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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燭龍

2024-08-15 20:32:52 作者: 隨宇而安
  崇陽洞的動靜太大,建木巨震,妖族四處逃散。

  祁桓抱著姜洄,借著枝幹與藤蔓攀緣而上,偶有妖族經過,便躲避於花果之後。妖族或往下逃或往上支援,誰也沒有注意到悄然向上的兩人。

  建木恐怕有百丈之高,巨震之下,不斷有東西從高處往下墜落。祁桓一邊閃避墜落物,一邊躲避妖族守衛的視線,當二人來到樹冠平台處時,建木的震顫已經停了下來。

  崇陽洞周圍的花葉都受到炎氣燒灼,呈現出枯敗之相,刺鼻的燒焦味四處瀰漫,煙霧繚繞,讓人連眼睛都難以睜開。

  小妖狐害怕地躲在姜洄身後,怯怯開口道:「娘親,葉子怕……」

  「別怕,你在這裡等娘親。」姜洄拍了拍它的腦袋,讓它躲在一叢樹葉中間,自己和祁桓向崇陽洞靠近。

  祁桓當先一步開路。洞口倒著不少小妖,都是被妖力震暈過去的,兩人沒有受到太多阻礙便來到了崇陽洞外。

  洞內一片狼藉,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人。

  一個容貌秀美的女妖暈倒在牆角處,不遠處一個白衣男子正端坐調息。

  「妙儀!」姜洄一眼看到寒玉床上昏迷不醒的蘇妙儀,急忙跑上前去。

  蘇妙儀的情況看起來並不樂觀,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好像被人為撕扯過,臉色蒼白,而唇上卻一片紅腫,這情形任誰看了都不免多想,更何況她是被身份不明的男子擄走,暈倒在妖洞之中。

  姜洄抬手扯過寒玉床上的一條薄被蓋在她身上,顫著手按住她的脈搏,眉心緊皺,良久才鬆了口氣,卻又生出更多的疑惑。

  蘇妙儀的身體並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這麼狼藉,雖然有些虛弱昏迷,但無大礙,好生休養幾日便也能恢復如初。肉眼可見的傷口,除了被毒蛇咬過的兩個血窟窿,便是唇上的細碎紅痕。

  姜洄轉頭看向一旁閉目調息的男子,質問道:「你是誰?是你將妙儀帶來此處?」

  她從小紙口中聽說了,是一個白衣男子救了墜崖的妙儀,又說她中了毒,要帶她去找解藥,而此時妖洞之中唯一的白衣男子,便只有眼前這人。

  白衣男子聽了姜洄的話,徐徐睜開雙眼,清俊的面容平靜中藏著一絲哀傷。

  「我叫林芝,是燭龍洞九陰大人座下右使。」男子聲音清潤低啞,讓人聽著便如沐春風,心生好感。

  聽到對方的身份,姜洄警惕更甚,因為便是燭九陰派人偷襲,令蘇妙儀中了毒。

  「你便是姜晟的女兒吧……你朋友的毒已經解了,你們可以帶她走了,不會有誰攔著你們。」

  林芝受了不輕的傷,輕咳了幾聲,唇角也溢出了絲絲殷紅。

  很顯然,此刻的他對祁桓二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威脅。

  姜洄半信半疑地看著林芝:「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會有那麼好心放我走?是燭九陰派手下傷人,你為何要救?你們有什麼企圖?燭九陰在哪裡?」

  姜洄連聲追問,環視四周,卻沒有感受到任何大妖的氣息。

  剛才那麼大的動靜,定然是有大妖在此激戰,崇陽洞是燭九陰的巢穴,除了她也不會有別人。

  但聽到姜洄提起燭九陰,林芝眼中卻露出了哀痛之色,他垂下眼眸,輕輕嘆息:「她不在這裡,是你們的幸事。燭龍洞無意與高襄王為敵,既然郡主的朋友無事,還請你們保守此間的秘密,我們保證五百年內,不犯武朝分毫。」

  林芝的話讓姜洄愕然睜大了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什麼時候妖怪姿態擺得這麼低了?

  她以往見過的南荒妖族,皆是猖狂嗜血之輩,而眼前這個名叫林芝的妖族,卻溫柔得像一汪清泉,語氣悲傷近乎卑微,讓她的懷疑和怒火都無處發泄。

  姜洄眼神一動,與祁桓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了相同的猜測。

  「燭九陰出事了。」祁桓低聲說了一句,「你急著催我們離開,可是有什麼秘密害怕被我們發現?」

  林芝不是會藏心事的人,被祁桓洞悉了意圖,頓時臉上流露出憂色。

  姜洄趁機上前一步逼問道:「我父親與北域妖族向來沒有瓜葛,燭九陰為何要派人傷我?又是誰殺了燭九陰?」

  ——難道是修彧?

  一個念頭划過腦海,但又隨即抹去。

  不可能,四大妖王從不內鬥,更何況從來沒聽說過南荒與北域有什麼過節。修彧不久前才受了重傷,也沒有那個能耐重挫燭九陰,甚至於殺了她。


  林芝眼神遊移,隱隱現出焦灼之色,猶豫片刻,終於開口:「若我將此事告知,你們能否保守燭龍洞的秘密,不讓人族侵擾這裡?」

  姜洄一怔,卻沒有答應。

  「不……」她搖了搖頭,「你們這些妖族,藏在玉京腳下,啖人肉,飲人血,為害一方。我也不願騙你說出真相,但為人族安危,我不能包庇妖族所在。」

  林芝苦笑道:「啖人肉,飲人血……你們人族不也如此?為何人族吃人者可封侯拜相,而妖族吃了人,便十惡不赦。我們……也是向你們學的啊。」

  似曾相識的話讓姜洄登時僵住,無言以對。

  她看了祁桓一眼,卻見對方眼中一片暗色,似乎對林芝所言並不否認。

  姜洄微抿著唇,腦中一團亂麻,竟想不出該如何反駁林芝的話,甚至心底隱隱也有一個聲音在問——為什麼?

  為什麼人吃人非但無罪,反而顯貴?

  開明神宮中宛如地獄的活殉,姚家別院慘無人道的養牲,人害人與妖吃人又有什麼區別!

  姜洄呼吸急促了起來,她害怕自己心中的那個念頭,那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在黑暗中撕開了一道裂縫,隱隱有光透了出來。

  忽然一隻手握住了她,她抬頭一看,便撞見了祁桓溫柔的眼眸,正無聲地給她慰藉與力量。

  林芝以袖掩口,咳出了點點猩紅,臉上疲倦已極。

  「不是我們想留在玉京腳下,只是……我們走不了。」林芝長嘆息道,「九陰大人的真身,被釘在了玉京腳下。」

  「什麼!」姜洄訝然失神,「是誰這麼做的?」

  「是你們武朝的先祖,帝垚。」林芝輕聲說道。

  炙熱的空氣仿佛被這沉啞的聲音吹涼了幾分,霧氣散去,一道紅光於空中緩緩凝聚成形,幽暗的光芒忽閃忽閃,終於凝成了一個赤紅的圓環,圓圈透著琉璃般的光澤,細細看去,竟是一道道蛇鱗,而那圓環正是一條只有小指粗細的小蛇。

  小蛇被林芝的聲音與氣息吸引,閉著眼睛便往他所靠之處游去,沿著他的腰腿游到了他的手上,在腕上纏繞一圈,仰頭便咬在了他掌心。

  林芝似乎並未感覺到疼痛,他垂著眼眸看著小蛇,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涼的溫柔。

  姜洄警惕地盯著那條小蛇,啞聲問道:「這、這便是燭九陰?」

  「她是九陰的一道元神,非常脆弱,你們不要驚到她……」林芝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赤色小蛇的身體,那細細的一道宛如纏繞掌心的紅線,散發著溫暖的氣息,「一千多年前,她愛上了一個凡人,傾其全力,助他平定八荒。那個凡人答應她,待功成之日,便與她共治天下,讓妖族與人族同享這天地靈氣。」

  「那個凡人,便是帝垚?」姜洄方才已聽到了答案,聲音也沉了下來,但她仍不敢相信這件事,「武朝史書上,並未提過此事。」

  「獸族沒有語言,妖族沒有文字,史書,是你們人族所書,我們妖族沒有歷史,只有活著的妖會記得發生過的事。我不知道你們是如何書寫這段過去,但我曾親身經歷過那一段往事……神族棄世的那百年裡,大地生出了靈氣,人族出現異士,獸族也化形成妖,你以為只有你們人族有掃六合平天下之志嗎?妖族亦渴望一個可以安享太平的盛世。九陰是妖族中最為強大,也最有智慧的王,她也想為妖族尋一方盛世桃源。便是在那時候,她遇到了子垚……」林芝的聲音縹緲而悠遠,宛如一陣悲涼嗚咽的羌笛,吹過千年的曠野。「天生萬物,有情則靈。獸因生情而為妖,人若無情枉為人。妖與人,又有何殊異之處?」

  子垚是燭九陰見過的眾生里,最為不凡的一人,他的眼中含日月,心中有乾坤,比世間所有人看得都更遠,更深。數日的相處,讓燭九陰毫不懷疑,這位孤竹國的國君,是唯一有希望橫掃六合平定八荒的英雄。

  「八荒戰亂不休,人族百業俱廢,妖族亦無安寢之地。」燭九陰對子垚說,「我可助你橫掃八荒,但我有一個要求,他日天下太平,妖族要與人族共享這盛世。」

  子垚定睛看著這個美艷得驚人的女妖,她像一塊耀眼的紅寶石,華貴無比,讓人不敢逼視。

  ——卻也清澈無瑕。

  剛化為人的妖,雖有靈智,卻又怎及得上擁有悠久歷史的人族。

  妖族中最有智慧的王,與人族國君比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剛學會說話的稚童,她還不知道人心險惡,更不知道人族因有語言,而生謊言,所謂的誓言,對不信上神的人來說,就像寫在沙地上的字,風一吹便散了。


  燭九陰是好學的妖,孤竹國在子垚的治下,富庶安穩遠勝其他邦國。她一邊幫著他征戰八方,一邊跟著他學治國之道,想著等到功成之日,她也要讓妖族有一個安棲之地。

  她視子垚如師如友,也從子垚身上學會了人族才有的情。來自北海潛淵的神脈蛇妖,擁有焚燒一切的恐怖力量,生就一副美艷風情的皮囊,卻有一雙與之不符的澄澈眼眸。

  愛上子垚,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他俊美而淵博,溫柔而強大,如天神一般引領著她的步伐。不知道是誰先燃起了那一叢火苗,又放縱著它越燒越大,燭九陰以為,不是只有自己沉淪其中。

  「子垚,我們成親吧。」先提出來這一點是燭九陰,她目光灼灼,「人族男女之間,最為親密的關係便是夫妻,我們既要共分天下,便應該是夫妻。」

  子垚含笑看她:「你若願意,我自可以,只是……你是妖族,又有神脈,壽命可長達萬年。而我只是一個凡人,縱然開了十竅,也不過百年之壽。我不能伴你長久。」

  燭九陰的笑容凝滯在臉上,她從未想過這件事,原來人族的生命如此短暫。

  子垚輕撫她的發頂:「九陰,你不必為我難過,天道有所給予,便會有所索取。人族的一生雖然短暫,卻足以輝煌。」

  「那為何巫聖可以長生不老?」燭九陰不解地問道。

  「因為巫聖並非人,她們由神族所創,融合了人魂與神髓。神髓不死不滅,可令她們永生不朽。」子垚解釋道。

  「那你奪了她們的神髓不就可以了?」燭九陰天真地說道。

  子垚輕輕搖頭:「巫聖尊貴,受神族庇佑,萬民敬仰,你不該有這種妄念。」

  但妄念便是一顆頑強的種子,一旦種下,便難以自抑地瘋長。

  有燭九陰率妖族相助,子垚橫掃八荒勢不可當,以摧枯拉朽之勢完成了八荒的統一,終於建立了武朝,自號帝垚。

  他們本將大婚定在了開國建都之後,但燭九陰心心念念的,卻是那一縷神髓。

  她想為子垚取來神髓,作為新婚的禮物送給她最愛的人。她也從來不信神族,不敬巫聖,亦不懼怕神族的報復。

  於是她隻身一人獨闖開明神宮,把那頭陸吾揍得痛哭流涕,躲在角落裡嗚咽。

  推開那扇大門,空曠的神殿裡,她卻只看到了一個如在霧中的背影,聖潔而縹緲,遙不可及,令人望之失神。

  她燃起了一炷香,才徐徐轉過身來看燭九陰。

  那一刻,燭九陰覺得,世上若有神明,神明便應該有一雙那樣的眼睛。

  一眼慈悲,一眼淡漠,似近還遠,難以捉摸。

  用美這個字來形容她,都顯得褻瀆。

  燭九陰無畏的腳步頓時變得踟躕,她僵在了原地,目視著她向自己走來。

  「我是洞玄。」女子微笑開口,「我等你很久了。」

  「你知道我來找你?」燭九陰一怔。

  「日月之下的事,我無所不知。」洞玄巫聖斂起雙眸,聲音悠遠。

  「那你知道我來是為了什麼?」燭九陰問道。

  「你想取我的神髓,去為你的丈夫求一份長生。」

  「那你為何不逃?你能打得過我嗎?」燭九陰眯起眼,戒備地看著她。她從對方身上感受不到一絲力量的波動,但對方卻如此從容無懼,這令她又疑又怕。她悄悄看向周圍,害怕有埋伏,「不是有三個巫聖嗎,另外兩人呢?」

  「她們啊……」她笑了一下,「她們一個回到過去,一個去到未來,而我,只能留在現在。」

  燭九陰費解地皺起眉,她是妖族,並不那麼了解開明三巫的存在。

  洞玄巫聖忽地抬起手,摸了摸燭九陰的臉龐。

  燭九陰竟僵在原地了,好像有什麼力量定住了她,讓她無法動彈。

  微涼的五指撫過她比常人更加溫熱的臉頰,巫聖的眼中浮起一抹悲憫。

  「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但你現在若能離開,那還為時未晚。」

  那時燭九陰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她只將那當作洞玄巫聖故弄玄虛的恫嚇,直到後來被釘在了玉京之下,她才恍然明白。

  開明三聖,她們分別能看到過去、現在、未來。明真巫聖早已看到了洞玄巫聖與燭九陰的劫數,但是誰都無法改變。


  從帝垚看到洞玄巫聖的第一眼,或者從燭九陰看到子垚的第一眼,後面的故事便已經被寫好了。

  在她期盼多年的大婚之日,她放在心上的男人,以婚宴為局,用天地畫陣,取神兵在她七寸之處狠狠刺下一劍。

  「為什麼?」那一刻她沒有恨,只有迷茫,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她仍像以前那樣,遇到不懂的事就問他,而他總是一次次耐心溫柔地給她答案。

  「我是人族的帝王,只在乎人族的福祉。妖就是妖,沒有資格與人族共享天下。」帝垚手中的劍很穩,眼神亦很冷。

  只有燭九陰的血是熱的。

  「原來你一直都在利用我……」燭九陰雙手握住了神兵,任由鮮血從掌心湧出。

  「你何嘗不是想利用我?」帝垚冷眼看著她的失態,「你我所求不同,道亦不同。」

  「那你與她所求便相同了嗎?」燭九陰苦澀地質問,「你愛上巫聖了,是不是?」

  聽到巫聖的名字,帝垚瞬間失了神。

  燭九陰看到了,她沒有痛苦,卻大笑了起來,暢快無比。

  「那可太好了啊……」她快意地看著帝垚英俊無情的臉龐,「那你就能體會到我的痛苦了,因為,她也永遠不會愛你,她會替我報復你。」

  「帝垚,你瞧不起我妖族,而巫聖,她是你永遠也高攀不上的半神!」

  帝垚心中一痛,漆黑的眼眸湧起了風暴,他伸手將燭九陰推入深淵。

  她的身軀不斷墜落,璀璨的紅鱗失去了光澤,那雙寶石般的眼眸也逐漸黯淡了下去。

  那把神兵將她的真身釘在了玉京深處,天地大陣禁錮了她的身軀與靈魂,她成了陣眼的祭品,被源源不斷地抽走妖力,成為拱衛玉京的力量,也成了武朝的龍脈所在。

  帝垚利用她統一八荒,甚至在她死後千年,仍剝奪她的力量去保護武朝。

  而她不見天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數百年後,有人挖穿了那個大陣,硬扛法陣的反噬之力,垂死之際從陣中救出了她的一縷元神,小心翼翼地蘊養五百年,她才從沉睡中甦醒。

  「林芝……」她看著眼前熟悉而清俊的面容,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仍在北海潛淵。

  男人溫柔而眷戀地親吻她的指尖,哽咽著低喚她的尊名。

  「九陰大人。」

  林芝輕撫著小蛇,眼中滿是心疼。

  「我沒有力量破除玉京的護國大陣,拼盡全力,也只能救出她的一縷元神。這縷元神無法遠離她的真身,因此,我便在登陽山下為她開闢一個洞府。我取建木之心,獻祭自身妖力種於此處,取名燭龍洞。她無法見天日,我便種下無數靈草菌,讓她仰頭便能看到滿天星辰。她希望妖族能得享太平盛世,我便按她的想法,將這裡打造成妖族的世外桃源。我……希望她快樂。」

  她心裡裝著天下,而他心裡只有她。世人稱她為蛇妖,在他心中,她卻是翱翔九天的龍。

  他只是一株安靜開放的雪靈芝,與她相伴而生,是她的解藥。她很少會回頭看他,但回頭時,他永遠都在。

  他並不知道人世間的情與愛,說不出那麼多的道理和情話。上一任左使臨去時曾問過他——林芝右使,你對九陰大人,難道不是愛嗎?

  都說草木無心,最難動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學會了人族口中的情愛。但他想了片刻,也有了自己答案。

  ——是命吧……

  比愛還要更多一些。

  他這麼想。

  姜洄震驚地看著林芝,男人的聲音若浮雲輕風,卻承載了太過深沉的情意。

  他不言愛,而愛已深埋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涌動的熱血是為燭九陰的不幸,還是為林芝的痴情。

  抑或是……為帝垚的絕情。

  一千多年來,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帝垚的英明神武,是他一統八荒,為人族開拓了千年的盛世。但也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盛世太平,建立在一個痴情女子日日夜夜的痛苦之上。

  她什麼都沒做錯,只是信錯了。

  姜洄十幾年來的信仰幾近崩潰,她質疑過玉京的腐朽,貴族的殘忍,世道的不公,卻從未懷疑過人族立國的根基。

  原來從一開始,便是錯了……

  「天之道,未有不公,給予人族靈氣,也未薄待妖族,甚至一草一木,都有靈智。」林芝哀傷道,「天地萬物,有情則靈,為何要分人與妖?」

  姜洄沉默了許久,才啞聲道:「我……不知道。帝垚……為人族而戰,他……」

  他沒錯嗎?

  姜洄不敢說。

  那是人君的大義,卻也有帝王心術的詭譎,他是為人族開千秋太平,卻也對妖族背信棄義,對伴侶始亂終棄。

  這世上當真有聖君嗎?可世人從未聽說過。

  林芝苦笑一聲,抬起頭來看姜洄:「小郡主,他若是對的,難道妖族便錯了嗎?」

  姜洄閉上了眼,長長嘆了口氣:「或許,本就沒有對錯,只是我們立場不同。」

  「是啊,立場不同罷了……」林芝低頭看九陰的元神,她從他身上吸食了精血,壓制住了熱意,便又在掌心沉沉睡過去了。

  姜洄看著眼前一幕,忍不住問道:「她便一直這樣嗎?」

  「如今這一縷元神十分脆弱,也沒有靈智,要溫養百年,方能長到一丈長,兩百年化成人形,如孩童一般,五百年成人,到時候,她才能恢復所有的記憶。但即便如此,她最多也只能恢復到往昔一成之力。」林芝憐愛地撫摸沉睡的小蛇,他花了很多心血,才讓她重活了一世,如今又要重頭再來過了。

  「或許,這對她也不是一件壞事……這五百年內她不會想起帝垚的背叛,便能快樂地活著。在此期間,她只是一個善良懵懂的妖,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人族的事,她也無法離開此地,我亦會守著她,守著這燭龍洞。」林芝看向姜洄,誠懇地說道,「請你相信,我會約束下屬,絕不與武朝為敵,我……只想她安然無恙。」

  姜洄看著他的眼睛,她相信他說的是事實。

  「我……相信你。」姜洄低下頭去,做了一個幾乎是摧毀了自己信仰的決定——她背叛了自己的立場,因為心中的一絲悲憫。

  林芝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很抱歉,她傷了你們,只是她心中有太多的怨恨尋不到出口。她愛過恨過的人,早已化為枯骨,即便想要復仇,也四顧茫然,而加諸她身上的封印,讓她此生都無法對一個人族出手。我只能在這裡為她開闢一小方天地,這裡的妖族也大多安分守己,燭龍洞只是給它們一個安身之所,它們妖力低微,害怕被人族傷害,除非逼不得已,否則也不會離開燭龍洞。」

  姜洄這一路走來,看到的妖族確實大多修為不濟又膽小怕事,它們蝸居於此倒也自得其樂。

  「今日山上襲擊我們的朱鸞與朱厭,還有赤磷蛇,是燭九陰派的嗎?」姜洄問道。

  林芝無奈嘆了口氣:「我勸阻過她,但是她執意如此。或許是有人想挾持你去對付高襄王。」

  「那人是誰?」姜洄追問。

  「我不知道。」林芝搖了搖頭,「自她恢復記憶後,我便只是她座下右使,她是燭龍洞唯一的主人,洞中一切都由她決斷。昨日崇陽洞來了一個外客,那人戴著面具,身披斗篷,我看不見他的面容,只知道是一個人族的男子。」

  難道是姚家的人?

  自己夜探姚家別院,難道驚動他了?

  姜洄心中一凜,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姜洄對林芝說道:「多謝你為我的朋友解了毒,我相信你會約束好洞中妖族……此間之事,我不會對外人提起。」

  林芝低頭,向姜洄行了個禮。「離開此處,除了水簾洞天,還有另一個出口,就在崇陽洞上方,容我為你們引路。」

  姜洄點頭致謝,俯身便要抱起蘇妙儀離開。

  卻在這時一道藤蔓從旁襲來,如蛇影一般攻向姜洄。

  姜洄一驚,下意識便背過身,護住了床上的蘇妙儀,卻把自己的後背暴露在藤蔓之下。

  祁桓適時出手握住了藤條,卻見藤上驟然開出一朵花,花瓣皎潔柔軟,卻在花開之時變為鋒利的花刃,飛旋著射向兩人。

  「花梨住手!」林芝驚愕,揮袖拂退花瓣。

  但仍有數片花瓣依舊向前。

  祁桓的身體擋下了其中兩瓣,而最後一瓣噗的一聲,射入了一個淺黃色的毛茸茸的身體內。

  「吱——」那小傢伙叫了一聲,頹然摔倒在地上,鮮血頓時染紅了皮毛。


  長長的耳朵垂落下來蓋住了腦袋,它發出低低的悲鳴。

  「葉子!」姜洄大驚失色,急忙上前一步將它從地上抱起,抬手捂住它腹部的傷口,鮮血不斷從她指縫間滲出。

  葉子呼吸急促,小小的身體劇烈地起伏著,它抬起又黑又圓的眼睛,依戀地望著姜洄:「娘親……沒回來……葉子害怕……娘親又受傷了……」

  它費力地仰起頭,想要去蹭姜洄的身體:「葉子……不想等……想和娘親在一起……」

  它等了好久啊,娘親一直沒有回來。

  它已經等過一次了,不想再等了。

  它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進來的。

  「葉子長大了……也能保護娘親了……」

  姜洄眼眶發紅,顫抖著捧著小妖狐。它的血液太過滾燙,讓她幾乎承受不住。

  「我不是你娘親……」姜洄哽咽著說道,「我是騙你的。你娘親很快就回來了。」

  它的娘親和爹爹,可能已經被獵妖人殺了,但她不忍心說出真相。

  「明明是娘親的氣味啊……」小妖狐無力地呢喃了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

  林芝急忙將手覆在它腹部的傷處,一團柔和的妖力凝住了傷口,將它體內的妖花徹底震碎。

  林芝臉色發白,卻還是強撐著用自己的妖力護住小妖狐最後一口氣。

  花梨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幕,清麗的面容露出惶恐和不解。

  「林芝右使,你為什麼不殺他們?你忘了九陰大人的命令了嗎?」

  林芝沉默不語,片刻後終於止住了噴涌的鮮血,又將一粒丹藥餵入小妖狐口中,總算是保住了它一條命。

  他回過頭去看花梨,神色沉痛,啞聲說道:「九陰大人受了重傷,已經陷入沉睡了,燭龍洞的一切事務,暫由我代理。即日起封閉水簾洞天,任何妖族未得我許可,不可擅自出入。」

  花梨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九陰大人怎會受這麼重的傷,她何時能醒來?那……那誰來救我姐姐?」花梨身子一晃,失神地喃喃道。

  「翎音已經回不來了,從她換臉的那一刻起,她就走上了不歸路。」林芝悲哀地搖了搖頭,「花梨,你接受現實吧。」

  聽到換臉二字,姜洄抬起頭,看向林芝:「換臉?妖族可以換臉?」

  「是,有一個人族的異士懂換臉之術。」林芝答道。

  「你說的是柳芳菲?」姜洄神情一凜。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妖族化形成人後,若是以人的形態換上其他人族的臉,便永遠也無法變回原形了。花梨的姐姐翎音,為了一個人族,捨棄了自己的妖身。」

  林芝的話讓花梨失聲痛哭起來:「她太傻了……她應該聽九陰大人的話,人族怎麼會真心待妖,她就算換上了人臉,在他眼裡也永遠是個妖。」

  而在妖族眼裡,她卻成了不人不妖的東西。

  「她愛上的人族,是什麼樣的人?」姜洄問道。

  花梨抬起淚眼,戒備地盯著她:「你想打聽出我姐姐的身份,然後殺了她嗎?我不會相信你們人族的!」

  林芝嘆息搖頭,對姜洄說道:「小郡主,你們走吧。」

  姜洄看花梨強烈的敵意,知道她不會再多說半句,便也放棄了追問的念頭。

  「林芝先生,葉子讓我帶走吧。我回去之後,會幫它找尋它父母的下落。」姜洄溫聲說道。

  林芝看著姜洄的眼睛,片刻後終於輕輕點頭。

  或許這一雙眼睛,能看到不一樣的眾生——他如是想道。

  蘇淮瑛帶著人四處搜尋未果,忽聽到有人急匆匆來報,說郡主找到了蘇妙儀,已經送回別院了。

  蘇淮瑛沒有片刻耽擱便趕回別院,直奔蘇妙儀房中。

  她已經被人梳洗過,也清理了傷口上好了藥,此刻正安穩地睡著,呼吸平穩,臉色也逐漸紅潤起來。

  醫官回報導:「小姐只是受了驚嚇,並沒有什麼大礙,手上有被蛇牙咬過的傷口,所幸無毒,只是失了血,身子虛一點,休養幾日便好。郡主已經為小姐上過傷藥了,那都是極好的藥膏,不會留下一點疤的。」

  姜洄心思細膩,擔心被人看到蘇妙儀身上的狼藉生出猜疑,因此用薄被蓋住她衣不蔽體的身軀,又親自為她上藥。她用的藥都是徐恕親傳的配方,唇上那些咬痕與腫脹的痕跡,片刻間便能消退,手臂的傷口也能加速癒合。


  蘇淮瑛也沒有多想,見蘇妙儀安然無恙,他也長長鬆了口氣,心中卻也有許多疑惑。蘇妙儀是他眼見著從懸崖上墜落的,怎麼可能絲毫無傷,是誰救了她?

  蘇淮瑛沙啞著聲問道:「郡主呢,她受傷了嗎?」

  一旁的侍女答道:「郡主沒有受傷,她剛才拿了傷藥便出門了,聽著是去給那個叫祁桓的奴隸送的。」

  蘇淮瑛聞言皺起眉頭:「我知道了,你們照顧好小姐,不得有絲毫閃失。」

  蘇淮瑛說罷便走出了房門,腳步頓了一下,便朝奴隸的住所走去。

  姜洄處理好蘇妙儀的傷勢,便也為自己換洗了一番,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生出猜疑。

  這裡畢竟還有一個二品異士在。

  梳洗罷,她便拿了些傷藥便去找祁桓。葉子現在正在祁桓的住所養傷,這一點是祁桓主動提出的,他說擔心被蘇淮瑛看到了起疑。

  姜洄本不同意,因為奴隸多是數人一間房,人多反而不方便。

  祁桓笑著說:「倒也不是,我是單獨一間。」

  姜洄訝然問道:「蘇家何時也這麼優待奴隸了?」

  祁桓輕咳了一聲:「並非蘇家優待奴隸,他們只是優待我一人而已。」

  姜洄半信半疑:「蘇淮瑛恨不得殺了你,蘇家怎麼可能優待你。」

  「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郡主最喜愛的男寵。」祁桓理所當然地回答。

  姜洄頓時無言以對,臉上浮現窘迫之色,把葉子扔給他便匆匆逃走。

  但葉子身上的傷總讓她放心不下,因此換了衣物便又拿些傷藥過來查探。

  葉子的呼吸已經平穩許多了,林芝費了不少妖力才救下了它的性命。它雖弱小,求生意志卻很強,在藥物的幫助下漸漸穩住了生機。

  祁桓讓它躺在自己的床上,給它蓋好被子,這才和姜洄走出來。

  姜洄走了兩步,便又頓住了腳,轉過身去,腳尖對著祁桓。

  她似乎有些踟躕,猶豫了片刻,才從懷中取出一瓶藥。

  祁桓接過藥瓶,疑惑問道:「這也是給葉子用的藥?外敷還是內服?」

  「不是。」姜洄輕咳了一聲,「這是給你的。」

  「我?」祁桓訝異地挑了下眉梢,隨即笑道,「你給我的傷藥還有很多。」

  「這不是傷藥。」姜洄垂下眼眸,有些不自在地說,「這是祛除烙印的藥。」

  祁桓恍然道:「你想讓我用這個藥,洗去頸上的奴印?」

  姜洄點了點頭。

  祁桓低笑了一聲,垂著眸把玩著掌心的藥瓶。

  「若我說,我並不想洗去這個烙印呢?」

  「啊?」姜洄聞言抬起頭,詫異地看向祁桓,「為什麼?」

  怎麼會有人願意在頸上烙上一個屈辱的奴印。

  祁桓低著頭看她,暮光給他英俊的眉眼染上了溫柔的暖色:「在郡主心裡,將我當成了奴隸嗎?」

  姜洄眼波微動,她抿了抿唇,堅定地搖了搖頭。

  祁桓眼中笑意更深。

  「那我身上有沒有奴印,對郡主來說,會有區別嗎?」

  姜洄沉默了片刻,回道:「沒有區別。」

  祁桓又問:「那在世人眼裡,我洗去了奴印,便不再是奴隸了嗎?」

  姜洄神色暗了下來。

  她恍惚想起了那個孤寂獨行的背影,那個位居六卿之首的鑒妖司卿,無數人畏懼他憎恨他,卻也會在背後鄙夷輕視他。他們畏懼他的手段,卻依舊輕視他的出身。

  在貴族們眼裡,祁司卿終究也只是個卑賤出身的奴隸,而在蘇淮瑛眼裡,他也永遠是蘇家的一個家奴。

  生而為奴,便終生為奴。

  姜洄的沉默已經給了祁桓的答案,於是他笑道:「你看,這奴印並不在我身上,而在人心中。那我洗與不洗,又有什麼區別。」

  姜洄低低嘆了一聲:「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世人心中的奴印,想要洗去,又談何容易。」

  祁桓靜靜凝視著她眼中的哀色,美得像一抹月光,無聲地照亮黑夜,也照在他心上。

  他忽地向她靠近了一步,伸手勾住她的腰肢,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便提身一躍,飛上了屋頂。

  姜洄錯愕地攥住他的衣襟保持平衡,回過神來時,人已坐在了琉璃瓦上。

  夕陽斜斜地灑落了一地光輝,天邊的雲像打翻了少女的胭脂盒,被層層染紅。

  祁桓的長臂圈著姜洄,烏黑柔軟的長髮剛剛洗過,尚未完全絞乾,散發著淡淡的濕氣,氤氳著皂莢與花朵的清香,一絲一縷地鑽入祁桓心裡。

  「郡主,你看,太陽要落山了。」溫潤的聲音在姜洄耳畔響起,「可是太陽落山之後,不是只剩下黑暗,還會有月光照亮人間。」

  姜洄看向遠方西沉的紅日,紅彤彤的一輪,正往登陽山下而去。

  「你……一直是在黑夜中仰望明月嗎?」姜洄沒有看他,她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如今才發現……原來自己看到的世界,很小,很小……我只看到了自己的苦難,但是和眾生相比,卻不值一提。」

  而祁桓的眼中卻一直只有她。

  「因為郡主一直高高在上。」祁桓輕聲說,語氣中卻沒有嘲諷,只有溫柔,「身居高位,能見風光,而置身低處,才能見眾生。」

  祁桓的話輕輕在姜洄心上落下一錘,讓早已搖搖欲墜的鎧甲,徹底崩潰瓦解。

  她長長嘆息,苦澀微笑:「我明白了……你想讓我明白的事。你希望我能像明月一樣,成為日落之後的光。」

  「不,你還沒有完全明白。」祁桓悄然握住她的一隻手,用自己的掌心去溫熱她,「沒有誰的苦難不值一提,你是明月,也是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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