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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摯友

2024-08-15 20:32:34 作者: 隨宇而安
  四月的雨倒豆子似的落下,噼噼啪啪墜在屋檐上,成串的珍珠滑落,裝飾了春末的窗。

  姜洄托著腮怔怔地望著窗外,心情便如這遮天的陰雲,鬱郁沉沉,而心跳卻如這場雨,時緩時急。

  她在等蘇妙儀赴約,好像等了許久,可是她並不著急。

  高襄王姬的邀約,蘇家人是不敢拒絕的。今時不同往日,蘇淮瑛剛剛被帝燁申斥不敬王姬,如此風頭上,再去得罪姜洄,只會再背上不敬帝君的罪名。

  因此蘇妙儀收到拜帖,便急忙梳妝打扮,趕往暢風樓,卻沒想到在暢風樓前耽擱了。

  她遇見了一個最不想遇見的人。

  姜洄訂的是暢風樓外三樓最好的雅閣之一,視野開闊,一眼便能看到樓外的風光,因此蘇妙儀的馬車剛在門口停下,她便已經察覺。

  她看著蘇妙儀纖瘦的身影下了車,進了院,卻在廊下停住了腳步,與一個錦衣男子說話。

  姜洄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雨聲喧囂,她也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但卻看到蘇妙儀退了一步——她的肢體語言暴露了她心中對眼前男子的態度。

  或許是畏懼,或許是憎惡,總之她並不想與對方糾纏,卻不得不與之周旋。

  姜洄緩緩皺起眉,沒有多想便提起裙子下樓。

  還未走近她便聽到了那男子說話的聲音。

  「高襄王姬再怎麼飛揚跋扈,也不能毫無理由地欺凌你,她前日才找了藉口害你兄長被陛下訓斥,今日找你來此,定然也是不懷好意!」

  蘇妙儀隱忍著說道:「王姬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會為難我,還請宋世子讓路,不要讓王姬久等。」

  「呵。」男人冷笑了一聲,伸手便要去拉蘇妙儀的手,「你跟我走!旁人怕她我可不怕,再過不久,我便要回恭國繼承爵位,她一個沒有兵權的王姬,又怎比得上十大諸侯?」

  恭國?

  是東海之濱最富庶的諸侯國之一,難怪口氣這麼大。

  姜洄若有所思,徐徐走近。

  蘇妙儀正要躲閃,一抬眼便看到姜洄,頓時臉色微變,躬身行禮。

  「拜見王姬!」

  恭國質子見狀登時僵住了身子,緩緩轉過身來,看到似笑非笑的姜洄,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甘不願地折腰見禮。

  「拜見王姬。」他梗著脖子說道。

  姜洄朝他微微一笑:「原來是恭國世子,方才聽說,你再過不久便要回封地襲爵了,本王先在此恭賀你了。」

  恭國世子臉色難看,乾笑道:「多謝王姬……」

  「不過。」姜洄話鋒一轉,笑眯眯道,「恭國離玉京十萬八千里,這一路山高水遠,路險且阻,還要越過遍地瘴氣、妖邪肆虐的南荒妖澤,世子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以免遭遇不測。」

  恭國世子如何聽不出姜洄話中的威脅之意,頓時汗流浹背,假笑都笑不出來了。

  姜洄斂了笑意,冷冷剜了他一眼,朝蘇妙儀伸出手,攥住了對方的手腕。

  「妙儀,我們走。」姜洄懶得再看那男人一眼,拉著蘇妙儀的手頭也不回地往雅閣方向走去。

  蘇妙儀怔怔看著姜洄的背影,只覺得熟悉又陌生。待她回過神來,便發現已經身處雅閣之內。

  窗戶是開著的,雨勢小了一些,如絲如霧地籠罩著玉京城,一眼望出去,便見天地朦朧。

  這樣的景色也是熟悉又陌生。

  這個窗口的景色是她所熟悉的,三年前,也是她第一次帶著姜洄來到這裡,指定了這個名為「夕鵲」的雅閣,因為從這個窗口可以看見近處的碧落湖與遠處的登陽山,四時景色不同,卻各有意趣。

  她家中有兄長,她家中有父親,互有不便,兩個小姑娘便將這裡當成了共同的小巢,在這裡飲茶品酒,賞月逗貓,互訴心事。

  但是距離上一次到此,已經過去了二十個月有餘了,窗口的紫藤花不知何時被修剪一空,另外栽種了白色的鈴花,正是開放的季節,染了雨水的濕氣,美得皎潔而哀婉。

  「妙儀,坐吧。」姜洄的聲音拉回了蘇妙儀的思緒,才發現姜洄不知何時已經在几案旁坐了下來,茶壺升起了淡淡的熱氣,爐火燒得正旺,銀壺發出咕嚕咕嚕的冒泡聲,茶香氤氳,室內的空氣也顯得清冽起來。

  「郡主……」蘇妙儀話一出口,便自覺失言,急忙拜倒認錯,「不,王姬……」


  蘇妙儀臉色發白,誠惶誠恐,局促不安。剛剛那溫馨的畫面讓她一瞬間失了神,恍惚間以為時光未曾過去,坐在自己對面的是三年前的高襄王郡主,她們仍是親密無間的摯友。

  姜洄怔怔望著蘇妙儀伏倒的身子,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對別人而言,時間已過去三年,時移世易,物是人非,對她而言,卻是幾日前的人,今日竟似換了個人。

  蘇妙儀原本圓潤的鵝蛋臉消瘦了許多,眼睛倒顯得更大了,只是藏了太多的愁思,就像這扇雨中的窗戶一樣,朦朦朧朧氤氳著水霧,什麼也看不清。

  「妙儀,你不必怕我,我叫你來,不是想為難你。」姜洄想起方才那恭國世子說的話,便安慰著說道,「我只是……想見你了。」

  她曾聽人說,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許是前世早定,那她與蘇妙儀,應該也是如此。

  回京後第一次參加貴族小姐間的聚會,投向她的目光多是審視與鄙夷,唯有一雙眼睛燃著火花,熱烈而好奇。

  「你就是高襄王郡主?我知道你的父親,他是武朝最厲害的英雄。」

  只一句話,便讓姜洄心中生出了好感。

  「聽說你在南荒長大,你一定見過很多的妖獸和仙花吧,能與我說說嗎?」

  其他的貴族小姐們都在談論著玉京時興的脂粉與花樣,唯有蘇妙儀眼裡閃著光,津津有味聽她說南荒的見聞。

  「你為什麼盯著我看?我臉上是敷了粉的,你可以摸摸。」

  她說著便牽起姜洄的手,去碰觸自己的臉頰,香香軟軟的。

  「貴族以膚白為美,只有耕作的平民與奴隸才是面黃且黑。你也敷粉了嗎?」

  她不客氣地摸了摸姜洄的臉頰,姜洄愣了一下,沒有躲閃,任由她碰觸自己的額面。

  「你沒有敷粉,為什麼臉蛋是白的?你沒有擦胭脂,為什麼臉頰是粉紅的?你沒有薰香,為什麼身上聞起來甜甜的?」

  姜洄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南荒,面對著的是熱情而直白的南荒遺民。

  她覺得蘇妙儀和其他貴族不一樣,而蘇妙儀也覺得,姜洄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但她們兩個人卻是同類。

  蘇妙儀是玉京中最有名的貴族女子之一,不光是因為她顯赫的家世,也因為她出色的儀態氣度,她三歲啟蒙,自幼便是女學中最優秀的學生,被稱為貴族女子的典範。

  可是蘇妙儀偷偷對姜洄說:「我都是裝的,我不喜歡那樣。但我喜歡你,在你面前,我可以做自己。」

  兩個人並躺在軟榻上,蘇妙儀枕在姜洄肩頭,看著姜洄訝異的眼神,她竊笑著說:「我可以教你怎麼偽裝,那些東西很簡單,你那麼聰明,一定一學就會。貴族們都是只做表面功夫的,我們要維持家族的榮耀與體面。」

  蘇妙儀當時就是在這間雅閣里對她說:「在別人面前,我們要戴上面具,但是在這裡,我們可以做回自己。」

  姜洄看著蘇妙儀清瘦的臉龐,疏離恐懼的姿態,心中湧上一陣酸澀痛楚。

  「妙儀,你說過的,在這裡,我們可以摘下面具,做回自己。」

  熟悉的話語讓蘇妙儀輕輕一顫,幾乎要落下淚來。她緊緊咬著下唇,才不至於讓自己失態,但聲音已經帶上了哽咽。

  「王姬……我,我沒有面具……」蘇妙儀顫聲說道。

  姜洄沉沉嘆了一聲:「你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艱難……」

  姜洄站起身來,朝著蘇妙儀走去,在她身前蹲了下來,握住她瘦得幾乎見骨的雙肩強迫她抬起頭來,不意外看到了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十六歲那年無憂無慮的蘇妙儀不見了,在她面前的,是十九歲的蘇妙儀,她背負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悲痛。

  「這玉京有很多人恨我,怕我。就連那個恭國世子,背後說了我一句壞話,也害怕被我報復。」姜洄無奈嘆了口氣,苦笑一聲,凝視蘇妙儀的眼睛問道,「你害死了我的父親,為何卻不怕我報復你?」

  蘇妙儀幾乎咬破下唇,卻說不出話來。

  「你最敬愛的兄長,蘇淮瑛,他說你把我的方巾給了他,騙我阿父我被妖族所擒,我阿父才會離開鑒妖司,背上越獄的罪名。」姜洄一字字說著,感受到蘇妙儀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可是,我不信。」

  蘇妙儀瞳孔一縮,盈眶的眼淚落下,清亮的雙眸盛滿了震愕與悲傷。


  「你如果當真出賣了我,看著我的眼睛怎麼會沒有心虛和恐懼?」姜洄直視蘇妙儀的眼睛,「我在你眼睛裡,只看到了悔恨和悲痛。你不怕我報復你,你甚至是在期盼這一切發生,我感覺得到……你想贖罪。這不是背叛者該有的眼神。」

  蘇妙儀再也繃不住,眼淚洶湧而出,精緻的面具徹底崩塌,露出了憔悴的底色。

  「不……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的父親啊……」蘇妙儀泣不成聲。

  姜洄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流露出一絲哀色。

  姜洄抬手擦拭她面上的淚水:「在這裡見你,我只想聽你一句真話。蘇淮瑛用什麼樣的手段,從你這裡拿走了我的方巾?」

  從在王宮看到蘇妙儀的那一眼,她便堅信,蘇妙儀不會出賣她們的友誼。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蘇妙儀悲痛欲絕,「結果無法改變,高襄王的死,我難辭其咎,我不想為自己找任何藉口,你殺了我,也是我應受的。」

  其實這些時日來,她一直都在等著姜洄的報復。

  可是她什麼都沒做……

  高襄王姬橫行玉京,琅玉鞭傷過多少人,卻偏偏放過了她。

  蘇妙儀想,她定是心寒到了極點,連見都不想再見她一面了。

  只是不知道如今為何突然改變了心意,要問她當年之事。

  她更不知道的是,對姜洄來說,結果是可以改變的。她想知道蘇妙儀身上的遭遇,就是為了讓另一個自己及時改變一切,救阿父的同時,也救蘇妙儀。

  「妙儀,我已經失去阿父了,我不想再失去最重要的朋友。」姜洄傾身抱住她顫抖的身體,「蘇淮瑛是蘇淮瑛,你是你,他說的話,我不信,你說什麼,我都信你。」

  姜洄的肺腑之言,讓蘇妙儀的眼淚徹底決堤,她失了態緊緊抱著姜洄,洶湧的淚水濕透了姜洄半邊肩膀。

  「對不起……是我做錯了……」蘇妙儀痛哭失聲。

  那是蘇妙儀第十幾次潛逃失敗了,被重重守衛的蘇府讓她插翅難飛。

  蘇淮瑛從容地品著茶,看著暴跳如雷的妹妹,他無動於衷。

  「阿兄,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是犯人,你為什麼不讓我出去!」蘇妙儀急得眼眶發紅。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裡。」蘇淮瑛冷笑了一聲放下茶碗,「如今高襄王涉嫌通妖,高襄王府也被鑒妖司查封,你這時候去見高襄王郡主,不怕連累了蘇家嗎?」

  蘇妙儀氣急道:「高襄王殺妖無數,怎麼可能通妖,肯定是被人誣告的啊!」

  「也許是誣告吧。」蘇淮瑛嗤笑了一聲,「但是進了鑒妖司,無罪也會變有罪的,進了鑒妖司的犯人,就沒有能活著走出來的,這世上沒有無瑕之人,鑒妖司有千萬種的手段,挖出人性最陰暗的一面。」

  蘇妙儀心涼了半截,雙手不自覺發抖:「那怎麼辦啊……郡主也會被牽連的……」

  「是啊。」蘇淮瑛垂眸藏斂冷笑,「罪臣之女,沒籍為奴,她能活命,便算萬幸了。如今鑒妖司把守高襄王府,便是怕她逃了,只待高襄王被定了罪,她便也會跟著遭殃。這時候玉京所有人都與高襄王府劃清界限,就連姜家本家都龜縮不出,你一個小女子,逞什麼能?」

  蘇妙儀義憤地說道:「天日昭昭,我不信玉京是一個不說理的地方!高襄王若是死了,誰來抵擋妖族的進犯?誣告高襄王,分明是妖族的陰謀,難道偌大玉京,就沒有一個公卿能看得出來嗎?」

  蘇淮瑛冷冷掃了她一眼:「閨閣少女,又知道什麼朝政大事了?」

  「我是不屑於知道大人們的縱橫捭闔。」蘇妙儀冷笑,「他們只知道顧著自己的利益,根本不管他人死活。」

  「你這麼多的義憤填膺,難道不是因為自己的私情嗎?」蘇淮瑛戳穿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與高襄王郡主交好,但這件事干係重大,不是你能解決得了的。」

  「我是不能,那你和阿父也不行嗎?」蘇妙儀上前一步,哀求道,「高襄王於國有功,難道就由著鑒妖司羅織罪名,陷害忠良嗎?阿兄,鑒妖司今日能構陷高襄王,來日便也能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你。」

  蘇妙儀這句話讓蘇淮瑛眼中閃過寒芒,若有所思。

  蘇妙儀以為自己說動了蘇淮瑛,忙接著說道:「我們蘇家若能救出高襄王,便能結成同盟,烈風營與神火營共同進退,這朝中又哪有第二股力量能與蘇家抗衡。」


  曉之以理,動之以利,蘇妙儀費盡了唇舌,只希望能說服蘇淮瑛解救高襄王。

  蘇淮瑛思忖了片刻,低頭注視蘇妙儀殷切的雙眼:「你說的,確有道理。」

  蘇妙儀眼睛一亮,臉上頓現喜色。

  「我是有一個方法能把高襄王從鑒妖司救出。」蘇淮瑛屈指輕敲几案,眼神深沉,「不過,還缺一樣東西。」

  蘇妙儀忙問:「什麼東西?」

  蘇淮瑛說道:「一件高襄王郡主的信物。」

  蘇妙儀愣了一下,面露疑惑:「要她的信物做什麼?」

  「鑒妖司的人打算啟動天獄中的法陣,將高襄王誅殺於天獄之中,造成他畏罪自殺的假象。」蘇淮瑛沉聲說道。

  蘇妙儀臉色煞白:「他們怎麼敢!」

  「想要救高襄王,便必須強奪法陣令符,打開法陣,救走高襄王。」蘇淮瑛輕輕一嘆,「這一點,倒是容易做到,最難的是,讓高襄王主動離開鑒妖司。高襄王為人耿直忠義,卻也不知變通,他寧願枉死獄中,也不願離開天獄。所以……」蘇淮瑛深深看向蘇妙儀,「必須給他一個不得不離開的理由。比如說,他最珍視的女兒遇到危險……」

  蘇妙儀瞳孔一縮,明白了蘇淮瑛的言下之意。

  「你與高襄王郡主交往甚密,應該有她的信物。」蘇淮瑛溫和地目視蘇妙儀,「把東西給我,我會把高襄王『救』出天獄。」

  那時的蘇妙儀看著自己心目中最敬仰的兄長,心中沒有絲毫的懷疑。

  而蘇淮瑛沒有完全騙蘇妙儀,他是將高襄王帶出鑒妖司了,卻沒有救他。

  高襄王一身清白,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定他的罪,他們唯有以越獄之罪殺他。

  他們打開了鑒妖司的法陣,卻也無法將高襄王騙出天獄,只能用姜洄的安危來引他入瓮。

  她以為,只要高襄王離開了天獄,便算是安全了,卻沒有想到那才是真正陷入了絕境。

  等到高襄王的死訊傳開,她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的愚蠢害死了摯友的父親。

  她無法面對姜洄悲痛欲絕的目光,也無法面對自己的家人,因為她終於想通了一切……

  真正通妖賣國的,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兄長。

  是他聯合了妖族,殺害了人族最堅實的壁壘,武朝最驍勇的英雄,只是為了蘇家的利益。

  他和玉京其他貴族,沒有絲毫區別,他們都是一樣的冷漠自私。

  姜洄聽著蘇妙儀的話,心臟疼得幾乎麻木了。

  這一切與她所想的,相差無幾。

  只是姜洄心中仍有一絲疑惑。

  蘇淮瑛本不必欺騙蘇妙儀,想要姜洄的信物,只要派人潛入高襄王府便能竊取到。然而他卻說,高襄王府已經被鑒妖司的人重重包圍。

  如果是蘇淮瑛與祁桓合謀,那他大可以讓祁桓的人入府取走屬於她的信物,又何必去欺騙自己的妹妹?

  祁桓曾說,他將高襄王關押在天獄,是為了保護他,難道這句話是真的?

  如果是另一個姜洄,定然不會接受這種說法。但是……

  真的是她天真了嗎?她相信祁桓的深情,也相信蘇妙儀的眼淚。

  姜洄輕拍蘇妙儀的後背,十六歲的姜洄越過了三年的時光,擁抱十九歲這年,遍體鱗傷的蘇妙儀。

  在這一場悲劇里,蘇妙儀和她一樣,都失去了摯友與家人,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絕望與悲痛之中。

  那深不見底的隔閡,終於在這場雨後被消弭,兩個女孩依偎著,從彼此身上汲取微薄的暖意。

  「即使沒有那塊方巾,他們也會想出其他方法對付我阿父。」姜洄悽然搖頭,「妙儀,我不怪你,你也放過你自己……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其中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太宰已經拉開了弓,蘇淮瑛上了箭,他們不會輕易收手。

  蘇妙儀,只是其中一個犧牲品罷了。

  權貴們的鬥爭中,女子的悲喜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沒有想過,今生還能聽到這句話……」蘇妙儀笑了一下,眼淚卻掉得更凶了,「其實今日相見,大概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姜洄一驚:「為什麼?」


  「阿兄已經幫我定了門親事。」蘇妙儀臉上沒有絲毫的歡喜,只有心灰意冷,萬念俱灰,「你方才見過的,便是那恭國的質子宋臻。不久後他便要回封地繼承爵位了,我也會跟他離開,這一生大概都不會再回玉京了。」

  「恭國!那可是離玉京最遠的東海之濱!」姜洄不敢置信,「你是蘇家的嫡女,父母最疼愛的明珠,他們怎麼捨得你嫁這麼遠,怎麼捨得你終身不回玉京?」

  「這都是我應受的。」蘇妙儀抿了抿唇,握住姜洄的手,忍著哭腔哽咽道,「離開前,能聽到你這番話,我已經無憾了……」

  姜洄聽出了蘇妙儀話中的死志,回握住她的雙手,驚慌道:「你不要做傻事!」

  「我不會做傻事的……我已經做過太多傻事了。」蘇妙儀擠出一個笑臉,「我只是要成親了……有些害怕……我從出生起,便未離開過玉京,這一次能出去走一走,或許也是好事。外面的天地,不知道是不是像你曾經描述過的,那般廣闊……」

  「妙儀。」姜洄哽住了喉,抬手幫她擦拭眼淚,「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什麼事,你告訴我,你若不想嫁給恭國世子,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的!」

  蘇妙儀輕輕搖頭:「你不必為我費心了,這便是我應有的宿命。」

  蘇妙儀的目光遠遠地落在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暮光把遠處的山巒漆上了淡金。她神色恍惚了起來:「郡主,你看,雨停了。這麼美的登陽山,以後大概看不到了……」

  看著蘇妙儀失了魂的模樣,姜洄心頭一緊,攥住了她的手。

  蘇妙儀哀戚地垂下眼眸,看向了窗畔嬌弱的鈴花,它們實在美麗,裝飾了旁人的風景,卻經不起一場風雨。

  「我是出身顯赫的蘇氏嫡女,是玉京貴族女子的典範……雖然不說,但我也確實以此為豪,自矜尊貴。我向來以為,貴賤有別,直到現在才明白……」她輕輕笑了一聲,心灰意冷,「強權之下,皆是奴隸,我……也不過是一個體面一些的奴隸。」

  蘇家的馬車在暮色中離開了暢風樓,姜洄心裡空落落又沉甸甸的,她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尋回一個朋友,轉眼便又失去了她。

  蘇妙儀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讓她這樣萬念俱灰,讓蘇家人這樣狠心決絕,竟讓她遠嫁恭國。

  她相信,蘇妙儀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沒有說出來。

  姜洄恨不能馬上到天亮,無論如何她要把想辦法挽回一切,救過去的蘇妙儀,也救現在的蘇妙儀。

  她滿懷心事,急匆匆地下樓,然而走到院中,卻迎面撞見了一個俊美高大的青年。

  那青年氣度雍容,矜貴清雅,讓人難以忽視,姜洄多看了一眼,便撞上了對方溫文含笑的眼神。

  「見過王姬。」青年竟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向她行了個禮。

  姜洄頓住了腳步,心頭猛地顫了一下——這是哪位?

  她對眼前這人毫無印象,畢竟實打實算,她到如今的玉京也才半個多月,見過的人並不算多。

  不過她還是強作鎮定,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個「飛揚跋扈」的人,大可不必給這人好臉色。

  她揚起下巴,神色淡漠倨傲地點了下頭:「嗯,免禮。」

  青年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看向姜洄,留意到她杏眼微紅,顯然是哭過一場的樣子。

  「王姬……可是遇到了麻煩,有沒有在下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青年溫聲問道。

  姜洄心中叫苦——你這麼溫文有禮,讓我這麼飛揚跋扈啊……

  「我沒事,你……」姜洄正看著青年,話說到一半,忽然眨了眨眼,隨即便雙眼發直,失了神。

  青年見姜洄神態有異,不由上前一步,關切問道:「王姬?可是身體不適?」

  姜洄此刻左右眼又成了兩幅畫面,左邊是靠近了一步的俊美青年,而右邊畫面一陣晃動,似乎是正在奔跑,很快便來到了一張几案前,匆匆忙忙地取過竹簡筆墨,在竹簡上飛快寫下了一行字。

  ——東夷質子晏勛……

  ——溫文爾雅……

  ——善待之。

  姜洄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大姜洄在給她提示呢!

  「我眼睛進了沙子,有些疼,有勞晏世子關心了。」姜洄對晏勛露出友善的微笑。

  晏勛看著姜洄的眼睛,顯然是被淚水洗過的樣子,但他素來不會讓人難堪,也不戳破對方的謊言。


  不過他還是對姜洄態度的轉變有些好奇——倒不是介意她直勾勾盯著他看。

  「王姬孤身一人來此,未帶隨從嗎?雨後路滑,還須小心慢行,在下送您出樓吧。」

  很少有人能拒絕晏勛世子的善意與微笑。

  更何況是姜洄這樣容易心軟的人。

  她支支吾吾地點了點頭,不過心思並不在晏勛身上,她大半的心神都在右眼中的畫面上。

  那邊的毛筆正在竹簡上奮筆疾書。

  ——今夜再會。

  ——獨眠。

  姜洄專注地看著竹簡上的字,一個失神便絆到了門檻,身體失衡向前傾去,幸好晏勛始終留意著姜洄的一舉一動,適時扶住她的手臂。

  姜洄在晏勛懷裡撞了一下,忙連聲道歉又致謝,抬起頭看到晏勛的臉龐時,右眼中的畫面又讓她失了神。

  ——遠離祁桓。

  「咦?」姜洄疑惑地發出了聲。

  見姜洄一臉疑惑又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晏勛終是忍不住問道:「王姬為何這樣看在下?可是……在下有不妥之處?」

  姜洄眨了下眼,天色暗了下來,她的眼睛也恢復了正常,她鬆了口氣,微笑道:「不是不是,晏世子溫文爾雅,儀表不凡,怎麼會有不妥,是我失態了……」

  晏勛不由失笑,但那種怪異的感覺卻又浮上心頭——王姬與平日所見似乎有些不同。

  還未等他多問一句,便聽到後面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音。

  「王姬。」

  兩人同時回頭看去,便見到一襲官袍的祁桓緩緩走來。空中飄著細如牛毛若有還無的雨絲,他打著傘走向姜洄,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掠過,神情平靜無波。

  「祁桓。」姜洄剛開口,便又想起方才眼中所見之字——遠離祁桓。

  大姜洄真是太反覆無常了……

  她煩惱地皺了下眉頭,鬆開與晏勛交握的手,卻下意識地往晏勛身後躲了一步。

  「祁司卿,可是來接王姬?」晏勛微笑著向祁桓見了禮。

  祁桓點頭回禮。

  「鑒妖司下鑰,路過此地,便來接王姬一同回去。」祁桓淡淡說道,無視姜洄的閃躲,他逕自走到她身旁,將雨傘撐在她上方。

  姜洄神色尷尬,進退兩難,當著晏勛的面,她也不好做出異常之舉,因此還是順從地靠向祁桓,躲在了他的傘下。

  姜洄與晏勛辭別,跟著祁桓上了車。

  關上車門,馬車上的氣氛頓時凝重得讓人坐立不安。

  姜洄乾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用微啞的聲音說道:「我下午約了蘇妙儀在暢風樓會面,剛要回去,沒想到碰到了晏世子。」

  她倒不是想解釋什麼,但聽起來卻像在解釋,方才一幕確實容易讓人誤會。

  「晏世子精通音律,與暢風樓的樂師往來甚密,風雅頌均有涉獵,如今王宮雅樂也多出自晏世子之手。」祁桓的解釋比姜洄更加官方,他對晏勛的了解更多,對方才之事也沒有誤會。他自然也知道姜洄與晏勛只是偶遇。

  蘇妙儀離開暢風樓時,他便已經到了樓外,只是默默等著姜洄出來。

  她倚著窗失神,哭過的雙眼微微紅腫,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後來她下了樓,在院子裡撞見了晏勛,兩人的一舉一動,他也看得分明。

  她痴痴看了晏勛許久。

  而且是兩次。

  他不知道為什麼,但心裡卻堵得慌。

  姜洄別過臉,不敢看祁桓的臉色,怕看了就說不出下面這句話。

  「那個……」姜洄有些不安地絞著袖子,「今天早上,你說的話,我想了一下。」

  祁桓靜靜地凝視她,等她把話說完。

  姜洄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往下說:「我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的,在我恢復記憶以前,我們還是分房睡吧。」

  姜洄想通了一件事,祁桓真正喜歡的,是另一個姜洄。她們是同一個人,卻也是性情迥異的兩個人。她沒有另一個人的記憶,卻和她有著不同的性情。

  祁桓或許猜不出真相,但他應該意識到了兩者之間的差異吧,所以才會在那熾熱的一吻後陷入了悔恨之中。


  此刻的姜洄覺得,自己就像偷了本不屬於自己的感情一樣。祁桓的感情太過沉重,她背負不起偷竊與欺騙的負罪感。

  那些糾葛,不屬於她,她要完完整整地還給另一個自己。

  「你想明白了……也好。」祁桓低低嘆息了一聲,卻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心頭反而更加沉重酸澀。

  就在天亮之時,祁桓還以為,自己可以心甘情願地護著她,讓她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可太陽還未落山,看到她的手放在別人手中時,他便發現,自己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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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洄放下筆,長長舒了口氣。

  小姜洄應該過了晏勛這關了吧,應該不會暴露失憶這件事了吧……

  還有最後那四個字應該也看到了吧。

  姜洄可不想晚上再體驗那與看不見的人同床共枕的感覺。

  「郡主,郡主!」夙游急急忙忙地跑來,「早上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剛剛醒了!」

  姜洄聞言立即擱下未乾的狼毫,起身向外走去,直奔鳶姬所住之處。

  今天一早她將鳶姬帶回來,便讓夙游幫忙照看,讓她一醒來便通知她。

  這可是最重要的證人,她必須保護好鳶姬。

  姜洄和夙游剛剛離開,祁桓便也進了院子,他是來告知姜洄,景昭醒了。

  姜洄把景昭放在他院子裡,也吩咐了景昭醒來後第一時間知會她。

  這可是祁桓的心腹,必須好好利用。

  祁桓進了屋沒有看到人,剛要離開,便看到散落在桌上的竹簡,還有匆忙間滾落到了地上的毛筆。

  他上前幾步,撿起了毛筆放在筆架上,不經意便看到桌上的竹簡,還有竹簡上的字。

  ——東夷質子晏勛,溫文爾雅,善待之。

  ——遠離祁桓。

  祁桓面無表情地站著,把這幾個字反覆看了幾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呵。」他冷笑了一聲。

  可真是有趣極了。

  他又做錯了什麼,值得郡主煞有介事地「記仇」?

  那東夷質子,就真的那麼好?

  難道他為她捨生忘死,就比不上那人多放了一碗血嗎……

  這個郡主啊……到底是心軟,還是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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