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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仙君

2024-08-15 20:32:48 作者: 隨宇而安
  被甩出懸崖的時候,蘇妙儀以為自己死定了。

  她睜大了雙眼,看著天空離自己越來越遠,人生須臾十六年,過往歲月如流金,彈指間便是一世。

  她悽然閉上了眼,等待著落地時粉身碎骨的劇痛,心中竟意外地平靜。

  但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到來,她感覺到自己落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環著自己的手臂修長有力,穩穩地將她托起,御風而行。

  蘇妙儀訝然睜開了雙眼,絕壁上的丹霞花無聲怒放,似流霞飛火,卻有一人容顏艷麗,勝過煙霞萬分。

  蘇妙儀恍惚間想起了神廟裡的神像,無瑕的白玉雕琢出深邃的五官,修長高大的身軀,他俊美神武,卻又淡漠無情,讓人心向神往,又不敢褻瀆。

  「仙君……」蘇妙儀無意識地喃喃出聲。

  白衣仙君抱著她穿過雲霧,緩緩地落在了崖底,他鬆開了手,蘇妙儀才回過神來,踉蹌著在地上站穩。

  手上一陣劇痛讓她眼前發黑,但她仍是站直了身子,用最端正的禮儀朝眼前的白衣仙君行禮。

  「拜謝仙君救命之恩。」蘇妙儀彎下了腰,鮮血順著手臂滴落,「斗膽請問仙君尊名,蘇氏女必為仙君塑像供奉,日日上香。」

  白衣仙君低著頭看她,沉默了一下才說道:「不必了。」

  ——他既不是神,也沒有死,並不需要別人上香供奉。

  修彧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手救她,但看到她墜落懸崖時,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化出人形接住了墜落的她。

  鬆了口氣後他才懊悔起來——萬一暴露了行蹤,被蘇淮瑛發現自己的身份怎麼辦。

  好在他並未感知到蘇淮瑛跳下來的氣息,適才靈氣激盪,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又有雲霧遮掩,想必沒有人發覺他的存在。

  修彧心想,救她一命,就當還了她幾日的照拂之恩了。父親說受人恩情必須償還,否則便欠了因果,不利於修行。如今這般,也算還清了。卻沒想到,蘇妙儀竟將他當成了神仙,真是無知可笑。

  修彧身形挺拔傲岸,巍峨如玉山,在人族男子中極為少見,一身雪白的皮毛化作了白衣,襯得那張俊美的臉龐更加超凡脫俗,也難怪蘇妙儀將他當成了神仙。

  修彧剛想把蘇妙儀帶回蘇家別院,便看到她被鮮血染紅的半幅袖子。

  「你的手臂怎麼了?」修彧臉色微微一變。

  蘇妙儀幾乎抬不起手來,仍是彎著腰不敢直視仙君聖顏,謙卑地回道:「回仙君,我的手臂被蛇咬傷了。」

  修彧上前一步,陰影驟然籠罩住蘇妙儀,懾人的壓迫感讓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修彧抬起她的手,劇痛讓她呼吸一窒,整個人微微打戰。修彧拉開袖子,露出蘇妙儀細嫩的手臂,本是無瑕的肌膚,此刻赫然多了兩個恐怖的血窟窿,鮮血正不斷地往外湧出。

  修彧封住穴位,止住了出血,但神色未有絲毫緩和,因為他從流出的鮮血中看到了一絲黑氣,那是中毒所致。

  他微微俯身,鼻尖幾乎觸到蘇妙儀手臂上的肌膚,蘇妙儀訝然看著,頓時臉上發燙起來。

  「火精……」修彧俊臉一沉,「是燭九陰的毒。」

  「什麼?」蘇妙儀茫然問道。

  修彧沉聲說道:「咬傷你的毒蛇,擁有北域妖王燭九陰的血脈,它毒牙上帶著火精之毒,一日之內若不能服下解藥,便會血液沸騰,焚身而亡。」

  蘇妙儀聽到這頓時臉色煞白,她無措地睜大了眼,眼中的驚恐又緩緩化為釋然與苦澀。

  方才在墜崖之時,她便已做好了赴死的決心了,現在還多了一日可活,也算是幸事。

  蘇妙儀斂眸藏起哀色,對修彧屈膝行禮,誠懇道:「多謝仙君告知……不知能否求仙君一件事,勞煩仙君將我送到蘇家別院,我想在臨死之前,再見一見我的家人和好友。」

  好歹,她還能和他們做最後的告別,一日時間,她也能回到玉京見父母最後一面。

  修彧垂眸看著她彎折的細腰,不悅道:「我何時說了你會死?」

  蘇妙儀一怔:「仙君方才說,會血液沸騰,焚身而亡。」

  「我是說,一日之內沒有服下解藥,才會毒發身亡。」修彧不耐道,「只要服下解藥,就不會有事。」

  「可那是北域妖王的毒……」就算蘇妙儀對妖族不甚了解,卻也知道北域妖王的名頭。南荒妖王修無就讓武朝疲於奔命數百年了,北域妖王與南荒妖王齊名,那定然也是危險無比的強大妖獸。


  修彧卻雲淡風輕道:「知道是什麼毒,其他的就好辦多了。你跟我走。」

  修彧說罷便越過蘇妙儀,闊步向前走去。

  蘇妙儀愣了一瞬,才急忙轉身跟上。

  修彧身形高大,腿長亦是遠勝常人,他走一步蘇妙儀便要走上兩三步,更何況他步履極快,蘇妙儀只有咬著牙小跑才能跟上他。

  修彧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便看到蘇妙儀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地跑著,身後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的血。

  他不由皺起眉頭。

  蘇妙儀氣喘吁吁,一抬頭便看到修彧神色不豫,她只怕是自己動作遲緩惹惱了仙君,急忙躬身致歉:「仙君恕罪,我、我會走快點的。」

  修彧默不作聲,逕自朝她伸出手去,蘇妙儀還沒反應過來,便已被他勾住了腰肢,輕輕鬆鬆地抱在了懷裡,與此同時足尖一點,身形便疾如輕風,只余殘影。

  蘇妙儀驚呼一聲,下意識要去攀住修彧的脖子,又看到自己滿袖的鮮血,怕染污了仙君聖潔的法袍,便又將手收了回來,兩隻手乖順地攏在胸前。

  修彧見她這般動作,倒猜不出她心中那些細膩的心思,但看她如此乖順,他抱著倒也省心。

  與修彧高大的體形比起來,蘇妙儀顯得太過嬌小,站在也只堪堪到他胸口,頭頂還夠不到他下巴,抱在懷中倒是正好,輕盈溫軟的一團,乖乖地靠在他懷裡,讓修彧不由想到平日裡蘇妙儀抱著他的情景。

  ——難怪蘇妙儀喜歡抱著貓在懷裡,原來抱著只溫軟的小東西是這種感覺。

  不過蘇妙儀抱起來可比他更加乖順,也更加香軟。

  修彧低眸看向懷中的小姑娘,從上方看去,只能看到她顫動的羽睫,還有幾乎沒有血色的雙唇。許是正受著劇痛的煎熬,她的呼吸比平日急促了許多,卻不敢發出呻吟,只緊緊抿著唇,強抑著顫抖。

  看起來虛弱極了,也可憐極了。

  修彧從來不覺得人族可憐,只覺得他們弱小又卑劣,此刻這莫名的念頭也不知道從何而起。

  「知道難受了吧。」他冷然說道,「早知如此,又何必替人擋災。」

  蘇妙儀恍惚了一下,才明白修彧言下之意。

  「她是我的朋友。」蘇妙儀聲音低弱,卻沒有埋怨與後悔,「如果……毒蛇攻擊的是我,她也會救我的。」

  本來……一直就是姜洄在保護她。

  她一手握著琅玉鞭,另一隻手一直緊緊攥著她的手腕,把她護在身後。

  那時候蘇妙儀只恨自己身嬌體弱,幫不上一點忙,還拖累了她。更加後悔是自己任性讓蘇淮瑛去摘花,才讓妖獸乘虛而入。

  看到毒蛇的時候,推開姜洄是自然而然的舉動,也是本能。即使多想上一分,結果也不會改變。

  「毒蛇不會攻擊你,它們本來就是衝著高襄王郡主來的,你是被她拖累了。」修彧覺得她多少有些自作自受。姜家與他有殺父弒母之仇,他此刻不方便現身報仇,樂得見有人替他出手教訓姜洄,卻沒想到蘇妙儀要幹這種蠢事。

  而跑出來救蘇妙儀的自己,好像也不比她聰明多少。

  這讓修彧越想越是惱怒,想要把這蠢姑娘扔在這裡,但手卻不自覺抱得更緊了。

  「如果不是我一定要帶她來看丹霞花,她也不會落到險地,如果不是我支開了阿兄,妖族也不會有可乘之機。」蘇妙儀苦澀一笑,「是我任性又大意。」

  修彧咬了咬牙,說不出反駁的話了,唯有冷哼一聲。

  蘇妙儀感受到修彧的不悅,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他,見他薄唇微抿,眉眼冷峻,不禁心中惴惴不安。

  「是我做錯什麼,讓仙君生氣了嗎?」

  修彧垂眸掃了她一眼,那冷漠高傲的眼神讓蘇妙儀心頭顫了一下,竟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你管好自己就夠了。」

  修彧說罷,便停下了腳步,將蘇妙儀放了下來。

  蘇妙儀仰頭便看到瀑布,四周卻是絕境,不見出路,但轉念一想,神仙應該會飛天遁地吧。

  她正要開口詢問,便覺手腕一熱,卻是被修彧握在了掌心,他另一隻手略一用力,便撕碎了蘇妙儀的袖子,將染血的半幅袖子扔進水潭裡。

  蘇妙儀瞠目結舌,還沒弄清楚狀況,又見修彧在自己身前半蹲下去,把她衣裙下擺所有帶血的布料都撕開了。


  「仙、仙君……」蘇妙儀結結巴巴,心跳如雷,「這、這是做什麼?」

  「不必多問。」修彧沒有解釋,「我又不會害你。」

  蘇妙儀心想,好像也是……

  他一定是為了救她。

  神仙做事,又何必跟她解釋,解釋了,她也未必會懂。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個如此俊美高大的男子撕扯衣服,作為知書達理的貴族小姐,她很難保持心緒的平穩。

  修彧將所有帶血的布料都撕掉了,卻在蘇妙儀身上發現了一件有趣的東西。

  他捏起那個試圖逃跑的紙人,冷笑了一下。

  這是姜洄的東西,他之前見過。

  雖然不太清楚這東西有什麼用途,但既然是姜洄的東西,那就不是好東西。

  修彧猛然收攏掌心,將紙人攥住,以妖力抹去了它的靈識,隨後扔在了地上。

  修彧又撕下自己身上的半幅布料,緊緊地纏在蘇妙儀的傷口處,確保不流出一滴血液,這才對她說:「等下我們需要進入水中,我會封住你的五感,你屏住呼吸,一會兒就能出水。」

  蘇妙儀怔怔地點頭。

  修彧抬手在她眼前與耳畔一抹,蘇妙儀便覺雙眼一亮,隨即便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而與此同時,她的雙耳也失去聽覺。

  黑暗與寂靜會讓人心生恐慌,這是無法避免的,唯有身旁男人的體溫能給她一絲安全感。

  蘇妙儀被修彧抱著,自己用手捏住了鼻子,下一刻便感覺到身體一輕,冰冷刺骨的潭水霎時間將她淹沒。

  她緊繃著身體不敢動,任由修彧帶著她在水中前行。

  修彧是虎妖,也是貓妖,他生來厭水,水中不是他擅長的戰場,若非必要,他真不想來燭龍洞。

  但此刻說什麼也遲了,他加快速度穿過擁擠的魚群,釋放出的妖力震退了其中一部分,但還是有些生性兇猛又愚蠢不怕死的,非要來撩虎鬚。

  修彧沉下臉,右手扣著蘇妙儀的腰,左手向前一揮,斬殺了幾條魚妖,湧出的鮮血讓它們成了眾矢之的,其他劍齒魚妖頓時一擁而上。

  這時修彧察覺到懷中的人有些不對勁,還以為是血腥味惹來劍齒魚妖的注意,低頭看去,才發現是她氣息不足,張開了口被嗆進了潭水。

  修彧心中一緊,伸手扣住她細細的下巴,低下頭去對著她張開的雙唇哺入一口妖氣。

  蘇妙儀睜大了不能視物的雙目。

  無邊的黑暗與寂靜,讓唇上的觸感更加清晰。

  湧入口中的氣息讓她發漲的大腦與劇痛的胸肺都得到了緩解,而求生的本能讓她更加貪婪用力地去汲取對方口中的氣息。

  修彧眯了眯眼,又哺了一口妖氣給她,同時感受著她唇舌的柔軟。

  ——確實口感是很滑嫩,還帶著幾分清甜。

  修彧鬆了口,若有所思地想著,舔了舔唇角。

  ——吃不吃呢……

  ——算了,這麼費勁救活的,還是不吃了,一個脆弱的肉體,吃了對修行沒有好處。

  ——身為妖王,不能沉溺於口腹之慾。

  妖氣對脆弱的凡人來說,有害無益,但對死人來說,就沒什麼區別了。蘇妙儀反正都身中火精劇毒了,再多一兩口妖氣也無關緊要,到時候吃了回雪丹可以一併治好。

  修彧這救人的方式多少有些簡單粗暴,但蘇妙儀對此渾然不知。

  她只有滿心的感激,和三分難以言說的悸動。

  仙君為了救她,竟然以唇渡氣……

  實在是褻瀆仙君了。

  不知是否因為這口「仙氣」,她覺得自己身上燙了起來,連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

  修彧將人帶出水面時,便發現她身上滾燙,原本煞白的小臉,也變得一片緋紅。

  修彧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又以兩指探了她的脈搏,頓時心頭一沉。

  ——大意了,妖氣加速了蛇毒的運行,看來她只能撐不到半日了。

  修彧當下不敢再耽擱,將人抱起便往建木大步而去。

  守門的兩個豬妖已經百年沒遇過擅闖者了,剛看到修彧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待人闖了過去,他們才急吼吼地追上去,大喊著「敵襲」。


  霎時間便有無數的妖族守衛圍了上來,對修彧亮出了武器。

  修彧冷哼一聲,不再壓制血脈妖力,漆黑的眼瞳浮現冰藍之色,妖王的妖力足以碾壓這些不入流的小妖,他甚至沒有出手,便讓守衛倒了一地。

  「住手!」遠遠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呵斥。

  修彧抬頭看去,便見空中飛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妖。

  「九陰大人座下左使花梨,見過閣下。」花梨左使朝修彧露出甜甜一笑,「九陰大人請閣下上崇陽閣一敘,這邊請。」

  修彧冷沉著俊臉,沒有二話,便跟著花梨左使上了崇陽閣,只留下身後的哀鴻遍野和議論紛紛。

  蘇妙儀虛弱無力地靠在修彧懷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何事,黑暗加劇了她對痛苦的感知。手上的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因為體內血液的升溫讓她更加煎熬,每一次呼吸都灼熱無比,即便是修彧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但她緊緊咬著唇,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修彧看著她緊蹙的眉心,心想,這肉身脆弱的人族,精神力量倒是有幾分堅韌。

  崇陽洞內,暖如仲夏,亮如白晝。

  寒玉雕琢而成的榻上橫躺著一個美艷妖嬈的女子,她一身紅裙裹著玲瓏有致的身軀,曲線起伏猶如山巒深谷,引人遐思,修長筆直的雙腿露在裙外,柔弱無骨地搭在一個清俊男子的膝上,讓男人為她揉捏雙腿。

  她只手托腮,懶懶地掀開眼帘,眉間兩道赤色豎紋隨之一亮,一雙無情又動人的眸子似笑非笑地俯瞰進入洞府的高大男子。

  「真是稀客。」女子勾著唇開口,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南荒妖王,跑到我燭龍洞來逞威風了,你死去的父親,不是最喜歡學習人族禮儀嗎,你就沒有學到半分?」

  修彧俊臉沉了下來:「九陰前輩,應該知道我來的目的。」

  就連妖族都少有人知,千年前凶名震八荒的燭九陰竟是個女妖。不過這在四方妖王之間卻算不上秘密,每一任新起妖王都會拜會其他三位,四大妖王之間也有一些默契,雖有爭端,卻不會大動干戈,免得傷了自身實力,便宜了其他人。

  妖王之爭比人族權位之爭更加血腥兇殘,而妖族身軀強於人族,壽命更加悠長,他們可不想把自己的壽命輕易地作踐沒了。能當上妖王的,非但有血脈優勢,更有超凡的智慧。

  這千年來,其他三域的妖王都更迭過幾次,唯有北域妖王千年來未曾變過,即便她蟄伏千年不出,也沒有後起之妖敢挑戰她的權威。不僅是因為燭九陰血脈之力強大,更因為她御下有方,只看建木的構建,便知她已深諳人族經營之道。北域的妖族在燭九陰治下,是最為太平安樂的,任何人試圖破壞這種安定,都會遭到整個妖族的對抗。

  修無向來對燭九陰推崇有加,三百年前便帶著修彧前來拜訪過一次。那時候的修彧不過是剛修行有成的少年,他對燭九陰的傲慢記憶猶新,但修無對他叮囑過多次,若非必要,不要與她發生衝突。

  修彧也不知道何為必要,但眼下他確實是非常需要回雪丹。

  燭九陰掃了一眼修彧懷中的人族少女,笑吟吟道:「南荒妖族與人族不是有深仇大恨嗎,你竟要救這個人族?更何況,你既然知道人是我的手下傷的,那我又怎麼會給你解藥救人?」

  「你要對付的人是高襄王的女兒,她不過是被誤傷了。」修彧皺了下眉,不耐地解釋道,「我要一顆回雪丹,你開價吧。」

  燭九陰森森盯著修彧,一雙美目流轉生輝。

  「我最討厭看到妖族為人族求情,自古以來,為人族動情的妖,都沒有好下場。唔……」她微一沉吟,又笑道,「反過來也是一樣。或者說,但凡動情者,都不得好死。」

  「動情?」修彧冷哼一聲,「我想你是誤會了,我救這個人族,是為還因果。」

  「每個妖一開始都是這麼說的。」燭九陰輕輕搖頭,可憐地看著修彧,「但還是到最後,把自己都搭進去了。」她伸手指了指花梨,「喏,她的姐姐,也是為了了卻因果,放著我的左使不當,去給人族報恩,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現在想回都回不了了。」

  花梨聽到此言,眼神暗了下去。

  「因果就像滾雪球,還不完的,牽扯越多,便越滾越大,不如一把火燒了乾淨。」燭九陰看著修彧,別有深意地笑道,「看在與你父親有幾分交情的分上,我這個過來人指點你一下。你想了卻因果,有另一種方法。我給你回雪丹救她,你便與她兩清了。你再吃了這個人族,這樣,你與她的因果,便算了斷了。」


  燭九陰從寒玉床上緩緩坐了起來,並不著急催促修彧做出答覆,她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年輕的妖族後輩,依稀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

  其實對於她這種有著神脈的妖獸來說,一千多歲並不算老,但催人老的從來也不是時間,而是經歷。人世百年的經歷,便已讓她不再年輕,而山中千年,反而是彈指一瞬。

  那雙冷酷的蛇瞳少見地流露出一絲悵惘,恍惚間她腦海中划過一個念頭——若能回到當年,她也想對當時的自己說這樣一番話。

  ——但那時的自己,能聽得進去嗎?

  階下傳來男子冰冷的聲音:「好。」

  燭九陰回過神來,緩緩露出一個笑臉,她很難得有這樣一絲笑意,因為她覺得自己仿佛是救了年輕的自己一回。

  「林芝,去拿回雪丹。」燭九陰輕輕踢了身旁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容貌甚是清俊,身上縈繞著一股淡雅的藥香,原身是一株雪靈芝。

  燭九陰體內流著神獸雲蛟的一縷血脈,因天地異變而有了靈智,因血脈異變而口銜火精。火精乃是劇毒,但世間萬物相剋者亦相伴而生。伴著燭九陰而生的雪靈芝,便是火精的解藥。

  林芝從外貌看只是個二十五六的俊美青年,低眉順目,沉默寡言,但其實與燭九陰年歲相同。他生性溫和,很難看出是一名有著千年之壽的大妖,甚至也從未有妖族見他出手過,在所有人看來,林芝右使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當九陰大人的解藥。

  火精於旁人是毒,於燭九陰自身亦然,她每年都有十日要受熱血焚身之痛,唯有雪靈芝能夠壓制這種毒性。而回雪丹便是用林芝的血肉製成,珍稀無比。

  燭龍洞內的一些蛇妖被燭九陰賜下過火精之毒,這些毒素已經被削弱了九成,否則以蘇妙儀人族孱弱的身軀,根本承受不住燭九陰原身之毒,片刻間便會化為灰燼。

  燭九陰此刻心情不錯,托著腮打量修彧,噙著笑道:「你在豐沮玉門鬧出的動靜可不算小,可惜功敗垂成,如今姜晟正帶人到處搜尋你的下落,回南荒的路都被堵上了,不過我看你也是鐵了心要報仇,沒那麼容易回去。看在同為妖族的分上,姐姐這裡可以借你躲幾天,等你養好傷了,幫你殺姜晟。」

  燭九陰身體生來燥熱,最喜歡這種生得俊美卻又冷若冰霜的男子。

  「多謝前輩好意,我另有要事在身。」修彧謝絕對方的邀請。

  燭九陰挑了下眉梢:「要事?呵呵……雖然有些好奇,但看你的神情,是不想說的,只要不危害到我北域妖族的利益,我也懶得搭理。」

  「北域妖族向來不與人族相爭,九陰前輩這次竟對姜晟的女兒出手,不怕招來烈風營的報復嗎?」修彧問道。

  燭九陰輕輕笑道:「這不是有你幫著背黑鍋嗎?誰能想到是我北域妖族出的手呢。」

  修彧俊美的臉頓時變得黑沉。

  「別生氣,反正南荒妖族與人族的仇也不差多上這麼一點,我若是成功殺了姜晟的女兒,難道不也是幫你報了仇?你感謝我還來不及,何來怨憤?」燭九陰振振有詞地說道。

  「倒未曾聽說過,九陰前輩與我南荒妖族有這般深厚情誼,竟願出手為我父親報仇。」修彧冷笑了一聲,「既與我無情,又與姜晟無仇,這樣貿然出手,應該只是為了自身利益吧。」

  「嗯,倒是不傻。」燭九陰蛇瞳微微一亮,笑著道,「但我北域的事,你最好也別知道太多,正如我不會去打聽,你在玉京另有何要事。」

  四大妖王之間的默契,便是互不干涉。

  說話間,林芝已經取了回雪丹回來,他將盛放著藥丸的盒子交給修彧,那盒子觸手沁涼,散發著清冽的藥香,讓人聞著便神清氣爽。

  修彧將蘇妙儀放在地上,她已經燒得意識昏沉了,原本細膩如雪的肌膚都呈現出不自然的粉,睫毛上沾著淚水,朱唇像是染血一般嫣紅,無意識地微張著,每一次呼吸都吐出灼熱的氣息。

  修彧單手打開盒子,將回雪丹抵在她微張的唇間,稍一用力便推入口中。

  回雪丹入口即化,化為一股沁涼的液體流入喉中。

  「哈……」蘇妙儀皺起眉,發出一聲極低的呻吟,就像突如其來的涼意澆在了燒紅的烙鐵之上,她的身體乃至神魂都在冒著熱氣。

  回雪丹藥性極強,很快便舒緩了她體內的灼痛,解除了毒素,但她的肉身太過脆弱,受了這樣一場煎熬,也沒那麼容易就恢復過來。


  燭九陰好整以暇地看著蘇妙儀吃藥解毒。

  她倒不怕修彧騙了解藥出爾反爾,畢竟這裡是她的燭龍洞,而一隻受了傷的老虎,在她面前也翻不出花樣來。

  而且她從方才修彧的神情看出,他確實是認真思考了她的建議。

  聽人勸的漂亮後輩,總是會讓她心軟一點點。

  「現在這塊肉沒有毒了,你可以放心吃了。」燭九陰看戲似的笑道。

  吃了她?

  修彧不得不承認,燭九陰的話說得沒錯。妖族與人族唯一的關係,就是獵物與獵人,他們是彼此的獵物,也是彼此的獵人。

  蘇妙儀雖然從蘇淮瑛手下救過他,也有過幾日的照拂,但他也救了她的命,算是兩清了。

  兩清之後,一個普通的人族,對他來說唯一的價值就是食物。

  修彧的手扣住蘇妙儀的下頜,抬起她的臉。

  她的意識大概清明了幾分,此刻已經微微睜開了眼,不過沒有解開封印,她還是什麼都看不清,依舊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拽著他的衣袍,以此安撫內心的恐懼。

  卻不知道最大的危險就在身邊,自己已經被老虎當成一塊嘴邊的肉了。

  修彧俯下身去湊近她。蘇妙儀看不見也聽不到,但能感受到溫熱的氣息拂在臉上,她臉上露出茫然而疑惑的神情,下一刻便被人叼住了唇。

  她霎時僵住了身體,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該如何動作,只能僵硬地承受這暴虐的噬咬。

  那並不像一個吻,她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吃掉了。

  堅硬的牙齒咬住了她柔軟的唇瓣,研磨出傷口和血珠,又被灼熱的舌尖舔去。卷攜著腥甜血氣的長舌撬開她的唇齒,在她口中肆虐掠奪,吮吻她柔滑的舌尖,將她的呻吟與呼吸一併吞下。

  唇上的痛,舌尖的麻,讓蘇妙儀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面頰上剛褪下的緋紅又翻湧了起來。

  她看不到近在咫尺那雙晦暗的眼眸,漆黑與灰藍在瞳中流轉,獸性與人性在眼中膠著,食慾悄然化為了更加深沉的欲望。

  燭九陰支著腮看著這香艷的一幕,冷笑了一聲:「我是太久沒吃人了嗎,現在吃人,都從嘴巴開始吃起了嗎?」

  她活了一千多年,難道還聽不出男人呼吸與眼神的變化。

  世間生靈都有四種欲望。

  生欲、食慾、性慾、情慾。

  創世之初,眾生萬物,唯人有情慾,渴望愛與被愛。後來天地靈氣生變,百獸化妖,竟也和人一樣,生出了情慾。

  妖若有了情慾,就和人相去不遠了。

  而妖若有了情慾,也會變得和人一樣脆弱。

  「真是冥頑不靈。」燭九陰的心情瞬間變得極度惡劣,眉心焰紋因此亮了起來,崇陽洞內也霎時變得炙熱萬分。

  林芝眼神一凜,側目看向燭九陰,面露憂色。

  花梨也回過神來,驚懼地後退了一步。

  修彧鬆開了對蘇妙儀的桎梏,她閉著眼,面上緋紅,雙唇慘遭蹂躪,一片紅腫。修彧用指腹輕輕撫過她唇上的傷口,又將人抱回懷裡,然後不疾不徐地看向暴怒的燭九陰。

  「四方妖王雖言互不為敵,但你不會以為,自己能在我的地盤上為所欲為吧。」燭九陰豎瞳變紅,長發因怒火而無風自揚。

  修彧淡淡一笑:「九陰前輩方才的忠告,我記下了,但這不代表,我會受人威脅。而且我與你不同,你犯過的錯,我不會犯,我想走,你也留不住我。」

  燭九陰臉色劇變:「你說什麼!」

  「世人或許不知,但我卻聽父親說過,千年前,你助武朝先祖子垚平定八荒,約定共分天下。然而功成之後,子垚出爾反爾,將你打傷,借豐沮玉門的靈氣,建玉京宮城,以天地大陣將你鎮壓在玉京城下。」修彧單手抱著蘇妙儀,不緊不慢地說起燭九陰的陳年痛處,眼含輕蔑,語帶輕嘲,「你方才對我說的那番話,當真是對我的勸告嗎,抑或是對自己的自省?你會受此劫難,是因為你相信人族的承諾,而我不信。你願意為了一個男人犧牲自己,而我只會索取。」

  燭九陰被修彧的這番話徹底激怒,氣極反笑:「哈哈哈哈……愚蠢又狂妄的東西,你家先祖都是我的手下敗將,修無在我面前都不敢放肆,你一隻才活幾百年的小貓,憑什麼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燭九陰話音剛落,長腿便已化為粗壯的蛇尾,上面覆滿了紅寶石般的蛇鱗,光彩奪目,灼氣逼人,大妖的威壓讓洞內空氣為之凝滯。

  修彧卻昂然不懼,輕笑了一聲:「當年的燭九陰,自然可以目空一切,令群妖聞風喪膽,但如今的燭九陰,被釘住了七寸,成為武朝氣運的龍脈,終生無法離開玉京,甚至不得見天日,你這般虛張聲勢,也只能恫嚇不知情的小妖。現在的你只是一縷苟且偷生的元神,我父親只是見你可憐,才為你保守秘密,你若不識好歹,也別怪我對你無禮了。」

  修彧輕描淡寫地道破了千年不傳之秘,讓燭九陰和林芝都變了臉色。

  「難怪你敢隻身到此,原來你父親什麼都知道……」燭九陰美艷的臉龐陰沉下來,紅曜石般的雙瞳噴薄著怒意,「早知道當年在開明神宮,就該殺了陸吾,那隻多嘴的貓……」

  燭九陰豐滿的胸脯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妖氣澎湃。林芝擋在燭九陰身前,神色凝重道:「你不能與他動手!」

  「讓開!」燭九陰暴怒之下已經失去理智,長尾向林芝掃去。

  林芝雙臂擋住蛇尾一擊,身體微微一顫。

  修彧冷笑,身後緩緩現出九條雪白無垢的長尾,濃密的黑髮間鑽出了兩個毛茸茸的尖耳,眼眸也轉為灰藍之色,他不再收斂妖力,化為半獸之態。

  純白與赤紅的氣息分庭抗禮,承受不住這等妖力威壓的花梨頓時口吐鮮血,被逼到了牆角,面上露出驚懼之色。

  修彧神態從容,心中也是驚駭。燭九陰的一道元神便已如此強大,當年全盛之時又該有多麼恐怖,難怪能助子垚橫掃八荒。

  可惜,耽於情慾,被人鎮住了七寸,除非武朝覆滅,否則永世不得翻身。

  兩道雄渾無比的氣息在狹窄的妖洞內發生劇烈的碰撞,修彧收起一條長尾,將蘇妙儀裹入其中,隔絕外界妖力激盪對她的傷害。身處黑暗與寂靜的她只覺得身上忽然覆上了柔軟的暖意,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但妖力激盪之下,她的元神仍是受到了一絲衝擊,本就虛弱的身體徹底承受不住,終是陷入了昏迷。

  ——仙君是不是遇到危險了?

  ——是為了救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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