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烈火般的身影沒有片刻停滯,越過眾人向祁桓而去,翻身下馬一氣呵成,扶住了身形不穩的祁桓。
「你還好嗎?」姜洄脫口而出,說完便看到了他胸前迅速暈開的血跡。
姜洄急喘未定,臉色發白,她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秦傕,急道:「秦伯伯,你們不能殺他!」
眾人從怔愕中回過神來,不僅看清楚了來者身份,也聽明白了一件事——那句住手是對誰說的。
秦傕似乎對姜洄的出現感到驚詫,他臉色沉了下來:「王姬,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馮志!」
秦傕震怒地看向匆匆趕來的馮志、程錦年二人。
馮志苦著臉解釋道:「王姬騎著雪雲駒闖營,我們攔不住……」
她目光堅定,勢不可當,而雪雲駒與她心意相通,風馳電掣之下,速度驚人。
他們要攔下她倒也不是不能,但那樣一來,必須傷了雪雲駒,而姜洄也勢必受傷。
她這樣做,便是將自己架於刀尖之上,以自己的性命脅迫馮志二人讓路,讓馮志左右為難。
秦傕看著姜洄長大,自然也是知道她的脾氣,看似綿軟活潑的小姑娘,實則和她父親是一樣的脾氣,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阻攔。
但他沒想到,姜洄為了祁桓竟然如此奮不顧身,闖營犯禁不說,甚至身入六合破軍陣,方才若不是他及時撤手,她恐怕已經受重傷了。
「送王姬出營!」秦傕沉聲厲喝。
馮志這便要上前去擒姜洄。
「我不走!」姜洄的眼睛直直盯著秦傕,不退不避,朗聲說道,「秦伯伯,我不會讓你們殺祁桓的,難道你們忘了烈風營存在的宗旨了嗎?烈風營征戰八荒,不為私情,只為公義!」
「誅殺奸佞,便是公義!」秦傕冷然道。
「不,這是私仇!」姜洄斷然否定了對方的說法,「你們認定是他害死了我父親,便借著巡營的契機殺他,為我父親報仇!」
「你!」秦傕緊攥著蓮花槍,臉色鐵青,卻無法反駁姜洄的話,他又氣又怒,「你這樣護著他,難道你也被他騙了嗎!」
「我不是護著他,我是護著所有人。」姜洄深吸了口氣,眼眶微微發紅,「就像你們也護著我一樣。我知道,你們想為我阿父報仇,又擔心牽連到我,所以才不讓我留在這裡,逼著我離開……」
馮志聽到這話,頓時臉色微變,低下了頭,無力嘆息——原來她都明白……
「其實我們想的都一樣。」姜洄苦澀地笑了笑,聲音軟了下來,卻依舊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們都想為他報仇,但是我始終記著父親的訓示,烈風營是人族的槍與盾,是為守護人族而存在,不是他的私軍,也不能捲入人族的內鬥之中。父親蒙冤而死之時,烈風營兵變暴亂,第一次違背了父親的訓示,我明白你們當時的苦衷……你們是想保護我,你們擔心我會淪為罪奴。」
秦傕低著頭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她紅著眼眶,聲音哽咽,依稀還是舊日天真活潑的模樣,但卻已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成長了起來。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高襄王有多麼珍視這個女兒,他把她放在心尖上疼,恨不得為她遮擋世間所有的風雨,最終卻還是未能如願。
高襄王去世後,烈風營上下便守著他的遺願。
守護人族,也守護姜洄。
而姜洄,也在以她的方式保護烈風營。
「你們保護我,我也想保護你們。」姜洄眼泛淚意望著秦傕,澄澈的眼眸掠過營地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父親的仇,我來報,但烈風營的初衷,你們的道心,不能動搖。烈風起於深淵,只為滌盪塵囂,驅逐妖邪,不能陷於私情與利益。你們已經為了救我破例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少女的聲音帶著柔軟而堅定的力量,如春風一般吹過每一個角落,撫平了眾人心上的憤怒與燒灼。
秦傕的眼神一點點軟化,最終化為一聲憐惜的長嘆。
——原來他們做的一切,小姜洄都明白……
——小姜洄長大了,王爺若是知道了……
——該有多心疼啊……
秦傕是看著姜洄長大的,她剛出生時小小的一團,被姜晟極其珍重地捧在掌心。那個力能扛鼎的一品異士,劈山填海輕而易舉,卻幾乎動用了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絲力氣來抱這個脆弱的小傢伙。
——你們修為太低了,不會抱小孩,閃一邊修煉去!
——只有我抱,她才不會哭。
姜晟總是這樣得意又嫌棄地對他們炫耀自己的寶貝女兒。
後來姜洄三歲時沒了母親,便開始了隨軍生涯。
小姑娘是烈風營里唯一的亮色,是南荒妖澤上最美的花。半大的孩子便開始學習巫醫,從來不喊苦不喊累,默默為他們熬製傷藥,用稚嫩的嗓音唱最動聽的歌,她在眾人的掌心中長大,體貼懂事得讓人心疼。
她一點點地長大,脫去了稚氣,轉身走入了高高的王城之內,從天真快樂的高襄王郡主,成了尊貴卻跋扈的高襄王姬。但無論世間之人如何貶低非議她,他們都不曾懷疑過她。
因為她不僅是姜晟的女兒,也是他們全力愛護著的孩子。
秦傕微微哽咽,啞聲說道:「孩子,我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你身後之人,惡貫滿盈,我們今日非殺不可,你讓開,不要髒了你的手。」
姜洄沒有移動半分,她仰著頭看秦傕,神情凝重,目光誠懇而真摯:「秦伯伯,我阻攔你,一半是為了你們,另一半,便是為了他。」
秦傕訝然,他抬起頭看向站在姜洄身後的祁桓,卻在後者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樣深沉的異色。
姜洄肅然而堅定地說道:「他沒有害過我阿父,也不是壞人。」
「你?」秦傕皺起眉頭,「你不要被他花言巧語騙了,他為虎作倀,甘為走狗,替蔡雍殺了多少人!」
「這些都是世人對他的誤解與中傷。」姜洄搖了搖頭,「秦伯伯,世人如何說我高襄王姬?」
秦傕臉色頓時有些難看,那些話太過難聽,他也很難當著姜洄的面說出口,只能寬慰道:「那是你為了自保不得已的偽裝,旁人不了解你,但我們都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姜洄微微笑了:「是啊,你們相信我,而我也相信他。」
祁桓失神地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他並沒有想到,她會來,更沒有想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句話。
秦傕給他的傷並不致命,花瓣在心口剜了一刀,卻不如她那句「我相信他」,讓他覺得酸痛難忍,幾乎抽光了他渾身的力氣,連呼吸都心口抽疼。
姜洄環視那一雙雙盯著自己的眼睛,深吸口氣,沉聲說道:「大家聽我一言。」
「即便你們不相信他,也不信我,但是你們都信我阿父。
「烈風是為驅逐妖邪而起,不是為人族自相殘殺而生。
「是非難辨,善惡難分,我們沒有權力代天審判。
「若自恃強大,便以自身是非來決斷他人生死,那與邪道何異!」
少女清朗的聲音在營地之上迴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恍惚間他們好像看到了那個頂天立地的身影,音容宛在,雖死不朽。
她用稚嫩單薄的雙肩,扛起了一片青天。
祁桓始終沉默著凝視她的背影,卻依稀在心中看到了那雙澄澈明亮的雙眼,帶著南荒驕陽的溫暖,消融所有的冰雪,焚盡世間的污濁。
一隻手輕輕落在姜洄肩上,她微微一怔,回過頭便看到祁桓溫潤含笑的眼眸。他唇角微彎,噙著幾分笑意,鮮血凝於唇邊,添了幾分艷色。
「我不需要你保護。」祁桓的聲音低啞,明明是拒絕的言辭,卻又無比溫柔,「我既來此巡營,便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也做好了準備。烈風營,只服強者,想收編烈風營,這一關我必須自己過。」他抬起頭看向神色肅然的秦傕,微笑說道,「我也不覺得……我會輸,你說呢?」
秦傕心中一震,攥槍的手猛然收緊。
他從那雙含笑的眼眸里看到了山崩海嘯般的氣勢,所有的壯闊波瀾都藏在平靜的表象之下,而身為二品異士,他卻能感知到那種威脅。征戰多年,他只有在高襄王身上才感受過那種雲淡風輕間湮滅一切的無形壓迫。
秦傕長長吸了口氣,他按下心中的驚駭,也摒去私仇與憎恨,重新以清明的目光來審視眼前這個男人。
「你若能經受住這一場巡營洗禮,那烈風營從此……為你驅策。」秦傕沉聲說道。
祁桓輕輕一笑,抬手撫了撫姜洄的發頂,看著她清潤的眼眸,柔聲說道:「你走遠一些,看著我就好。」
點點漣漪在心頭盪開,姜洄失神地看著祁桓蒼白而從容的臉龐。
片刻之後,她勾起唇角一笑,輕聲道:「好,我等你。」
她剛說了,她相信他。
夜色深沉,烈風營中燃起了篝火,四下靜謐而肅穆,軍紀森嚴的軍營沒有說話聲,只偶爾有巡邏士兵走過的腳步聲。
這一夜和往常的每一夜一樣,好像沒有分別,一如既往地平靜。
不平靜的只有將士們的心情。
他們三百人,被一個人「圍攻」了,雖然沒有敗,但人數如此懸殊,卻打成平手,便是慘敗了。
秦傕把軍營中最好的傷藥都送到了姜洄手上,讓姜洄給祁桓治傷上藥。他心裡有點不舒服——以前都是小郡主幫他們治傷的。
深色的官袍遮掩了血跡,脫下來扔到了一旁,卻掩蓋不住血腥味,姜洄眉頭緊皺,借著燭火的映照,小心翼翼地幫他胸腹處的傷口。
最為駭人的,便是秦傕的蓮刃造成的傷口,花刃旋轉著刺入胸口,若換成旁人,當場便會被穿透胸口,生生剜出心臟來。只是祁桓修為深不可測,以血肉之軀止住了花刃的去勢,花刃被卡在了肋骨之間,他面不改色地將花刃從骨肉之間拔出,鮮血噴涌,他也只是呼吸沉重了幾許。
點穴止住了出血,姜洄用溫水擰乾了棉布,小心地擦拭他身上的血污,而後用軟刷蘸取藥膏細細塗於傷處。
祁桓盤坐於榻上,感覺到蘸了藥膏的軟刷輕輕地拂掃傷口,他輕輕吸了口氣,攥了下雙拳,只覺得那絲絲縷縷的麻癢比疼痛還折磨人,不只是軟刷,還有姜洄輕淺的呼吸。
「我自己可以……」祁桓終於還是忍不住又開了口。
不過姜洄置若罔聞。
她神情嚴肅地看著他身上的傷口,新傷舊痕,錯落密布,她不敢相信一個人受過那麼多傷,竟然還能活下來……
「你都是這樣,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嗎?」姜洄手上的動作很穩,聲音卻有一絲輕顫。
祁桓垂眸看她,在微蹙的眉心裡看到了心疼與擔憂。
「我……」他眼神閃爍,沉默了片刻方道,「都是很久以前的傷了。」
姜洄這才想起來,他並不是生來便身居高位,他原只是最卑賤的奴隸,並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亦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旁人加諸他身上的傷與痛,他除了承受,並無他法。
「是在蘇家為奴時受的傷嗎?」姜洄低聲問道。
「多數是。」祁桓如此回答,見姜洄眼角發紅,他忍不住抬手去碰觸她的臉龐,柔聲說道,「你不必為我難過,這世間奴隸,皆是如此,我能活著,已經比旁人幸運太多。」
他身上的傷,只是世間所有不幸之人的縮影。
姜洄意識到這一點,卻也猛然想起那一夜寢榻之上,他握著她的手腕,滿目沉痛地問她——為何三年前,沒有帶他離開……
其實那時便遇到他了,只是她沒有救他。
阿父說,人族不該分貴賤,更不該將人貶為奴隸,視若牲畜工具。他憎恨這樣的世道,卻又無法改變,只能遠走他鄉。
姜洄受他影響,她也不願奴役同胞,而她亦選擇了逃避……
姜洄強抑著顫抖,幫祁桓包紮好胸腹處的傷口,順勢便坐到了他背後,沒讓他看到自己盈眶的淚水。
祁桓怔怔地看著身前,牆上映著兩人交疊的身影,就像她從背後抱著他一般。
沁涼的藥膏輕輕地塗抹於傷處,很快便撫平了一切灼痛。
柔軟的指腹落在他後頸上,於兩肩之間摩挲。
「蘇……」姜洄辨認出了烙印上的字,臉色微微一變,「這是奴印。」
其實她不止一次摸到過這個烙印,她以為是普通的舊傷,如今才第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樣。
這是家奴都會被烙印的標記,如此他們便不能隨意地逃走,身帶奴印之人不得自立謀生,否則便會被杖責致死。
姜洄啞聲問道:「你既已脫了奴籍,為何不想辦法洗去身上奴印?」
「洗去了奴印,既改變不了我曾經為奴的事實,亦改變不了,他人對我的看法。」祁桓淡淡一笑,「這個印記在不在,對別人來說,沒有區別,對我來說,亦沒有區別。」
姜洄訝然,怔怔看著祁桓高大筆挺的背影,她仿佛看到他獨行於幽夜的身影,孤寂,卻又堅定。
「這就是你的道嗎?」她回過神來,鄭重地問道,「這就是你腳下的路,你心中的道。這就是你晉升一品的道……你沒有洗去自身的奴印……你想洗去的,是天下人心中的奴印。」
開天闢地之偉願,自古未有之大道。
那也是她的父親一生都在逃避的黑暗。
他看見了黑暗,卻無力改變,高山擋道,他卻繞道而行。
萬古長夜,有人提燈獨行,燭幽明昧。
祁桓心中一震,他側過身看向她,卻看到那雙清亮的眼眸泛起了淚光,在燭光下顯得晶瑩而溫潤。
祁桓眼神一暗,抬手去碰觸她眼角的濕意,一點灼痛從指尖蔓延到了心尖,他聲音沉啞地說道:「你……當真信我?」
姜洄張開雙臂,輕輕環抱住他的肩膀,她想抱抱他,卻又怕碰到他的傷處。
「我不信你……」埋在他左肩的臉龐溫軟濕潤,聲音又悶又啞,「你說了很多謊。」
祁桓的身體頓時僵住。
姜洄繼續說道:「你騙了世人,也騙了我。你不是蔡雍的走狗,不是奸佞酷吏,而我……也不是愛你才與你成婚。」
祁桓垂下眼眸,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是,我騙了你……」
「不,你騙不了我。」姜洄揚起臉,下巴抵在他肩頭,近在咫尺的雙眸被淚水洗得湛亮而灼灼,「因為我懂你。」
祁桓失神地看著驕陽般的眼眸,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你說過,只有自己走過的路,方能成為心中的道。但是有時候身處其中,也會當局者迷,偏聽偏信,失去方向。真相都寫在了竹簡上,但人們只會看到自己想看的。」姜洄的手撫上祁桓的臉龐,比掌心更加溫軟的,是她的目光。
「想殺我阿父的,是蘇淮瑛,你若與他合謀,他又何須從妙儀手中騙取我的信物,設下陷阱埋伏我阿父?秦伯伯他們懷疑你殺了少卿嬴祿,嫁禍徐照,打開天獄法陣,放走阿父。可是能打開天獄法陣的,從來不只是少卿令符,姚泰雖然死了,但司卿令可是握在蔡雍手中啊!是他打開的天獄,對不對?」
祁桓震驚地看著姜洄,他沒有想到,失去記憶的姜洄,竟憑著那些竹簡上蒼白簡略的字句,推斷出了事情的真相。
姜洄苦笑了一下:「他要殺我阿父,卻不能背上謀害忠良的罪名,因此便要有人為他頂罪。他本意是想殺了你們兩人,嫁禍徐照,卻沒想到,你修為高深出乎意料,你活了下來,甚至甘願投靠他,成為他的棋子。一個沒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奴隸,是他最趁手的利器。你選擇背負罵名,即便被人誤解、憎恨,也在所不惜。你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只有走到最高處,才能實現你心中的道。」
祁桓靜靜地聽著她的推測,字字句句,有如她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了一般。
他從不在乎背負罵名,而世人的誤解也正是他求仁得仁,正如驕橫跋扈是姜洄的鎧甲,奸佞小人同樣是他的偽裝。他本就是卑賤到塵土裡,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腳的奴隸,還怕什麼髒與惡。
他以為自己可以對所有的冷眼無動於衷,但卻依舊會被姜洄憎恨的目光所傷。
但更讓他心酸到抽疼的,卻是她說她信他。
祁桓漆黑的眼中涌動著難以宣之於口的悸動,張口欲言,卻哽住了喉,連呼吸也輕顫著,失去了破軍陣中的從容。
堅不可摧的祁司卿,總是會輕易地被姜洄的三言兩語弄得支離破碎。
原來比不被理解更讓人委屈的,是其實有人懂他。
姜洄看著微微泛紅的眼眶,心疼的感覺蔓延開來,她忍不住直起跪坐的身子,仰起頭親了親他濕潤的眼角。
祁桓閉上眼,屏住了呼吸,感受著溫軟的感覺擦過眼角與眉心,熨燙著顫抖的心。
「你說過,要我走自己的路,立自己的道,幫我找回完整的自己。」姜洄的聲音輕柔地落在他耳畔,「我也想幫你。」
祁桓收緊了抱著她的手,沉默片刻,啞聲說道:「我帶你去看,我走過的路。」
雪雲駒如一陣白色的風穿過密林與曠野,馬背上一紅一黑兩個身影近乎交疊。祁桓用黑色的外袍為懷中的少女擋去迎面而來的烈風,收緊了雙臂將她圈在胸前。
即便知道她的騎術不遜色於任何男子,但他仍是這樣抱著她,患得患失,像攥著捨不得醒來的夢。
雪雲駒飛馳許久,來到一座高聳入雲的山下。
「豐沮玉門?」姜洄仰頭看著,驚訝地問道,「我們為何來這裡?」
祁桓下了馬,向她伸出手,她自然而然地將小手搭在他的掌心,輕輕從高處躍落。
「三年前,帝燁壽辰之日,夜宴台發生妖襲,自那以後,這裡便被封禁了,無人再來過此處。」祁桓握著她的手,帶著她一路向山上走去。
「三年前……」姜洄眼神閃爍了一下,「我沒有參加這場宴席,不過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在宴席上救了陛下,被委以重任,入鑒妖司調查妖襲一案。」
這幾日她翻閱了無數卷宗,拼湊出了缺失了三年的記憶。
兩人來到了山腳,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用漢白玉雕砌而成的平台,月光照耀其上,顯得聖潔而恢宏。連接著平台的,是數不清的長階,一路向上,盈盈有光,如星河落於人間。
「這是登仙階。」姜洄想起之前看過的關於豐沮玉門和開明神宮的描述,「我們要上開明神宮嗎?」
「是,但是,不是從這裡上。」祁桓收回了看向登仙階的目光,他淡淡一笑,「我的路,不在這裡。」
姜洄不解問道:「上開明神宮,還有第二條路嗎?」
她是貴族,自然不需要了解奴隸們走的道,竹簡上也不會記載這些對他們來說沒用的東西。
祁桓沒有回答,他拉著她的手離開了登仙階,朝著後山方向而去。
這裡已經許久無人踏足,原本的小道被長出的枝丫掩住了,祁桓抬手一樣,銳利的靈氣破開了攔路的荊棘,露出了當年的羊腸小路。
這裡昏暗無比,濃密的綠蔭把月光也遮蔽了大半,姜洄好不容易才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但這條路崎嶇而泥濘,她稍一不慎便踩空。
好在祁桓適時拉住了她,她才不至於跌落進污泥里。
「來,我背著你。」祁桓在她面前屈膝說道。
「你受了傷。」姜洄搖頭拒絕。
「一點小傷,不礙事的。」祁桓輕笑了一聲,「聽我的話,好嗎?」
他的聲音低低的,像在姜洄心弦上捻了一下,餘音未絕,顫至全身。她心跳快了三分,遲疑著,還是俯身趴在了他背上,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祁桓的後背和胸膛一樣,寬闊而堅實,總是給她一種令她心安的踏實感。她枕著祁桓的肩,聽到林中遠遠傳來不知什麼鳥獸的低聲嗚咽,淒切哀婉,如泣如訴。
姜洄的餘光里閃過灰白色的影子,她抬眼望去,便在林中看到了一些古怪的影子。借著淡薄的月光,她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麼。
「那裡有屍骸!」姜洄訝然顫聲道。
祁桓卻並不吃驚,似乎早已知曉。
「那是死在半道的奴隸。」祁桓一邊走著,一邊解釋,「三年前,蘇淮瑛征戰景國歸來,俘獲戰俘三萬,到玉京時,只活下八千。一千戰俘從這條路上了開明神宮,而走到神宮的,只有五百。」
姜洄抽了口涼氣:「這兩旁道上,有五百具屍骸?」
「不,是三年前有五百具,而三年之前,多不勝數。」祁桓的目光始終向上,平靜的語調里蘊藏著悲涼,「二十幾年前,伊祁國破,戰死二十萬,戰俘十萬,淪為武朝奴隸者三萬,殉葬於開明神宮者八百。」
姜洄的心臟驟然一緊,她知道,伊祁是祁桓的故國。
「貴者登仙階,賤者不歸路。」祁桓仰頭看著山頂的明月,還有掩映其中的一角飛檐,「三年前,我走過這條路,伊祁人的屍骨已經不見了,大概成了林中野獸的腹中之物。但這條路上,從來不會缺少屍骨。他們或者死於半路,或者費盡千辛萬苦,走到了山頂,然後死在了開明神宮之前。」
姜洄無意識地攥緊了祁桓的衣衫,她的心口貼著他的脊背,感受到來自對方胸腔的震動與悲鳴。
「人生一世,何其不易,卻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祁桓苦笑一聲,難掩嘲諷與痛意。
姜洄怔怔地抬起頭,林中傳來的啼哭與嗚咽似乎越來越大聲,那是鳥獸,還是冤魂?
黑暗沉沉地壓在她心頭,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這一刻,祁桓說過的話照進了現實。
——你腳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
如果你從未走過黑暗中的不歸路,那便無法明白眾生的救贖之道。
這一條路,對如今已是超一品異士的祁桓來說,已是輕而易舉,他背著姜洄,一路披荊斬棘,以快過當年數倍的速度來到了山頂。
開明神宮便在眼前,月光墜於飛檐,神宮皎潔無瑕,高大恢宏,讓人望而生畏。
姜洄從祁桓背上下來,仰著頭仰望這不似人間宮闕的神宮。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座名揚八荒的神宮,世人書寫了無數詩歌頌其神聖宏偉,姜洄親眼見到,也深以為然——若不是她方才見過了無數枯骨。
從登仙階走上來的貴族,和從不歸路走上來的奴隸,難道會有一樣的心情嗎?
那對貴族們來說是天上宮闕,對奴隸們來說,是無間煉獄。
祁桓推開了那扇巨大的玉石門,月光流淌進幽暗的大殿,三位巫聖的面容被籠罩在陰影之中,讓人無法看清。
姜洄徐徐上前,仰頭去看這開明三巫。
身後傳來祁桓低沉的聲音。
「你相信神明嗎?」
姜洄一怔,沒有回答。
祁桓似乎也不等待她的回答,他走到她身旁,與她並肩而立,仰視三巫的眼神顯得十分淡漠,無一絲敬意。
「我不信神。」他說,「同為人族,貴族尚且不能體會奴隸的痛苦,傾軋奴役,甚至虐殺取樂。而神族高高在上,與我們人族本就是不一樣的存在,他們又怎麼可能會庇護人族,垂憐眾生?將人族的興衰寄託於虛無縹緲的神明,虐殺同胞,獻媚於上神,簡直可笑、可悲。」
祁桓望著黑夜,黑夜便在他眼中,那裡是一片漆黑的海面,風起雲湧,驚濤駭浪,蘊藏著足以掀翻一切的磅礴力量。
前方三尊巫聖神像正垂眸凝視他們,或悲憫,或淡漠,或歡喜,聽著這一番大逆不道驚世駭俗的言論。
無人的大殿,迴蕩著悲愴的餘音。
姜洄仰望神像,喃喃說道:「這世上若有神明,神明必不生於雲端,而當出自煉獄。」
姜洄微涼的手猛地被攥進溫熱有力的掌心,她感受到對方掌心的一絲輕顫,抬頭便看到祁桓幽深的眼,他微微睜大了雙眸,不知是什麼樣複雜的情緒在眼中流轉,她恍惚看到了錯愕與驚喜,竟至於讓他抑制不住顫意。
還未等她開口詢問,便被祁桓擁進了懷裡,以幾乎揉進骨血的力氣。
姜洄訝然睜大了雙眼,但隨即便伸出雙手,環抱住祁桓的腰身,輕輕靠在他散發著濃郁藥香的胸口。
他為什麼這麼欣喜而激動,是因為她懂得了他的道嗎?
這世上之人憎恨他,唾罵他,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一個人。
可惜,她並不是他在乎的那個人。
每每想到這一點,姜洄心頭便會湧起一陣酸痛。
她想替另一個自己對他好一些,至少在換回來之前,能讓他有幾日的開心。
而且……
好像三年前的那個世界裡,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想起昨日日落時所見,她在右眼中看到了三年前的祁桓,與此刻的他有著近乎一樣的容貌,卻有著不同的眼睛。
三年前的祁桓,眼中有著溫暖的光,或許是因為他遇到了姜洄。
而三年後的祁桓,眼中卻有如燃燒過後的灰燼,經不起一陣風吹,也再難生出一點火光。
來不及等她看清那個人,右眼便暗了下來。
她知道是另一個自己閉上了眼。
她怎麼會在祁桓面前閉上眼呢?
她想不出來原因,但至少能說明一點——她信任祁桓。
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會安心地閉上眼,不怕被傷害,全然地將自己交託給對方。
而且,她也開始為祁桓擔憂了……
這是一件好事,至少等以後換回來,她也會對祁桓和善一些。
祁桓已經受過很多苦了,至少該有一個人真正關心他,喜歡他。
「祁桓……」姜洄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從他懷中仰起頭來,「你過去的路,我已經走過了,你以後的路,我陪你走,好嗎?」
他低著頭看她,幽暗的眼中似乎有熄滅的火光正被重新點燃。
姜洄踮起腳尖,碰觸他柔軟的薄唇。
在神明面前吻他。
在天亮之前吻他。
她睜著眼睛與他四目相對,認真得近乎虔誠地親吻他的唇瓣,片刻後微微拉開了距離,啞聲問道:「你說……這是情,還是欲?」
祁桓沒有回答,深邃的眼眸翻湧著情與欲。
情之於欲,便如烈火澆酒,焚燒四野。
一切便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他被她推坐在神像之下,背靠著燭幽神像的裙擺,玉石雕刻出的裙擺栩栩如生,層層疊疊的輪廓擠壓著他堅實的後背,冰冷玉石也浸透了屬於人的體溫。
姜洄跨坐在他身上,溫軟的小手緊貼著他的臉頰,他微仰著頭,細密溫柔的親吻像一場潤物無聲的春雨,帶著潮濕的香氣,落於他眉眼,鼻樑,唇間,流連片刻,又徐徐而下,滑過起伏的喉結,含住他壓抑而輕顫的喘息。
在這幽暗空曠的神殿裡,喘息仿佛被放大了萬倍,餘音不絕,讓每一個角落都迴蕩著本不該屬於這裡的情慾。
神聖被肆意褻瀆。
洶湧的情潮沖毀了理智的長堤,這一刻姜洄沒有辦法再去想未來,想別人,她只想用盡力氣去擁抱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
原來喜歡一個人到了極致,心是會疼的。
這種心疼,蓋過了身體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她緊緊攀著祁桓的肩,沉著身體去吞沒他。
她咬著唇,眉心緊蹙,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祁桓……」她無意識地呢喃,聲音沙啞綿軟,帶著哭腔仿佛是在求助。
握在姜洄腰上的雙手驟然收緊,將她扣進懷中,沿著纖瘦的脊背而上,按著她的後頸,讓她為自己傾身俯首,他吻上那瓣柔軟的唇。
姜洄抵著他的唇,啞聲低語:「祁桓……我是小洄……」
不是別人,是小洄。
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這句話中灼熱卻自私的情意,眼中瞬間翻湧起莫測的浪潮,呼吸也因此而顫抖粗沉。
他將少女早已融化的身子壓在玉階之上,神像之下,溫柔而堅決地占有。
「小洄……」
一聲低吟溢出喉間,摻雜了太多姜洄無法讀懂的沉重。
由她開始的這場雲雨,她卻沒能撐到結束,在一次次地浪潮中搖碎了呼吸和意識,疲倦地陷入了昏睡。
祁桓抱著姜洄走出神殿時,天剛剛開始明亮。
第一縷晨光灑在少女的眉間,依稀是神明該有的模樣。
——那是屬於他的神明。
祁桓低眸看著,漆黑黯淡的雙眼,似乎也重新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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