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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燭幽

2024-08-15 20:32:36 作者: 隨宇而安
  躺在榻上的鳶姬臉上驚魂未定,花了一會兒工夫才鎮定下來,相信自己沒有被抓回姚府。

  她身上的傷看似恐怖,其實都是皮外傷,多是逃跑時磕碰擦傷,未傷及筋骨,因此比景昭更早恢復清醒。

  姜洄讓人給她準備了膳食,幾口溫熱的藥粥入腹,她臉上也恢復了血色,看起來精神了幾分。

  姜洄極有耐心地等鳶姬吃下小半碗粥,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面。

  「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姜洄微笑著凝視鳶姬,和顏悅色地說道,「姚家的家奴在鬼市搜尋你的下落,卻不敢驚動鑒妖司,你能伴在姚泰身側,應該明白,姚泰畏懼的人是誰,現在能救你的人又是誰。」

  鳶姬咬著唇,從床上起身,向著姜洄盈盈拜倒。

  「鳶姬拜見郡主。」

  姜洄虛扶一把,道:「你有傷在身,不必多禮了。姚泰如此寵愛你,為何突然要派人殺你?」

  鳶姬生得極美,山泉似的雙眼,含著盈盈水光,抬眸時眼裡帶著鉤子,既有不諳世事的天真,又有動人心魄的嫵媚,難怪男人為她神魂顛倒。然而她最為有名的還不是這副面容,而是天籟般的歌喉,據說聞者無不陶醉。常有人站在姚府牆外,豎著耳朵就為聽鳶姬一曲。

  姚泰年過五十,患有頭疾,藥石無靈,每到夜裡就輾轉難眠,唯有鳶姬的歌聲能讓他緩解疼痛,安眠一夜,因此在姚府,鳶姬雖只是個身份卑下的妾室,卻無人敢怠慢半分,誰都知道,鳶姬是姚泰的命脈。

  可如今姚泰卻要殺了自己的治病良藥,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活著會讓他的頭更疼,疼得致命。

  「因為司卿大人想殺我滅口……」鳶姬猶豫許久,終還是道出了實情,「主掌祭典之事的,本是宗伯大人,只是十日前,祭典配殿起了一場大火,許多祭品因此付諸一炬,看管祭品的貞人也葬身火海。宗伯大人不敢聲張,轉而向司卿大人求助,以鑒妖司的門路,從鬼市購得一批祭品,以做祭典之用。」

  姜洄瞭然道:「這其中便包括了一批福蝶花燈。」

  鳶姬答道:「正是。」

  「福蝶蝶翼的蟲卵遇火靈則生,會令朱陽花逆時開放,難道負責祭典的貞人不知道嗎?」姜洄問道。

  「這……此事未曾聽聞過。宗伯大人擬定的祭品,只說要一百零八盞逐水花燈,可沒有指明要什麼樣式的花燈。」

  「諸多花燈中,以福蝶花燈最為珍貴,陛下六十之壽,他們理所當然會準備最珍貴的花燈,卻沒有想到釀成大禍。」姜洄冷冷一笑,「原先擬定祭品的貞人自然知道福蝶蝶翼不能與朱陽花相遇,但是那人已經葬身火海,宗伯擔心看管不力燒毀祭品之事會被陛下申斥,因此隱瞞不報,姚司卿愚蠢貪婪,釀成大禍。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所做之事無關緊要,卻一步步將所有人都推進深淵。」

  這就是如今武朝的貴族,人人都只顧自身眼前利益,卻看不到大禍在即。

  姜洄垂眸審視鳶姬:「可這些又與你有何干係,他為何要殺你滅口?」

  「司卿大人昨日聽說是福蝶花燈導致朱陽花逆時開放,便害怕郡主早晚會由祭品的線索查到他身上。」鳶姬說著一頓,聲音弱了三分,「那批祭品,是我奉司卿之命採買的。」

  「你侍奉姚泰三年,與他日夜相伴,他視你為救命良藥,信重你,連祭品採買之事都能放心交給你,那肯定還有更多的罪證為你所知。如今鑒妖司不全受他掌控,我手持鶴符查案無阻,他擔心我查到你身上,會抓了你嚴加審問,而你知道的秘密,遠不止這些。」

  鳶姬心頭一跳,怯怯地抬眼看向姜洄,姜洄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讓她不由得心生敬畏,只覺得自己無所遁形,仿佛被人看穿了一切。

  她不知道的是,姜洄確實知道一切,甚至是她有意引導了這一切的發生,她等的是一個早已書寫清楚的答案。

  在原先的軌跡中,是身為奴隸的祁桓救駕有功,而祁桓本就是姚家的家奴,帝燁賞賜祁桓,便給了他一個鑒妖司的吏員身份,協助偵辦妖襲一案。

  鑒妖司在姚泰治下向來是疏於職守,祁桓又只是一個奴隸,姚泰對他也心存不滿,所有人都藉口捉拿修彧才是當務之急,對他不理不睬,因此祁桓查案處處受阻,直到半個多月後,才發現了朱陽花與福蝶花燈的聯繫,並將此事以書面形式上報。

  兩日後,祁桓在鬼市救下了躲避追殺的鳶姬,也從鳶姬口中得到了姚家的諸多罪證。身為鑑妖司小吏,想要狀告自家鑒妖司卿,只怕罪證還未遞上去,自己的人頭已經落了地。祁桓知道,姚泰能殺鳶姬,必然也不會放過他,早已暗中派人準備讓他「意外身亡」,因此他並沒有將這些證據以正常的章法上報鑒妖司,而是私底下求見太宰蔡雍,把最鋒利的刀子遞到了蔡雍手中,只有蔡雍才能用好這把刀,聯合在此次妖襲案中受損慘重的七大家族,給予姚家最致命的打擊,將姚氏一族數百年的基業連根拔起。


  而這一次與前世不同,姜洄在第二日便上鑒妖司,指出福蝶花燈乃問題所在。姚泰可以不在乎一個奴隸祁桓,卻不能不在意高襄王。他並不相信姜洄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有什麼本事和心機,他認定這背後是高襄王在推波助瀾,劍指姚家。

  縱有萬般不舍,他也必須殺了鳶姬,同時掃除與祭品有關的一切罪證,他已經做好準備,把一切都推到宗伯身上了。

  姜洄若要順著花燈的線索追查,只怕還沒查到源頭,便已經被姚泰斬斷了線索。而沒有證據,她更不能直接登門去抓姚泰的人。因此敲山震虎,打草驚蛇,走祁桓的路子,逼著姚泰先動手,她才能「救」出最重要的證人。

  也不必她出手救人,自有人會救出鳶姬。

  姜洄上下打量鳶姬,雖已知道內情,但還是問了一句:「你一個弱女子,姚泰有心殺你,你如何能逃出姚府?」

  鳶姬垂下頭去,神色複雜,猶豫了片刻才道:「是……姚氏長公子知道司卿大人要殺我,偷偷放我出來。」

  「呵,姚泰心狠手辣,自己的兒子卻是個情種。」姜洄嗤笑搖頭,姚泰老謀深算,卻被自己的兒子暗算,「鳶姬,你可願意將自己所知的一切供出?」

  鳶姬眼神微微恍惚,她輕聲問道:「若我說出來……長公子會有事嗎?」

  「他救了你,你不想害他是不是?」姜洄嘆息一聲。

  鳶姬為難地迴避姜洄的目光,沒有回答,卻已是回答。

  姜洄問道:「那以你所知,他做過的一切,是否觸犯了武朝律法?他對你好,對他人又是如何?他是善人,還是惡人?他該不該殺?」

  姜洄一連串的逼問,讓鳶姬臉色蒼白起來,眼中更加迷茫。

  「我……」鳶姬聲音輕顫,眼中浮起了淡淡的水霧,「我也不知道。我不懂武朝的律法,我只知道,他救了我,便於我有恩……郡主,你教教我,若一個救世濟人的善人傷了你,你會因為他的大善而原諒他對你的傷害嗎?若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救了你,你會因為他的大惡而忘記他對你的救命之恩嗎?」

  姜洄一怔,一時竟無法回答上來。

  她曾說過,人不分貴賤,只分善惡,但善惡之分,又談何容易。

  「我不懂是非善惡,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過什麼選擇,做的所有事,都是由人擺布。」鳶姬面露迷惘,「郡主,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姜洄回過神來,「你想讓我保住姚氏長公子的性命嗎?」

  「可以嗎?」鳶姬期盼地著看姜洄。

  姜洄看過姚氏的罪狀,她很清楚,那位長公子並不無辜,他手上沾的血腥,並不比姚泰少,只是狠毒之人亦有一絲柔情,他竟對父親的女人動了心。

  姜洄不願欺騙鳶姬,她坦誠相告:「若他當真十惡不赦,即便是我,也沒有辦法保住他的性命。」

  鳶姬眼中的光一點點暗了下來。

  「郡主,能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嗎……」鳶姬黯然垂首。

  「我可以給你時間,但是姚泰不會等太久。」姜洄說道,「他尋你不見,必然會狗急跳牆,發動鑒妖司的力量來尋你,你藏在這裡的事瞞不了多久,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殺了你。你想想吧,姚氏長公子對你的恩,值得你用自己和他人的性命來回報嗎?」

  姜洄走出小院時,心情低落了許多。

  當年調查所得,不過寥寥數句——祁桓救鳶姬,得姚氏九大罪證,獻於太宰。姚氏滅,祁桓升。

  她以為自己知道了事態發展,然而親歷種種,才知道筆墨蒼白,寫不盡人心。

  姜洄心思不屬地走著,沒留意便撞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她退了半步站穩,仰起頭便看到祁桓有些冷沉的俊臉。

  他穿著一襲黑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你怎麼靜悄悄站在這?」姜洄皺眉問了一句。

  祁桓垂下眉眼,後退了一步,又側過身:「是我錯了,擋了郡主的路。我只是想告訴郡主,景昭醒了。」

  姜洄隱約覺得祁桓有些古怪,卻沒心思多想,她此刻有些提不起精神再去問另一個人了,意興闌珊地擺擺手:「讓他先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他。」

  祁桓沉默著目送姜洄離開,她的目光幾乎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

  他站在這裡等了她許久,甚至開口喚過她了,不過那呼喚沒進到她耳中,也沒進到她眼裡,更別提心裡了。


  祁桓回到自己的院中,景昭便住在院中的另一間小屋。祁桓進門時,他整個人繃直坐起,戒備地看著對方。

  祁桓神色冷淡,漠然說道:「郡主讓你好好休息,你不必如此戒備,這裡沒有人會對你不利。」

  景昭愣了一下,身體卻沒有絲毫放鬆。

  高襄王的名聲響徹八荒,但是高襄王郡主為人如何,知道的人卻很少。景昭已經想不起來對方的容貌了,當時他身心俱疲,渾身傷痛,幾乎是半昏迷的狀態,醒來後也只記得是在暢風樓遇見了姜洄,她說他與什麼案子有關,接著便將他帶回了王府。

  景昭並不知道暢風樓分為內三樓與外三樓,外三樓乃風雅之地,並無風月之事。而他是被賣到了內三樓,目睹耳聞的都是淫聲浪語,心中自然對出現暢風樓的貴族小姐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

  更何況……

  方才有個侍女送飯過來,他見那姑娘圓圓臉蛋,面容和善,便壯著膽子問了一句,與他同住一個院落的俊美男子是什麼人,看衣著氣度似乎十分尊貴。

  「王爺早就給府里的奴隸都脫了奴籍啦,不過祁桓是郡主帶回來的,目前是府中唯一的奴隸,不過應該很快就不是了。」那個叫夙游的侍女笑容親切,眼神曖昧,「郡主十分寵愛他,你可不要得罪他。」

  景昭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他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那不就是男寵嗎?

  難怪他在祁桓脖子上還看到可疑的紅痕,那不就是那個……

  現在他跟男寵住一起,難道要成為另一個男寵了嗎……

  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他堂堂景國王子,怎會落到如此田地……

  姜洄又在夢中進入了那片迷霧,看到了與自己極為相似的那張臉——只是多了三分青澀與清澈。

  「時間緊迫,你聽我說!」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就在小姜洄發怔的時候,姜洄已經繼續把話說下去了:「你明天去把祁桓扳倒姚氏的所有罪狀找來,尤其是那些物證人證所在。還有,我要知道鳶姬的結局。」

  「鳶姬是誰?」小姜洄問道。

  「現今鑒妖司卿姚泰的姬妾,祁桓便是從她口中找出了姚氏通妖的罪證。但是……如今鳶姬似乎並不願意開口,生怕連累於她有恩的姚氏長公子。我不知道祁桓是如何說服她同意出來指證的,不過即便她不願意作為人證,只要我能找到足夠的物證,一樣可以扳倒姚泰。」

  姜洄原來心存復仇之志,但心思全在祁桓身上,只知道他找到了鳶姬,挖出了姚氏通妖的諸多罪狀,卻沒有留意更多的證據細節。如今鳶姬猶豫不肯配合,她也有其他途徑可行。

  姜洄握住小姜洄的肩膀,語氣鄭重道:「這件事不是秘密,阿父書房中應該就有卷宗記錄。事態緊急,你明早便去查閱。」

  小姜洄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話,又聽姜洄急切追問:「徐恕仍然沒有與你聯繫嗎?」

  小姜洄搖了搖頭。

  「我昨天見到他了。」姜洄眼神一凜,「我懷疑他有問題……他這時候本不該出現在玉京的,他說他來玉京是為了尋找妖后瑛招的妖胎,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說的是實話。我這三年來也從未聽說過妖胎的存在。」

  小姜洄不解問道:「先生為什麼要騙你?」

  「我也不知道……」姜洄語氣凝重,「回頭去看這些人,我只覺得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疑雲。我懷疑我們身上的變化與徐恕給我的攝魂蠱有關,便找了個藉口向他問起攝魂蠱之事。」

  當時姜洄只是問他,是否有什麼蠱蟲可以控制另一個人的心神,讓那人成為自己的傀儡。

  徐恕聽了這話,奇怪地看了她幾眼,笑著說道:「我們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最近確實在煉製一種類似的蠱蟲,打算取名為攝魂蠱。」

  姜洄沒有追問他煉製這種攝魂蠱的初衷是什麼,但又一絲疑慮種在心底。

  她待徐恕喝到七分醉,才迂迴地問起,這世上是否有巫術能讓人回到過去,改變未來。

  徐恕晃著酒杯,懶懶笑道:「你怎會有這種奇思,可是在開明神宮見到了燭幽巫聖?」

  姜洄卻是一怔,不知道他為何提起燭幽巫聖,但既然徐恕這麼說,她便也順著他的話語點了點頭。

  「這天底下沒有一種力量能讓人在光陰之間穿梭,沒有。」徐恕重重地重複了一遍,豎起食指指向蒼天,「但是,天外天卻有。時間是天道的權柄,而能共享此權柄的,只有源自混沌本初的兩件至寶,在天,為天命書,在地,為混沌珠。它們凌駕於萬物之上,它們,是規則也是因果,這樣的力量,就連神族在它們面前也只是螻蟻。」


  「那你方才說燭幽巫聖……」姜洄回想往日所學,「她能看見過去,也被稱為『過去神』。」

  「是啊,傳說燭幽巫聖手提蓮花燈,能照亮一切幽冥,見亡者,見過去。」徐恕慨然一嘆,放下了酒杯,「不過那些都是傳說,我在古巫傳承上見到的,卻不是這麼寫的。」

  徐恕幼時誤入古巫遺址,那座荒廢破舊的傳承之地記載了上古巫族的許多秘密,不過年月久遠,一半已經模糊難辨。

  徐恕回憶起那面模糊的石板,緩緩說道:「燭幽巫聖並不是『看見』過去,而是真正地回到了過去。」

  「可你方才還說,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於光陰之間。」姜洄忍不住打斷了一句。

  「我沒說錯。」徐恕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就像看待一個充滿好奇的學生,「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於光陰之間,改變因果。燭幽之力可以回到過去,卻無法改變因果。」

  姜洄腦仁酸漲,面露迷茫。

  徐恕放下了酒杯,不知如何手中便出現了一張雪白的紙。武朝如今著書寫字仍是以竹簡為主,這種紙張極其珍貴難得,也只有像徐恕這般厲害的巫者才能輕鬆造紙。

  他捏著薄薄的白紙,「我們這個世界,便像這張白紙一樣。」說著又用兩指沾了點深色的酒液,隨意地灑落在紙上,「而三界眾生,都是這紙上的水墨,強如上界神明,弱如凡間螻蟻,都無法掙脫這張紙的束縛。但是若水墨太多,超出了這張紙的承載之力,這張紙便會破。」

  徐恕提起酒壺,往下傾倒,酒液如注,浸透了紙面,最終白紙吸附了太多的酒液,不堪其重,變得軟爛殘破。

  「這便是天道所說的,盈則虧,滿則溢。而天命書與混沌珠存在的意義,便是保證這張紙不破,至於這紙上是水多一些還是墨多一些,都不重要。」

  徐恕淡淡笑著,將紙揉成一團扔到一旁地上,又重新拿出了一張白紙。「假如這天地眾生便是紙上水墨,而你我二人便是天命書與混沌珠,那你看眾生,與眾生自觀,便是截然不同。紙上眾生無論如何都沒有力量去改變這張紙的形狀,只有紙外的你我能夠做到。」

  徐恕說著便輕鬆地將紙對摺,倒扣在桌上,形成一個三角,穩穩地立著。

  「混沌之力,乃因果之力,這也只是對天地眾生來說,因為我們的命運軌跡只有向前,因在前,果在後,而對於混沌來說,沒有前後,也沒有因果,這張紙可以被隨意地彎折,可是對我們來說,那就是因果的變化。而燭幽之力,與混沌之力不同。」

  徐恕抬手提起案上的青銅花燈,靠近那張倒折的白紙,桌上頓時清晰地出現白紙的陰影。

  「姜洄,你看到了嗎?」徐恕微笑著說道,「這就是燭幽。」

  姜洄心中一震,眼底同時映著光與影,聲音不自覺輕顫:「燭幽……只是原本世界的影子?」

  「不錯。」徐恕含笑點頭,似乎很滿意學生的聰慧,「古巫遺址中有壁畫記載,燭幽巫聖提燈夜行,穿梭於幽冥,與亡者言,知過去事。後來人模糊了真實,以為燭幽巫聖能與鬼交談,實際上並非如此,她只是回到了那些人還活著的時候。巫聖手中的燭幽台,點燃之時,能照見幽冥,回到過去的世界,這便是幽冥界。」徐恕提著燈離摺紙忽遠忽近,而桌上的影子也時長時短,「巫聖能利用燭幽之力,回到過去的任何一個時間,不過幽冥界越長,要消耗的力量應該也會越大。古籍記載,巫聖有問鬼神之力,而燭幽之力便是問鬼,歷來燭幽巫聖都是只見只問,從不干涉改變幽冥界的軌跡。本世界與幽冥界,就像是光與影的關係,卻不是過去和未來。影子的一切變化,並不會改變本世界的現在。」

  姜洄恍然發現,徐恕所言,便和自己現在經歷的一切極為相似。一開始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也想著改變未來,救回阿父。但後面便發現,她現在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另一個世界的現狀。

  他們就像是這桌上的摺紙與倒影,唯一的聯繫,應該就是本體與影子的相接之處。

  姜洄的手置於膝上,藏於袖中,緊緊攥著,方能克制住顫抖,她不敢讓徐恕看出自己的異樣,強作鎮定問道:「那幽冥界,只是虛假的嗎?燭幽檯燈滅的話,幽冥界就消失了嗎?」

  「消失?」徐恕嗤笑一聲,「對本世界的人來說,幽冥界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又談何消失?那是只有燭幽巫聖才能感知到的世界。」他將燈放回了遠處,桌上的影子也變得模糊難辨,徐恕看著那淡淡的影子說:「沒有人知道幽冥界是什麼樣的存在,但以我對天道的認知來看,但凡存在,都不是虛假,只是人太過自大,以自己的感知為準,感知不到,便稱為不存在。我覺得幽冥界不但存在,而且有無窮世界,而燭幽台只是以微光打開了其中一條通道,溝通了陰陽兩界。」


  姜洄的目光落在那條細細的邊緣上,心如擂鼓:「先生知道燭幽台的下落嗎?」

  徐恕笑了:「開明三巫消失已有一千多年,三巫器也不知所蹤,我哪有本事去找到這樣的上古巫器。更何況,即便有巫器,非巫聖之力,也無法催動。」

  見姜洄目光沉沉地盯著那道陰影,徐恕提起酒杯,又勸了一句:「姜洄,不要知道太多世外之事,否則你也會和我一樣,太過清醒而痛苦,只能買酒來澆愁。」

  徐恕是世外高人,淡漠近乎無情,在他眼中,天地眾生皆是螻蟻,而他看自己,又何嘗不是。這種念頭經常讓他覺得荒誕而痛苦,姜洄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卻隱約能感覺到一點——徐恕在和天道斗。

  他想掙脫出那張白紙。

  姜洄和他不同,她在這時間有牽絆,有在乎的人,也熱愛這個天地,她只是紅塵中一個俗人,沒有徐恕的清醒,卻也有她自己的痛苦。

  她願意付出一切去換回阿父的性命,哪怕只是在幽冥界。

  小姜洄聽了關於燭幽台與幽冥界的解釋,震驚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你的意思是,我所在的世界,只是你的影子?」小姜洄心涼了半截,「但是我真實地活了十六年啊……」

  「影子,並不是不存在,幽冥界只是無法被尋常人感知到而已。」姜洄急忙解釋道,「你的世界也是真實存在的,否則我便沒有必要竭盡全力去救阿父了。即便無法改變我的世界,即便換回來之後我再也無法見到他……」姜洄苦笑了一下,黯然垂眸,「只要知道,他在這裡依然好好活著,我便滿足了。」

  她終究還是會回到自己的世界,雖然也曾卑劣地想過永遠留下來,但是她也做不到背叛另一個自己。

  「我明白了……」兩個人本是同一人,小姜洄一眼便看明了對方的心思,「我也會盡力幫你的,等你回來之後,也要好好地繼續生活下去。但是……你能不能多幫我一件事?」

  姜洄振作起來,問道:「什麼事?」

  「幫我救救妙儀吧……我今天見了妙儀,她要遠嫁恭國了。」

  姜洄一驚:「我不曾聽說,這怎麼可能?」

  蘇妙儀是蘇伯奕晚來得女,寵若明珠,蘇淮瑛雖然凶戾,對這個妹妹也是愛護有加,怎麼可能狠心將她嫁到萬里之外?

  「是真的。」小姜洄嘆了口氣,「而且我也問過妙儀當年之事了,她沒有出賣我,她是真的想幫我救阿父,是蘇淮瑛花言巧語騙了她。這些日子,她一直被負罪感折磨,你與她決裂,而她也與家人決裂了。」

  姜洄怔愕莫名,但又狠下心來,啞聲道:「你又被她騙了。」

  小姜洄堅定地搖頭:「是你被蘇淮瑛騙了。妙儀的背叛,是蘇淮瑛告訴你的,難道你寧願相信蘇淮瑛的鬼話,也不信自己的至交好友嗎?」

  姜洄一時語窒,卻找不出反駁之語。

  「而且我也覺得,祁司卿和你說的不一樣,他……」小姜洄莫名心堵了一下,「他是真的很喜歡你。」

  姜洄這回是真的氣笑了:「原來三年前的我這麼好騙啊!我跟你說過,祁桓最擅長撒謊,從你醒來到現在,他對你說了多少謊言,你都忘了嗎?你該不會又和他同房了吧!你才十六歲!」

  「我身體十九歲了……」小姜洄嘟囔了一句,在姜洄發火前急忙又說道,「我沒跟他同房!是他拒絕了!」

  姜洄挑了下眉。

  「他喜歡的是你,不是失憶的我,他推開我了。」小姜洄悶聲說道,「我說了等我恢復記憶……就是等你回來之後,再自己去處理和他的關係。他現在已經拿到虎符跟鶴符了,權傾朝野……」

  「我就說他和我成親只是為了兵權。」姜洄眼神冷了下來。

  「你怎麼這麼固執呢……你不願意相信妙儀是為了幫你,不願意相信祁桓是為了保護你……」

  姜洄打斷了她:「我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見到的事實。」

  小姜洄沉沉嘆息:「可是仇恨會蒙蔽你的眼睛,也許你見到的……未必是事實。」

  三年的時間能讓一個人改變多少?

  其實改變一個人的,從來不是時間,而是生活。

  徐恕說,人的一生就像一條長河,清清白白從天上來,一路奔流不復回,捲起所經之路的泥沙,生出不同的水草游魚,最終匯入無盡海域。

  世上沒有兩條一樣的河,也沒有兩滴一樣的水。


  除非走過一樣的路,否則上游的清澈永遠無法理解下游的渾濁。

  十六歲的姜洄依舊滿懷赤誠地願意相信身邊的人,但十九歲的她已經豎起了心防,懷疑一切。

  那缺失的三年,是一道除非親歷,否則無法跨越的鴻溝。

  夢中的那場爭執讓姜洄在醒來之後額角還隱隱作痛,但她仍是強打精神,更衣前往鑒妖司。

  她的時間很緊迫,必須抓住每一刻,搶占先機。

  如今姚泰還未發現鳶姬落在她手中,而鑒妖司的人聽了他的吩咐,都消極怠慢,沒有用心去追查祭品的線索。姜洄也趁著這段時間摸鑒妖司的底牌。

  日落時分,她看到了小姜洄找到的相關卷宗,清楚地記載了姚泰倒台一案的細節,包括鳶姬的口供與搜查出的物證。有了這些東西,她便可以先下手為強了。

  最後有一支筆另外寫了一行字——鳶姬在姚成玦死後殉情了。

  姜洄心臟輕輕一抽。

  姚成玦便是姚泰之子,姚氏的長公子。

  鳶姬對姚成玦的感情竟如此深嗎?

  沒有人會關心這個歌姬的下場如何,她是整個案子的關鍵,是她推倒了姚氏這棵參天大樹,卻悄無聲息地死在風平浪靜之後,卷宗上記載的都是大人物們的起落,關於這個歌姬的結局無人關心。

  這還是小姜洄另外打聽到的,才落筆寫下。

  ——你如果以鳶姬為刀,對付姚氏,那無異於逼她自盡。

  姜洄左眼最後看到的便是這行字。

  她們兩個人想到的都是同樣的問題,逼鳶姬指控姚泰,能成功推翻姚氏一族,但鳶姬也會因此負疚而死。

  她原是一個平民女子,身如飄萍,命不由己,沒有主動害過人,對於人生也沒有任何選擇。

  或許最後的一死,是她自己做過的唯一的選擇。

  她要為了復仇,為了正義,去逼迫、犧牲一個無辜的女子嗎?

  姜洄在侍衛們的護送下回到王府,管家把高襄王的來信送上,粗獷潦草的大字字如其人,絮絮叨叨地表達慈父的擔憂。

  高襄王千叮嚀萬囑咐,讓她顧惜自身,不要冒險。

  姜洄沉重的心情看著這字才鬆快了一些,眉眼也有了幾分笑意。

  「郡主,晚膳已經備好啦!」夙游見姜洄露出笑臉,也跟著鬆了口氣,語調輕快地說道。

  姜洄抬頭看她,夙游和她年紀相仿,圓圓的臉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讓人心生親近。後來王府出事,夙游臉上的笑便消失了,話也少了。

  姜洄珍惜此刻的暖意,想到終有離開之日,心中卻更覺酸澀。

  「祁桓呢?」姜洄問道。

  「今日王爺讓人給他送了些修煉的法門和丹藥,他閉門一整日了,都沒用過飯。」夙游跟在姜洄身後邊走邊說,心中感慨——祁桓不愧是王爺都看重的人啊。

  姜洄腳下一頓,腳尖便掉轉了方向:「我去看看他。」

  夙游加倍感慨——祁桓不愧是郡主心尖尖上的人啊!

  姜洄來到小院時,祁桓的房門依舊緊閉,姜洄遲疑了一下,便沒有打擾他修煉,轉身去推景昭的房門。

  景昭剛用過膳食,手中正捧著藥碗,屋子裡瀰漫著濃郁而苦澀的藥味。他聽到開門聲抬起頭,便覺昏暗的屋室陡然一亮,站在門口的少女容光照人,宛如驕陽,讓人不敢直視,卻又移不開眼。

  他失神片刻,便猛然意識到對方的身份,臉色陡然煞白。

  ——是那個喜歡養男寵的高襄王郡主!

  姜洄徐徐走到他面前,看著他捧著藥碗輕輕顫抖的手,疑惑道:「你抖什麼?你怕我?」

  景昭心臟狂跳,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怕自己答錯了會觸怒對方。

  他隱約記得,這個郡主脾氣不太好。

  「我、我不是怕……」景昭顫聲說,「是碗燙。」說著又忙接了一句,「拜見郡主!」

  姜洄默不作聲地打量他,心中暗自和那個祁司卿身旁的「走狗」做比較。

  那個景昭大概是在鑒妖司跟著祁桓久了,磨鍊出了性子,更加沉穩,行事亦幹練,不像眼前這個少年,還保留著王室貴族的矜貴與怯懦。

  他眼下雖然身受重傷,但依舊維持著貴族的儀態,模樣俊秀,舉止雍容,倒是有幾分晏勛的氣度。不過從景國到這裡一路受了不少折磨,讓他也如驚弓之鳥一般,一眼看上去淨是蒼白驚懼。

  姜洄的審視讓景昭覺得渾身緊繃,頭皮發麻,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郡主帶我回來……」景昭低聲問道,「是想審問我嗎?」

  姜洄怔了一下,笑道:「倒也不是,那是我騙蘇淮瑛的。你放心吧,我不會把你帶去鑒妖司。」

  「那……是為什麼?」景昭惴惴不安。

  姜洄其實也不知道把他帶回來有什麼用,但當時蘇淮瑛已經要殺他了,她不能眼看著蘇淮瑛在自己面前殺人。

  留下景昭,只是順勢而為,這顆棋子也許未來會有用得上的地方,更何況,他也是個異士,加以訓練,也是個得力助手。

  「你願意跟著我嗎?」姜洄認真問道,「高襄王府不會虧待你,我給祁桓什麼,便不會少你一分。」

  她尋思著這一天下來,景昭應該能看到祁桓在王府過得如何,靈丹妙藥,綾羅綢緞,功法秘籍,祁桓過的日子遠勝尋常貴族了。

  但她萬萬沒想到,夙游曾對景昭說過那麼幾句話,讓他產生了極大誤會。

  ——誰家奴隸過得這麼豪奢,果然是男寵啊!

  因此姜洄此刻的話在他聽來便是——你要當我的男寵嗎?

  景昭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雖然郡主生得貌美,但他堂堂景國王子,豈能當一個女人的男寵!

  不過還未等他回答,門口傳來一聲輕咳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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