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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齒痕

2024-08-15 20:32:38 作者: 隨宇而安
  祁桓不知何時來的,也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若不是他有意出聲,屋內的兩人大概還沒發現他站在門外。

  姜洄轉過頭,見祁桓冷沉著一張俊臉走來,許是因為他身形高大,本來尚算寬敞的屋子,因著他的到來竟顯得有幾分逼仄狹窄,景昭也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從祁桓若有似無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敵意。

  「郡主。」祁桓淡淡問候了一句,卻不像尋常奴隸行叩拜跪禮。

  姜洄對這種事並不放在心上,不過落在景昭眼中卻是另一個解釋——這個男寵恃寵而驕。

  祁桓體格勁瘦,肩寬而腰細,背直且腿長,比尋常男子都是高出一個頭,姜洄已算修長,卻也只到他胸口,此刻他站著而姜洄坐著,姜洄更覺得壓迫感自上而下覆壓,胸口微微瘀滯。

  姜洄未開十竅,不明修行之道,以為祁桓身上傳來的威壓是因修行之故,因為高襄王往日修行對敵之時也會給人這種壓迫感。

  「我聽夙遊說,今日阿父讓親信送了一份功法與丹藥給你,你覺得如何?可對之前的傷勢所有助益?」姜洄問道。

  修彧的利爪在祁桓身上留下了恐怖的傷口,但高襄王親自為其療傷,又有靈丹功法相助,因此傷口恢復速度也是驚人。

  高襄王驚喜地發現,祁桓的資質遠比他想像的更加優越,可以說是他生平僅見。尋常人修行就算有名師教導,汲取靈氣卻也如漏勺取水,十不存一,而祁桓卻不同,他本身就像一片汪洋,與天地共鳴,與萬物共存,他雖未學過修行之道,卻無時不在修行之中。

  未經任何的訓練,卻已然有七品異士的修為,稍加點撥,便可突破至中階,一品於他只是時間問題,甚至超一品也是不無可能。

  高襄王惜才,甚至百忙之中抽空,親自寫了一封信給予指點。

  ——你的問題在於挨打太多而還手太少,只有防守的本能,沒有進攻的意識。

  ——人乃啟明之獸,自有獸性與人性,若無人性,則獸性無所約束,若無獸性,則人性無所依存。

  ——破而後立,放而後收,攻而後守。唯有拿起,方能放下。

  ——下品異士修體魄,上品異士修元神,超一品者修道心。

  ——修道者之路為:立道,踐道,證道,得道。

  高襄王毫不藏私,傾囊相授。自下界靈氣復甦以來,無數人族妖族探尋修行之路,將靈氣視為利器,淬鍊體魄元神,鑽研法器法陣,而身為第一個突破超一品的強者,高襄王探索出了修道之路,並將這門修道之法傳於烈風營眾將士,由此橫掃八荒。

  但並非人人都有這悟性去修道,世上更多人終其一生渾渾噩噩,不知為何而活,不知為何而死,自然無法理解道之玄妙。而以靈氣淬體,修成七品,便是絕大多數異士的選擇。

  高襄王自見祁桓第一眼,便覺此子不凡,而夜宴台上捨身救姜洄,更讓他十分滿意,心中已將祁桓當成自己部下了,因此悉心教導。

  祁桓自幼聰慧過人,有過目不忘之能,高襄王的點撥如醍醐灌頂,讓他想明白了過去未能想通之事,於是閉門一日,醉心於修行,進入物我兩忘之境。

  亦藉此忘記昨日看到竹簡時的煩悶。

  但是姜洄的腳步聲離院子還有數丈時,便像一記鐘聲響徹了他的領域,讓他從玄妙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祁桓不知道是自己突破了六品異士的感知上限,還是姜洄的存在對他來說太過特別,但在那一刻他便已睜開了眼睛,心跳也不受控地快了起來。

  ——或許那根竹簡上的字並非他想的那樣。

  ——郡主一回府便來看他了。

  祁桓沒意識到自己唇角已微微揚起,下一刻便要起身去開門。

  但也是在此時,他聽到那腳步聲進園之後陡然一轉,向另一個方向而去,推開了另一扇門。

  笑意霎時凍在了眼底。

  雙拳不自覺地攥緊,骨節發白,青筋分明,耳尖顫了一下,便聽到了隔壁傳來的聲響。

  她溫柔含笑地問——你怕我?

  另一個人很沒用地否認,又跪地拜叩。

  而後便是一陣令人胡思亂想的安靜,因為聽不見,所以他放任自己的想像飛馳,飛到快捉不住了,他才忍無可忍地推門而出,剛走到門邊,便聽到她說——我給祁桓什麼,便不會少你一分。


  祁桓心中蟄伏了十幾年的獸性,便在這一刻破土而出,無聲振翅。

  但他斂眸藏起鋒芒,輕咳一聲走進去,不著痕跡卻又難以忽視地插入兩人之間。

  「多謝郡主關懷。」祁桓淡淡說道,「我的傷已好了七成。」

  姜洄寬慰點頭:「那就好。」

  她轉頭去看景昭,卻見後者嘴唇發白,心神不穩。「景昭,你若願意,我便讓祁桓傳授你修行之法,你如今是幾品異士?」

  景昭愣了一下,又很快回過神答道:「剛突破八品。」

  姜洄自小在烈風營中長大,營中五品遍地走,七品八品不入流,但這只是因為烈風營太過特殊,放眼八荒,能開十竅便已是萬中無一,如柳芳菲那樣的四十幾歲也不過是七品。而景昭年僅十七便已是八品,已經是資質不凡了,否則景國王室也不會拼死留下他這個血脈,便是指望他有翻身之日,復國興邦。

  姜洄回想自己看過的卷宗記載,景昭在十九歲時突破六品,晉為中階,二十歲時便是五品。三品一個坎,以他的資質修行下去,可能不到二十五便是上三品,與蘇淮瑛在伯仲之間。

  或許這就是祁桓選中他為鑑妖司少卿栽培的原因。

  姜洄目光灼灼地看著景昭說道:「你跟著我,我保證你在二十歲前突破至五品。」

  景昭聞言瞳孔劇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姜洄。

  貴族是不允許奴隸修行的,突破下三品的異士便不願為奴了,自古以來便有不少奴隸天資不凡,甚至有奴隸異士率眾反抗,但無一例外都被鎮壓絞殺,處以極刑。後來許多奴隸即便知道自己已開十竅,也不敢聲張,只怕被鎮壓扼殺。

  景昭被押入暢風樓的那一夜,本是要被毀去神竅,刺穿琵琶骨的,就是在那時景國舊部奮起反抗,才讓他逃了出來。

  他以為落到高襄王府,不過是進了另一個狼窩,從被萬人褻玩的賤奴成了一個貴族女子的男寵,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但此刻聽到姜洄說讓他繼續修行時,他頓時恍惚了,以為自己聽錯了,誤解了……

  不,或許是之前的想法才是對郡主的不敬與誤解!

  「我……」

  景昭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沙啞著聲音就要說出願意,卻被一旁的祁桓冷聲打斷。

  「他不行。」

  景昭像被人掐住了咽喉,愕然轉頭看祁桓。

  姜洄的驚訝更甚,她皺起眉頭疑惑地審視祁桓:「為什麼?」

  她從來沒想過祁桓會拒絕,因為原本景昭可是祁桓自己挑選的下屬。

  祁桓神色淡漠地回視姜洄:「他是景國王室之後。」

  「所以呢?」姜洄不明白。

  「景國王室盡皆喪命於武朝鐵蹄之下,他目睹了父母親友的死亡,背負著國讎家恨,心存復國之志。你留他在身邊,是養虎為患。」

  祁桓一番話冷靜而無情地戳穿了景昭的心思,他的臉頓時一陣紅一陣白,剛剛燃起的火花轉瞬便被撲滅,只餘一股青煙於風中瑟瑟。

  「我……不會……」景昭無禮地辯駁。

  祁桓側目看他:「景國十年不朝貢,君臣仗節死義,王后公主自焚殉國,難道唯一留下的血脈就是個沒有復國之心的窩囊廢?」

  祁桓眼神銳利如冰刃,但比眼神更傷人的,是這一番話。

  武朝強征暴斂,景國不堪其重,為護住百姓生機,景國國君才拒絕朝貢,激怒了武朝。

  那一日,鐵蹄踏破國門,烈火焚燒宮城,親友一一死在面前,而他卻不能一同殉國,臣僚打暈了他,帶著他從暗道逃走,只是最終還是落入了蘇淮瑛手中。

  他背負舉國的期望,卻無力回天。

  景昭再也忍不住,強忍多日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他到底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國破家亡的打擊,數月來的身心折辱,早已讓他瀕臨崩潰,姜洄的善意讓他看到了最後一絲希望,然而祁桓的這一番話卻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姜洄看著失聲痛哭的景昭,他的悲痛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不禁想起阿父被殺的那一天,她也是這樣無助地痛哭,眼淚讓名為「復仇」的種子生根發芽,也是這個信念支撐著她活下去。

  國破家亡的景昭,承受的只會比她更多,復仇的信念也會更強。


  祁桓此刻能看穿景昭的心思,那另一個世界的他,自然也會明白。祁桓明知景昭的復國之心,卻將他帶在身邊,加以栽培磨礪,委以重任,那又是為什麼?

  景昭對祁桓死心塌地,又是為什麼?

  姜洄心中一驚,隱隱捕捉到了答案。

  ——難道祁桓答應了景昭,幫他復國?

  姜洄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祁桓幽深的雙眼。

  「你……」姜洄聲音沙啞,呼吸急促,目光中帶著強烈的質疑與防備,「難道你就不想復國了嗎?」

  「復國?」祁桓仿佛聽到了什麼奇怪的話,他不解地看著姜洄,「我為何要復國?」

  「你說過,你的母親為你取名『還』,是希望你還於伊祁。」姜洄質問道,「你的母親,也是出自伊祁王室吧。」

  祁桓沉默了下來,垂眸看著地上的陰影。

  景昭也將目光投向了祁桓,自見到祁桓第一眼,他便被祁桓的容貌氣度折服,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竟會是奴隸,此刻聽了姜洄的話,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祁桓這樣的相貌氣度,定然也是王室之後。

  他隱隱期盼著,祁桓有著和他一樣的身世,這樣他便能理解他,認同他,與他並肩而立。

  但是祁桓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卻帶了一絲譏誚與諷刺。

  「我自生下來,便是武朝的奴隸。而我的母親……她也只是伊祁最平凡的一個奴隸。」他抬起眼凝視姜洄,幽暗的雙眸中閃著火光,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反顯得涼薄冷酷,「景昭想復國,因為景國有他最美好的回憶。而我沒有見過伊祁,即便是從母親的口中聽過,我也不覺得那裡有什麼值得懷念的地方。我與他不同,在伊祁為奴,與在玉京為奴,於我而言,並無區別。」

  景昭訝然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來。祁桓的目光倏然看向了他,他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為那樣的目光感到驚懼。

  「你曾是高高在上的王子昭,一日為奴,也改變不了你骨子裡的高傲與矜貴。」祁桓諷刺一笑,「我知你們心中所想,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只是一個普通的奴隸,我的母親或者我的父親定然有一方出身王侯,只有高貴的血液才會生出不凡的傲骨。而奴隸不配擁有一切美好的品質。」

  祁桓的話如沉重銳利的冰凌,墜地有聲,寒徹人心。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浣衣女,她相貌平平,木訥寡言,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也無法選擇自己的死亡。」祁桓想起那個苦命的女人,眼中覆上了一層暗色,「我的父親……她也不知道是誰,也許是那個馬夫,也許是那個門房,除此之外也沒有旁人了,聽說國破之日,他們都死了……不過這對她來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確實是她的孩子,而不挨打地過完一日,有粗糠填飽肚子,便是最幸福的事。」

  她一身傷病地死去,和大多數奴隸一樣,二十幾歲便匆匆走完了一生。沒有抱怨與不甘,甚至也沒有抬頭看過一眼天空,只是這樣麻木地認了命。

  姜洄看著祁桓眼中的哀色,心頭像被一隻手掐了一下,酸脹的感覺便在心口緩緩漫開。

  「郡主於我有恩,因此我不能看郡主被人欺騙,被蒙在鼓裡。我把景昭的心思挑明,之後他的去留,就由郡主自行決定了。」祁桓說著便躬了躬身,行了禮向外走去。

  景昭忐忑地看向姜洄,等待著又一次審判。

  高襄王是武朝最忠誠的將軍,姜洄是他的女兒,她能容許身邊埋著一顆釘子嗎?

  但是姜洄並沒有回頭看他,她的目光追隨著祁桓的背影,怔怔地看著他離去。

  「郡……」景昭的話尚未出口,姜洄便已起身,踉蹌了兩步便朝祁桓離去的方向追去。

  景昭訝然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苦笑一聲,低下了頭。

  祁桓並沒有回房,而是徑直朝演武場走去。

  長槍在手,一點一挑,一劈一掃,帶動靈氣激盪,迴風落葉,攪碎了月華與春夜。

  胸腔中充斥著太多莫名的邪火,讓他思緒紛亂,情緒失控,方才才會在姜洄面前失態,說了那樣一番話。

  一開始或許是因為些許妒意與幽怨,但後來,卻夾雜了更多積年的沉痛。

  而現在,他以長槍為筆,靈氣為墨,夜幕為紙,怒寫悲憤。

  姜洄向府中侍女問了祁桓的行蹤,一路小跑,還未到演武場,便聽到了銀槍破空的嘯聲。


  夜空之上靈氣縱橫,府中之人無不側目,就連小貓都跳到了附近的屋檐上,伏著身子瑟瑟發抖。

  姜洄腳步一頓,但還是踏進了演武場,撲面而來的狂風撩起了她的鬢髮與衣裙,如罡風摧面,隱隱生疼。

  「祁桓。」姜洄的聲音被攪碎於風中。

  但祁桓還是感知到了她的到來,倏然一驚,撤手收槍,卻還是失了手,一道銳氣向姜洄斬落。

  好在姜洄有所防備,適時側身避開,沒有受傷,只是過長的衣袖被削去了一片,像蝴蝶一樣翩翩飄落。

  祁桓急忙來到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仔細查探。

  「郡主可有受傷!」

  姜洄心跳得飛快,她只是普通人,擋不住那樣縱橫的靈氣,雖沒有受傷,卻也嚇了一跳,臉色微微發白。

  祁桓見她沒有說話,手卻輕輕顫抖,以為她受了內傷,便將人抱到了一旁亭中,扶著她坐好,自己半跪在她身前,握著她的手,緩緩將靈力渡入她體內。

  姜洄這時才緩緩回過神來,低下頭去看祁桓,他小心翼翼地握著她的手,月華淡淡地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流淌,他的神色凝重得近乎虔誠。

  姜洄的手下意識地往回縮,卻被祁桓握得更緊。

  「別動。」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

  異樣的暖流從兩人交握的掌心蔓延開來,一種酥麻的感覺從手臂爬到了後背,於她周身遊走,最後在心尖上掐了一把。

  姜洄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覺到對方掌心略高於自己的體溫,為了防止她亂動,他用了點力氣握緊,略顯粗糲的薄繭便緊緊貼著她柔嫩的肌膚。

  「我沒受傷……」姜洄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是仍顯得有幾分顫抖與低啞。「我只是……嚇了一跳。」

  祁桓抬眼看她,卻沒有鬆開手的意思,不過姜洄能感覺到,暖流正從體內緩緩退去。

  「郡主,是特地來尋我的?」祁桓低聲問道,「有什麼要緊事嗎?」

  姜洄被嚇了一跳,這時腦子一片空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什麼來找他。

  祁桓安靜地等待她的回答,放肆地感受掌心的溫軟,聆聽她紊亂的心跳。

  一開始,是擔心。

  而現在,是私心。

  她想遠離他,他偏不讓她如願。

  更何況,這次是她主動找上門的,多難得。

  「我……」姜洄努力地回想自己來此的目的,一時忘了自己的手正被人輕輕地握著,「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姜洄艱難地開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祁桓淡淡笑了一下:「其實郡主不必解釋,更無須道歉,以您尊貴的身份,做什麼都不會有錯,即便有錯,也當由底下人代您受罰。」

  祁桓聰慧而敏銳,怎麼會不知道姜洄的質疑是無心還是有意——這樣的道歉並不真誠,她沒必要,他也不需要。

  她總是這樣矛盾,渾身是刺地去試探他,又後悔自己造成的傷害。

  姜洄碰了個軟釘子,頓時臉色漲紅。

  「我見過你身上的舊傷,知你過得艱難,也想對你好……」姜洄輕輕一嘆,「我沒有因為你的身份而輕視你。」

  「我知道你沒有輕視我。」祁桓語中帶著一絲笑意,「你是太過重視我,輕視的,是『奴隸』這個身份,你覺得這樣的身份,配不上我。」

  姜洄訝然望著他清俊的面容,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尖銳地說穿了她的想法。

  她也曾經派人查過祁桓的底細,但無論如何都查不出他的生父是誰,只知道他的母親是伊祁的奴隸。但國破之時,也有許多貴族偽裝成奴隸出逃,就如景昭這般。因此祁桓的父母究竟是誰,恐怕除了本人無人知曉。直到今日聽他親口所說,她才知道。

  如此平凡,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

  「郡主以為,奴隸是什麼樣的存在呢?」祁桓姿態極低,微仰著頭,幽深的眼眸鎖住了她。

  「我……不知道。」姜洄眼中浮上迷惘之色,「阿父說,天道之下,萬物平等,天地賦予人族靈氣,不會因為尊卑而有區別,即便是草木鳥獸,也一視同仁。」她想起祁桓頸後象徵奴隸身份的烙印,又低聲道,「沒有人生來便帶著烙印,只是後天被人為定義了尊卑,奴隸與貴族,不應有貴賤之分。」


  姜洄以為自己的回答足夠謹慎,不會傷到祁桓,卻沒想到在祁桓眼中看到了一絲淡淡的輕嘲。

  「郡主並不懂這個世道,尊卑貴賤之分,只存在於『人』之間,而奴隸甚至算不上是人,而是兩腳羊。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嗎,高襄王以命相護的人族,並不包括奴隸在內。奴隸不屬於人族。」祁桓漆黑的眼眸宛如看不見底的深淵,「你在豐沮玉門見過活殉,你覺得,他們算得上是人嗎?」

  姜洄冷汗頓時滲出,鼻間仿佛又聞到了屍體焚燒的焦味,耳邊又響起了陣陣悲鳴。他們被挖去了雙眼,割掉了喉舌,和牲畜牛羊沒有分別,唯有在悲鳴中死去。

  「你見過的。」祁桓笑了笑,眼中卻無一絲暖色,「甚至你也為之難過,但是,這樣的難過並不會持續多久,若不是我提起,你怕是已經忘了。」

  姜洄想要反駁,卻無力砌詞。

  「這世上並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同樣的疼痛加諸己身。我並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處境,因為我們本就有天壤之別。你更不必道歉……」祁桓眸光終於溫軟了幾分,也說出了一句真心話,「不是因為你身份尊貴,而是因為……你已是在這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這句話讓姜洄心頭一悸,卻又化為了心虛。

  她對他好嗎?

  錦衣玉食,對她來說是微不足道的東西;靈丹妙藥,也是因為他救她而受傷在先;修行功法,是因為她想將他磨礪成更趁手鋒利的兵刃。

  她給的不多,想要的,卻是他的命。

  她的善意別有所圖,可真的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她卻覺得燙手。

  「我對你……並不算好。」姜洄聲音弱了幾分,她覺得自己的示好,多少有種趁火打劫的卑劣,「我……數次試探你,傷過你,你也因為我而受傷。我給你的,與你付出的,並不相等。」

  祁桓看著她心虛又實誠的模樣,眼底不由浮現一絲笑意。

  「那如何才算相等?」他似笑非笑問道,「難道也要郡主為我擋刀?」

  「啊?」姜洄一怔,頓時心慌——她倒沒想玩這麼大。

  祁桓指腹的薄繭摩挲姜洄手背嬌嫩的肌膚,她的手柔若無骨,不堪一折,不像他早已經受過無數的風刀霜劍,無懼死亡與疼痛。

  怎麼可能讓她為他捨命擋刀。

  祁桓垂眸掩住了眼中的笑意與鋒芒,忽地抬起姜洄的手,張口在她手上咬下。

  手上傳來的尖銳疼痛讓姜洄驚呼出聲,她下意識便抬手向祁桓推去,卻在手掌即將落到他胸前時,望見了他頸上淡粉色的指痕——是她昨夜掐的。

  這一掌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是她答應過不打他了,而且,也是她說好要等價回報,他因為她受過那麼多傷,讓他咬下一塊肉——也算公平。

  於是她閉上眼,忍著痛,任由祁桓咬著她手上的軟肉。

  黑暗放大了感知,姜洄聽見自己急促而顫抖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手背上傳來齒尖陷入肉中的刺痛,伴隨一片濕軟灼熱的觸感。

  但是他並沒有想像中的用力,只是輕輕一口便止住了,在手背上留下了淺淺的齒痕,卻不離開,唇齒抵著白皙細膩的肌膚研磨,灼熱的氣息伴隨著疼痛擴散開來,逐漸覆蓋過了疼痛,她清晰地感受著口中的柔軟與堅硬。

  舌尖掃過手背,帶起一片酥麻,姜洄猛地一顫,下意識地睜開眼看向祁桓,便撞進一雙幽暗的眼眸。

  他噙著她手背的軟肉,卻自下而上地仰望她,月華穿過樹梢,傾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映亮了幽暗而漆黑的雙瞳,還有濕潤的薄唇。

  眼眸更黑,唇色更艷。

  這一刻的他看起來漂亮而近乎妖冶,眼底卻悄然划過一抹猛獸掠食的侵略欲與攻擊性,只是轉瞬即逝,讓人來不及發現。

  姜洄只覺一點灼燙從手背蔓延到了心口,讓她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祁桓卻在這時鬆了口,沉啞著聲說:「我們……這便算相等了。」

  姜洄僵硬不能動彈,耳中嗡鳴,腦中混沌,心臟狂跳,分不清是害怕還是其他,只知道怔怔看著祁桓眼中的笑意,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便相等了嗎?

  她模模糊糊地想。

  ——不用咬塊肉嗎?

  她鬆了口氣,卻又莫名有種占了便宜,但好像也吃虧了的感覺。


  祁桓垂下眼眸,口中似乎還殘餘著屬於少女的甜香。他心中燒著一團火,自昨夜見到那一根竹簡起便未曾滅過,但又被他隱忍著藏起,生怕傷了她。

  然而她今夜的一言一行輕易地便將他好不容易壓下的幽憤挑起,讓胸腔中的邪火千百倍地燃起——她和其他貴族並無區別,而他在她眼中,與其他奴隸也沒有區別。

  他帶著滿腔的幽恨張口,在她手上烙下了痕跡,等待著她再次動手打他。

  預料之中的手揚了起來,卻是輕輕地落下,扶在他的肩頭。

  他驚愕地抬眼看去,便看到她緊閉著雙眼,微抿著朱唇,臉上寫滿了委屈、不解、震驚、羞憤、害怕,但最後都化成一抹——釋然。

  ——算了,讓你咬吧。

  胸腔中的怒火便驟然被一場春雨澆滅,有什麼東西在心上破土而出,肆意生長,緊緊纏繞住心房。

  他鬆了口,唇舌卻不舍地流連。

  少女的身上沒有貴族的薰香,卻有一種花果的清甜,就連掌上的肌膚都柔軟而細膩。就像一個渾身是刺的果子,剝開了堅硬的外殼,露出細膩柔滑的果肉,任人品嘗。

  她緊閉雙眼微偏過臉,不知道一道放肆的目光落在她纖細脆弱的頸上,血管因心跳加速而劇烈地搏動,咽喉因緊張而吞咽,划過動人心魄的起伏。

  祁桓不由想像齒尖陷於其中的柔軟,她在他頸上留下的痕跡,他應該同等相報。

  ——以齒尖廝磨,以唇舌吮舐。

  這一刻祁桓忽然明白了高襄王所言之意。

  是姜洄點燃了他的獸性,而他正用自己的人性約束獸性。

  釋放而出的鋒芒,又緩緩地收斂回來。

  「喵——」一聲貓叫撕碎了夜的寧靜,雪白的糰子從屋檐上飛來,橫插到兩人之間,一道利爪向祁桓抓去,祁桓手一抬,被貓爪撕碎了袖口。

  姜洄趁機把手從祁桓掌心抽出,雙手抱住了柔軟的毛糰子。

  團團瞪著湛綠的眼瞳,豎起尾巴對祁桓齜牙威嚇,只是小小的一團,奶聲奶氣的吼叫,實在沒有什麼威懾力。

  它趴在一旁的屋檐上看了許久,自然是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百無聊賴地玩著自己的尾巴,猛一低頭卻看到祁桓在咬姜洄。它登時便奓毛了,吼叫一聲便跳下來護著主人,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與對方體形和力量上的差距。

  姜洄一手抱著團團,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它柔軟的毛髮。

  「沒事沒事,祁桓沒有欺負我。」姜洄柔聲說著,安撫它躁動憤怒的情緒。

  團團從姜洄懷中抬起頭,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姜洄的話,也許是姜洄平和的語氣和溫柔的撫摸平息了它的怒火,它低低叫了兩聲,伸出粉色的舌頭舔了舔姜洄掌上的齒痕。

  ——把另一個人的氣息蓋過去。

  祁桓垂眸看著,眼中滑過一絲冷意。

  姜洄手上的傷已經不怎麼痛了,卻有些莫名的酸麻,心跳急促而紊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麼,沒有抬頭去看祁桓,只將自己的目光凝在團團身上,踉蹌著站了起來,越過祁桓向亭外走去——多少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郡主。」背後傳來祁桓的聲音,姜洄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關於景昭的威脅,我已經挑明了,這件事,你還需要慎重考慮。」

  聽到是說景昭的事,姜洄莫名鬆了口氣,緊繃的情緒也鬆弛了許多。

  她抱著團團思忖片刻,才轉過身來看祁桓,認真問道:「如果你明知一個人有復國之心,卻還是將他帶在身邊,會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

  祁桓微微一怔,他以為自己說明了一切,會讓姜洄打消念頭,卻沒想到她竟如此固執。這也讓他生出一絲不悅——景昭有何過人之處?

  祁桓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才問道:「郡主對他很看重?即便已經知道他有不臣之心,也要冒險用他?」

  其實不是姜洄想留景昭,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窺探鑒妖司卿祁桓的真實意圖,最了解祁桓的,應該只有他本人。

  姜洄沒有察覺祁桓情緒的異常,堅定地說道:「如果我一定要帶著他呢?」

  祁桓喉結微動,聲音冷沉:「除非……你也有不臣之心。」

  姜洄頓時僵住。

  這就是祁桓真實的心思嗎……


  她總以為,祁桓所求,不過位極人臣,卻從未想過,他要的,比這更多。

  他不只是蔡雍的鷹犬,他要的也不只是一人之下,他竟是想顛覆武朝政權!

  如今他手握鶴符虎符,坐擁百萬雄兵八千異士,如果確有謀反之意,只怕武朝會再起腥風血雨!

  而高襄王已死,沒有人能阻攔他,無論他失敗還是成功,都註定生靈塗炭……

  她失神地望著祁桓,眼前卻浮現出另一個男人的身影。

  高大,孤寂,是高山,也是深淵。

  祁桓從姜洄的眼中看到了懼色與忌憚,她無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想與他拉開距離。

  祁桓忽然明白過來,她並不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

  他心中一緊,上前一步握住了姜洄的手腕。

  「郡主。」他低低喚了一聲,「我不是他。」

  姜洄眨了下眼,眼中迷惘之色漸漸散去,她看清了祁桓的面容,比那人年輕三分,比那人溫柔三分。

  姜洄忍著顫意,輕聲問道:「那你的心呢……你也有不臣之心嗎?」

  「我?」感受到掌心的顫抖,祁桓眼眸微動,對上那雙琉璃似的漂亮眼瞳,他不明白那裡為何閃爍著驚懼和不安,他心頭酸軟了幾分,聲音也因此溫柔,「郡主……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這樣的宣誓效忠,勝過世間萬千情話。

  姜洄心口一悸,甚至生出了一個念頭——如果三年前在蘇府,她帶走了他,那該有多好。

  她低下頭,迴避祁桓的目光,卻沒有掙脫他的掌心。

  半晌,她輕聲說道:「記住你此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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