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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心動

2024-08-15 20:32:56 作者: 隨宇而安
  在此之前,姜洄以為自己見過足夠廣闊的世界,但現在她才發現,她見到的,只是大千世界的其中一面。這幽冥界與她原本的世界別無二致,可回到過去,她才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陰暗面。

  過去的她,不過是自以為是。

  是祁桓帶她看到了另一面。

  感受到掌心的熱意,姜洄抬起頭看祁桓——這何嘗不是鑒妖司卿的另一面。

  明明是同一個人,卻給她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是時間與經歷改變了他,還是她從未真正走近他,了解他?

  姜洄失神地看著祁桓,在她眼中驟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面容。兩副面容同樣的俊美英挺,只是另一個人身上似乎籠罩了更多的陰霾,讓人難以看清,捉摸不透。

  祁桓發現了姜洄的失神,他隱約在姜洄眼中看到了另一個人。

  祁桓的心陡然一沉,低聲問道:「郡主,你現在看到的,是誰?」

  姜洄呼吸凌亂,眼神遊移,不知道該看向何方。

  「我……」她無措地呢喃著,忽然眼前被覆上了一隻手,睫毛顫抖著拂掃他的掌心。

  「閉上眼睛,告訴我,在你面前的,是誰?」祁桓的聲音變得沉啞,似蠱惑,又像誘導,他離她很近,近到呼吸都拂在面上。

  姜洄無意識地聽從他的指引,閉上了雙眼。

  沒有視覺的干擾,其他的感知似乎更加清晰了。

  她緩緩抬起手,碰到了祁桓的胸膛,掌心貼著的肌肉堅實而溫暖,胸腔有力的搏動震顫著她的掌心。她想起來,這裡為了救她而受過傷,當時鮮血滴落到了她身上。她似乎又回憶起了鮮血滲透衣衫,燙在心口的感覺,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

  順著胸膛往上,便摸到了修長的脖頸,左側有過她留下的鞭傷,如今已經痊癒了,而另一側此時仍有一道極淺的劃痕,她來回摩挲著細窄的傷口,想起在水下時,唇舌覆在其上嘗到的腥甜,無意識地吞咽了忽生的津液。

  柔軟的指腹擦過滾動的喉結,撫上祁桓的臉龐。男人的五官深刻猶如精心雕鑿,雙唇薄而軟,鼻樑高挺如峰,眉眼銳利,眼神卻深沉而溫柔。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那雙眼眸除卻溫柔,更多了幾分涌動的晦暗欲望。

  祁桓低著頭凝視姜洄的臉龐,她微仰著臉,閉上了那雙清亮的眼睛,睫毛輕顫,她身上那些無形的軟刺似乎也變得柔軟起來。西邊的雲霞逐漸失了顏色,不如她面上的三分薄紅讓人心動。

  他按住了在自己面上游移的手,揉捏著她纖細的指尖,呼吸粗沉,聲音低啞:「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嗎?」

  姜洄手微微顫了一下,像被他掌心的溫度燙到,她輕聲喚了一句:「祁桓。」

  下一刻,指尖便感受到了溫軟的濕意,好像被人置於唇邊,輕輕親吻。

  她呼吸一窒,想抽回手,卻沒有成功,心跳陡然劇烈了起來。

  輕吻自指尖而上,在她的手背上逗留,那裡是他曾咬過的地方,以為他又要咬上一口,姜洄頓時緊張得繃起後背。

  「郡主……」祁桓低低嘆了一聲,呼吸灼燙了她的手背。

  「姜洄……」

  兩個字百轉千回地在唇齒間廝磨縈繞,姜洄只覺心尖像被人狠狠捻了一下,酸脹的感覺蔓延開來,而下一刻,那溫熱的氣息便覆在了她唇上。

  姜洄一驚,猛地攥住了祁桓的手,想要後退,卻又被他扣住了後腦,讓她無可避讓地承受了這份溫柔。

  大概是怕嚇著她,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是處心積慮地步步緊逼,壓著她的底線一點點地廝磨,讓她心軟,以至於心動。

  但他也心動了,比她更多,更多。

  隱忍而克制的吻在她唇上輾轉,他用唇舌小心翼翼地描摹花瓣似的輪廓,品嘗她唇上清甜的氣息,直到她臉頰緋紅,呼吸紊亂,也忘了抗拒,他才撬開雙唇,貪婪地加深與她的羈絆。

  姜洄緊閉著眼,感受著男人的氣息在口中侵掠,他幾乎奪走了她的呼吸,讓她身子不住地發軟,只有攀著他的肩膀才不用害怕從屋頂滑落。

  ——他們不該是這樣的關係。

  她迷迷糊糊這麼想,但沸騰的血液,劇烈的心跳遏制了她的冷靜和理智。

  她模糊地想起,自己是與他拜過堂的,只是當時她未曾認真看過他的面容與神情,她心裡想著,只有晚上的行動。


  在她心裡,只將他當成了殺父仇人,她對他所有的了解,都是基於仇恨與報復。那個藏於司卿長袍之下的靈魂孤寂而神秘,她從來沒有真正走近過他,看清過他。

  而眼前這人,卻更加溫暖而真實。

  當聽到帝垚利用燭九陰時,姜洄心中掠過一絲驚惶,她想起自己最初將祁桓收到身邊為奴,何嘗不是一樣的想法。

  她在別人的故事裡,看到了自己卑劣的一面。她若是在這條歧路上走下去,結果會是如何?

  姜洄知道,自己做不到帝垚的狠心絕情。當祁桓牽著她的手說,願做她的不二之臣,她的心便徹底動搖了。

  她想對他更好一些,思來想去,便為他調配了驅除烙印的藥水。

  但他卻說自己並不需要。

  他要的,卻比她給的更多。

  淺櫻色的唇瓣被吮吻著染上了艷麗而濕潤的丹紅,壓抑的喘息被吞沒於勾纏的舌間,祁桓的手扣在她腰背之間,讓她幾乎無間地感受另一副身軀的滾燙。

  姜洄緩緩睜開了眼,看清了那張俊美的面容,還有眼中幽暗的火光。

  生動而溫暖。

  攀在他肩上的手本該推開他,此刻卻改了主意,繞過他修長的頸項,覆在他背後的烙印之上。

  於是她輕輕地回應了他的吻,不只是被動地承受。

  蘇淮瑛本是有滿腹的疑問,但站到院外時,他忽然覺得沒有必要再進去了。

  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地上映著相擁的身影,親密無間,幾乎融為一體。

  蘇淮瑛不用抬頭去看,敏銳的聽力足以讓他聽清女子紊亂的呼吸與壓抑的輕喘。

  他倒也不是如此不知趣的人。

  冷笑了一聲,他轉身便離開了院子。

  走出不遠,他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了下來,從懷中取出被壓扁了的丹霞花。

  一朵,以及另外一朵。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在絕壁上摘花時,會突發奇想多摘了一朵,方才才想起,另一朵是給郡主的。

  但她已經看過了丹霞花盛開的模樣,又怎麼會稀罕這壓扁了的殘花。

  蘇淮瑛就這麼看著掌心的丹霞花,在日落的時候,一點點地燒成了灰燼。

  這就是孕育千日,只開一朝的花,錯過了,就沒有了。

  蘇妙儀的寢榻上,白貓邁著優雅的步子,徐徐走到她身旁,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挨著她躺下。

  他受了不輕的傷,暴怒的千年老妖還是不好惹,是他輕敵了,不過對方更慘。

  修彧本想抱著蘇妙儀離開,卻看到姜洄和祁桓的身影在逼近。這個時候對上祁桓,還有那麼多妖族,他覺得自己勝算不大。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暴露自己的存在,便放下蘇妙儀,自己變回原身,悄然從窗口離開。

  剩下的那個林芝也只剩一口氣,祁桓和姜洄也能對付得了,修彧覺得把蘇妙儀留給他們兩個人,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撐著一口氣回到蘇家別院,侍女只以為小貓調皮跑出去玩,把自己弄得毛髮髒污。

  他配合地洗乾淨自己,恢復了平日乾淨漂亮的模樣,趴在門前廊下,緩緩調息等待姜洄把蘇妙儀帶回來。

  姜洄給蘇妙儀換衣上藥時,他便在一邊冷眼看著,等到蘇淮瑛也來看過了,所有人都走了,他才施施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蘇妙儀的身體已經不燙了,香香軟軟的,讓他十分喜歡。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背。

  ——我為你受了這麼重的傷,以後你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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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姜洄沒想到,短短數日,大姜洄便做了那麼多事。

  蘇妙儀墜崖中毒,登陽山下藏著的燭龍洞,還有姚家別院裡的人間煉獄……

  妙儀受傷的當夜,早已收到情報的烈風營將士便在姜洄的帶領下包圍了姚家別院,抓獲了數名姚氏族人,還有與姚氏合謀獵人的妖族。

  姚氏通妖證據確鑿,而其他幾項罪證,可從對姚氏族人的審問中得出,鳶姬不必陷於情義兩難,而她也與姚家的罪孽無關,待姚家被清算完,她便能回到自己的故鄉,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但讓姜洄更為在意的是,她並沒有從幾個姚氏頭目口中問出煽動燭九陰利用妖族襲擊她的人。

  燭龍洞的存在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姜洄之所以覺得姚泰嫌疑最大, 一是因為自己正在調查對方,二是因為姚泰與妖族有利益往來,他極有可能知道燭龍洞的存在,而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會為之隱瞞。

  姜洄用了巫術審問數人,確認他們確實都對燭龍洞毫不知情,有可能面見燭九陰的,不是姚泰便是姚成玦了。高襄王與燭九陰並無直接的仇恨,能說動她冒險出手,那便唯有利益了。

  姜洄將自己後續的計劃告知小姜洄,又問她祁司卿近日的動向。

  小姜洄回過神來,說祁桓奉了帝燁旨意,明日便要去烈風營巡營。

  「巡營?他竟如此大膽?」姜洄一驚。

  「巡營很危險嗎,不就是去烈風營里閱兵嗎?」小姜洄不解。

  姜洄神色凝重地搖搖頭:「阿父過世後,烈風營沒有了首領,按武朝律例,烈風營便直屬王師。之前因為徐照副將叛族之事,鑒妖司徹查了烈風營每個人的來歷,太宰蔡雍也趁機將烈風營納入麾下。這一年多來,朝廷數次派人接掌烈風營,但是每個奉旨巡營之人,都被烈風營的氣勢所震懾,沒有一個人能完成巡營之事。」

  烈風營這樣的人族精銳之師,地位超然,聽調不聽宣,否則也不會成為某些人的心病。蘇淮瑛對烈風營志在必得,也是自信只有他這樣的二品異士才配當這匹烈馬的主人。

  過去姜洄一直不清楚祁桓的真正實力,但新婚之夜才知道他藏得有多深,而當時他展露的實力,也未必是他的全部。

  「如今朝中有能力駕馭烈風營的,以眾人所知,也就只有蘇淮瑛了。但蘇淮瑛遭太宰忌憚,在這種時候被停了職,反而是祁桓被賜虎符,奉旨巡營,蔡雍一定對祁桓的修為非常清楚,而且極有信心。但我是了解烈風營的,三百將士合力,就算是阿父這樣的超一品異士也不敢說能扛住。而以烈風營將士對祁桓的憎恨,定然會在巡營之時不遺餘力……祁桓此行必定十分兇險。」

  聽了這番話,小姜洄面上也露出了憂色:「那如何是好?我陪他一起去!烈風營的叔叔伯伯們應該不會為難他。」

  姜洄一怔,定睛凝視小姜洄。

  「你在為他擔心?」

  小姜洄心虛地眨了眨眼,低下頭。

  她想,自己大概又要被姜洄訓斥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姜洄這回沒有罵她對敵人心慈手軟,她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你若要幫他,便去找秦傕伯伯。」

  小姜洄訝然抬頭,卻在姜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擔憂。

  「你……也想幫他?」小姜洄驚愕不已。

  姜洄眼波微動,低聲道:「我見到了三年前的祁桓……如果他三年前是那樣的人,我想,他後來不應該變成傳聞中那般卑劣的模樣。」

  兩人之間有著超越雙生子的默契,看著姜洄眼中的漣漪,小姜洄剎那間便明白了什麼。

  「你喜歡他了嗎?」她輕聲問道。

  可是沒有等到回答,這場夢便結束了。

  夙游天還未亮便起身了,祁司卿出門前叮囑,說王姬夜裡有些咳嗽,讓她晨起燉煮甘草薑湯,盯著王姬喝下。

  夙游心想,祁司卿深夜回府,肯定又在王姬門外站了許久。

  作為貼身照顧姜洄的人,夙游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一些。外間紛紛揚揚地謠傳王姬與司卿如何縱情縱慾,夜夜纏綿,但她卻是十分清楚,這兩人是夜夜分房而寢。祁司卿十分忙碌,經常下了朝回到王府,與王姬用過膳後便又出門,到了深夜才回來。

  回來後他便在王姬的門外站了片刻,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才放心地回到書房休息。

  夙游也不知道這兩人到底算是什麼關係。她經歷過當年高襄王下獄身死之事,目睹了一切慘劇的發生,深知如今的王姬對祁司卿有多麼的憎恨。

  成親之日,她為王姬穿上沉重而華麗的喜服,細細描眉添妝,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冰冷的恨意。她雖不知道王姬為何要突然與祁司卿成親,但顯而易見,王姬對祁司卿沒有半分情意。

  新婚之夜,洞房之時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醒來後的王姬仿佛變了個人,讓她覺得熟悉又陌生。王姬好像忘記了許多事,眼裡也不像過去那樣總是沁著薄冰似的寒意,她變得不像自己了……

  卻更像夙游剛剛認識的那個小郡主。

  那個天真快樂,溫柔懂事的小郡主,即使偶有哀傷煩悶,也會藏起來,不讓高襄王為她擔憂。

  夙游常常會懷念小郡主剛回京的時候,漂亮的眼睛還帶著南荒驕陽的暖意,她的笑容燦爛而熱烈,能輕易地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

  不像京中受過規訓的貴女,一顰一笑都有著嚴格的尺度,既要驕矜,又不宜張揚。

  高襄王府就像是玉京最後一片淨土,這裡的每個人都愛著王爺和小郡主。夙游總是忍不住懷念那些日子,陽光晴好的午後,小郡主笑容燦爛地向她招手,拉著她一同吃果子說閒話。

  夙游是王府里最機靈,耳目也最靈通的人,她會把京中貴族的秘聞糗事分享給小郡主,乃至於王府哪個侍衛暗戀哪個婢女,她都說得繪聲繪色。

  小郡主聽得眼睛亮亮的,大開眼界且樂在其中,甚至還撮合了其中兩對有情人。

  但後來,王爺出事,她失去了遮風擋雨的屋檐,被迫走進玉京的漩渦之中。愛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在黑夜中長出了冰冷的軟刺,防備別人,也傷害了自己。

  如果高襄王還活著,她一定是世上最快活的小姑娘。

  但是沒有如果。

  小郡主把自己圍在了一座孤獨的城裡,成了玉京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跋扈王姬,就連夙游也無法再走近她的身邊,她只能遠遠地看著,沉默地陪伴。

  如今王姬依稀又變回了三年前的模樣,夙游卻對此感到驚慌。她不知道是不是祁司卿對王姬做了什麼手腳,想到新婚第二日,王姬憔悴蒼白的面容,顯然是受過很重的傷,她便感到驚懼害怕。

  王府的舊人大多還記得當年祁少卿帶走高襄王時的景象,他們對這位新王夫畏懼又怨恨,他們不理解王姬的決定,也不能接受祁桓王夫的身份,因此王府舊人並不以王夫之名稱呼祁桓,依舊疏遠地稱他為「祁司卿」。

  祁司卿對此並沒有表示過不滿,他在這個王府也像個客人一般,只占據著一方小小的商梨小院。他唯一關心的,好像只有王姬。

  夙游驚訝地發現,祁司卿對王姬十分了解,包括她的飲食喜惡,起居習慣,穿衣偏好。

  前兩日,夙游狀若無意地對王姬說起此事。

  「祁司卿對王姬十分上心,對王姬的喜好都了如指掌,比我還了解王姬呢。」

  王姬聽了這話,便頓住了動作,垂下眼眸看著碗中清甜的梨湯,失神了片刻,喃喃低語:「是啊……他是鑒妖司卿,若有心想知道什麼,又有什麼能瞞過他的耳目?這三年來……他都在看著『我』嗎?」

  那些溫柔體貼,頓時便讓夙游不寒而慄,只覺得祁司卿處心積慮,詭計多端,一直在暗處監視高襄王府,簡直太可怕了。

  若是過去的王姬,察覺到這點,便該起了警惕和防備,但如今的王姬,卻是輕輕嘆了口氣,眼中緩緩漫上了惆悵的哀色。

  「他一定很難過……」

  夙游怔住:「嗯?」

  夙游覺得,王姬果然病得不輕,自己被人監視了三年,居然還心疼上對方了?

  祁司卿到底給王姬下了什麼蠱啊!

  終於好不容易盼到祁司卿奉旨巡營,大概要有幾日不能回府,夙游心裡想著,得找個機會勸說王姬另外找個信得過的大夫把把脈。

  算著時間,王姬也該醒了,她把燉煮好的甘草薑湯端到小院,剛過了門廊,就聽到開門聲,抬頭便看到只穿著單薄寢衣的王姬正站在門口。

  夙游想到她這兩日有些受涼咳嗽,急忙上前兩步說道:「王姬,清晨露重濕寒,小心著涼了。」

  姜洄卻沒聽她的話,一臉急切地問道:「祁桓呢?」

  夙游一怔,當即回道:「司卿大人天未亮便已出城了。」

  姜洄皺起眉頭:「怎麼這麼早便出門,他都未和我說一聲。」

  夙遊說道:「昨夜祁司卿很晚才回來,王姬已經睡下了,他說王姬夜裡有些咳嗽,還囑咐我煮了甘草薑湯,讓王姬晨起喝下。王姬,趕快回屋吧,外面還有些冷呢。」

  姜洄有些魂不守舍,被夙游帶回了屋內。

  夙游將甘草薑湯放在桌上,轉身便去取了外衣給姜洄披上。

  桌上的湯碗緩緩氤氳著溫暖的甜香,姜洄的目光無意識地凝聚於揮散的熱氣之上,夙游在一旁的念叨她也聽得恍恍惚惚。


  「夙游,幫我準備馬車,我要去烈風營。」姜洄忽然開了口。

  夙游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回不過神來,問了一句:「什麼?」

  「我要去烈風營!」姜洄重複了一遍,語氣堅決了許多。

  夙游微微失神,片刻才道:「可是……王姬如今沒有兵權,不能入營……而且……烈風營的人……可能不歡迎王姬……」

  夙遊說得比較委婉。

  這一年多來,高襄王姬惡名昭彰,有辱先父英名,傳言烈風營的將士都對她十分失望。而姜洄也許久未見過那些舊部了,雙方之間總歸是疏遠了。

  而且當年高襄王出事後,因為徐照叛族,烈風營也被鑒妖司徹查了一番,每個人的來歷與經歷都被祁桓清清楚楚地記錄在案。雖然查過之後,確認了其餘諸人的清白,但這仇怨也是結下了。

  烈風營的人既憎恨鑒妖司,又疏遠了姜洄,而姜洄不但辱沒亡父英名,還與仇人成親,烈風營對她的態度只怕不會友善。

  但姜洄好像已經打定了主意,不顧夙游的勸阻,便起身更衣。

  夙游欲言又止,看著姜洄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了,只有嘆了口氣,轉身便要去準備馬車。

  「等等。」姜洄忽然開口叫住了她。

  夙游以為姜洄改變了主意,鬆了口氣,卻又聽姜洄說道:「馬車太慢了,給我準備雪雲駒,我騎馬去。」

  夙游頓時瞠目結舌。

  烈風營駐紮在玉京與豐沮玉門之間的關隘處,是玉京最堅不可摧的屏障。

  帝燁在豐沮玉門兩次遭困,幾乎已被嚇出了心病,三年來未再踏過登仙階一步。

  鑒妖司卿的到來似乎並沒有在營中引起多大的波瀾,將士們依舊維持著日復一日的操練,和高襄王在世時沒有區別。

  高襄王的離世,對他們來說都是極其沉重的打擊,但心中有道之人,並不會輕易被磨難摧折,反而如寶劍一般,千錘百鍊而愈見鋒芒。

  迎接祁桓的是烈風營的校尉,名為秦傕,年近四十,皮膚黝黑,長著一張憨厚無害的臉,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有著二品修為的高手。

  三品是一個坎,跨過上三品的異士,但凡願意,都能裂土封侯,但秦傕卻甘心在烈風營當一個校尉,固然是為昔日情誼,也為心中道義。

  當年高襄王出事不久,副將徐照通妖賣國,畏罪自殺,太宰蔡雍便以此為藉口,讓祁桓徹查烈風營,因此無論是祁桓還是烈風營,都對彼此非常熟悉。

  秦傕領著下屬對祁桓行了禮,神色淡淡地說道:「軍中將士正在操練,身披甲冑,不宜跪拜,還請大人見諒。」

  祁桓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計較。

  「本官奉陛下旨意巡營閱兵,還請秦校尉帶路。」祁桓說道。

  巡營只是一個藉口,為的是讓祁桓名正言順接手烈風營。

  其實這並不是第一個來巡營的上峰,但之前派來的人在營中走不了半圈,便都被營中的威壓嚇得落荒而逃。

  這個由中高階異士組成的軍團,是帝國最強的利器,甚至可以說,這三百人便足以橫掃人族戰場,碾壓七十二諸侯國。只是高襄王從不讓這股力量用於人族之間的征伐,而烈風營因為力量超然,地位也是超然,聽調不聽宣,他們會誓死守護玉京的安寧,卻不接受旁人的指手畫腳。

  這把神兵利器,沒有人不想握在手中,但過去這麼久,有信心將其收服的,也只有蘇淮瑛一人。他本也以為志在必得,卻沒料到被祁桓橫插一手,奪走了兵符。

  祁桓被賜予了虎符,代表了帝燁對他的信任。但要真正得到烈風營的認可,還需要通過此次巡營,得到三百將士的認可。

  烈風營中一片森然,這座軍營橫亘於豐沮玉門和玉京之間,在關隘處豎起最堅不可摧的一道屏障,任何試圖越過關隘潛入玉京的妖族都逃不過這座軍營的感知。

  而今日的軍營沉默得異常,就連鳥雀都不敢振翅。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異常的平靜,營前士兵生出警惕,列陣布防,只見視野盡頭揚起一道煙塵,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襲紅衣凌於白馬之上,風馳電掣,轉眼間便來到了營前。

  「此乃烈風營,任何人不得靠近!」營前守衛士兵齊聲厲喝,氣勢逼人。

  姜洄勒停了雪雲駒,氣息未平,低頭看到營前之人,不由笑道:「馮叔叔,程大哥,是我啊!」


  兩位負責守衛的將士都是中三品的異士,眼力敏銳,遠遠就看到了馬上之人的面容,哪裡還不知道來者的身份。

  馮志繃著黢黑的臉,神情肅然,不怒自威,沉聲道:「拜見高襄王姬,王姬雖身份尊貴,但軍營不是外人可以來去自如的地方。」

  程錦年瞟了馮志一眼,又看向馬上的姜洄,心中暗自嘆息,亦低沉了聲音勸道:「王姬請回吧。」

  姜洄怔怔地看著兩人。

  在她的記憶里,眼前的將士都是她最熟悉的親人朋友,不久之前她還跟著他們一同進京,一路歡聲笑語。馮志加入烈風營已有十三年,是看著姜洄長大的,而程錦年比姜洄大了八歲,入營時間雖短,兩人卻也情同兄妹。

  然而現在他們看起來都十分冷漠,好像不認識她了一樣。

  姜洄這才意識到,夙游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一年多來有意的疏遠,刻意地自毀名聲,或許已經讓這些父親的舊部對她徹底失望了。

  「馮叔叔……」姜洄翻身下了馬,走到兩人面前,「我……」她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解釋,又應不應該解釋,這些疏遠都只是偽裝,她只是想自保,同時讓烈風營不必陷入玉京的內鬥之中。

  她黯然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

  「我有要緊事,想找秦傕伯伯。」她想起夢中的囑託,便找了一個理由。

  馮志卻不為所動,依舊板著臉冷然道:「任何人無聖旨或者虎符,不得進入軍營,未有正當理由,也不能面見軍中將領。」

  馮志所說確是正理,但姜洄看著往日對自己慈愛有加的叔叔,驟然間變得如此冷漠疏遠,不由心中一酸,眼眶發紅。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酸楚之意,正色道:「那你叫祁桓出來,鑒妖司有非常重要的事要上報,不得耽誤!」

  聽到祁桓二字,馮志神色更冷,殺意一閃而逝,銳利的目光落在姜洄面容上。

  「鑒妖司的事,與烈風營無關,鑒妖司的人有事要報,也越不過烈風營。高襄王姬雖與祁司卿是夫妻,但軍營不言私情,手執虎符者可入,家眷,請回!」

  馮志尾聲二字用上了靈力威喝,姜洄聽得「請回」二字,便覺耳中一陣嗡鳴,噁心欲嘔,連退兩步,臉色發白。

  程錦年看不下去,轉身攔住了馮志,鼓起勇氣道:「夠了……別對她這樣……」

  馮志冷冷掃了程錦年一眼。

  「你還當她是以前的小郡主嗎?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了嗎?退下!」

  程錦年無奈嘆息,回過頭看姜洄,苦口婆心地勸道:「王姬,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趕快回去吧……我也是為了你好。」

  姜洄見程錦年這麼說,心中頓時湧上一陣不安。她正要開口追問,忽然聽到遠遠傳來山呼海嘯一般的吼聲,那是將士們有意釋放了殺氣,這種威壓即使隔了很遠也讓她感受到極強的壓迫感。

  姜洄臉色頓時變了,喃喃念道:「六合破軍陣……」

  異士修行多是單打獨鬥,而烈風營乃是軍營,更講究協同作戰,行軍布陣,以此放大每一個個體的力量。而六合破軍陣,乃是所有戰陣中威力最強的一種,修無便是死在了六合破軍陣中。

  「只是巡營,為何要擺出六合破軍陣?」姜洄顫聲問道,她緊緊盯著馮志,在他眼中看到了殺意,也得到了答案,「你們要殺祁桓?」

  馮志到這時也不裝了,他注視著姜洄的眼睛,毫不掩飾自己對祁桓的恨意,一字字道:「為何殺不得?王姬難道忘了王爺生平所願嗎?誅妖邪,平天下,鑒妖司為虎作倀,構陷忠良,令人族折損大將,助長妖族氣焰,與通妖無異!該殺!」

  馮志的怒與恨如有實質,壓得姜洄喘不過氣。

  「他手握虎符,奉旨巡營,你們殺了他,如何向陛下交代?」

  「烈風營從來就不是王師,我們是感念王爺的恩義才會走到一起,為了王爺的遺願,也為了心中的道義,才會留在這裡守衛玉京。烈風營聽調不聽宣,即便是陛下也心中有數,烈風營認的不是兵符,而是人。能得到三百將士認可的,才能成為烈風營的下一任將領。」

  遠處傳來的聲浪與威壓越來越壯闊,一種天崩地裂的大恐怖籠罩著此方天地。

  馮志冷笑了一聲,又說道:「陛下既讓祁司卿來巡營,要麼,是相信他有能力能得到烈風營的認可,要麼,便是不在乎他這個人是否會死在營中。一個死去的鑒妖司卿,難道比得上三百個活著的精銳之軍嗎?」


  馮志字字誅心,卻又句句屬實。

  沒有人在乎祁桓的死活,即便是太宰蔡雍,也只是將他當成一顆好用的棋子,一把鋒利的刀。

  姜洄不清楚祁桓真正的實力,但估計再強也就是上三品之間。烈風營中上三品的異士就有五位,個個都和蘇淮瑛在伯仲之間,而中三品者也有百人,這樣的一群人聯手之下,連南荒妖王修無夫婦都只能飲恨而死,祁桓再強,難道還能強過兩位妖王?

  姜洄一咬牙,翻身上馬,掉轉馬頭離開軍營。

  程錦年見她轉身離開,終於鬆了口氣,然而那身影走出不遠,忽然又折返回來。

  雪雲駒四蹄疾如風雷,這匹萬中無一的神駒吸收了南荒的靈氣,已晉靈獸之類,此時一陣助跑,將速度提升到了極致,在馮志與程錦年錯愕的目光中,雪白的神駒凌空一躍,像一道白練划過半空,突破了營前的包圍。

  這世上應該沒有人能在進入烈風營的包圍後還能活下來的,即便是超一品的高襄王,或許也沒有這個自信。

  祁桓來之前,就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

  仇恨鄙夷的目光,悲痛憤怒的力量。

  就如蘇淮瑛所說,這是世上最烈的馬,他們只會服真正的英雄。

  其他人到這裡,大概也就是被嚇得落荒而逃,而他來這裡,便是九死一生了。

  被質疑,被憎恨,被唾棄,他心中並無波瀾,因為這本就是他所求。

  六合破軍陣乃是最強的戰陣,集百名士兵之氣,形成足以橫掃六合的威壓,足以讓蛟龍俯首,猛虎低頭,除了超一品的高襄王,這世間還未有人能在這樣的戰陣中直起腰來,更遑論在重重威壓之下面對上三品異士的車輪戰。

  但是當幾名上三品的異士接連戰敗之後,他們面上終於露出了驚駭的神色。

  是一品?

  還是超一品?

  這怎麼可能?

  一個奸佞之徒,怎麼可能有一品之上的修為?

  眾人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尤其是幾位上三品的強者,這些人都已是卡在二三品多年,他們是高襄王親自教導修道的,自然知道一品有多難。

  三品為一個坎,而一品則是另外一重境界。

  高襄王是人族第一個完整地闡述出修道論的異士,他曾說過,要晉一品,須道心堅定,道義宏大,智與勇缺一不可。離天道越近,則受到的天道回饋越多。

  或者觸摸到一絲天道法則,或者有開天闢地之偉願,否則想晉一品,難如登天。

  然而這兩條,與登天又有何異?

  八荒公認的一品異士,還有一個南荒徐恕,這人烈風營中的將士也都見過,那人多智近妖,念頭通達,確實是觸摸到天道法則的異人。

  那這個祁桓呢……

  難道他有開天闢地之偉願?

  何為開天闢地之偉願?

  破而後立。

  順天道之勢,行開創之舉,立萬世之功。

  連退三名上品異士而不敗,毫無疑問,他至少已成一品。

  然而這樣的人,能力越大,危害便越大。

  眾人相視一眼,眼中殺意凜然,決意傾盡全力,聯手將祁桓鎮殺於營中。

  六合破軍陣以天崩之勢自上而下壓迫著陣中之人,祁桓呼吸一窒,膝蓋幾難察覺地一顫,加諸身上的威壓讓他必須拼盡全力方能站立,而胸腔中因內傷而導致翻湧的血氣再難遏制,溢出唇角,點點滴落於塵土之上。

  那張英挺俊美的面容蒼白至極,卻顯得唇角越發鮮紅,而眼眸越發黑亮。

  他本就是習慣了劇痛的人,疼痛讓他知道自己活著。

  他一直都是清醒地活著。

  以一人之力,面對八荒第一的精銳之師,他已經現出了頹勢,卻讓三百人啞然失神,心生驚悸。

  祁桓知道此戰艱難,但這些人,只有打服了,他們才會坐下來聽你說。

  他深吸一口氣,雙袖盈風,鬢髮飛揚,氣勢節節攀升,竟似有壓過眾人合力之勢。

  烈風營中,三百名士兵神色一變,同時外放殺氣與之相抗。

  霎時間,營地內飛沙走石,百草摧折。

  數道身影向場中之人襲去,靈氣激盪捲起了颶風,天地為之色變。

  一品與二品之間有天塹之隔,但三百人與一人,同樣是懸殊的差距。

  祁桓臉色逐漸蒼白,一人敗退,一人又上,這場戰鬥仿佛永無止境。

  上三品的異士接連戰敗,但還有一人尚未出戰,便是那個名為秦傕的校尉——高襄王之下的第一人。

  如虹的氣勢從遠處而來,秦傕終於按捺不住出手。

  人未到,長槍先至。

  槍頭破風發出尖銳的嘯聲,靈氣盪開,二品巔峰的實力有摧枯拉朽之勢,這一槍便要分出生死勝負。

  祁桓雙手合於胸前,雙目一凝,竟生生將長槍擋在了一尺之外。

  尖銳的槍頭陡然一轉,卻如蓮花一般綻開,九片花瓣脫離了槍頭,向著祁桓胸口刺去。

  八虛一實,靈氣逼退了八片花瓣,唯有化實的一片花瓣穿透了胸膛,在胸口散開了濃艷的血跡。

  「住手!」姜洄的聲音遠遠傳來,眾將士聞聲一震,轉頭看向飛奔而來的身影。

  姜洄身騎白馬,迅疾如風,紅衣被烈風吹得颯颯飛揚,宛如一團燃燒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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