎?」
一開始她確實是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但是後來自己沉淪了。
前者很難面對祁桓,後者很難面對大姜洄,這讓她對自己感到惱怒。
見她動怒,祁桓黯然道歉:「我無意追問,若你不想回答……」
「你是我的丈夫,我們同床共枕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姜洄別過臉不看他,怕被看出自己的心虛,「更何況,我失去記憶,醒來時只有你在身邊……我願意相信你。」
在祁桓聽來,她的相信,只是別無選擇,只是因為他剛好出現,只是因為他的身份是她名義上的夫君。
祁桓心中苦笑。
新婚之夜,她迷迷糊糊地親了他一下,那時候,她好像並不知道他是誰,也不在乎他是誰,只問他一句是否願意跟她。
「姜洄……若那時出現在你身邊的是別人,你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嗎?」祁桓低聲問道,含著一絲幾難察覺的顫音。
姜洄微微一怔,轉過頭,不解地看著祁桓。
「三年前,你為何不帶我走……」
她看到他眼中壓抑隱忍的痛苦,那片漆黑深處藏了一千個孤寂的夜。
姜洄驀然有些心疼,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
「我……」姜洄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問題,只能訥訥地說,「我不記得了……」
那段記憶,從來不屬於她,仿佛是另一個人的一生,她沒有辦法替另一個自己回答。
祁桓笑了一聲,苦澀而嘲諷。
「只有欲,並不是情。」他抬手想碰觸她的臉,卻還是又放了下來,「我以為你失去記憶,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是我錯了。」他嘆息著笑了笑,「你可以重新開始,我不可以……沒有記憶的你,不是『她』。」
姜洄心臟猛地一抽,幾乎以為祁桓看穿了自己的內在。
可若看穿,他的反應應該不止於此。
「你不必將我當成你的夫君。」祁桓溫聲說道,「這段婚姻不會成為你的枷鎖。我只會是你忠誠的下屬,永遠保護你,不會幹涉你的一切決定。」
姜洄啞然失神,怔怔目送祁桓離開,帶走了最後一絲溫度。
心口莫名地冷了下來,又浮上陣陣酸痛。
想占有一個人是情慾,是衝動,但克制這種衝動,才是真正的愛意吧。
她不知道祁桓身上發生過什麼事,但她覺得祁桓不像會害阿父的人,因為直覺告訴她,祁桓……好像真的很愛姜洄,一點不似作偽。
只不過他愛的……不是她這個姜洄。
若是沒有這一場變故,三年前的她,會從蘇府帶走祁桓嗎?
姜洄心頭一沉。
應該不會的……
她並不喜歡壓榨奴隸的感覺,卻也無法改變這個世道,只能選擇逃避和無視。
那一夜於她而言,只是醉後的一眼驚艷,一點心動,酒醒之後,便會遺忘。
可是他卻一直記著。
景昭並不想打擾祁司卿的,但是眼看再不起身,便要誤了早朝,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喊人。
好在,祁司卿並沒有怪罪他。
不過,祁司卿看起來心情似乎並不是很好。
景昭不太明白這夫妻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也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他能看出來祁司卿走出房門時,唇色比平日鮮艷了七分,眼神卻比平日沉鬱了七分。
大概也只有他有膽子偷看這麼一眼,其他人走路都是繞過鑒妖司卿,生怕走路聲音太大引起他的注意。
早朝上,有蔡雍的力挺,帝燁將兵權與虎符給了祁桓。其餘公卿對此深感驚異與不安。
鑒妖司本來權力就已經很大,如今又有兵權在手,只怕再無人能制約了。
諸位公卿都是人精,卻也不明白太宰何以對祁司卿如此信任,將大權下放。區區一個奴隸,能在短短三年內官至一品已經是匪夷所思了,如今非但統攬文武職權,還攀上了高襄王府那樣顯貴至極的豪門,再給他二十年,只怕玉京便會再多出一個貴姓。
這不是其他幾家貴族願意見到的畫面,畢竟玉京就這麼大,多一個人分潤,他們便少一分好處。
當年姚家破門,其餘幾家或多或少吃了點好處,他們可不想這麼早吐出去。
祁桓孤身走出王宮,神色一如往常,似乎這些榮耀與非議他都不放在心上。
「去鑒妖司。」他淡淡對景昭說了一聲。
馬車徐徐行進,祁桓端坐其內,摩挲著冰冷的虎符,微斂雙眸藏起萬千思緒。
自武朝開國至今,他是唯一一個同時擁有虎符與鶴符的人。
虎符驅百萬雄兵,鶴符馭八千仙鬼。
任何人得其一都足以睥睨朝野,而兼得二者,若有不臣之心,便足以禍國。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三年前人人都能踐踏一腳的奴隸,如今成了所有人羨慕又畏懼的對象。
大概沒有男人會不為權力而興奮,但籌謀多年的東西到手,祁桓此刻眼中卻分外沉靜,這樣的大權在握,絲毫未能動搖他的心神,冰冷的虎符,甚至不如枕邊輕淺的呼吸那樣讓他大失分寸。
「大人,到了。」景昭的聲音打斷了祁桓的思索。
車門被輕輕推開,祁桓自陰影中走出,景昭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王姬出門了……她給蘇家小姐遞了帖子,約她到暢風樓一敘,要不要派人阻攔?」
祁桓動作不著痕跡地頓了一下。
「她想做什麼,無須阻攔。」祁桓低聲說道,「讓人暗中保護好她。」
景昭愣了一下,看著祁桓的背影,心中暗忖——司卿大人對王姬可真夠縱容寵溺的。
不過王姬對司卿大人的態度卻十分古怪,比司卿大人的心思還讓人捉摸不透。
景昭跟著祁桓進入鑒妖司,分立兩旁的官吏恭謹地垂首行禮,祁桓目不斜視地越過眾人,進入獨屬於鑒妖司卿的密閣。
上一任司卿姚泰在位時,鑒妖司管理鬆散,人浮於事,有不少貴族倚仗家族勢力,在鑒妖司中安插親信,那些人作威作福,唯獨不做實事,因此鑒妖司臭名還大於惡名。上峰如此,僚屬必然懈怠,有能力的異士也心灰意冷,鑒妖司只剩下一些因私廢公以權謀利的小人。
若非如此,也不會釀成夜宴台妖襲慘案,而事發之後,更是久久未能破案,這才給了祁桓立功的機會。
祁桓當年便是靠著這件案子上位,是他查出了妖族下毒的手段,抓住了姚家通妖的證人,憑著鳶姬的口供羅列姚家九大罪狀,證據確鑿,罄竹難書。他將這份罪證送到太宰手中,一舉端掉了整個姚氏家族。朝中頓時空出了不少肥缺,七大家族看紅了眼,每日廷議便是為這些職位人選爭執不休。而這時太宰提出立祁桓為鑑妖司少卿,也沒有什麼人反對。
鑒妖司少卿,聽著官位雖高,但懂的人都懂,職務再高,只要掛副,便是個用來替上峰辦事頂罪的勞碌人罷了。沒必要為這種小事與太宰作對,損害自己在別處的利益。
那時沒有人能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奴隸少卿,竟有那般野心與魄力,在不久的將來成為鑑妖司卿。
而如今的鑒妖司在他的治下,真正恢復了它該有的職能與威懾,自上而下行事迅疾,守衛森嚴,令人族與妖族都聞風喪膽。
等貴族們回過神來,鑒妖司已經徹底為祁桓所掌控,他們再難插入一根頭髮絲。
現今的鑒妖司,完全是祁桓的一言堂。三年前的姜洄憑著鶴符可以自由出入的密閣,如今是祁桓的辦公之地,未得祁司卿允許,任何人無法進入。而司卿令,鶴符,乃至兩枚少卿令符,都在他手中。
祁桓目光掃過書案上的幾枚令符,修長的五指按上其中一枚,輕輕推出。
「景昭,即日起,你便是鑒妖司少卿。」祁桓淡淡說道。
景昭聞言驚訝抬頭:「我?可是……」
「沒有可是。」祁桓打斷了他,「不要質疑自己的能力,更不要質疑我的判斷。」
景昭眼中壓抑不住激動的波光,下跪行禮,雙手高舉過頭,接過沉沉的少卿令符。
「屬下遵命!定不負大人所託!」
「你要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你自己,不是為了我。」祁桓沉聲提醒道。
景昭神色一凜,端正了容色,眼神越發堅毅。
「屬下明白。」
三年前,國破家亡,父母殉國,王兄披甲上陣,慘死於武朝鐵蹄之下,屍骨無存。家中姐妹在國破之日也以身殉國,以免淪為賤奴,尊嚴喪盡,生不如死。
只有身為幼子的他被家臣拼盡全力掩護,想為景國王室留下一點血脈,卻還是被蘇淮瑛的部隊追上。
後來,他被押入暢風樓,幾名兒時同伴拼死抗爭,他才得以逃脫,藏身於鬼市,與野狗爭食,又落入賭命坊,險些便被開膛破肚。
那時恰逢祁桓破了妖襲案,姚泰倒台,賭命坊一時人心惶惶,這才沒人顧得上處理他。祁桓整頓鑒妖司幾處據點,行至賭命坊,看到了屍庫中被凍得奄奄一息的他,將他救了下來。
他昏沉了幾日,在鬼門關前轉了數圈,醒來便看到一個身形修長,面容冷峻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景昭是王室出身,見多了公卿貴族,卻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過這般的從容內斂,淵渟岳峙。那時他還以為自己落入了玉京其他貴族手中,心中已存了死志。
但祁桓一句話讓他打消了念頭。
他問他:「想回景國嗎?」
景昭沉默了許久,雙目通紅,用干啞的嗓音說:「想。」
祁桓的眼睛看著他,卻又像看在了更遙遠的地方。
「那就活著。」祁桓淡淡地說,「和我一起,等一場雨。」
等一場雨,滌盪天地間的污濁。
這一場雨,他們等了三年。
而今天祁桓對他說:「景昭,該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