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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丹霞

2024-08-15 20:32:44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和蘇妙儀梳洗用完早膳,出門時已近午時了,好在登陽山綠蔭茂盛,暖日清風,春夏之交溫暖又不失涼爽。

  兩人都換上了騎裝,服帖的衣衫勾勒出纖細的腰身,筆直的長腿,倒多了幾分與平日不同的颯爽。

  蘇妙儀所謂的騎馬,也只是騎在馬上慢慢溜達,吹吹風看看風景,尋一處花開得正好的湖畔休息品茗。貴族小姐們更注重儀態優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策馬遊獵容易把自己折騰得香汗淋漓鬢髮散亂,因此大多數人都不擅此道。

  姜洄卻是隨著高襄王南征北戰在馬背上長大的,騎上馬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無拘無束的南荒,臉上不自覺便露出了笑容,連眼睛也比平日更加璀璨明亮。

  沒有等蘇妙儀,她便策馬揚鞭,繞著湖畔的平野疾馳狂奔。

  掠過湖面的微風帶著泥土與花草的芬芳,吹走了燥熱與煩悶,讓姜洄胸懷為之一暢。

  蘇妙儀見姜洄紅色的身影瞬間便跑遠了,急忙呼喊道:「郡主,不要走遠了!」

  但姜洄早已跑遠,哪裡聽得到她的聲音。

  蘇淮瑛皺眉看著那道身影,有些意外姜洄的騎術如此之好,也有些不滿她的自我與輕狂。

  「阿兄,你追上去,別讓她遇到危險了。」蘇妙儀忙道。

  蘇淮瑛淡淡點了點頭,立即策馬朝姜洄追去。

  姜洄借著馳騁之快,將心中許多的煩悶暫時地拋諸腦後,也想起來蘇妙儀還未跟上,便放慢了速度,想著等蘇妙儀跟上來。

  但身後很快便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她回頭望去,便看到蘇淮瑛緊追而來的身影。

  蘇淮瑛來到姜洄身旁,兩匹馬並駕齊驅,蘇淮瑛看了一眼姜洄身下的坐騎,微笑道:「不愧是烈風營日行千里的神駒。」

  姜洄淡淡道:「神火營的馬也不遜色多少。」

  姜洄說著,便踢了踢馬腹,馬兒又小跑了起來。

  她不想在心情不錯的時候面對蘇淮瑛,否則她還要分心去克制自己動手打他的衝動。

  有時候她也覺得費解,三年前和三年後的祁桓差別不小,但蘇淮瑛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惹人生厭。每每看到他的臉,她就會想起那日他來到王府,交給她染血的方巾,告訴她阿父的死訊。

  那雙鷹隼一般殘忍冷血的眼眸,幾乎成了她的噩夢。

  蘇淮瑛看到姜洄驟然加速,頓時一怔。

  他如何看不出來姜洄對他的厭惡,但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最多也就是夜宴台上教訓了祁桓一下,甚至都還沒真的碰到他。

  她就當真那麼喜歡那個男寵?

  如今高襄王如日中天,他並不想得罪姜洄,這次提出護送兩人來登陽山,也是存著修好關係的心思,但看來姜洄並不領情,甚至連表面上的客套也懶得敷衍,渾身上下寫滿了抗拒與厭憎。

  蘇淮瑛為人自傲,自小到大,他從旁人身上感受最多的,不是欣賞仰慕,就是畏懼臣服,還從未有一個人如此明目張胆地表現出厭憎。

  他臉色當場便沉了下來,踢著馬腹追上姜洄。

  「郡主,還請掉頭回去,不要遠離侍衛的保護,免得遇到危險。」蘇淮瑛沉聲警告道。

  姜洄沒有理會,目不斜視地策馬而行,甚至速度越來越快。

  蘇淮瑛不悅更甚,始終緊緊跟著姜洄,兩人已經暗自較上了勁,到最後竟是一個比一個快。

  蘇妙儀遠遠看著,瞠目結舌:「這是在做什麼?」

  祁桓眉心緊鎖,即便隔了很遠,他還是感受到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眾目睽睽之下,他倒不擔心蘇淮瑛做出對姜洄不利之事,他反而擔心姜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傷了自己。

  登陽山的湖不小,兩人較勁賽馬,竟極快地便跑完了一圈,幾乎同時回到了蘇妙儀身邊。

  蘇妙儀忙上前去找姜洄,後者面頰上已經微微泛著粉色,鬢角也出了一層薄汗。

  她不遺餘力,蘇淮瑛也寸步不讓,雙方都沒想到,自己居然贏不了。

  姜洄對這個結果不滿意,而蘇淮瑛更是覺得屈辱,他一個身經百戰的大將,居然在騎術上跟一個小姑娘不相上下,沒有大勝,便是大敗了。

  「郡主,我們是出來散心的,不要傷著累著了。」蘇妙儀一邊說著,一邊捏起帕子給她擦汗。


  蘇淮瑛冷冷看著姜洄,忽地笑道:「聽說郡主精通騎射,既然是來遊獵,不如試試身手?」

  蘇妙儀扭頭對蘇淮瑛不滿地說道:「我們只是來騎馬吹風,不是來打獵的,更何況這個時候又沒有獵物。」

  貴族們遊獵,並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地,往往是到圈定的圍場,讓人準備好溫順的獵物投放其中,再進行逐獵。而有些人甚至會將戰俘奴隸也當作獵物投放,以此遊獵取樂。

  蘇妙儀不喜歡這種遊獵,她覺得姜洄也不會喜歡,因此並沒有提前讓人準備。

  蘇淮瑛卻道:「手中有弓箭,何愁沒有獵物?」

  他剛說完,便反手從馬背上抽出弓箭,彎弓拉弦,一聲利響,箭矢如閃電射出,瞬間便洞穿了平湖上飛過的燕雀,而箭矢去勢未絕,直直釘在了遠方的樹幹上,余顫不止,嗡嗡作響。

  「上三品的異士,對付一隻燕雀,竟也用上了靈力。」姜洄不屑地笑了一下。

  蘇淮瑛呼吸一窒——這個女人很懂得怎麼激怒他。

  攥著長弓的手指節微微發白,蘇淮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

  「與郡主狩獵,我自然不會用靈力,免得勝之不武。」他說著舉起長弓,輕拉空弦,「我也不會用箭。」

  姜洄冷冷掃了他一眼,側過身,接過侍衛送來的弓箭。

  蘇淮瑛笑道:「我們便比比看,三箭之內,誰射落的獵物更多。」

  三箭即便全中,也就是三隻而已,他竟要比誰射落的多,言下之意便是有把握一箭射落兩隻甚至更多。

  姜洄雙指拈起長箭,徐徐拉開弓弦。

  便在這時,一隻灰雀從湖上飛過,兩人同時鬆手,箭矢飛射而出的同時,無形的勁氣也劈向了灰雀。

  姜洄的箭矢正中灰雀的翅膀,但無形的長箭卻削去了灰雀的腦袋。

  姜洄臉色微變。

  「郡主仁慈,只射灰雀的翅膀,還想留它一命。」蘇淮瑛笑道,「不過既然參與了這場狩獵,就不需要多餘的仁慈了,這對它來說不是好事,對你來說,也未必是好事。」

  蘇淮瑛的話讓姜洄心中一震,剎那間許多念頭划過腦海。

  ——她既已決定成為獵人,那也該放下一些多餘的心軟了。

  蘇淮瑛察覺到姜洄神色的變化,只見她再度舉弓之時,那雙漂亮的眼睛便籠上了一層銳利的殺意。

  蘇淮瑛心神一凜,他隱隱有種感覺,哪怕那箭矢沒有對準他,但那殺意似乎沖他而來。

  蘇淮瑛定了定心神,又道:「郡主稍等,由我先驚起林中飛鳥,免得獵物不夠多,讓郡主不能盡興。」

  說著便拉滿長弓,雙指一送,磅礴的靈力從湖面掠過,驚起一道白浪,靈力沒入林中,頓時驚起鳥雀無數。

  蘇淮瑛微微一笑,舉弓欲射,但便在拉滿弓弦之時,餘光瞥見姜洄的箭矢掉轉了方向,正對著自己!

  蘇淮瑛一驚,轉身抬手,想要擋下姜洄的離弦之箭。

  然而那弓箭卻不是朝他而來,離著兩尺距離從他身畔掠過,朝他身後的蘇妙儀而去。

  蘇妙儀已經驚呆了,她抱著白貓坐在樹下,正看著兩人比試箭術,卻眼睜睜看著姜洄的弓箭朝自己射來。

  她沒有動彈半分,而弓箭已經從她頭頂擦過,當的一聲釘在了她身後的樹幹上。

  一箭釘住了那條從樹梢上探出腦袋的青綠毒蛇。

  蘇妙儀回頭一看,冷汗頓時流了下來,臉色發白地逃離那棵樹。

  蘇淮瑛上前查探,問道:「妙儀,你有沒有受傷?」

  蘇妙儀搖了搖頭,驚魂未定地說道:「沒、沒有……還好郡主把那條蛇釘住了。」

  那隻蛇離她頭頂只有一二尺的距離,若非姜洄發現及時,只怕她就要被蛇咬中了脖子了。那蛇頭尖尖,渾身青綠,是劇毒之蛇,若被咬了一口,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這場比試上,沒人注意到突然出現的毒蛇,除了姜洄。

  蘇淮瑛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誤會姜洄了。

  也是,她怎麼可能無緣無故想殺他……

  蘇淮瑛自嘲多疑,他上前向姜洄拱手道謝:「多謝郡主出手救了妙儀。」


  「無須客氣。」姜洄淡淡說道,又看了一眼蘇淮瑛的弓箭,「你方才那一箭射空了,我贏了。」

  蘇淮瑛一怔,隨即道:「還有第三箭。」

  姜洄笑了一下,居高臨下看著蘇淮瑛,眼神帶著幾分輕嘲。

  「蘇將軍,輸贏的規矩,並不由你來定。我只比兩箭。」

  姜洄說罷,便策馬離去,不多給蘇淮瑛一個眼神。

  蘇淮瑛眼神暗了下來,緊緊盯著姜洄遠去的背影,一股無名的火在心頭燃了起來,心跳快了幾分,血液也隨之而滾燙。

  他自生下來,便是獵人的角色,卻在這一刻,有一種被人當成獵物的感覺。

  姜洄垂下眼去自己的手。

  其實剛才,她是想射殺蘇淮瑛的,雖然不太可能成功,但是反正失敗了他也不能拿她如何。

  可是也幸好是那一眼,讓她看到了距離蘇妙儀僅有一尺之遙的毒蛇,她沒有絲毫猶豫,便將箭射向了那條毒蛇。

  果然,她當不了蘇淮瑛那樣的人。

  「郡主。」祁桓從身後追了上來,輕輕喚了一聲。

  姜洄回過神來,轉頭看向他,苦笑道:「蘇淮瑛說得對,我明明參與了這場狩獵,心中卻還是放不下多餘的仁慈。」

  祁桓看著她眼中的自嘲與悲哀,不由得輕嘆一聲,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微涼的掌心。

  「沒有什麼仁慈是多餘的……」祁桓溫聲說道,「也許一時的仁慈會讓你失去獵物,但失去了仁慈,你便失去了自己。」

  姜洄聞言一震,籠罩在心頭的迷霧瞬間被這一句話輕輕吹散。

  姜洄心中豁然開朗,她不該被蘇淮瑛的話影響,她本就不想當他那樣重利輕義的人。

  「你說的,比他更有道理。」姜洄朝祁桓露出輕淺的笑容。

  那樣波光瀲灩的雙眸,真的讓人很難不沉淪。

  看著那成雙成對的背影,蘇妙儀長長嘆了口氣,轉過頭看蘇淮瑛,神色嚴肅地說道:「阿兄,我本來是希望郡主能當我的嫂子的,但現在看來,你真的是配不上人家。」

  蘇淮瑛看著姜洄對祁桓露出的笑容,心頭頓時沉了三分,又聽到蘇妙儀這句話,更沉三分。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了,郡主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你絕對不能對她不敬失禮!」蘇妙儀重重地強調了三遍,這才騎上馬去追姜洄。

  他配不上姜洄?

  蘇淮瑛心裡冷笑了一聲。

  她連奴隸都可以,那他為何不行?

  蘇淮瑛生平第一次如此挫敗,這種陌生的感覺幾乎要撕碎他的心臟,讓他滿腔鬱結,無處發泄。

  為了趕上第二天日出的花開,姜洄和蘇妙儀早早便睡下,半夜便起床登山。

  一隊人馬跟在身後,蘇妙儀不如姜洄矯健,走到一半歇息了一會兒,怕趕不上日出,還是咬牙繼續往上走。

  姜洄一手拉著蘇妙儀,一手拄著登山用的木杖,到山頂時天還未亮,她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此刻的天是靛藍的,兌了墨一般的濃稠,但當旭日升起,它便會慢慢褪色。

  山間瀰漫著濃霧,絕壁上什麼也看不清,蘇妙儀坐在一旁氣喘吁吁:「要是今天不開花,我們明天還要再爬一次山呢。」

  姜洄看著濃霧,微微笑道:「那你還爬得動嗎?」

  蘇妙儀咬咬牙,說道:「爬得動!爬不動……就讓他們抬我上來吧。」

  姜洄忍俊不禁,扭頭看她:「這麼執著啊。」

  「是啊。」蘇妙儀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因為一起看到丹霞花開的人,可以白首偕老呢。雖然這是男女之間的期許,但我卻常覺得……」她眼神微微黯淡,「世間婚姻大多身不由己,貴族夫妻往往貌合神離,有情人常成怨偶,也許女子之間的情誼,反而更能長久。」

  這似曾相識的話,讓姜洄又陷入了恍惚,她低下頭,露出苦澀的笑意,輕輕嘆息。

  蘇妙儀看著她,輕聲問道:「郡主,你也是在為婚姻之事煩憂嗎?我知道,你父親希望你能在玉京找一個可以白首偕老的夫君。」

  「嗯?」姜洄眨了下眼,她都幾乎快忘了這遭了。

  三年前的此刻,這確實是她的煩心事,但重回此時,她哪裡還想得起這種無關緊要之事。


  蘇妙儀也跟著嘆了口氣,幽幽說道:「我前幾日為了養貓之事,也與阿父妥協了,答應過了生辰,便去相看。」

  玉京的貴族少女,大多十六歲便開始婚配。

  「京中貴族有百姓,但望姓豪門僅八,我們蘇家的勢力也算強盛,我的夫婿,大概也就是在其他七家之中進行挑選。那些差一點的門閥,才會將女兒許配給諸侯質子,遠嫁他鄉,終其一生都再難回到玉京了。」蘇妙儀說著,明亮的也眼眸也黯淡了下去。

  姜洄想起,三年後,蘇家將蘇妙儀許給了恭國質子,那幾乎是最遠的諸侯國了,不要說回京了,這路途遙遠,妖獸橫行,能否安然到達,都是個未知數,加上水土差異,娘家遠在天邊……

  很多遠嫁的女子,受夫家薄待,也求救無門,年紀輕輕便客死異鄉。

  「我能留在玉京,常常能看到家人,與其他人相比便已算幸運了。」蘇妙儀苦笑了一下,她雖然平日裡看起來胸無城府,心思單純,但許多事情她其實看得很透徹,她只是清醒著苦中作樂,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點。唯有在姜洄面前,她才會袒露心聲。

  「妙儀……」姜洄忍不住輕喚了一聲。

  大概是她的聲音無意識地流露出了擔憂,蘇妙儀抬起頭看她,又擠出了一絲笑容。

  「郡主別為我擔心,我沒有難過怨恨,其實我很知足,我受家族庇蔭,父母寵愛,自生下來便已經勝過世間千萬人了。哪有隻享福不回報的,婚姻之事,身不由己,又算得了什麼呢。」蘇妙儀笑眯眯的,藏起了一縷哀思,「反正我也沒有喜歡的男子,和誰成親,都是一樣的,而且阿父阿母那麼疼我,定會幫我挑一個最好的郎君。」

  不,他們沒有……

  姜洄鼻子發酸,別開了眼,不敢看蘇妙儀的眼睛。

  他們疼愛的,是那個讓他們引以為豪的女兒,是那個京中貴族女子的典範,而不是悖逆父兄的逆女。

  蘇妙儀看著姜洄驟然發紅的眼眶,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向她靠去。

  「郡主……我說錯話了嗎?」她輕聲問道,伸出一隻手扯姜洄的袖子。

  姜洄清了清嗓子,忍下了淚意,聲音卻有些沙啞:「沒有,只是聽你說起家人,有些感觸……」

  蘇妙儀忽然想起,姜洄很小便沒有了母親,她方才說阿父阿母疼愛自己,一定是勾起了她的傷心事。

  蘇妙儀心中一緊,張開雙臂環住姜洄的肩膀。

  「郡主。」蘇妙儀微微哽咽,「你也有世上最好的父親,我看到在夜宴台上,他為了你拼盡性命。」

  少女的體溫並不滾燙,卻足以化開一切堅冰。

  「是啊……阿父會為了我豁出性命,我也可以。」姜洄喃喃自語。

  「他一定不希望你這麼做。」蘇妙儀輕聲說,「他做了很多事,都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遠離危險和憂愁,只是他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你最好的。」

  姜洄微怔,抬起頭來,看著蘇妙儀的眼睛。

  妙目晶瑩而清澈,她年紀雖小,但貴族世家的嫡女,怎會不諳世事。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屬於這裡。」蘇妙儀淺淺笑著,「這裡雖然不像南荒妖獸橫行,但只是表面平靜,底下暗涌殺機,我常聽父兄談話,所以多少知道一些。如果說玉京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那高襄王就是一條突然闖入的巨鱷,打破了這一池水的平衡,有的人想巴結他,有的人想對付他,生怕他的到來會吞噬自己的領地。」

  姜洄喉間一緊,問道:「那蘇家呢?」

  蘇妙儀笑了笑,非常誠實地說:「我阿父想巴結高襄王。」

  「所以……才讓你接近我嗎?」姜洄無奈苦笑。

  蘇妙儀定定望著她,忽地撲哧笑出聲來:「倒也不是……只是,我想保護你。」

  姜洄訝然瞪大了眼。

  「可是現在我覺得,你好像並不需要我的保護。」蘇妙儀笑得眉眼彎彎,「你和我最初想的,不太一樣。我原以為你是只傻乎乎的小兔子,到了玉京這龍蛇混雜之地,只怕要被人生吞活剝了。」

  姜洄心道——我原也是這麼看你。

  不過,原來的姜洄是實打實的天真,而蘇妙儀卻從來都不傻。

  「你和玉京其他人都不一樣,我覺得很新奇,忍不住想逗你玩。」蘇妙儀見姜洄皺起眉,便又笑著去拉她的手,「你別生氣,我沒惡意的,我想保護你,教你貴族的規矩,卻又不希望你變得和她們一樣。」她目光皎潔,真摯而溫軟,「我本沒有想過和你說這番話,但這幾天我卻在想,許是我看輕你了,你比我們都更聰明勇敢,我不該自以為是地想要保護你。」


  姜洄終於明白了……

  原來蘇妙儀一直是這樣的想法,她是以自己的方式保護她。

  這番話,三年前她並未同她說過,因為那時候的姜洄未經磨難,不諳世事,蘇妙儀想保護她的天真,甚至以為可以永遠保護下去。

  姜洄黯然垂眸——阿父何嘗不是這樣想的,但她不能永遠活在別人的羽翼之下,總有一天要自己去面對那些風雨。

  「妙儀,謝謝……」姜洄苦澀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意。」

  「不必說謝謝,我也不能為你做什麼。」蘇妙儀無奈地笑了笑,「我本來是想……如果你能嫁給我阿兄就好了。」

  對她這份心思,姜洄倒是知道的。

  「如果高襄王府與蘇家結盟,那麼朝野再無任何勢力能與之匹敵,也不用擔心會有人欺負你,就連我阿兄也不能欺負你,因為我一定會站在你身邊。」

  蘇妙儀此刻直言不諱,前世未說,是因為她不願用這種權謀利益去玷污兩人之間的關係,但如今她卻覺得,她沒必要遮遮掩掩,因為姜洄的明智足以洞悉其中詭譎。

  蘇妙儀遺憾地嘆了口氣,故作輕鬆著笑道:「不過看起來,你和我阿兄的緣分不如你我之間深厚,他確實不會討人喜歡。」

  她與蘇淮瑛緣分可深了,不過是孽緣。無論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一點都沒有變,依舊那樣傲慢冷酷。

  「所以……」蘇妙儀握著姜洄的手說,「你不喜歡他就不喜歡吧,反正討厭他的人本來就很多。只是不要因為他,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好了。」

  姜洄忍俊不禁,彎了彎唇角,輕聲道:「好。」

  心中卻長長嘆息——她又有什麼資格去說小姜洄,她也沒什麼長進,一樣是人家說什麼,她便信什麼……

  便如小姜洄說的那樣,父親去世之後,她便不再見蘇妙儀,因為她知道,只要見了蘇妙儀,她便會忍不住心軟,忍不住相信她……

  可她終究是仇人的女兒、妹妹,她若是原諒了她,又怎能對得起枉死的父親。

  姜洄忍著心頭苦澀,忽聽到蘇妙儀驚喜大喊:「天亮了,開花了!」

  姜洄舉目望向雲海,金光破雲灑落,由遠及近,一步步走到了群山之上,仿佛有火種投入了山谷之間,消融了山間的濃霧,點燃兩側絕壁上的丹霞。

  碩大的花苞被金光點燃,徐徐展開金紅色的花瓣,像一團團火苗相繼燃起,轉眼間便成了燎原之勢,流霞漫山,幾乎要映紅了上方的天空,濃烈的花香肆無忌憚地溢散,霸道地宣告著自己千日一次的盛開。

  無論多少次見,都會被這樣的盛景震撼。

  丹霞花,真無愧為仙人之花。

  姜洄失神地看著丹霞花開的美景,忽覺手心一熱,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被蘇妙儀握在掌心。

  她與她十指交扣,結了個手印,笑著說:「這樣,我們就能白首偕老了!」

  姜洄啞然失笑,眼底卻有了濕意。

  蘇妙儀又道:「下一次,若你找到了想要與之成親,共度一生的人,便也和他到這裡來看花開吧,記住這個結印的手勢哦。你的左手已經和我結印過了,右手就留給他吧。」

  姜洄才不信這種無憑無據的傳聞,但蘇妙儀如此興致勃勃,她也不會拂她的意,便微笑著點頭稱是。

  與之成親,共度一生……

  姜洄心想,她其實是已經成親過的,只是,她沒有想過和那人共度一生。

  「郡主心裡是不是想到誰了?」蘇妙儀湊近了看她的眼睛,「一個讓你心情複雜的人,你想與他白首偕老嗎?」

  姜洄眼神閃爍,迴避她的探視,支吾說道:「我和他……不可能。」

  蘇妙儀恍然大悟,輕拍她的肩膀寬慰道:「郡主,你和我不一樣,我沒有選擇,但是你有的。只要是你喜歡的人,無論富貴貧賤,身份地位多麼懸殊,都不是問題,我相信,高襄王在乎的,只有你的喜樂。」

  姜洄苦笑嘆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和他之間,並非簡單的尊卑之別,更有殺父之仇,甚至隔著最遙遠的時間。

  而且,她也沒想過與他共白首。

  「難道你真的只是把他當成男寵嗎?」蘇妙儀不信,「我覺得遠不止如此的。」

  如果昨日之前,她還想過把姜洄拐回家當嫂子,那見到姜洄與祁桓相處時無言的默契,還有姜洄對祁桓露出的笑容,她便知道,自己那個不成器的阿兄沒戲了——姜洄對他的厭憎簡直快溢出來了。


  「什麼男寵?」姜洄一怔,對蘇妙儀的話感到茫然。

  「就是祁桓啊,他不是你的男寵嗎?」蘇妙儀說道。

  姜洄頓時漲紅了臉:「誰說的!」

  蘇妙儀道:「每個人都這麼說。」

  姜洄眼前一黑,險些軟倒:「胡說八道,他才不是,他……」

  「他是什麼?」蘇妙儀扶著姜洄,好奇追問。

  姜洄閉上了嘴,抿著唇。

  他是什麼?

  她也說不清,下輩子拜過堂的丈夫,這輩子簽了契的奴隸?

  她既沒有將他當成丈夫,也沒有將他當成奴隸,這不上不下的,難道還真算是個男寵嗎?

  姜洄心臟狠狠跳了一下。

  不行,可不能讓別人把她繞進去。

  姜洄別過臉去,冷哼一聲:「你別問了,反正……我和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蘇妙儀瞭然地點點頭,心中暗笑——小郡主害羞了。

  蘇淮瑛沒想把那兩個姑娘的對話聽得這麼清楚,但是上三品的異士,耳力自然不同凡人。

  蘇妙儀的心聲他都聽在耳中了。

  她自幼就是個聰慧的孩子,雖然被父母寵得有幾分任性,但她識大體,在大事上從不會讓家裡人失望。或許也是因為知道她早晚有一天要為家族利益犧牲自己的婚姻,所以父母才對她加倍補償。

  世家貴族的子女,既享受了榮華富貴,又怎能不為之犧牲一點個人的利益。

  蘇妙儀如此,蘇淮瑛也一樣。

  但蘇淮瑛沒想到的是,蘇妙儀與姜洄之間的感情竟如此深厚。

  這世上真有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嗎?

  那他和姜洄之間,是否算得上傾蓋如敵?

  蘇淮瑛自嘲一笑。

  他喜歡柔順體貼的女子,不願意把精力放在馴服女人身上,像姜洄這種一身傲骨滿身桀驁的女子,便是他最討厭的。

  或許姜洄和他是一樣的人,她也不喜歡一身傲骨的自己,喜歡的是那個謙恭柔順的奴隸。

  原本他也曾想過,若是為了家族利益,娶一個自己討厭的女子倒也無所謂,反正蘇家正妻只是個擺設而已。

  但事到如今,選擇權也不在他了。

  就如姜洄說的,輸贏的規矩,不由他來定。

  姜洄和蘇妙儀互相攙扶著,徐徐走下台階。

  蘇妙儀遠遠對蘇淮瑛喊道:「阿兄,你幫我從絕壁上摘一朵丹霞花吧!」

  蘇淮瑛轉過頭去,看著兩個牽著手的小姑娘,姜洄清亮的眼眸含著輕淺的笑意,在晨光中仿佛散落了碎金,比山間怒放的丹霞花還要美上三分。

  他收回目光,冷淡地說道:「這花日落便會化為灰燼。」

  「那我也想要。」蘇妙儀哼了一聲,「你若不去摘,便讓侍衛去吧。」

  蘇淮瑛無奈道:「我去摘。」

  見蘇淮瑛縱身飛向絕壁,姜洄對蘇妙儀道:「蘇淮瑛對你倒是不錯。」

  蘇妙儀笑道:「他其實煩我,因為我總愛告狀,阿父也偏心我一些。或許是因為知道我並不能在家中留多久,這十幾年的寵愛,便是對往後幾十年的彌補。」

  蘇妙儀的天真爛漫之下,藏著一顆玲瓏通透的心。她自小所受的教導,讓她早已準備好為家族利益而犧牲自己的自由。人人如此,她亦如此。

  「阿兄是武朝的大將軍,是蘇家的下一任家主,他為家族付出的,只會比我更多。」蘇妙儀看著山間雲霧,淺淺笑道,「我們在京中能有安穩的日子,都是因為他在外南征北戰,這麼多年,也未有過一日安定。雖然很多人都懼怕他,但在我心裡,他是蘇家的支柱,也是武朝的英雄。」

  蘇妙儀的話讓姜洄微微失神,良久,唇角勾起苦澀的弧度。

  蘇家的安穩,建立在無數人的屍骸之上。蘇妙儀能明白貴族之間的利益爭端,卻看不到玉京之外的苦難。她的一生都在這個鑲金嵌玉的錦盒之中,看不到更多的光景。

  她一直把蘇淮瑛當成英雄,甚至希望他能成為第二個高襄王,所以在知道是蘇家構陷忠良,殺害高襄王之後,她的信仰也隨之崩塌。

  ——她引以為傲的家族與家人,並不是什麼英雄,而是通妖的叛賊,人族的蛀蟲。


  ——那她的犧牲又算什麼?

  「妙儀,也許……蘇淮瑛和你想的不一樣。」姜洄艱難地開口,不知道該如何讓蘇妙儀明白,這種骯髒的世道不值得一個少女為之犧牲。

  蘇妙儀轉過頭,定睛凝視姜洄。

  卻在這時,變故陡生。

  一道道迅如閃電的影子從旁邊的林中竄出,直直撲向姜洄和蘇妙儀。

  守在一旁的侍衛手疾眼快,登時便圍了上來。

  「妖襲!妖襲!」有人厲聲大喊。

  姜洄眼神一凜,攥住琅玉鞭揮向撲來的妖物,那道身影十分靈活,竟一下子就躲開了姜洄的鞭子。

  姜洄也看清偷襲的妖物是什麼模樣了,那些妖獸形如猿猴,雙目赤紅,頭部是白色,四肢卻顏色赤紅,背後拖著一條粗壯的尾巴,倒掛於樹上,來去如風。

  「朱厭!」姜洄一驚。

  朱厭現世,天下大兵。

  這種妖獸攻擊性極強,四肢極為有力,可輕易將人撕碎,在南荒戰場上的威脅不亞於狼妖,其實力相當於一名八品力士,速度卻遠勝力士十倍,而且經常成群出沒。

  朱厭所到之處,必有兵事,見之大凶。

  它們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

  姜洄將蘇妙儀護在身後,揮舞長鞭逼退朱厭的襲擊。

  隨行的侍衛有二十人,但朱厭竟一下出現了不止二十隻,而且朱厭有靈智,幾隻一起圍攻一人,起落間便已經殺了三四名侍衛。

  姜洄且戰且退,眼看朱厭便要圍攻上來,一道銀光當空掃落,把幾隻朱厭逼退。

  祁桓手握長槍,擋在姜洄身前,靈力縱橫,讓那些朱厭無法前進半步,發出刺耳的嘶鳴。

  「郡主,快走!」祁桓殺出一條道,護著兩人離開。

  蘇妙儀臉色發白,顫聲道:「等我阿兄來了就沒事了。」

  她懊悔萬分,不該叫蘇淮瑛去摘丹霞花。

  那些朱厭頗有靈智,潛伏許久,也是等到蘇淮瑛離開才現身圍攻。

  好在蘇淮瑛感知敏銳,剛剛摘下一朵花,便察覺到山頂的異動,當即便轉身折回。

  蘇淮瑛神色狠戾,虛空一攥,當即便有一隻朱厭爆頭而亡。

  二品異士的怒火不是這些妖獸能承受的,一團團血花相繼炸開,濃烈的血腥味蓋過了丹霞花香。

  一道尖嘯從天而降,張開的雙翅遮天蔽日,蘇淮瑛仰頭看去,向俯衝而來的妖獸揮出一拳。

  「是朱鸞?」姜洄不敢置信地看著空中盤旋的妖獸。

  朱厭,朱鸞,都是不祥的妖獸。朱鸞形如鷂,卻生人手,叫聲悽厲,能攝人心神。這種妖獸有著稀薄的神獸血脈,但即便只有一分神血,也讓它們足以傲視群妖。

  朱厭不過是八品力士的實力,朱鸞生來便在五品之上,而眼前這隻朱鸞觀其氣勢,恐怕已修煉大成,就算未成妖王,也與上三品異士沒有差別。

  而它背生雙翼,對上人族異士,便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朱鸞對著蘇淮瑛不斷發起進攻,讓蘇淮瑛無暇他顧。

  ——上一世並未聽蘇妙儀說過山上有朱厭和朱鸞。

  ——難道是衝著她來的?

  姜洄心中一驚,卻在這時,耳後吹來一股腥臭的冷風。

  「郡主小心!」蘇妙儀大喊一聲,雙手已經用力將姜洄推了出去。

  姜洄向前傾去,回頭便看到一條巨大的毒蛇咬在了蘇妙儀推開她的手臂上,尖銳的毒牙扎入細嫩的血肉中,蘇妙儀臉上頓時血色盡失。

  毒蛇一擊失敗,眼中閃過怒色,仰頭一甩,竟將蘇妙儀的身體拋了出去。

  而此處便在山崖邊,蘇妙儀的身體輕如一瓣落花,瞬間便被吞沒在雲霧之間。

  「妙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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