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回京已經好幾天了,上陳帝燁,姚家通妖證據確鑿。宗伯趁此機會,也將夜宴台祭品一事徹底甩到姚泰身上,畢竟那導致朱陽花逆時開放的福蝶宮燈確實是經姚泰之手所入,而配殿莫名失火導致原先的祭品焚毀,宗伯也言之鑿鑿稱是姚泰蓄意縱火。
帝燁震怒,將姚氏合族問罪。姜洄立下大功,帝燁重賞有加,但她乃高襄王獨女,又是女子之身,因此並沒有另外給她封官,但鶴符卻沒有收回,她仍然可以手持鶴符自由行走於鑒妖司,全權負責清算姚氏之事。
鑒妖司也自上而下地換了一撥人,姚泰的親信都被下獄了,唯有鑒妖司少卿嬴祿僥倖逃過一劫,每每看到姜洄都恨不得跪下來問安。
姜洄幾乎審問過所有姚氏主要的掌權之人,甚至動用了一些可以蠱惑心神的巫術,卻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姜洄滿腹疑慮,正一籌莫展之際,嬴祿突然上報,說是姚成玦想見她一面,關於登陽山,他另有重要之事相告。
姜洄疑惑挑眉,但當即便應下。
站在審訊室里的男人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尊貴雍容,但自幼的教養讓他即便身陷囹圄,也挺直脊背,顯得從容。
姚成玦雖是姚泰的嫡長子,年紀卻不大,姚泰的身體不好,老來得子,而姚成玦大概也是隨了其父,自幼體弱多病,姚泰便對姚成玦極其疼愛寵溺,但凡他所求,幾乎沒有不允。
姚成玦相貌似母,甚是俊秀,只是身形瘦削,常帶病容,入獄之後舊疾復發,日日咳嗽,雙眼泛起血絲,蒼白的臉上又多了幾分病態的潮紅。
姚成玦見了姜洄,略略躬身,行了一禮,狼狽卻又不失矜貴。
姜洄沒有客套寒暄,開門見山就問道:「姚公子,有話就直說吧,登陽山襲擊我的妖族,是你們姚氏勾結的嗎?」
姚成玦咳了數聲,抬起眼帘看向姜洄,目光中帶著幾分審視。他聲音沙啞,淡淡笑道:「郡主心裡已經肯定是姚氏所為,卻找不到證據。」
姜洄皺了下眉:「你要見我,是要坦白嗎?」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先問郡主一個問題。」姚成玦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但還是啞聲問了出來,「阿鳶在你手中嗎?」
姜洄眼神一動,還沒回答,姚成玦已經得到答案了。
他苦笑道:「看來確實如此了……她還是出賣了我……」
姜洄疑惑地打量姚成玦:「你費盡心機想見我,就是想知道鳶姬有沒有出賣你?」
「若非阿鳶出賣,你一個剛回玉京不久的小郡主,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出這麼多姚氏的罪證。」姚成玦一臉心灰意冷,「或許我應該聽父親的話……是我的一時心軟,禍及全族。」
「鳶姬確實是告訴我,姚泰為宗伯遮掩,以鑒妖司的渠道入了福蝶宮燈之事。其實,這件事並不足以將姚氏定罪,甚至宗伯可能要承擔更多的罪責,是他看管祭品不利在先,欺瞞陛下在後,不察不報,欺上瞞下。以姚泰的能力,隨時可以倒打一耙,洗脫自身的罪責。」姜洄沉聲徐徐道來,在姚成玦錯愕的目光中說道,「其餘之事,鳶姬並沒有說過一字。姚家的罪證,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可以搜尋得到,她沒有出賣你。」
姜洄不知道上一世鳶姬為何會將罪證告知祁桓,但最後她卻為此而殉情,當中的矛盾讓姜洄越想越是不解,她覺得其中別有隱情,卻無暇深究。
姚成玦聽了姜洄的話,久久回不過神來。
姜洄輕輕嘆道:「你既對鳶姬有情,她也非無義之人。」
姚成玦沉默良久,露出一絲苦笑,眼中既有悵然,也有歡喜。
他向姜洄鞠了個躬:「多謝郡主。」
姜洄面露不解:「為何謝我?」
「一謝郡主救她之恩,若無郡主,她或許已死於我父親的追捕之下。二謝郡主護她之恩,沒有刑訊逼問她。三謝郡主,將這些事告知我。」姚成玦釋然一笑,「如此,我也算死而瞑目了。」
姜洄聽了他的感謝,並沒有覺得歡喜,反而心中一沉。
她見過姚成玦的罪狀,此人雖體弱多病,但心智手段皆是不俗,姚泰所做的一切惡事,都有他的身影。這樣一個冷血無情,殘害他人性命的惡人,卻是一個痴情人,簡直可悲可笑。
「你對鳶姬的這份情意與良知,若能分一些在其他人身上,姚氏也走不到今天這個結局。」姜洄冷冷說道。
「呵……」姚成玦笑了笑,「郡主錯了,姚氏會有今天,不是因為做錯了,而是因為站錯了。鑒妖司權力太大,蔡雍早已想收回,只是苦無良機,而姚氏勢力逐漸壯大。便如你方才所說,宮燈一事,即便掀開了講,我姚氏也自有脫罪之法。甚至通妖賣國,又真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嗎?不過就是個除掉姚氏的藉口罷了。蔡雍振臂一呼,七姓群起響應,他們都想在姚氏倒下的屍體上分下一塊血肉。而高襄王府,呵呵……淪為他人手中的利刃而不自知。」
姚成玦看著她,神情中露出了一絲輕蔑與憐憫。
「京中之事,與你們南荒戰場可不一樣,你眼裡只看到了是非善惡,卻不知道這世上最無足輕重的,就是是非善惡。郡主一定以為,自己抓住了姚氏的罪證,伸張正義,懲惡除奸了吧。但這玉京八姓,又有誰是乾乾淨淨經得起細查的?誰手上又沒有千百條人命?若有罪之人便要伏法,玉京早該血流成河。」
「旁人吃人,所以你們亦吃人,世道錯了,你們將錯就錯,這就是你們的道理嗎?」姜洄攥緊了雙拳,絲毫沒有被姚成玦的話動搖,「這世上何為輕,何為重,你說了不算,公卿大夫們說了也不算,天上自有天道,而天下自有公道!若玉京早該血流成河,那便讓它血流成河!」
姚成玦震驚錯愕地看著姜洄的眼睛,那雙眼睛清亮而堅定,於漆黑中生出了日月,少女的聲音清脆悅耳,卻擲地有聲,隱隱有雷霆之音。
不屈從於腐朽的制度,不成為吃人者的幫凶,她雖無神竅,卻已有道心。
姚成玦不由心想,坐井觀天的,究竟是這個來自南荒蠻夷之地的少女,還是生於玉京,長於污泥之中的自己。
「呵呵……哈哈哈……」姚成玦失態地大笑起來,蒼白臉上滲出病態的嫣紅,「好,好,好……」他睜大了眼睛看著姜洄,「那我便在地下看著,玉京流血漂櫓之日。若有那天,你也算為我姚氏一族報了仇了……」
「真是無藥可救。」姜洄嘆了一聲,「你走吧。」
姚成玦卻沒有動,他含著笑看姜洄:「郡主的問題,我還沒有回答呢。」
姜洄這才想起來,他是為了登陽山妖襲的事而來。姜洄以為那只是個藉口,卻沒想到姚成玦還真的要坦白。
她定神看向姚成玦:「是你勾結妖族?」
姚成玦沒有回答,他噙著笑道:「其實,我一開始是打算認下的。」
姜洄皺起眉頭。
姚成玦輕咳了幾聲,緩緩說道:「若我承認了勾結妖族襲擊你,那麼真正想殺你的人,就會逃出你的視線。無論他是誰,但留著這麼一個針對高襄王的釘子,來日總會為我報仇。」
姜洄一驚,警惕地盯著姚成玦。
「那你現在為何又改變主意了?」姜洄沉聲問道。
姚成玦細細端詳姜洄,她臉頰圓潤,臉上還帶著少女的稚嫩,眼神卻有著與年紀不符的堅定成熟,但若論心機城府,她仍是稍顯不足。她對人性的惡,了解得還不夠多。
「因為我忽然覺得,讓你活著,讓高襄王府去對付那些人,或許才是更好的復仇。」姚成玦快活地笑起來,俊秀的面容顯出幾分妖異,「而且……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護著阿鳶。」
說起那個名字,他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姜洄沉默半晌:「你竟對她如此情深,但她是你父親的姬妾……」
「呵。」姚成玦嗤笑一聲,「父親早已不能人道,他留著阿鳶,是因為阿鳶的歌聲能緩解他的頭疾。我對阿鳶的感情,父親不是不知道……我想娶她為妻,父親卻是不允,竟以此種方式斷我的念頭。」
姜洄訝然睜大了眼。
以她所知,武朝等級森嚴,貴賤有別,從未有公卿貴族與平民奴隸成婚,當年她的父親為迎娶身為平民的母親,甚至於與家族決裂。
她萬萬沒想到,姚成玦為了鳶姬,竟能做到這種地步。而姚泰對姚成玦百般疼愛縱容,也不允許他在婚姻之事上如此悖逆,在他看來,這不只是對家族顏面的損害,也會成為姚成玦一生的污點。
姚成玦望向姜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哀求之色。
「阿鳶對姚氏的罪孽雖知情,卻非自願參與其中,一切種種,皆是我所為,她實屬無辜,請郡主放過她,讓她離開玉京……忘了這裡的一切吧。」
姜洄看著這個病弱的貴公子,身陷囹圄,死到臨頭,他尚且維持著身為貴族的尊嚴與體面,但為了那個女子的安危,他竟是彎下了腰。
姜洄心不在焉地走出鑒妖司,抬眼便看到等在門前的祁桓。
他坐在馬車前室,修長的腿微微屈起,右手握著馬鞭搭在膝上,落日的餘暉懶洋洋地灑在他英挺的眉眼之間,在看到她的瞬間,本該黯淡的餘暉又驟然亮了起來。
他在這裡等了好一會兒,俊美出挑的容貌氣質讓過往之人無不側目,而作為耳目靈通的鑒妖司,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個男子是高襄王郡主的心尖寵。貴族有男寵並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個男寵未免太招搖過市。
難怪被蘇小將軍說恃寵而驕。
「你怎麼來了?」姜洄自然而然地將手搭在他掌心,被他輕輕托著進了車廂。
車門未關,祁桓便坐在車前與她說話。
「我剛把鳶姬送走,看時辰差不多,便來鑒妖司接你回去。」祁桓薄唇噙著笑,聲音低沉卻溫柔。
姜洄看著他清俊的側臉,不禁有些失神。
怎麼就成了這樣的關係……
那日她一時衝動,回吻了祁桓,沉淪於他溫柔的引誘,不知如何便被他帶入房中,按倒在床褥之上。
好在她及時恢復了清醒,將他推開,倉皇逃走。但是那之後,有些謠言就不能算是謠言了。
——有人信誓旦旦說看到高襄王郡主在屋頂上強吻她的男寵。
——後來還進了屋了。
姜洄百口莫辯,也就不辯了。
她確實沒那麼清白。
那一個回吻似乎給了祁桓順著往上爬的階梯,他自然而然地便走到姜洄身旁,若有人時,他也堂而皇之,若無人時,他甚至得寸進尺。
姜洄的底線便一點點地被磨得模糊了,默許他侵入自己的領地之內。他們兩人之間已經形成了默契,很多時候無須開口,便能心意相通,而姜洄也能放心把很多事交給他去辦。
比如這一次,她便讓祁桓去安排鳶姬的歸宿。
在姚成玦開口之前,她便已經還給了鳶姬自由。祁桓暗中送她離開玉京,讓她回到自己的故鄉。
鳶姬似乎不敢相信,看著玉京的陰影逐漸遠去,她仍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鳶姬已經安頓好了,她讓我代她拜謝郡主仁慈。」祁桓偏過頭看姜洄,「你今日審問姚成玦,可有收穫?」
姜洄淡淡一笑:「收穫?爛人真心吧,他是說了一些實話,不過幫助並不大。我只知道,登陽山勾結妖族襲擊我的,不是姚氏,另有其人。但卻猜不出會是誰。」
如今與高襄王府有仇的,明面上除了姚氏,便是修彧,而暗地裡的仇人,則是蘇淮瑛。
蘇淮瑛對高襄王府從來不懷好意,但此次出行,由蘇淮瑛親自護送,他再衝動魯莽,也不會挑這種時候下手。
姜洄輕輕嘆了口氣:「還是毫無頭緒。」
她以為自己占儘先機,但身入局中,形勢便不同了,這仍然是一潭渾水。
「你以後出入小心些,那人在暗你在明,不要讓他們有機可乘。」祁桓說著,忽地收起腿,微一躬身進了車廂,抬手就把門關上。
姜洄驚訝地看著他:「你進來做什麼?馬車……」
「老馬識途,它自己知道怎麼走。」祁桓打斷了她的話。
「不是,我是要去蘇府。」姜洄猛地想起來,「蘇淮瑛讓人遞了帖子來,說妙儀甦醒了。」
祁桓挑了下眉,不悅道:「蘇小姐自己的事,為何他要給你遞帖子?」
「呃?」姜洄沒想到這點,「這不重要,我要去看看妙儀。」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去。」祁桓一手按著門板,另一隻手撐在姜洄耳邊,低下頭去迫近她的臉龐,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睫羽。
「你大膽,什麼時候輪到你做我的主了!」姜洄紅著臉虛著聲低斥道。
「嗯,是我錯了。」祁桓低笑了一聲,態度不恭地認了錯,還沒等姜洄發火,他便低頭吻住她的唇。
「嗚嗚……」姜洄皺起眉,呼吸不穩地推拒了兩下,沒有成功,便也放棄了。
祁桓不喜歡從她口中聽到其他男人的名字,他也是剛剛才意識到這點,於是他堵住她的口,吮吻著她柔軟的唇瓣,在她口中燙下自己的氣息。
姜洄不明白怎麼回事,為什麼同樣是這樣親密的痴纏,她會渾身酥麻發軟,而祁桓卻更加興奮有力。
眼前陡然變幻的畫面讓姜洄猛地一驚,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推開了祁桓,氣喘吁吁地別過臉,抿著微微發麻的紅唇。
她緊緊閉上眼,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血色從臉上褪去,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祁桓詫異地看著她,上前去查探她的臉色,柔聲問道:「怎麼了?」
姜洄沒有睜眼,她怕被小姜洄看到不該看的畫面,而這時候她也忽然清醒過來了,自己正用著小姜洄的身體與旁人親熱。
——她還是要回到三年後的世界,那換回來之後,小姜洄怎麼辦?
——她和眼前這個祁桓算是什麼樣的關係……
姜洄心頭一緊,千絲萬縷讓她難以理清。她不敢抬頭看祁桓,只有看著門縫中的幽光,啞聲道:「沒什麼……只是頭有些暈。」
祁桓怎麼會聽不出來這是一句敷衍的假話,但既然姜洄不願意說,他也不會強迫。
他扶著姜洄坐在自己懷中,背靠著他的胸膛,用自己的氣息包裹著她,雙手按上她的太陽穴,輕而有力地按揉著。
姜洄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
身後傳來祁桓的低笑聲:「怎麼樣,我這個『男寵』,可還算稱職?」
姜洄輕咳了一聲:「不要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的可不是我,現在半個玉京都在說,郡主難道還能堵住悠悠之口嗎?」祁桓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驕傲口吻。
姜洄哭笑不得:「你……被人說是男寵,你難道不生氣嗎?」
祁桓笑了一聲道:「是有些生氣,畢竟名不副實,若坐實了,我便也甘之如飴。」
姜洄心尖顫了一下,卻無法回應。
她知道自己開始貪戀環繞著自己的氣息與溫暖,但是……這並不屬於她。
姜洄閉上眼,暗自嘆了口氣。
祁桓的試探又落了空,但他並不氣餒,他低下頭,輕輕在姜洄的發頂落下一個吻。
初見面的第一眼,他也想不到,自己會這樣不可自拔地喜歡上她。
馬車徐徐在王府門前停了下來。
祁桓扶著姜洄坐起,幫她整理好衣冠,指腹掠過她微微紅腫的唇瓣。
「小郡主,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祁桓彎了彎唇角,眉眼俱是笑意,「王爺回來了。」
姜洄眼睛一亮,笑容剛剛揚起便僵在臉上,她猛地捂住紅腫的嘴唇,又驚又怒地瞪著祁桓:「你是故意的!」
他故意在她唇上留下痕跡與氣息,就是想告訴高襄王——那些謠言,都是真的。
姜洄狠狠掐了祁桓一把,心情複雜地進了府,她只盼夜色遮掩,讓阿父忽略她唇上的痕跡和身上的氣息。
門口的侍衛看到與姜洄同進同出的祁桓,臉上都沒有半點驚訝,甚至覺得情理之中——畢竟是貼身男寵。
姜洄還未走進後院,遠遠便聽到熟悉的爽朗笑聲。
「那還用說,我家洄洄智勇雙全,像阿穎也像我。」
高襄王的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得意。
姜洄加快了腳步,含著笑道:「阿父,你喝醉啦!」
這喜悅多少摻雜了點慶幸——喝醉了,應該就注意不到旁的了。
後院除了高襄王,還有秦傕也在,桌上酒菜已經見了底,一旁散落著不少酒罈子,顯然兩個人已經酣暢淋漓地喝過幾輪了。
見姜洄回來,秦傕笑著招手道:「小郡主,幾日不見,真是成熟長進了許多。」
「秦伯伯。」姜洄哽咽著喚了一聲。對秦傕來說,兩人分別不過一月,但她卻是已經一年多未見到對方了。
記憶中最後的畫面,是他一夜蒼白的鬢髮,還有悲痛黯淡的雙眼。記憶與現實重疊,讓姜洄覺得眼眶發熱,聲音也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哀傷。
秦傕陪著高襄王喝了許久,也有了五六分的醉意,夜色朦朧了姜洄的悲傷,他一時未察覺出姜洄的異常,關切地說道:「聽說你在登陽山被妖族襲擊了,好在沒有遇到危險。王爺聽說了這件事,心裡實在放不下,一定要幾個老夥計出入都跟著你,隨行保護。」
高襄王冷哼了一聲:「蘇家那個小伙子,說是二品異士,居然連兩個小姑娘都護不住,是我大意了,自己的女兒還是得自己保護。」
姜洄忍俊不禁,笑著道:「阿父,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別為了我耽誤了公事。你們搜尋修彧這麼久,可有消息了?」
提到這,秦傕便嘆了口氣:「一根老虎毛都沒見著,也不知道那妖怪鑽哪個洞裡去了,這麼能躲。」
姜洄倒沒有意外,因為前世也沒有人找到修彧,整整三年都沒有修彧的蹤影,一直都有傳言說他暗中潛逃回了南荒。但是南荒也沒有見過修彧出沒,因此還有另一種說法,說修彧在夜宴台上被高襄王打成重傷,死在了某個荒郊野地,或者沉屍於北海了。
在姜洄看來,下落不明的修彧,暫時構不成什麼威脅。
最大的威脅,反而是在玉京之內,人族之中。
姜洄寬慰道:「找不到也未必是壞消息,至少說明他身受重傷,短時間內不敢再有所行動了。」
「登陽山襲擊你的那些妖族死的死逃的逃,也沒能問出是受誰指使。」高襄王面露憂色,「那些妖族明著是衝著你去,實際上還是為了對付我。洄洄,我帶你回京,本是想讓你過上安穩日子,不用跟著我們糙老爺們南征北戰,沒想到反倒讓你陷入更多的危險之中。」
高襄王也不禁開始懷疑,把自己最寶貝的女兒託付給其他人,真的是個明智的決定嗎?
姜洄依偎在高襄王身側,就像孩提時一樣仰望著他,含著笑說道:「阿父,我無法永遠活在你的庇蔭之下,你也不必將我託付給他人,我是高襄王的女兒,不是只能攀附他人而活的菟絲花,我能保護好自己,也想保護阿父。」
高襄王訝然地低頭去看自己的小女兒,恍惚間從那雙清澈溫暖的眼睛裡看到了亡妻的身影。
那個美麗聰慧的女子,在嬌小柔弱的身軀里藏著最堅韌勇敢的靈魂,她像洄水一樣脈脈溫柔,卻有著包容乾坤的胸懷,讓他不由自主生出依戀。
高襄王每每想起亡妻,心中便會湧起思念與悲傷,他大笑著遮掩自己的傷懷,欣慰地輕撫姜洄的發頂。
「洄洄說得對,是阿父小瞧你了,我姜晟的女兒,是要成為庇佑一方的王者,而不是被人庇佑的弱者。」
豪邁的笑聲中卻透著一絲悵然與感慨——女兒真的長大了。
大概是從姜洄喝醉大哭那一夜開始,他便感覺到女兒成熟了,沒那麼愛笑了,眼睛裡總是裝著心事的樣子。
他也為此輾轉反側了幾夜,還派出探子四處打探,看是誰讓姜洄受了委屈。也不知道是那群探子吃飯不幹事,還是姜洄藏得深,他愣是沒打聽出什麼來。後來公務繁忙,又見姜洄情緒穩定了下來,他便也沒有多想了。
但這回來的一路上,他腦子卻是沒閒著,從進玉京後姜洄乾的這幾件事,件件都可算是驚天動地,實在不像他了解的女兒會幹出來的事。
得意歸得意,炫耀歸炫耀,他心裡總還是有些擔憂和不安,但此刻看著姜洄的眼睛,他忽然釋然了。
——是啊,他和阿穎的女兒,本來就該如此。是他自己關心則亂,總是把她當成三歲的孩子一樣放在心尖上。
——他不能永遠為她遮風擋雨,也不必替她尋找其他的保護傘。
——她會自己獨當一面的。
秦傕低頭飲酒,掩飾眼中的淚意,顫抖的手卻出賣了他激盪的心緒。
他們烈風營的小姑娘長大了啊。
秦傕咽下烈酒,抬頭笑道:「王爺,我看小郡主以後一定不輸你。」
高襄王得意道:「那是自然!」
「這次小郡主立下大功,喜事一件,你也該把你那些珍藏多年的美酒拿出來慶祝一下了吧,這些酒淡得沒味,怎麼都喝不醉。」秦傕說道。
高襄王頓時臉色一變:「那不行,那是要給洄洄的嫁妝!」
「嘖,真是摳門。」秦傕嫌棄地說,「小郡主,這點你可不能學你阿父。」
姜洄坐在一旁,支著腮笑吟吟地看著兩個大老爺們為幾壇酒鬥法,嬉笑打罵。
這樣的場景,真是讓人懷念……
秦傕討不到想喝的美酒,揮揮袖出了王府。剛到門口,便有一個圓臉的小姑娘小跑著追上來。
「秦校尉!秦校尉!」夙游抱著酒罈,氣喘吁吁道,「郡主說,這壇酒讓您帶回去。」
秦傕訝然,看著那壇被高襄王珍藏多年的陳年佳釀,許久,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接過酒罈,仰天大笑出門而去。
高襄王怎麼會不知道姜洄的小動作,指著她鼻子無可奈何地笑著道:「你啊你,跟他一個鼻子出氣,欺負你阿父。」
姜洄笑眯眯道:「阿父明明就是想給秦伯伯,又愛吊著他。」
「那個老饞蟲,我不是怕他喝酒誤事嘛。」高襄王被姜洄說穿了心思,訕笑了一下,「嘿嘿,不過我就是喜歡看他抓耳撓腮千方百計跟我討酒喝的樣子。」
「所以好人就讓我做了,阿父就當個惡人。」姜洄狡黠一笑。
高襄王看著姜洄,眼中的醉意漸漸淡去,笑意卻深沉了幾分。
「洄洄,你有心事,就和阿父說吧。」高襄王拍拍姜洄的肩膀,輕輕嘆息了一聲,「不要自己藏在心裡。」
姜洄一怔。
是了,知女莫若父,她的變化這麼大,瞞得過玉京其他人,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了解她,但又怎麼能瞞得過將她帶大的父親。
姜洄垂著眼,看著地上搖晃的樹影,良久才道:「阿父,有人問我,若是大廈將傾,是會選擇扶著危牆,還是會選擇另起高樓。」
高襄王瞳孔一縮,震愕地看向姜洄,霎時間酒意盡消。
他怎麼也沒想到,困擾著姜洄的,竟是這個問題。他看似莽直,但心思亦是細膩,不會聽不出姜洄的話外之音。
他沉默了許久才回道:「大廈若傾,生靈塗炭,能扶一日,便是一日吧。」
「難道大廈強撐不傾,生靈便得安寧自在了嗎?」姜洄又問。
高襄王緊緊皺起眉頭,難以回答,不是因為不知道答案,而是因為答案難以啟齒。
「苛政食人,猛於妖虎。」姜洄淡淡說道。
「姜洄!」高襄王厲聲喝止了她。
「阿父,其實你都明白。」姜洄悲哀地看著他,「所以你逃避了這麼多年,如今,你卻把我送回來了,讓我親眼看到了這一切,我卻不能視而不見。」
高襄王驚駭地看著姜洄,他震驚於姜洄的轉變如此之快,他不知道她「親眼所見」的,遠不止眼前的疾苦。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阿父死了。」姜洄苦澀地說起那個「故事」,「兇手有很多人,玉京八姓,都在其中。阿父堅守道心,至死未曾傷過人族,卻死在了人族的背刺圍攻之下。」
高襄王屏住了呼吸,他緊皺眉頭盯著姜洄,從姜洄沉重而悲傷的語氣中感受到,那仿佛不只是一個夢。
「我醒來後,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阿父,」姜洄深深地看著他,「是守住你的道心重要,還是救眾生於水火更加重要?」
高襄王身軀巨震,同樣困擾了他多年的問題,在另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重擊之下,轟然崩毀。
他眼中失去了神采,卻又有碎片正在不斷地凝聚重塑。
「不傷害,就能拯救了嗎?」姜洄緩緩說道,「可是天之道,從來都是破而後立的。」
姜洄與父親結束了長談,回到院中已是月上中天。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此時熱鬧得有些過分。
白貓正追著小妖狐齜牙咧嘴,小妖狐慌亂逃竄,碰倒了各種瓶瓶罐罐,一時間各種丁零噹啷的響聲伴隨喵喵嗷嗷聲響起,吵得姜洄額角輕輕一抽。
看到姜洄出現,小妖狐頓時眼睛一亮,撲進了姜洄懷裡。
「娘親!」
姜洄雙手接住了它,嘆了口氣道:「跑這麼快,小心扯到傷口了。」
「傷已經好啦!」葉子耳尖動了動,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姜洄。
「喵嗚喵嗚!」團團奮力一跳,也擠進姜洄懷裡,伸出爪子要撓葉子。
它的領地意識很強,從一開始就對這個入侵者深惡痛絕。不過當時葉子還奄奄一息,跟死了差不多,它也沒心思搭理它,只是看到姜洄抱它的時候,它會吃醋憤怒,在一旁喵喵直叫。
但這兩天葉子身體大好了,開始會說話會撒嬌,一口一個娘親跟姜洄親親熱熱的,它看得眼睛都紅了,總是要找機會欺負葉子。
葉子能口吐人言,妖族的身份難以遮掩,因此姜洄便勒令旁人不能進屋,也囑咐葉子不得外出,更不能在人前說話。
這便給了團團下黑手的大好機會,趁著屋中無人作威作福,霸凌傷患。
不過葉子好歹只是小狐妖,年紀和體型都比團團大了不少,怎麼可能被它欺負了去。它倒是對團團十分退讓,這讓姜洄更加心疼,也讓團團更加惱怒。
它要是會說話,一定說得很難聽。
姜洄一手抱著葉子,另一隻手把團團拎了起來,正色低斥道:「別欺負葉子!」
團團委屈地喵嗚了一聲,掙脫了姜洄的手,跑到角落去抑鬱了。
此刻姜洄感覺自己就像心力交瘁的母親,回家看到兩個鬧騰的孩子,彼此爭風吃醋大打出手,讓她很難一碗水端平……
葉子從姜洄懷裡探出頭,仰頭看著姜洄說道:「娘親,你不要嘆氣。」
姜洄笑了笑,糾正道:「我不是你娘親……」
葉子甦醒過來,便已身在王府,姜洄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她從姜洄身上聞不到娘親的氣息,也終於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卻還是一時改不了口。
「那我要叫娘親什麼?」它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不解地問道。
「叫我的名字就好。」姜洄溫聲說道,「我叫姜洄。」
「姜洄……」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爹爹叫什麼?」
姜洄眼波一動,垂下眸去,片刻才道:「他叫祁桓。」
「祁桓。」葉子的聲音軟軟的,聽起來像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它看了一眼鬱鬱寡歡的團團,問道,「姜洄,團團為什麼還不會說話?」
「因為它只是普通的小貓,不是妖。」姜洄解釋道。
葉子耳朵動了動,又將目光投向那團柔軟蓬鬆的背影,眼中露出一絲疑惑。
「它不是妖嗎?」
那它怎麼有時候會從團團身上感受到妖氣?
不對,也不像妖氣,它也說不出是什麼,但就是會讓它害怕,腿腳發軟,整個身體都提不起力氣來反抗。
葉子還太小,若是父母還在,便會教她何為血脈壓制。團團如今雖然仍是只貓,但亦是虎,更是蘊含著神脈力量的虎王。與人族不同,獸族的血脈尊卑與生俱來,虎王一怒,百獸臣服。
就算是喵喵叫,也還有一絲威壓外溢。狐妖生來敏銳,雖不明原因,卻也會感到戰慄恐懼。
但葉子此刻也只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想著自己連父母都能認錯,可能也是錯認了團團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