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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立道

2024-08-15 20:32:40 作者: 隨宇而安
  祁桓回到小院,沒有意外地在自己房中看到了景昭。

  「你是什麼意思?」景昭對他怒目而視,「我並沒有得罪你,你為何要絕我之路?」

  祁桓淡淡掃了他一眼,視若無睹地走了過去。

  景昭瘸著腿追上兩步,卻沒忍住鑽心的疼痛,跪倒在地。

  他抬起頭,含恨仰視祁桓:「你不想讓我留在王府,你怕我的存在會威脅到你。」

  祁桓給自己倒了杯水,舉杯到了唇邊,卻猶豫著沒有飲下。

  似乎是擔心這杯水會沖淡唇齒間的余香。

  他微掀眉眼,漠然看著景昭悲憤的臉,聽著他的控訴卻無動於衷,甚至覺得有些可笑。

  威脅?

  他?

  呵,不存在。

  「我是在幫你。」祁桓還是放下了杯子,他此刻心情不錯,也願意和景昭多說幾句。

  「幫我?」景昭一臉不信,「你是想讓郡主殺了我。誰不知道,高襄王是武朝最忠勇無雙的臣子,他怎麼會容得下我……」

  景昭說著,面上已露出了絕望之色。

  「高襄王或許會殺了你,但是郡主不會,郡主不想殺的人,高襄王也會全力保護。」祁桓徐徐說道。

  景昭愕然看著祁桓,他端坐於陰影之中,景昭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覺得此人高深莫測。

  「郡主她啊……」祁桓把她的名諱含在唇間廝磨,低笑了一聲,半是無奈半是溫柔,「太過心軟,她不會為了一絲潛在的威脅,去殺一個無辜之人,更何況……」祁桓將目光投向遍體鱗傷、一身狼藉的景昭,「她既知景國君臣乃仗節死義之人,又親眼見到了景國戰俘活殉的慘況,對你只有憐憫,不會有忌憚。」

  祁桓難得心善,沒有把另一句話說出來——你也沒什麼好忌憚的。

  她倒是對他莫名地忌憚、害怕,不知曾經是什麼樣的人傷過她,才讓她百般提防。

  他可是費盡心思,拼盡全力,才能讓她卸下一絲心防。

  「你知道她不會殺我,又為何要說那番話,在她面前挑明我的心思?」景昭聽說姜洄不會殺他,便已稍稍鬆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不解。

  「你的心思昭然若揭,說與不說並無區別。」陰影中的男子沉默了片刻,景昭看不清對方,卻感受到那銳利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壓迫著他的靈魂,良久聽到他說出下半句,「我想讓她明白的,是她自己的心思。」

  景昭心中一震,一個怪異又狂悖的念頭讓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生怕自己誤解了對方的意思。

  「你……」景昭咽了咽口水,聲音嘶啞微弱,「你難道以為,高襄王郡主,也會生出謀逆之心嗎?她可是高襄王的女兒……」

  「有何不可?」祁桓輕笑一聲,「她和她的父親不一樣。高襄王生於公卿之家,將忠君衛國刻於脊背之上。郡主卻不然,她生於南荒,未受過禮法的約束,眼中無貴賤,心中無君臣,她在乎的,除了至親之人,便唯有國泰民安,但若這君令國不泰,臣令國不安呢?」

  祁桓的話猶如一記警鐘,震得景昭耳中嗡嗡作響。

  「景國能為民而反,難道高襄王便不能了嗎?」

  輕輕一句,擲地有聲。

  景昭抬眸再看祁桓,已經說不出反駁之語了,他失神地看著那山嶽一般的身影,他向來自矜貴為王室血脈,卻在這一刻深深感受到,自己遠不如一個奴隸看得深遠。

  「高襄王胸有丘壑,世稱忠勇,卻也有不敢面對,無法改變之事。」祁桓徐徐說道,「他也痛恨人族之間相互傾軋,成王敗寇,上位者對下民無盡盤剝,視人命如草芥芻狗。但這樣的世道,他無法改變,只有選擇逃避,投身於南荒妖澤的戰場,只將刀刃朝向妖族,不參與人族之間的征伐。他並不認同武朝的統治,只是缺少一個契機,讓他發現一條新的道路。」

  景昭屏住了呼吸,顫聲問道:「什麼是新的道路?」

  祁桓卻沒有直接回答,他似乎陷入了回憶:「你去過豐沮玉門嗎?」

  景昭心口一痛,含淚點了點頭。

  所有的景國戰俘都隨軍被押送到了豐沮玉門,其中一部分被送上山,成了祭品。

  他親眼見到景國子民被剜去雙目,割掉舌頭,像牲畜一樣趕上了山。

  「上山有兩條路,貴族們走登仙階,而奴隸走羊腸路,兩條路都可通往神宮,卻是一生,一死。」祁桓冷冷說道。


  那一日,他便是站在山腳下仰望著雲霧繚繞的山頂,日出時,金光遍灑人間,萬物同沐恩澤,天道並無偏頗,但對他們來說,卻並不如此。

  「祭典那日,郡主讓我穿上了唯有貴族方能穿的玄衣纁裳。」祁桓聲音溫軟了幾分,「高襄王許諾,為我脫去奴籍,入烈風營為副將。」

  景昭知道,祁桓這句話並不是在炫耀,他甚至福至心靈地明白了他的選擇:「你……沒有答應?」

  祁桓抬眼看景昭:「我為何要答應?」

  景昭答不上來,他知道祁桓沒有答應,卻也同樣不知道為什麼。

  「對你們來說,給奴隸最好的賞賜,便是讓他脫離奴籍,翻身成為貴族,從被壓迫的奴隸,成為壓迫奴隸的上位者。一切都沒有改變,不,一切變得更糟了!」祁桓冷笑道,「就像豐沮玉門的那兩條路,不是登仙階,便是羊腸路,但是這世間並不只有這兩條路,也不該有這兩條路。」

  祁桓的聲音陡然一沉,如雷霆萬鈞,撕裂了籠罩武朝千年的暗夜。

  「不如推翻這座山,重新開出一條路,一條沒人走過的路,一條人人能走的路。」

  高襄王不知道,他的一番話如濺起的火星,點燃了另一把炬火。

  這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三個立下大道之人,道心之堅定,道義之宏大,足以震天徹地。

  修道者,立道證道,越接近天道者,便越能引起天地共鳴,獲得天地的回饋。

  但此刻無人知曉,唯有一室靜默。

  長久的寂靜,讓景昭劇烈的心跳變得震耳欲聾。

  從未有人說過這樣的話,這樣的……大逆不道,驚世駭俗。

  他久久回不過神來,胸腔之中有一股浩然之氣激盪著,他不明所以,卻又熱淚盈眶。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卻是沙啞哽咽。

  「因為我向郡主揭穿你的時候,你並沒有因為畏死而否認自己的復國之志。景國國君是個明君,那麼多君臣拼死護下的王子,應該也不是個廢物。」

  祁桓站起身來,徐徐從陰影中走出,來到景昭面前。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狼狽的王子昭,他不怕死的時候,才真正像個人。

  只不過也太愛哭了一些——到底是沒受過多少挫折的貴族。

  「你不怕我向郡主說你這些悖逆之言……」景昭話剛出口,便自嘲地笑了,「是我又犯傻了,你當然知道,我不會。」

  祁桓最終問出了景昭翹首以盼的那句話:「想復國嗎?」

  景昭咬緊牙關,不讓哭腔溢出來,但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他仰視祁桓,用力地點頭。

  眼前這人明明只是一個出身卑賤的奴隸,但身上卻蘊藏著讓人難以忽視的能量,讓他莫名地信服,他有推翻那座神山的力量。

  祁桓斂眸一笑,向他伸出了手:「起來吧,你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景昭看著那隻修長有力的手,一咬牙,伸手握住,借著他的力道強撐著從地上站起。

  「我會教你修道之法。」祁桓說。

  而不等他往後說,景昭便主動開口:「景國有復國寶藏……你知道?」

  祁桓的神情讓景昭覺得自己又犯傻了。

  「敢與武朝為敵,景國國君不可能不留退路。」祁桓淡淡說道,「景國還有多少舊部?」

  景昭訕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還沒聯繫上他們,也許八百,也許三千。」

  國破之時,幾支火種小隊從暗道撤離,他們接收的旨意是保護王子昭,靜待覆國日。

  景昭本是打算逃出暢風樓後便設法與那些人取得聯繫,卻沒想到落入高襄王府,還以為自己會被祁桓害死在這裡。

  他心裡也有些忐忑,生怕祁桓是詐自己誘騙出景國殘餘的部眾,但是能說出那樣一番話,有那樣一雙明澈雙目的人,他相信不會做這種事。

  但景昭仍有些惴惴不安:「你……一直在欺騙郡主嗎?郡主對你挺好的吧。」

  祁桓的眼睛因為聽到她的名字而溫柔了起來。

  她一直在試探他,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她像一汪輕淺的湖水,輕易讓人一眼看穿。

  他也確定,她是他要找的人。


  「我沒有欺騙她,我是在引導她,幫她看清這個世道,也看清自己的道。」祁桓輕聲說道,「弱者心軟,強者慈悲。」

  「她本應成為強者。」

  屋中燃起了數盞油燈,暖色的光柔和了少女清艷的臉龐,她穿著單薄而柔軟的絲衣,神情恍惚地坐在燈下,小貓依偎在她手邊,又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抓少女手中的鵝羽。

  姜洄回過神來,按住了小貓的爪子,哭笑不得地低斥一聲:「團團,這不是讓你玩的。」

  小貓委屈地喵了一聲,又想去抓玩桌上圓鼓鼓的罐子,卻還是被姜洄攔了下來。

  「這是藥罐。」她無奈一笑,蓋上了蓋子,掩住了清冽的藥香。

  她用羽毛蘸取了些許乳白色的藥膏,輕輕塗抹於左手的傷處。掌緣處的牙印雖不深,卻也清晰,此刻已經沒有痛感,擦一下藥膏明日便也看不見痕跡了。

  晚上不慎被夙游看到,夙游大驚失色,問她為何受傷。

  姜洄慌忙將手藏到了袖中,也不知道自己慌什麼,支吾著說了一句——團團抓的。

  團團仰起頭來,用湛綠清澈的眼睛看她。

  「喵?」

  好在它聽不懂,也不會反駁。

  夙游要幫她擦藥,她也謝絕了,只說傷在手上,自己可以擦。

  臨走時,姜洄頓住了腳步又囑咐了一句:「別讓我阿父知道……我是怕他不讓我養團團。」

  團團晚上的餐食多了兩條魚,它大概以為是護主有功的獎勵,卻不知道還有替人背鍋的補償。

  羽毛掃過齒痕,帶起絲絲癢意,姜洄呼吸急促了半分,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雙幽暗的眼眸。

  是她看錯了嗎……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被猛獸盯上的危機感,心臟止不住地狂跳、驚顫。

  但仔細看去時,卻只有深沉的溫柔。

  ——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聽到那句話時,剛剛平靜了一些的心跳便又急促了起來,像夏日午後的一場暴雨,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地,在心湖上甩落萬點漪瀾。

  姜洄心想,其實她這三年來,大概也沒多少長進,依舊那樣容易被旁人的善意打動,他說的話,理智讓她質疑,直覺卻讓她相信。

  姜洄幽幽嘆了口氣,摸了摸小貓柔軟的腦袋,喃喃自語:「還是你好,不會說話,便不會騙人……」

  團團眯著眼,用腦袋拱著姜洄溫熱的掌心。

  姜洄輕笑一聲,任由小貓將自己的右手當成玩具,只有這一刻,她才能徹底放下心神,回到十六歲時無憂無慮的自己。

  但片刻後,憂思便又席捲而來。

  眼前這個祁桓無論是否對她忠心,反正羽翼未豐,不足為患。但三年後的那個祁桓,如果當真圖謀不軌,那又該怎麼辦?

  他為何要謀反?

  是他自己的野心,還是背後另有他人?

  蔡雍為人多疑,怎麼敢如此信任他,放權給他?

  暴雨將至,可是站在祁桓身旁的,是十六歲的姜洄,哪裡還能指望她復仇,能自保便不錯了……

  姜洄揉了揉憂思過度而發漲的太陽穴,起身向床榻走去,倦懶地陷進柔軟的寢被之中。

  團團熟門熟路地在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蜷成一團伴著姜洄入夢。

  姜洄的意識浮浮沉沉著在夢境邊緣徘徊,恍惚著又回到了那夜的密林中。

  高高的樹枝上,她被祁桓圈在懷中,身上籠罩著不屬於彼處的暖意,背上覆著男人灼熱的掌心,薄繭隔著絲衣摩挲肌膚,清晰的呼吸聲近在耳畔,溫熱的鼻息游移著,從她的眉間往下,拂過鼻尖,拂過唇瓣。

  ——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的心像懸在崖上,生怕下一刻便會墜落,卻又止不住想墜落時是什麼樣的感覺。

  今夜夢中,她終於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細細密密的痛,濕濕熱熱的軟,纏纏綿綿的酸,從手上蔓延到心尖,恍惚也似落在了唇上。

  她猛地一驚,睜開雙眼,卻未醒來,仍在夢中,不斷墜落。

  低頭看去,那幽暗的一片不是深淵,是他溫柔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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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桓下朝回來,不等他開口,景昭便主動上前匯報。

  「王姬又在書房待了一整日。」

  景昭口中的書房,自然不是祁桓所在的小院,而是高襄王在時的書房。

  高襄王生前居住的院落一直都被人用心地看守灑掃著,纖塵不染,一如往昔。書房內整齊有序地堆放著如山的卷牘,天文地理、時政案件,盡在其中。

  這幾日姜洄一有時間便將自己浸在其中,看得廢寢忘食。

  祁桓前兩日午後回府,夙遊說王姬連午膳都沒用,他才進門查看。

  姜洄大概是看得累了,枕在攤開的竹簡上睡著了。

  祁桓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來,她靠在祁桓胸口,嘟囔著夢囈了兩句,扇了扇睫毛,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祁桓低頭看她,溫聲問道:「昨夜沒睡好嗎?」

  姜洄緩緩回過神來,總算意識到身在何處,急忙答道:「睡、睡得很好啊。」

  昨夜祁桓又搬了出去,在商梨小院休息,她其實躺了許久才睡下,輾轉反側想了許多事,又一場接一場地做著混亂的夢,醒來後把大姜洄交代的事理了一遍,分了個輕重緩急,便去書房查找需要的卷宗。

  書房的卷牘雖多,但都有序,有明確的目標,按照時間索引,她很快便找到了目標。她細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疏漏,把需要的卷牘另外收到一旁,便又去查三年來發生過的一切大事。

  她本就不是個喜歡看書的人,更喜歡原野上自由的風,更何況這些卷宗枯燥乏味,因此看著看著便睡了過去。

  姜洄的身子被祁桓橫抱著,她下意識地攀緊了祁桓的肩頸,鼻尖蹭到了他胸口官袍上的蟒紋,剛想退後,卻又狐疑地皺起眉,往前湊近了,像只小狗似的在他胸前細嗅,從領口到頸側……

  溫熱的呼吸拂過凸起的喉結,若有若無的柔軟擦過頸上的青筋,祁桓頓時渾身緊繃,別過臉躲避她的親近,耳根微燙。

  「又怎麼了?」他無奈嘆息,低聲問道。

  姜洄眯起眼,若有所思地說:「你身上,又有別人的味道。」

  這話說起來像是捉姦似的。

  姜洄垂眸思索,喃喃自語:「好熟悉啊的味道……啊,我想起來了!」

  姜洄扯住了祁桓的領子,緊緊盯著他清俊的臉龐:「是晏世子的薰香。他善音律,愛撫琴,手上和身上都有一股很重的松香味,你今日見到他了?」

  祁桓知道她嗅覺靈敏,卻也沒想到敏銳至此,昨日見過一面的人,就把人家身上的氣味都記住了。

  「你是鑒妖司卿,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去鑒妖司,他是東夷質子,若不是犯了事,跟你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身上為什麼會有和他一樣的松香味?他找你了?不對,你找他了?」姜洄眉梢一挑,隱約想到了個答案,「你把他抓了?為什麼?」

  祁桓徐行幾步,將她放在窗邊的榻上,雙手順勢撐在她兩側,午後的光影被剪裁成梨花的輪廓,細碎地落在她眉眼深處。

  「我抓他做什麼?」祁桓低低嘆了一聲,「你以為我會傷了他嗎?」

  兩人的影子交疊著,沉鬱的草木香氣溫柔而不容抗拒地覆壓著清甜的花果香,姜洄怔怔地仰視祁桓,被他眼中躍動的光芒灼燙了一下,一時竟沒聽清他說了什麼。

  祁桓靜靜地凝視著她嬌美的臉龐,左頰的肌膚被竹簡印上了一道道紅痕,清潤的眼眸浮著輕淺的水霧,似醒非醒,如在夢中,也不知又在想什麼,竟當著他的面失了神。

  他以為自己能洞悉人心,卻常常看不清枕邊人的心思,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他無意識地抬起手,碰觸她頰邊的紅痕,觸手柔嫩,勝過初生的花蕊。

  姜洄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似的,瑟縮了一下。

  祁桓自嘲地笑了笑,收回手探向自己,從懷中取出了一朵淡粉色的珠花。

  「你昨日遺落在暢風樓的,晏世子特地送來還我。」祁桓解釋道。

  姜洄這才想起來,昨夜夙游是說不見了一朵珠花,她倒沒有多想,遺落了就遺落了,卻沒想到被晏勛撿去了,想來是在門口摔倒時掉落的。

  姜洄方才從祁桓胸口聞到的松香味,便是從珠花上傳來,或許是因為被晏勛揣於袖中多時,也沾染上了他的氣息。

  祁桓低頭把玩著珠花,似笑非笑道:「世子也是個有心之人,生怕這東西落在別人手中,引起流言蜚語,也怕親自送來給你,引起我的猜忌,因此便直接找到了我。」


  姜洄沒想到如此簡單一件事,當中卻包含了那麼多思量。她附和道:「是啊,他是個胸懷坦蕩、思慮周全之人。」

  祁桓抬眸望去,眼中多了三分審視的意味。「你失去記憶,第一次見他,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姜洄呼吸一窒,有種無所遁形的窘迫。

  「我、我原來就聽說過他的……」姜洄緊張地攥著手,白皙的臉龐微微泛紅,「而且,我今天……看過一些關於他的事跡。」

  一旁散落一地的卷牘似乎在印證她的話。

  祁桓眼神幽暗,似乎是在判斷她話中的真假。

  姜洄心臟怦怦直跳,她似乎感受到了鑒妖司中被他審問的犯人是何感受。

  一品異士的威壓本就是凡人難以抵禦的,即便祁桓有意收斂了氣勢,心虛在前的姜洄也感受到了壓迫感。

  「你看了一個早上,就是為了翻找與他有關的事跡?」祁桓心中一沉。

  「不、不是!」姜洄急忙否認。

  「那你在找什麼?」祁桓說著便轉頭去看地上攤開的卷牘,卻忽然被姜洄勾住了脖子。

  他訝然地低頭看她。

  「我……」姜洄臉上紅得更厲害,幾乎蓋過了竹簡的紅痕,「我想看看這三年發生了什麼事……我想看看這些,或許能幫我找回記憶。」

  祁桓微怔,不由想起她昨日說,恢復記憶前先分開,那時他鬆了口氣,卻又悵然若失。

  明明是自己先推開了她,卻又捨不得她真的走遠。

  謊言一旦開了個頭,便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去。姜洄怕被祁桓看出心虛,便將臉埋在他胸口,壓低了聲音說:「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還有關於我們的回憶……」

  珠花被主人拋在了榻上,他收攏雙臂重新將她擁入懷裡。

  「對你來說,有沒有記憶的姜洄,是不同的人嗎?」謊言中帶出了她真實的疑惑與迷茫。

  祁桓沉默了許久,用沉啞的聲音給了肯定的答覆:「是……你們不同。」

  姜洄心口一緊,張口無言。

  「其實我也想了很久……我這樣折磨自己是為了什麼,你和『她』,有著相同的肉體與靈魂,難道不是同一個人嗎,我放不下的是什麼?」祁桓自嘲一笑,苦澀而無奈的嘆息落在姜洄心上,他說,「是回憶……」

  祁桓低下頭去,右手撫上她的臉頰,指腹落在她的眼角,深深地凝視她澄澈的眼眸。

  「『她』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祁桓柔聲低語,眼神中流露出眷戀與痛楚,「你的眼睛太過澄澈。人生在世,便是一場修行,你腳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少一分,都不成道。成就一個人的,是她的身與魂,還有她的道。」

  姜洄一震,啞聲道:「所以在你眼裡……我是不完整的姜洄。」

  祁桓沒有回答,但眼神便給了姜洄答案。

  姜洄心口泛起一陣酸楚和脹痛,她的掌心貼著祁桓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中劇烈的起伏。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那些我遺忘了的回憶。」姜洄顫聲問道,「或許我會想起來,會成為你想要的那個人。」

  「你的路,只能你自己來走,不能由我告訴你。」祁桓溫柔地輕撫她的發頂,他的靈魂比她成熟太多,在他眼裡,小姜洄只是個懵懂的少女,「你要自己去經歷,才會明白。」

  姜洄明白的……

  就像她來到了這個地方,她沒有親身經歷過失去父親的絕望與悲痛,只是被告知了一切發生過,她不曾真正墜入過深淵,就長不出翱翔九天的雙翼。

  她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卻難以自抑地嫉妒另一個自己,被祁桓這樣深沉而全然地愛著。

  「原來如此……你不喜歡我……」姜洄眼角微紅,心中湧起莫名的委屈。

  「喜歡。」祁桓卻沒有猶豫地打斷了她的話。

  姜洄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祁桓低下頭,溫柔地親吻她濕潤的眼角:「所以,我想幫你找回完整的自己。」

  這樣一個輕淺的親吻,恰似春風拂過眉眼,卻吹開她心頭滿樹繁花,讓她明白了情與欲的區別。

  姜洄閉上了眼,聽到自己春雷般的心跳。

  ——她想自己是真的愛上祁桓了。


  ——她可以還給祁桓一個「完整的姜洄」。

  ——但那不是她自己。

  似乎順理成章地,她以找回憶為理由,整日地埋首於卷牘之中,沒有走過的路,她只能用眼睛來了解。祁桓對她毫不設防,總是耐心地回答她所有的問題。

  第二夜,她從夢中得知,祁桓有不臣之心,意圖顛覆武朝政權,大姜洄讓她多加留意,保護好自己。

  她本該更驚駭憤怒的,但心中卻只是掠過了一個念頭——難怪他說,這場婚姻不是她的枷鎖,他只是為了保護她。

  「我向祁桓打聽過鳶姬的事。」姜洄回過神來,繼續正色說道,「他說鳶姬也是個受害者,她本是不願出面指認姚氏,但最後不知為何還是站了出來。後來也許是因為有負於姚成玦,良心不安,她選擇服毒自盡。」

  「她死後……屍身葬在了何處?」

  「她既無族人,也無父母,沒有葬身之處,早已被一把火燒了,只剩下飛灰。你……當真要逼她出來指證姚氏嗎?」姜洄不安地問道,「姚成玦對她有救命之恩,我們逼她出賣救命恩人,這樣符合道義嗎?她若自盡,豈不是被逼死的嗎?」

  這個問題何嘗不是讓她輾轉難眠……

  鳶姬情與義兩難,她亦是進退維谷。

  倘若一艘船上載滿了十惡不赦之人,卻也有一個無辜稚子,難道她能為了殺死那些惡人,而讓無辜之人也一同陪葬嗎?

  「也不是只有這條路可走。」大姜洄嘆了口氣,「姚泰通妖的罪證,大多藏在登陽山下的別院,那些罪證也足以讓姚泰成為眾矢之的。正好蘇妙儀約我兩日後前往登陽山觀丹霞花,我以此為由出城,不會引起旁人的猜疑。」

  「妙儀,登陽山?」小姜洄忽然想起,之前是有聽妙儀說過,四月丹霞花開,美不勝收,她們已約好一同前往賞花,「你同意救妙儀了嗎?」小姜洄欣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麼狠心。」

  大姜洄冷哼一聲:「我何時說過要插手她的事?縱然她對你說的那番話沒有作假,但她到底也是蘇家的人,我為何要救她?蘇淮瑛利用她來對付阿父,我親近她,也不過是想利用她來對付蘇淮瑛而已。」

  小姜洄微微一怔,隨即嗤笑道:「這話你也就騙騙旁人,但是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我。你若是做了和蘇淮瑛一樣的事,辜負旁人的信任,那又和蘇淮瑛有什麼區別?」

  她說著伸手去揉對面那張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看起來眼睛比自己冷漠了幾分。她偏了偏頭卻沒能躲開小姜洄的手,面上頓時露出窘迫的神情。

  「未來的我,真可憐啊……偽裝成冷酷跋扈的模樣,險些把自己也騙過去了。」小姜洄輕輕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不見妙儀,不是因為你恨她,而是因為你害怕一旦見了她,就會忍不住心軟原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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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洄隱藏多年的心思,終究還是騙不過自己。

  三年前,蘇妙儀也是同樣與她相約去登陽山看丹霞花開放。

  丹霞花生在絕壁之上,日出之時,在晨曦中徐徐展開花瓣,如流霞焰火,美艷不可方物。日落之時,花瓣便會褪去金紅之色,像燃燒殆盡的菸灰,紛紛揚揚地落入懸崖下。

  傳聞丹霞花被稱為仙人之花,千日一開花,花期僅有一日,見得丹霞花開的人,便是有仙緣之人。若有兩人一同見得花開,攜手結印,便能白首偕老。

  姜洄聽她這麼說,不由笑道:「白首偕老?那為何不找你的意中人去?」

  「我又沒有意中人。」蘇妙儀臉紅了一下,「而且,誰說白首偕老,一定要是男女之情,難道我們兩個人一起活到老,玩到老,不好嗎?」

  但最終姜洄也沒能去赴那場約,因為夜宴台上,父親受了傷,她留在王府照顧父親,也沒有閒心再去賞春花秋月。

  那一日天快黑的時候,有人敲響了高襄王府的大門,少女急匆匆地跑過中庭與連廊,來到她面前,懷中抱著一個錦盒。

  「郡主郡主,快看!」她跑得飛快,失了平日的端莊,鬢角汗濕,眼中卻有光。

  錦盒打開,流霞頓時溢散出來,如一捧暖陽在匣中安靜地燃燒,姜洄不由屏住呼吸,滿目驚艷。

  但不多時,伴隨著日落,那朵花也在匣中迅速枯萎,瓣瓣金紅黯淡了下去,化為一堆香燼。

  「總算趕上讓你看了一眼。」蘇妙儀鬆了口氣,又皺起眉,「但還是來不及結印了。」


  姜洄許久才回過神來,她看著蘇妙儀興奮卻又疲憊的面容,忽然意識到,她是半夜登上山頂,等到花開之時摘下花來裝入錦盒,又一路疾馳回來,才趕在花敗之前讓她看上這一眼的。

  因為父親的傷勢而煩憂許久的心情,一點點被這那片丹霞熨暖了。

  「沒關係。」姜洄彎了彎眉眼,「下一次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去。」

  千日花開,也就是三年而已,她覺得她們兩個人能等得到的。

  卻沒有想到,後來橫亘在兩人之間的,是仇恨的鴻溝。

  第一次的花開她失約了。

  第二次的花開,兩個人都失約了。

  高襄王府的馬車寬敞舒適,車隊來到蘇府門口停下,等著接蘇家小姐一同出城。

  因為修彧尚未被擒獲,高襄王和蘇府都擔心路上危險,便也和上一世一樣,派了不少士兵一路保護。

  車外響起蘇妙儀歡快的笑聲,下一刻車門便被打開,姜洄抬頭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笑容滿面的蘇妙儀,第二眼看到的,便是站在不遠處的蘇淮瑛。

  姜洄一怔,望著蘇淮瑛的眼睛。

  蘇淮瑛笑了一下,行了半禮:「見過郡主。」

  蘇妙儀輕哼了一聲,拉扯著姜洄的袖子說:「阿兄不放心我們,說既然他停職無事,便一路護送我們去登陽山。」

  姜洄垂下眼眸——這是與前世不同的意外。

  還有第二個意外。

  她看向蘇妙儀懷中的白貓,蘇妙儀獻寶似的說是她新撿來的寶貝,漂亮卻又傲慢,一雙灰藍色的眼眸冷漠至極,不像姜洄的小貓那樣溫軟黏人。

  上一世,蘇妙儀也養了一隻白貓,與眼前這隻似乎別無兩樣,只是時間沒有那麼早,難道是受了團團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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