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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妖市

2024-08-15 20:32:46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的喊聲讓蘇淮瑛驚愕回頭,卻只看到蘇妙儀的衣角消失在雲海間。

  他大怒之下,全力逼退朱鸞,飛向崖邊,但哪裡還能看到蘇妙儀的身影。

  姜洄被祁桓緊緊攥住,她俯在懸崖邊上,差點跟著蘇妙儀一起墜落。

  那條毒蛇被祁桓的銀槍釘住了七寸,痛苦地扭曲著,蘇淮瑛神色陰狠,一掌震碎了蛇頭。

  他右手一握,凌空抓取不遠處的長弓,靈力聚於弦上,七箭連發,將空弦奏成了古琴,箭聲如音浪,一箭強過一箭,幾乎要撕裂此方天地。

  朱鸞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鮮紅的妖血灑落如雨,紅色的羽毛根根飄落,與丹霞花融為一體。

  朱鸞狼狽的身影遠去,朱厭亦作鳥獸散,不敢去招惹怒火滔天的二品異士。

  蘇淮瑛臉色鐵青,長弓應聲而斷,他抿著薄唇走向驚恐萬分的侍衛。

  「立刻調集士兵,下山搜尋小姐的下落!」他聲音頓了一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姜洄扶著祁桓的手臂站了起來,看著蘇淮瑛的眼睛,顫聲說道:「我也要去。」

  蘇淮瑛冷冷看了她一眼:「妖獸是沖你來的,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姜洄心中一陣絞痛。

  蘇妙儀是為了救她……

  「所以,我才更要找到妙儀。」姜洄定了定心神,「我不是徵詢你的同意,只是告知。」

  「郡主,你回去吧。」蘇淮瑛擋在她面前,「如果你再出事,蘇家承受不住高襄王的怒火。」

  「你想找到妙儀嗎?」姜洄仰頭看他。

  蘇淮瑛眼神一沉,卻不回答。

  「我能找到她,無論她……」姜洄眼眶發紅,攥緊了雙手。

  掌心還殘存著她的溫度,剛剛說好要白首偕老的人,此刻卻已生死不知。

  他們都知道,那些妖獸是衝著姜洄來的,也是衝著高襄王來的。蘇淮瑛不讓她冒險,她也不願意和其他人同行。與其他人同行,目標太大,會給他們帶去更多的危險,她寧可選擇獨行。

  「祁桓,我們走。」姜洄沒有再多說一句,繞過蘇淮瑛,和祁桓向山下走去。

  「郡主,你知道蘇妙儀在哪裡?」走出許久,祁桓才問道。

  姜洄微微合上眼,片刻後又再度睜開:「她沒死,小紙在她身上。」

  就在蘇妙儀墜崖的那一刻,小紙感受到她的心意,從她懷中飛了出去,貼在蘇妙儀身上,跟著她一起墜落。

  姜洄與小紙心意相連,因此她很快便聽到了小紙的回音。

  ——有個人救了妙儀。

  ——一個穿白衣服的神仙。

  ——妙儀中毒了。

  ——神仙說能救她。

  姜洄心中稍定,但旋即又生出一絲疑惑。

  哪裡來的神仙?

  這地方,精魅妖怪倒是比較多。

  她擔心蘇妙儀又遇險惡妖怪,因此不敢耽擱,當即便和祁桓下山,靠著與小紙之間的聯繫,向蘇妙儀所在的方位而去。

  走到半山腰,無路可下了,姜洄才向祁桓問道:「你能帶著我下去嗎?」

  這裡離谷底約莫還有數百丈,但祁桓看了一眼,便自信地點點頭。

  「你抱緊我。」

  姜洄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自信,更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對他的信任,但聽他說可以,她便也沒有多想,靠進祁桓懷中,雙手緊緊攀著他的脖子。

  一隻手臂環住了她的腰身,將她牢牢扣在懷裡,隨即便覺身子一輕,向著崖底墜落。

  祁桓右手握著長槍,借著石壁的摩擦減緩下墜的趨勢,在石壁上凸起之處騰挪借力,身形靈活,步履穩健。

  姜洄心臟怦怦直跳,耳邊聽得風聲呼嘯,不多時便聽到祁桓說:「到了。」

  祁桓鬆開了手臂,讓姜洄從自己懷中離開,腳碰到了實地,她才鬆了口氣。

  崖底可能是因為疏於光照,植物也不如山上繁茂,四周陰暗處隱隱有蛇蟲鼠蟻出沒。

  祁桓小心翼翼地護著姜洄,而姜洄的心神全在小紙和蘇妙儀身上。

  她跟著小紙的指引,一路小跑著,片刻後忽然頓住了腳步。


  「小紙?」她低低喚了一聲,神色微變。

  祁桓問道:「怎麼了?」

  「我與小紙之間的聯繫斷了……」姜洄面露驚色,「是那個『神仙』做的?我們快走!」

  姜洄加快了步履,不久便聽到遠遠傳來的水聲,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道氣勢恢宏的瀑布,而瀑布之下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

  「小紙!」姜洄快步走到水潭邊,在地上看到了被揉成一團沒有了意識的小紙。她試圖恢復小紙的意識,卻徒勞無功,顯然那個封住小紙意識的男人修為比她更高。姜洄無奈只有先把小紙收進懷裡。

  「難道他們進入水底了?」祁桓走到水潭邊,低下頭去查探。「我下去看一下,你在這裡等著,自己小心,注意安全。」祁桓說罷便縱身跳入水潭之中。

  姜洄攥緊了琅玉鞭,一邊留意著周遭的動靜,一邊等著祁桓的消息。

  過了不知多久,就在她快按捺不住跳入湖中之時,終於水面有了動靜,祁桓從水底探出身來。

  「瀑布下面有一條暗流,是一條隧道,看洞口的痕跡應該常有人出入,他們想必是從那裡離開了。」祁桓說道。

  姜洄大喜:「那我們趕快追上。」

  祁桓卻攔住了她:「那邊是什麼情況我們不得而知,你不能以身犯險,還是回去告知蘇淮瑛,讓他派人來此。」

  姜洄一怔,但立即搖頭:「一來一回,怕妙儀等不及,晚一刻她便多一分危險。小紙口中的白衣神仙,我覺得不是什麼好人,這世上哪有神仙,只怕是騙人的精怪,否則他為何要抹去小紙的意識,定是怕被我察覺。」

  祁桓見姜洄去意堅決,自己多說無益,也唯有輕輕一嘆:「你對她……倒是情深義重。」

  「她是因為我才遭此劫難……」姜洄苦笑道,「我們說好白首偕老的。」

  她輕輕攥了攥左手,而右手卻在這時被祁桓握住。

  「那我陪著你。」祁桓仰著頭看她,溫聲說,「有危險,我會擋在你身前。」

  姜洄心跳猛地顫了一下,她沒有推開祁桓的手,任由他握著自己。

  ——要和他白首偕老嗎?

  這個念頭在心上燙了一下,她別過臉,輕咳了一聲,不自在地說:「你也要自己小心。」

  崖底的寒潭水溫比別處更低,祁桓一手握著姜洄,另一隻手分水破浪,如游魚般穿行於水草之間。

  很快姜洄便看到了祁桓口中的暗流甬道,剛一進入,便覺眼前一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這種寂靜與黑暗給人帶來極端的壓抑與恐懼,姜洄緊緊回握著祁桓的手,借著掌心的溫度與力量來驅散心中的不安。

  片刻後,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

  不,是前方出現了亮光。

  黑暗中懸浮著一個個光球,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腹部發亮的魚。這種有如燈籠的魚本該生活在東海水域深處,而這裡卻是淡水寒潭,怎麼會有海魚?

  ——果然有古怪。

  ——這是有「人」故意養在這裡的。

  姜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燈籠魚的微光照亮了水底,也讓姜洄看清了周遭。這裡不僅有燈籠怪魚,還有更多形狀古怪的水生動物。她跟著徐恕學過妖物志,對妖獸的認知已經算是不淺,但這裡仍有一些她都叫不上名字的妖物。

  這些被靈氣催生出異變的妖物靈智低下,但是攻擊性卻不低。

  姜洄看到一種頭頂尖刺雙目赤紅的魚,頓時臉色微變。

  ——劍齒魚妖。

  這種妖獸十分兇殘,頭頂生著尖銳無比的肉刺,遊行速度飛快,口中生著恐怖的獠牙,咬合力驚人,對血腥之氣無比敏銳,一旦在水中察覺到血腥味,便會一擁而上將其吞噬殆盡,連骨頭都剩不下。

  姜洄拉了拉祁桓的手,對著劍齒魚妖的方向擺了擺手,示意他避讓小心。

  祁桓瞭然地點點頭,把姜洄拉得離自己更近一些,小心地穿過魚群。

  這群魚妖應該也是有人刻意養在這裡,像是侍衛一樣守著洞口,不斷地在洞口周圍逡巡遊動。

  魚妖的嗅覺是用視覺換來的,它們比瞎子強不了多少,但是水流的涌動它們卻能清晰感知到。

  因此當祁桓和姜洄從魚群中穿過時,還是驚擾到了魚妖,它們不安地躁動起來,加快了遊行的速度,在水下幾乎卷出了漩渦。


  祁桓緊緊抱著姜洄,加快了速度穿過魚妖。

  卻在這時,一隻劍齒魚衝著兩人的方向撲來,祁桓抱著姜洄偏轉身子,躲過了劍齒魚妖的攻擊。

  尖銳的肉刺掠過姜洄的臉畔,卻划過了祁桓的頸側。

  只是破了皮的輕傷,卻還是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涌了出來。

  所有的魚妖頓時一震,霎時間瘋了一般地躁動起來,掉轉了方向朝著兩人追來。

  祁桓立刻一蹬雙腿,加速離開了此地。

  但人在水中的速度,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魚妖的。

  只要血腥氣不散,那些魚便會窮追不捨。

  姜洄是眼看著劍齒魚妖劃破祁桓頸側的,當時便頓覺不妙,下一刻便看到魚妖沸騰似的涌了過來。

  她心中一慌,來不及多想,便俯首用雙唇堵住了祁桓頸上的傷口。

  祁桓身子猛地一震,濕軟的唇舌緊緊貼著他頸側的肌膚,想要舔去他傷處的血絲,不敢讓血絲流入水中。

  他用力將姜洄的身體扣緊,不敢有絲毫的耽擱,在魚群包圍之前衝出了甬道。

  而魚妖失去了血氣的來源,只能在原地茫然打轉。

  姜洄不敢鬆口,雙唇吮吸著祁桓的頸側,口中嘗到淡淡的腥甜,本來只是淺淺的一道擦傷,好像反而被她弄出了更大的傷口。

  終於在她氣息竭盡之前,祁桓抱著她向上一蹬,鑽出了水面。

  姜洄立時鬆了口,劇烈地喘息起來。

  她只是個凡人,雖然常年修行,氣息比一般人強一些,但跟異士之軀完全不能比擬,在水下憋氣這麼久對她來說已經非常不易了。

  兩人游到岸邊,祁桓仍有餘力,姜洄已經手腳發麻了。

  一半是因為水冷,一半是因為氣竭。

  她無力地靠在祁桓懷中瑟瑟發抖,一股靈力從她背後湧入,幫她驅散了寒意。

  姜洄搖了搖頭,顫聲道:「不要浪費力氣……我緩一緩……就好……萬一……等一下……遇到……危險……」

  祁桓低著頭,一雙幽暗的眼眸緊緊盯著她,目光凝在她濕軟的唇上。

  酥麻的感覺似乎還在頸間流連,讓他呼吸也粗重了三分。

  雖然不合時宜,但他的心卻還是為此而動。

  姜洄抬起頭,碰觸到祁桓的目光,頓時心口顫了一下,目光也落在了祁桓的頸側。

  頸上的傷口只是淺淺的劃痕,但劃痕周圍卻還有一圈曖昧的紅痕。

  她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緊張之下,用了多大的力氣去吸吮。

  姜洄呼吸剛平穩了一些,便又亂了起來:「我……剛才是怕血腥味吸引來那些魚妖。」

  祁桓低笑了一聲,胸膛輕輕振動:「我知道。」

  兩人都是渾身濕透,衣服緊緊貼著身體,身體亦緊緊貼著身體。姜洄慌亂地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顫顫巍巍地坐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環視四周。

  「沒想到這裡面另有乾坤……」她啞著聲說道。

  穿過瀑布底下的甬道,他們應該是進入了山腹之中,也或是在地下深處。這裡穹頂極高,幾乎看不見頂,只有一片黑暗,但遠處卻隱隱有光。

  祁桓也坐了起來,把她的慌亂看在眼底,笑而不語。他摸了摸頸上麻癢之處,心道——本是自己想做的事,倒讓對方捷足先登了。

  「從這裡往前,路上都有水漬,他們應該是進了前面的山腹。」祁桓說著擰乾了衣服上的水,又轉頭看姜洄,「郡主,你衣服都濕透了。」

  姜洄站起身來,和他一樣擰乾衣袖,衣服雖然濕乎乎地貼著身體,但是此刻也顧不上其他了。

  「沒關係,找人要緊。」姜洄急切說道,理了理鬢髮,便向著有光的地方快步走去。

  越往前光芒越盛,漸漸地也有聲音傳來,兩人心中生起疑團,相視一眼,謹慎地慢下了腳步。

  姜洄仰頭看向穹宇,眯著眼仔細一看,終於分辨出來那些星辰似的幽光是什麼了。

  是一株株的鬼火菌。

  這種靈菌草會發出綠色的微光,常生於墓地,有人見到便會以為是鬼火,因此得名。

  鬼火菌靠吸食屍骸而生,這裡是山中腹地,不應該生有那麼多鬼火菌,顯然和那些燈籠魚、劍齒魚妖一樣,是被人有意栽種,作為照明之用。


  而隨著兩人走近,喧囂之聲也更加清晰,一幅瑰麗詭異的畫卷徐徐在面前展開。

  高聳數十丈的神木猶如通天巨塔,交錯橫生的樹枝便是勾連其間的道路,枝頭懸掛著各種蔬果模樣的燈籠,山壁上被挖出了一個個洞府,有精怪出入其間,樹上樹下,皆有身負雙翼的精怪翻飛穿梭,而在樹根四周,卻蓋著不少茅草屋,與人族的村落極為相似。

  姜洄愕然驚覺:這是一個妖族的巢穴!

  「登陽山裡面,竟然藏著這麼多的妖族……」姜洄喃喃自語,「這麼多年,沒有人發覺……」

  誰也想不到,就在離玉京這麼近的地方,便住著一群妖族。

  一眼看去,種族不下百數,花草精怪,蜂蝶飛鳥,乃至蛇鼠狐狼,幾乎什麼都有。

  難道朱厭和朱鸞也是住在這裡?

  那白衣神仙把蘇妙儀帶到這裡,是何居心?

  祁桓也看出了姜洄的擔憂,他握住姜洄的手腕說道:「這裡的妖族,只怕會對你不利,你不要進去。」

  姜洄搖了搖頭:「你對妖族不了解,自己去太危險了。你放心吧,妖族就算想抓我威脅阿父,它們大多也不知道我長什麼模樣。妖獸對人族的臉孔分不太清楚,它們更多是靠嗅覺和氣息來分辨。」

  姜洄在南荒與妖族打交道更多,對多數妖獸的習性都瞭然於胸,因此並不懼怕。

  她更擔心的,是這些妖族對蘇妙儀不利。

  「祁桓,你找個空屋,換一套妖族的服飾,用它們的氣息來掩蓋我們身上的氣味。」

  見姜洄如此鎮定自若,祁桓也不再勸阻,他牽著姜洄的手,悄悄向妖洞靠近。

  長長的圍欄擋住了兩人的去路,門口有一對妖獸正在看守,兩隻都形如野豬,豬頭人身,背上長著肉翅。

  「哎喲,痛死我了……」粉色的豬妖靠在地上呻吟,「剛才那人下手也太狠了,差點沒把我骨頭拆了。」

  黑色的豬妖神色也不好看:「要不是我躲得快,也被他撕碎了,現在後背還疼呢。」

  「那人什麼來頭,九陰大人都對他這麼客氣?」粉豬好奇道。

  「我哪裡知道,要是知道,我哪還敢攔他。」黑豬說著又哼唧了兩聲,「他懷裡還抱著個人,嘿,看起來挺好吃的。」

  「你這個饞鬼,就想著吃,別人嘴裡的食物,你也敢搶。」粉豬罵了一聲,「你回屋裡去,把藥油拿來給我擦一下,我渾身都痛,痛得快死了。」

  黑豬撇了撇嘴:「行吧行吧,下次有人肉吃,你可別跟我搶。」

  黑豬說著便往村里走去。

  粉豬趴著哼唧了幾聲,被祁桓敲了一下後頸,登時暈倒過去。

  姜洄神色凝重地走出來:「它們剛才口中的人,應該就是妙儀了。九陰大人……」

  這個熟悉的名字讓她一顆心沉了下來:「北域妖王,燭九陰。」

  如今八荒分四方,東夷西陵,南荒北域。

  北域靈氣最盛,是最靠近天梯的地方,豐沮玉門便是北域的核心,而武朝也因此選擇定都玉京。

  東夷瀕臨無盡海域,生機最旺,雖然妖族眾多,但妖族占據的是海域和島嶼,與濱海的人族倒是可以暫時相安。

  西陵地勢險峻,多高原,人族與妖族都稀少。

  而南荒瘴氣瀰漫,人族與妖族征戰不休,已有數百年。

  四方之地皆有妖王,南荒妖王便是虎妖修無,而北域妖王則是燭九陰。

  燭九陰人面蛇身,通體赤紅,堅硬如紅玉,雙目豎瞳,口銜火精,呼氣如焰,也是有著一絲神血的大妖。

  據傳當年神界取了人魂與神髓合二為一,造了巫聖,與此同時,也以獸血和神髓造出了四種神獸,分別為帝鸞、負岳、雲蛟、吞天。這四種神獸各自擁有神脈與神力。後來四神獸與其他妖族交合,誕下了一些血脈不純的大妖,這些神獸旁支雖然神脈稀薄,但對其他妖族也有血脈壓制。如朱鸞便是帝鸞的旁支,而燭九陰傳聞是雲蛟的旁支。

  四大神獸自矜身份,向來深居於洞天福地之內,不與妖族同流合污,也不屑與人族往來。這些有著稀薄神脈的大妖便趁機為害八荒,稱霸一方。

  燭九陰在千年前便已成名,修無與之相比還是晚輩,不過傳說燭九陰曾敗於武朝先祖之手,因此蟄伏千年不出,也有人說燭九陰可能已經死了,卻沒想到他非但活著,還就在離玉京最近的一座山下,挖空了登陽山,種出了建木,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姜洄恨不得立刻就把這件事回報父親,但眼下更緊急的是蘇妙儀的安危。

  兩人潛入村中後,很快便找到了一個空屋。屋中十分簡陋,看起來這些妖族一直在模仿人族,但未能改去自己的生活習性。

  祁桓在柜子里找到了兩套衣物,雖然是粗布麻衣,但好在尚算乾淨。人族是靈智之獸,妖族修煉至化形期,都會幻化出人形。早期的妖族化為人形後並不知道以衣物蔽體,都是光著身子行走,還是向人族學會了穿衣,但大多數妖族不會那麼麻煩地去學織造,都是燒殺搶掠了人族村落,把人族的東西據為己有,甚至直接吃掉村子裡的人,而自己裝模作樣地扮起了人。有些村子甚至全村都是妖怪。

  眼下姜洄二人換上的衣物,顯然便是妖族從人族偷搶而來。

  姜洄從屋中的擺設與氣息判斷,這屋子的主人應該是一對垂耳狐。垂耳狐體型嬌小如貓,耳朵卻比腦袋還大,這種妖獸多出沒於寒冷乾燥之處,與其他妖獸混亂的雌雄關係不同,垂耳狐多是一夫一妻,關係穩定,共育後代。

  化形期的妖獸實力與人族六品異士相當,這屋中既然有人的衣物,那說明兩個屋主至少也是化形以上的修為。

  兩人相背換好了衣物,走出房門,祁桓便將換下的濕衣服找到一個隱蔽的角落藏好。

  姜洄仔細觀察四周環境,剛要離開,便聽到角落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頓時繃緊了後背,緊張地看去。

  只見稻草堆下探出了一個小小的狐狸腦袋,腦袋上頂著兩個又長又尖的耳朵。那隻小狐狸看起來只比團團大一些,淺黃色的皮毛柔軟蓬鬆,一雙眼珠子烏黑髮亮。它用鼻子到處拱,發出吱吱嗚嗚的低鳴,朝姜洄的方向走來。

  「娘親,你回來啦!」小狐狸發出歡快的叫聲,四肢一蹬,便撲到姜洄懷裡,眯著眼睛在她身上拱來拱去,聞到熟悉的氣息,它整個身體都放鬆了下來,「娘親,我肚子餓啦……」

  姜洄僵硬著身體,低頭看著把自己錯當成母親的小狐狸。它看起來應該年紀很小,還未能化形,卻會口吐人言。它也分不清人族的長相,只是聞到了姜洄身上的氣味,便以為是娘親化成人形了。

  祁桓一回頭便看到姜洄懷裡抱著只幼狐,那幼狐還一口一個娘親地叫著。

  祁桓眼神一動,抬手便要將那幼狐殺了。

  幼狐抽了抽鼻子,抬起頭看向祁桓:「爹爹,你沒事啦!我就知道娘親能把爹爹救回來!娘親把那些獵妖人都殺了嗎?」

  姜洄朝祁桓搖了搖頭,讓他不要動手。

  小狐狸很快又耷拉下耳朵,聲音也低落了下來:「娘親,葉子在草堆里躲了好久了,果子吃完了,肚子好餓好餓,都沒有出來。葉子有聽話,娘親不要生氣……」

  葉子應該就是這小狐狸的名字,從它的話聽來,它的父親應該是遇到了獵妖人,母親出去救他,臨走時讓它在草堆里躲好。

  「葉子,娘親帶你去找吃的。」姜洄摸了摸葉子的腦袋,溫聲說。

  葉子耳尖顫了一下,高興了起來,又狐疑道:「娘親,你的聲音好像變了。」

  姜洄咳了咳:「娘親受傷了,所以聲音變成這樣了。」

  葉子緊張地問道:「娘親還疼嗎,葉子幫娘親舔一舔。」

  獸類受傷,往往都用舌頭舔舐傷口,葉子也貼心地想幫自己的娘親。

  姜洄忙拒絕了它的好意:「不用了,已經舔過了。」

  祁桓皺著眉頭,用口型問道:「為何不殺了?」

  姜洄無聲答道:「掩飾。」

  祁桓心領神會。

  葉子又轉頭看祁桓:「爹爹也受傷了嗎?」

  祁桓輕咳一聲,說:「嗯。」不等葉子開口表示盡孝,他又說道,「你娘親已經舔過了。」

  姜洄的臉頓時燒了起來,差點沒站穩。

  祁桓說得太過正經,她都不好意思發作,顯得自己心虛。

  「我們快走吧。」姜洄低低說了一句,便抱著小狐狸朝外大步走出。

  人族有鬼市,妖族有妖市,只是和人族的鬼市不同,這裡的妖市高達十層,分散在不同的枝丫之上。

  妖族的修為大多可以從外形上看出,未能完全藏起本體特徵的,修為便較低,越像人族的,修為則越高。而不同的妖獸之間還存在著血脈壓制,如貓對鼠,龍虎對百獸,這種血脈上的威壓讓妖族之間也存在著明顯的階級差異。


  妖市上來往的妖族大多修為不高,露出獸耳首尾的不在少數,姜洄抱著小狐妖行走在一眾妖族之間,並沒有引來其他人的關注。

  那個帶著蘇妙儀來此的白衣男子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往來妖族都對他的來歷議論紛紛。

  「那男人好生厲害,一揮手就把守衛都打趴下了。」

  「你怎麼就知道是男人了,也許是個男妖呢,不然怎麼會知道燭龍洞入口?」

  「可我看不出他的真身,也聞不到獸味。」

  「人家高你幾個大境界,你當然看不出他真身了。」

  「這麼強的修為,不管是人是妖,只怕都是來者不善啊……」

  「九陰大人讓花梨左使親自迎接,他應該不是來挑事的吧。就算是來挑事的,他單槍匹馬,難道還能打得過九陰大人?」

  「蝶妖剛才說,她見到林芝右使從崇陽洞出來,去取了回雪丹。」

  「回雪丹?那可金貴著,九陰大人的火精毒素只有回雪丹能解,那男的也不像中毒了。」

  「是他帶來的那個人中了毒。」

  「嗯?為什麼要給人解毒?」

  「誰知道呢,興許是怕毒壞了不好吃吧。」

  幾隻小妖怪席地而坐,圍著木樁子打磨而成的矮桌,你一言我一語地嚼舌根。桌上用粗糙的陶器盛放著酒菜瓜果,不一會兒工夫就只剩下骨頭果核了。

  若不是這些妖族都長得怪模怪樣,這個地方看起來就和人族的酒樓客棧沒什麼區別,一樣的熱鬧繁華,洋溢著濃濃的煙火氣。

  但仔細看的話,區別還是很大。

  底下的店鋪門口掛著一張貴族美人皮,有猴妖當街叫賣「新鮮的孩兒腦」,頭頂牛角的妖怪在牆上掛起木牌,上頭刻著歪歪扭扭的大字——下品異士裡脊,一百貝。下品異士心臟,五百貝。

  她捂住了口鼻,臉色發白,強忍噁心。

  祁桓握住她的肩頭,輕輕撫著她的背脊。

  「你還好嗎?」祁桓低聲問道。

  姜洄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只是有點噁心。」

  這些景象讓姜洄想起當年在南荒妖澤時見到的活牲,那些被修無圈養起來當作牲口的人族。

  祁桓掃了一眼熱鬧的妖市,神情卻是平常:「其實和鬼市並無差別。」

  姜洄苦笑一聲:「人族把獸類當成食物,剝下獸皮為衣,把妖體煉成法器,妖族也把這一切無分巨細地都學了去。人族如何對待妖族,他們也如何對待人族。」

  妖族看鬼市,與人族看妖市,感覺基本相似,都是物傷其類。

  「不。」祁桓輕輕搖頭,「不是人族對妖族如此,而是人族對人族,亦是如此。」

  姜洄心頭一緊,她抬起頭,看到祁桓毫無波瀾的雙眸。

  他早已對這種吃人的場景司空見慣,又怎會覺得憤怒與噁心。

  但姜洄卻也分明地看到了,那看似平靜的黑眸之下,藏著洶湧的逆流。

  這讓她不由輕輕一顫。

  葉子從姜洄懷中抬起頭,小爪子撓了撓姜洄的手背:「娘親,你是不是難受?」

  姜洄說不出話來,祁桓輕拍它的後背,低聲回道:「娘親沒事,你不用擔心。」

  葉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它抽了抽鼻子,奶聲奶氣地說道:「娘親,葉子聞到楊桃的香味了,葉子想吃楊桃。」

  不遠處便是一個水果鋪子,攤上隨意而雜亂地堆放著各種果子,賣果子的是只體形不大的灰熊,正撓著肚子打鼾。

  祁桓手疾眼快地從攤上拿了幾個果子,放在姜洄懷中。

  葉子兩隻爪子抱起一個楊桃,大概是餓壞了,急急忙忙就連啃了幾口,險些被噎到。豐沛的汁水濺了出來,酸甜的果香沖淡了一絲煩惡,姜洄呼吸稍緩,又感覺到手背被撓了兩下,低頭便看到葉子用雙爪捧著啃了一半的楊桃,兩隻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地望著她,乖巧又可愛。

  「娘親也吃。」

  姜洄神色複雜地看著小妖狐,啞聲道:「我不餓,你吃吧。」

  葉子低下頭,嘟囔道:「娘親每次都說不餓,把果子留給葉子吃……」

  姜洄聞言,忽覺心頭一酸。


  一些久遠得快要模糊的記憶又鮮明了起來。

  她已經快記不清自己娘親的模樣了,卻還記得她身上的氣息,還有掌心的溫度。那時父親叛離家族,與母親在洄水之畔成婚。南荒妖獸肆虐,常有人向他求救。父親若聽聞有妖獸襲擊人族村落,便會率部下出征,這一走有時是數日,有時是百日。

  只有一次,過了半年還沒等到阿父回來,只聽說他去的那個地方有妖獸作孽,發了洪災,很多人都死了。

  母親終是等不下去了,她帶著三歲的姜洄出了門,跋涉了不知多久,一路艱難卻又堅定地向前。

  那時候姜洄聽母親說得最多的,就是「娘親不餓,洄兒吃」。

  撫著她發頂的手纖瘦而溫暖,她把姜洄背在身後,單薄又堅韌的背脊像一張溫暖的網包裹著姜洄,她們走過屍橫遍野的大澤,空無一人的荒村,終於見到了人煙。那些形容枯瘦的難民聽說她是姜晟的妻子,急忙簇擁著將她,將她送到了父親身邊。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這半年來的災難,若不是有姜晟帶著烈風營幫他們抗擊妖族,抵禦洪災,這裡的人早已死絕了。

  後來她們才知道,原來父親早已派了人回去報平安,只是那人在半途死於妖獸掌下,並沒有將消息帶回。

  母親跋涉月余,沒有幽怨,只是心疼地撫摸父親消瘦的臉龐和新添的傷口。

  或許是因為那一次的長途跋涉,讓母親本就羸弱的身體雪上加霜,不久之後便與世長辭,臨去時,她握著姜洄的手溫聲叮囑。

  「洄兒要堅強起來……幫阿母……保護好阿父。」

  只有她見過,威震八荒攻無不克的姜晟也會有軟弱和孩子氣的一面,他只會在她面前委屈流淚。她若不在了,誰來當他的依靠,撫平他的傷口?

  所以她殷殷叮囑姜洄——阿父要守護人族,洄兒要守護阿父。

  姜洄沒有忘記母親臨終前的話語,所以這些年來,她始終把阿父放在心上最重要的地方,只要是阿父的心愿,她都努力地去完成。

  她沒有開神竅,無法修行,便跟著父親學騎射,跟著徐恕學巫術,想要有自保之力,不讓阿父為她擔心。阿父希望她能找一個安穩的歸宿,遠離南荒的戰亂,她便也聽話地回到玉京,認真地相看每一個男子,只是阿父卻看那些貴族男子都不順眼,覺得誰都配不上他的寶貝女兒。

  她本以為,這世上的夫妻,應該都和她的父母一樣,相愛至死不渝,但蘇妙儀卻說,世間婚姻大多身不由己,貴族夫妻往往貌合神離,而看似寵愛女兒的蘇伯奕夫婦,最後卻將女兒遠嫁萬里之外的侯國,使她成為家族利益的犧牲品。

  或許就像祁桓說的那樣,妖族會吃人,而人族比妖族更懂得如何吃人。

  小妖狐的母親,有著拳拳愛子之心,亦有為救伴侶捨生赴死之情,那與人族何異?

  而玉京中那些啖人血肉,背信棄義,寡恩薄情的貴族,又與妖鬼何異?

  姜洄一時陷入迷障,然而就在此時,建木高處忽然傳出一聲巨響,整株建木都為之震顫,妖怪們尖叫著四處逃竄,到處亂作一團。

  祁桓攥著姜洄的手遠離妖群,兩人仰頭看向高處,只見樹冠處發出了赤紅的火光,火精瀰漫,周圍的空氣也陡然變得炙熱起來。

  「崇陽洞出什麼事了!」妖獸們驚慌失措。

  建木之上一百零八洞,而最高處的崇陽洞,便是燭九陰所住的洞府。

  而那個不知名的白衣男子,也是將蘇妙儀帶到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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