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會是在一夕之間成長,然後頓悟,對於這個宇宙和你來說,時間是不存在的,時間無法改變什麼,改變你的是經歷,而教會你成長的是失去。
每一次結果都是從花凋開始。
這就是天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當姜洄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她已經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東西。
那一年,她從祁桓手中接過的,不只是他的一顆心,還有整個天下。
日出的時候,她從夢中睜開了眼,晨曦漫上了濕潤的眼睫,溫暖了她的眼睛,卻溫暖不了懷中冰冷的身體。
她選擇留在這個世界,獨自去面對每一個沒有他的日出。
她恍惚間懂得了失去一切的感受,也許當年經歷了喪父之痛的姜洄,也和她一樣的絕望,但卻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自己也許正在變得完整,變成祁桓喜歡的模樣。
玉京崩毀之後,北域的靈氣也隨之枯竭。姜洄手握重兵,重整山河,遷都於中州,改國號周。
次年,二十歲的姜洄稱帝,萬千臣民叩首拜服。
但是自那以後,她便很少笑了。
在世人眼中,她是英勇智慧、殺伐決斷的帝洄,她勵精圖治,夙興夜寐,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混亂的八荒重歸於穩定。
有燭九陰的援手,人族與妖族長達千年不死不休的混戰終於消停。而對於修彧來說,他和姜洄之間互有殺父之仇,於情,無法互相原諒,但於理,為了各自的子民,他們都選擇了放下。
修彧的心情更加複雜,因為他還有兩個人質在天都。第一個自然是蘇妙儀,她不願意離開姜洄,她不希望姜洄總是孤獨地一個人等待日出,至少在她最孤單的時候,她能陪在她身邊。而且蘇淮瑛已死,她便是蘇家唯一的孩子了……
蘇妙儀心中渴望著自由,但對她來說,卻永遠有比自由更重要的東西。蘇家傾盡心血栽培出來的貴女,也不只是一朵柔弱無依的嬌花,她亦可以成為支撐家族的脊樑。
因此修彧只有眼巴巴地望著她入朝為官,成為姜洄最貼心的左膀右臂。她常常陪著姜洄商議政事,有時候通宵達旦,抵足而眠,有時候夜深出宮,在馬車上睡了過去。
那隻白貓便守在宮門外,等馬車出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落到車頂上,聽到她平緩的呼吸,才輕輕打開車窗,靈巧地竄了進去,挨著她溫暖的身子趴下,用灰藍色的漂亮眼睛望著她。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睜開了眼看他。
修彧嚇了一跳,下意識便要奪窗而出,卻被蘇妙儀按住了身子。
「你逃什麼?」她低著頭凝視他。
修彧掙扎了一下,便很快放棄了,他維持著貓的樣子,心想這樣大概會讓她心軟一些。
「我……怕你見了我不高興。」他悶聲說。
他是後來才知道,自己當年的欺騙對蘇妙儀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害。對妖獸來說,欲總是重過情。那時候他心裡想的,只是喜歡她,所以要占有她,卻從來沒有真正為她考慮過,她在乎的是什麼。
所以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修彧的情竅開得太晚,真正懂得了情愛,才會患得患失,怕她生氣、難過。
蘇妙儀沉默了片刻,手上力道放輕了一些,她抬起一隻手,撥弄車窗上的鐵環,車窗便鎖上了。
她沒想放他走。
「我知道你在附近。」蘇妙儀輕聲說,「這窗本是可以鎖上的……我是為你留的。」
修彧柔軟的身子頓時僵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蘇妙儀。
她穿著緋色的官袍,脫去了少女的稚氣,也少了平時朝堂之上的威儀,清麗的眉眼含著溫軟的笑意看他。
修彧的心一下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南荒妖王,就這麼無所事事嗎,夜夜在天都巡邏。」纖細的指尖在他濃密柔軟的毛髮間穿梭著,讓他呼吸粗重了起來,身體也微微發顫。
情緒的起伏讓他克制不住妖力的波動,下一刻貓身化為人形,高大的身軀讓本就狹窄的車廂更顯逼仄,把蘇妙儀壓在了角落。
「我……我想見你。」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眼眸浸著水色,翻湧著情潮,「妙妙……」
蘇妙儀微仰著頭與他對視,眼眸清澈明亮,不再是當年看著他便臉紅羞澀的少女。
第一次見到修彧,是在蘇家後院。那時候他還是貓身,受了重傷想要偷藥,被侍衛發現了便要打殺,是她攔下了,將小貓放在了身邊養著,悉心為他治病養傷,看著他的毛髮與眼睛逐漸變得柔亮。
他並不喜歡她的親近,她也不惱,貓貓冷傲是很正常的,而她很有耐心。
蘇妙儀不知道修彧是何時對她起了別樣的心思,或許是因為日日懷中廝磨,或許是因為夜夜同床共枕,在他對她做些什麼之前,她倒是先把對方上上下下都摸遍了。
第一次見到化為人形的修彧,是她與一名貴族男子相看回來。那一日父母安排她與旁人相看,她怕不自在,便把妙二也帶上了。如今她已忘了那男子的姓名模樣,大概是因為對方太過熱情地獻殷勤,反惹惱了她懷中的小貓,被抓撓出幾道深深的血印。
蘇妙儀再三賠禮道歉,送上了藥膏,卻始終態度堅決地護著「不懂事的小貓」。
那天夜裡,她才知道,他不是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了。
他化成了人形,告訴她,他是受了傷的貓妖,為報答她的救命之恩留在她身邊。又說了那男子一身腥臭之味,如何如何的劣跡斑斑,讓她不要嫁給他……
蘇妙儀話也沒聽清楚,仰著頭看修彧,腦中卻嗡嗡響著,一幕幕儘是自己在他面前沐浴更衣的畫面。
臉便紅透了,烏亮的眸子也帶了水光。
修彧的話音也戛然而止,低著頭看她動人的模樣,癢意自心頭而生,把心口壓得沉了幾分。
他順從自己的欲望與本能,侵占她的一切,將她視為私有。
那時候他不明白,情與欲有何區別,只知道自己想要蘇妙儀,想得心尖發顫抽疼,空了的那塊,只有她能填滿。
為了得到她,他與蘇淮瑛合謀,殺了高襄王,而他唯一的條件,就是必須讓他帶走蘇妙儀,帶她回南荒妖澤。
他也沒有問過,蘇妙儀願不願意,他以為她會欣然答應,即便反對,他也不允許她反對。
高襄王死後,蘇淮瑛背信棄義殺他,說他不在乎妙儀,只在乎他自己。
那時候修彧不明白,而現在他明白了……
他是在乎蘇妙儀的,他不願意見她難過,更害怕見她傷害自己,她若不想見他,他便偷偷在一旁守著……
她若想見他……
修彧心尖一顫,吞咽著莫名生起的津液,頸間的凸起滾動著,讓嗓音變得低沉喑啞。
「妙妙,你不要生我的氣了……」他小心翼翼地湊近她,語氣中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
蘇妙儀低低嘆了口氣,抬手撫上他俊美的臉龐。
「修彧,我不是你養的小貓。」她認真地說。
修彧用自己的臉龐去蹭她柔軟的掌心:「嗯……我才是。」
她養了他,而且養得很好。
蘇妙儀眼中浮起了輕淺的笑意:「你也不是……」
修彧一僵,苦澀問道:「你當真不要我了嗎……」
「你是南荒妖王,有更多重要的事等著你去做,你不要在我這裡浪費你的時間。」蘇妙儀淡淡笑著,溫聲說道。
「若我不是妖王,只是一隻普通的貓妖呢,就可以陪在你身邊了嗎?」修彧問道。
蘇妙儀微微一怔,隨即道:「但是沒有這種可能……」
「修明才是南荒妖王。」修彧說起他的弟弟,如今被留在天都的第二個人質,「他承襲了父母的妖力,有著最好的資質。我知道,姜洄從徐恕手中救了他,他已經恢復了神智,也在你的教導下學習著人族的文明,待他長大成人,他會成為比我更好的妖王。而一個與人族關係親近的南荒妖王,也更有利於維護人妖兩族的情誼——姜洄不就是這麼想的嗎?」
蘇妙儀失神良久,無奈一笑:「你都明白……」
「是,我明白,我也接受。」修彧如此說著,眼中卻沒有絲毫的失落——他早就知道,修明才是父母屬意的繼承人,他能給妖族更好的未來。
而他……
修彧眼眸微動,悄無聲息地收攏了雙臂,拉近了自己與蘇妙儀的距離,讓她一點點地染上自己的氣息。
「妙妙……若我無處可去,無人可依……你還會收留我嗎?」
蘇妙儀聽著他沉啞的聲音,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不再高傲冷漠,盈著水光映著她的面容,卑微地乞求她的垂憐。
女人不喜歡弱者,卻總會為強者的示弱而心軟。
蘇妙儀勾住他的脖頸,親吻他柔軟的唇角,感受他身上的熱意與堅實。
其實她的車窗一直開著,他在等她,她亦在等。
等這只不馴的虎王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情愛。
第二天,姜洄下了朝在花園見她,第一句話就說:「你身上滿是貓味。」
蘇妙儀知道瞞不過她的鼻子,卻也忍不住臉上一紅。
「陛下……」蘇妙儀的聲音還有些沙啞,她對外宣稱偶感風寒。
姜洄淡淡笑了笑。
蘇妙儀和修彧能解開心結在一起,她的心結便也少了一個。
她看著不遠處埋頭苦讀的兩個孩子,看起來都是十歲左右的模樣,男孩俊秀,女孩嬌俏。
男孩便是修成了人形的修明,而女孩是燭九陰送來的小狐妖,名叫葉子。燭九陰說她聰明伶俐,資質極好,有意栽培她為下一任的妖王,讓姜洄為她延請名師,悉心教導。
如今這兩人都在宮中進學,師父很多,但真正行了拜師禮的,只有蘇妙儀。
姜洄登基已有五年了,如今大抵可以算得上四海昇平,八荒安定。
只是西南之地亦出現了一片暗域,有魔族生於虛空海之中,偶爾於人間出現,為禍一方。
徐恕奉帝洄之命,前往查探,想弄清楚魔族究竟從何而來,如何消滅。
這股新生的勢力改變了八荒的局勢,反而促進了人妖二族的團結。
「妙儀,我能做的,已經都做了……你說如果祁桓還在的話,看到今日的人間,會不會滿意?」姜洄看著遠處皎潔的一樹梨花,失神地喃喃說道。
那便是商梨,又到了商梨花開的時候了。
那時候,祁桓便是在樹下這樣悵然地思念著……
姜洄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孤寂的身影,孑然站於落花時節的樹下。
蘇妙儀看著姜洄的側臉,不由心中一痛。
這些年,她總是用政務麻痹自己,讓自己無暇去想那個人,但是人心若沉進了海底,思念便是無處不在的海水,只要有一絲的縫隙,它便會瘋狂地湧入,擠壓,將其碾得粉碎。
每年都有人上書,勸帝洄早日成婚,開枝散葉。
她總說,我成婚過了,他是祁桓。
——可是他死了啊……
這句話,大家都不敢說。
帝洄寢宮中的靈位,王宮後山之巔的那座孤冢,寫著她夫君的姓名,落款不是帝洄,而是「小洄」。
她私心地想在他死後成為他真正的妻子。
姜洄眨了下眼,忍著想起那人後眼眶的酸澀,勉強對蘇妙儀擠出一個笑臉:「妙儀,我想去見他……」
蘇妙儀一驚,啞聲道:「你不要做傻事!」
姜洄搖了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回到過去,去見他……」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斑駁的紋路:「這些年,我已經努力去做好一切了……可是我還是沒辦法忘記他……我想點燃燭幽台,回到十六歲那一年,我與他初見的那一次。這一次……我一定會帶他離開……」
她不會讓他一個人孤獨地走過那三年,在黑暗中守望,生出心魔……
她要他愛上的那個人是小洄,是完整的小洄……
姜洄握住蘇妙儀的手,眼淚一滴滴地滑落:「妙儀……我用這天下和十六歲的自己交換,換一個人……我知道,是我自私了……她會一無所知地醒來,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能陪著她的只有你,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五年前,洞玄巫聖在玉京崩毀之後,選擇結束自己的一生。
洞玄巫聖的眼中沒有悲喜,她說:「我只是被神創造出來的一面鏡子,沒有自己的意識與情感,亦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只是從一個囚籠,輾轉於另一個囚籠。」
開明神宮,觀星台下,她從雲端跌落深淵,其實都是一樣。帝垚封印了她,她並未恨過,姜洄釋放了她,她也並不覺得歡喜。
只是看到燭幽與明真沾染了紅塵的氣息後,她的情緒才起了一絲的波瀾。
原來她只是存在,卻並未活過。
「這一次,我選擇解脫。」洞玄巫聖臉上終於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春風拂過了平湖,「我亦不知道,巫聖消散之後,神髓會去往何方,誰會得到這股力量,但這監察天下的力量,不該為人族所有,就讓它永遠埋藏於血液之中吧。」
洞玄巫聖最終將目光投向了姜洄,她眼中有化不開的濃霧。
洞玄巫聖輕柔地說:「你本不屬於這個世界,再次燃起燭幽台,於你而言,便像是點燃了兩根燈芯的燈台,燈油會加速耗竭。」
姜洄沉默了片刻,說:「多謝相告。」
「但我知道……你還是會提燈走進那片黑夜。」洞玄巫聖輕輕嘆道,「因為你改國號為『周』。」
——周而復始的周。
在定下這一個字的時候,她心裡便給自己定下了命運的軌跡。
「唯有真正無心無情的巫聖,才不會執迷於失去和過往。」
洞玄巫聖不因存在而歡喜,也不因消逝而悲傷,這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就像她未曾來過。
她斂起那雙明鏡般的眼眸,純白的身影緩緩消散於風中,化作無數星塵,飛向蒼穹。
沒有人知道洞玄的神髓會往何處而去,又在哪裡停下。
那將會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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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桓起於微末,當他還是奴隸之時,便有人瘋狂地愛著他,將他從泥淖之中救出,不顧世俗的阻攔與他結為夫妻。
那時,他甚至還沒有姓氏,是她給了他一切。
而最初,他並不覺得歡喜,更多的是疑慮。
那一夜在蘇府,她喝了點酒,但不多,看到他的時候,眼中驟然亮起了星辰,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奔他而來。
柔軟的雙臂攀著他的頸項,她埋首於他肩頭,濕意便滲透了衣衫,而懷中的身體在輕顫。
酒香與花香掠奪了他的呼吸,讓他無法思考。
蘇妙儀揮退了所有人,只說郡主喝醉了。
自然是喝醉了,才會這樣失態地在陌生人懷裡痛哭,甚至仰起頭去親吻他的唇角。
他就這樣不知所措地跪著,雙手僵硬地扶著她纖細的腰肢,任由她對他胡作非為。
——呵……
——見色起意的貴族小姐……
他心中這樣氣憤地想著,但是低頭看到她眼中的淚,莫名地便心軟了。
於是啞著聲開口:「郡主……」
她頓住了動作,微微睜開氤氳著醉意與水霧的眼眸,怔怔地望著他。
「叫我小洄。」她的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又軟又啞,卻分外認真,「我是小洄……」
沒有人能這樣親密地喊她的閨名,即便是蘇妙儀,也永遠恭恭敬敬地喚她一聲「郡主」。
但她卻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奴隸敞開了自己。
「小洄……」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冒犯,但卻還是低低喚了一聲。
她的眼淚卻更加滂沱,哭得不能自已,抱著他像溺水之人抱著唯一的浮木。
——她是醉了……
——還是想起了什麼……
她有不能宣之於口的思念,只能任愛意在淚水中洶湧,貪婪地汲取他懷中的溫度,聆聽熟悉的聲音對她的低喚。
很多年午夜夢回,她都會被這兩個字驚醒,然後摸著床上空蕩蕩的另一半,醒了一夜,直到天亮。
然而此刻的溫暖與低喃如此真實,不是夢……
她以淚吻他,而他沒有抗拒,只是呼吸一點點地粗沉了起來,用粗糲的指腹抹去她臉上的濕意,克制著回應她的吻。
她將他帶回了高襄王府,對著盛怒又憂心的父親,第一句話便是:「阿父,我要和他成親!」
震驚的絕對不只是高襄王一人。
「你你你……第一次見的男人,你連他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就說要和他成親!」高襄王恨恨地打量女兒身後的男人,一表人才,但是衣冠禽獸,他女兒的嘴唇和眼睛都腫了,一看就知道是誰幹的,「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姜洄用哭啞的嗓子說:「是我欺負他了。還有,我知道他,他的名字是桓,伊祁人,以後就姓祁。」
她回過頭,認真地對他說:「以後你就叫祁桓,你是我的丈夫,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我以後也不會欺負你的!」
他不知道那一刻觸動了自己的,是少女的熱烈,還是她的認真。又或者,見色起意的人,其實是他……
他是生於深淵的人,從未見過太陽,而那一日,驕陽卻偏愛地將所有的光和熱都給了他。
就像是一種補償。
多到讓他害怕,以為那只是一場虛幻迷離的夢。
可是那場夢卻延續了很久,所有的細節都太過真實。他看到了張燈結彩的王府,掛滿了紅綢的喜堂,還有明艷動人的新娘。
她將溫軟的小手嵌入他寬大的掌心,嚴絲合縫,密不可分,好像他們生來就該在一起。
而世俗的流言蜚語,鄙夷冷嘲,都與他們無關。
紅燭垂淚,映著她嬌艷無雙的面容,薄酒不會醉人,卻在她眼底沁出了一層繾綣的水霧。
他害怕這是一場夢,卻不知道更怕的是她。
在她的三次人生里,都錯過了與他成親的這一日,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擁有了與他完整的記憶。
她用濕軟的唇舌勾起他灼燙的呼吸,嬌嫩的肌膚被他撫過,戰慄著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又被他喘息著摁進懷裡,一點點地捻開揉碎,吞入腹中。
「祁桓……」她一遍遍用哭啞的破碎的聲音喚著他的名字。
「小洄……我在……」他低下頭愛憐地輕啄她眼角的淚,溫柔又堅定地融入她的生命。
在她盈著水光的眼眸里,他看到自己沉溺其中的面容。
——小洄,你看到的人,是我嗎?
那不知從何而起的情深,讓他患得患失。
他總覺得,在小洄心裡,活著另一個影子……
是在南荒時喜歡的人嗎?
他和那人……很像嗎……
但他不敢去問,甚至不敢打聽,只眷戀和貪婪此刻的溫存,生怕問了,這一切都會消失。
也許那只是他多慮多疑了……因為小洄愛他,懂他,亦全然地相信他。
他們有一樣的道心,願為天下謀。
高襄王的女兒,殺伐決斷,英勇果敢。不到半年時間,她集結了當世最強的幾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推翻了武朝的統治,消滅了帝燁的心魔,建立了周朝。
遷都中州之後,她握著祁桓的手,一同稱帝。
在玉京的最後一日,她讓他背著他上了豐沮玉門,兩個人並肩坐著,安靜地等待日出。
「祁桓……我們會有很好很好的以後……」
晨光中的她如此溫暖,她側過頭來,在日出時親吻他。
「天亮了……那是屬於我們的日出……」
有驕陽在她眼中散發著光芒,而那光芒卻始終照耀著他。
祁桓心想,他一定是遇到了真正的神明,她救了他,將他帶出了那片黑夜。
但神明卻在天亮後離去。
她的身體莫名地虛弱下去,延請天下名醫,也查不出頭緒。
他們只是說,她有油盡燈枯之相。
她才二十歲,怎會油盡燈枯!
天下人皆為他們英明的帝王祈福,願上天保佑帝洄千秋萬歲,平安無恙。
姜洄卻對此早有所料,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她本以為,即便跨越了兩個世界,加速耗竭神魂,她總也還有足夠的時間與他相守。
人生一世,大多六十之壽,折半也該有三十載的光陰。
三十年足矣……
二十年,也行……
但還不到十年……
她不免會想起洞玄巫聖的話——提燈夜行者,必迷失於黑暗。
但她不後悔,她只怕留他一人獨自在黑暗中入魔。
「祁桓,你若愛我,便答應我,好好活著……不要讓心魔在你心中種下種子。
「你幫我……看著這人間……是不是你希望的模樣……」
那一日的商梨花開得正好,卻被風吹落了一瓣,輕輕落在她微涼的頰邊,像一顆珍珠,又像一滴淚。
她懶懶地靠在他懷中,捻起那瓣皎潔如月的梨花,想要細細端詳,眼前的一切卻越來越模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晴空萬里,卻有雨滴落在了她的額面,溫熱而潮濕。
她想開口喚他,卻已無力發出聲音。
時辰到了,燈油燃盡,燈芯便會去找下一個宿主了吧,就和洞玄巫聖一樣……
她希望燭幽的秘密隨著她的離去而永遠深埋地底,就像過去的千年,也從未有人聽說過燭幽的故事。
沒有人能抵禦那種力量的誘惑,執迷於挽回逝去的一切。但有時候,沒有選擇,只能向前,才是一種幸運。
這一世,帝洄在她的二十三歲那年離開,帝桓失去了此生至愛。
那些看不見的神髓,在商梨花落的時候,隨著她的愛意,點點沒入他的身體之中。
徐恕回到天都參加那場盛大的葬禮,在帝桓的鬢角看到了一縷白髮。
他是人間最巔峰的戰士,擁有數百年的元壽,天下無人能傷他分毫。
但人心卻又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沒有人知道她為何會油盡燈枯。」帝桓的聲音沉重沙啞,「我日日以靈力為她續命,卻始終無濟於事。」
徐恕沉默良久,才說出自己的猜測:「也許是因為當年為滅心魔,傷了根基。」
當初在觀星台,她為了對付心魔,損失了大量的精血,昏睡三日方才醒來。
這些年來,徐恕四處奔走,除魔衛道,甚至想方設法潛入暗域,就想找出魔族的弱點。
「魔族不死不滅,唯有至陽至剛之物能將其焚滅,它們畏懼一切與太陽有關的力量,只能在黑夜出沒。但即便被日火焚盡,它們仍是會源源不斷地從人心之中生出,而暗域之中有一片虛空海,那裡翻騰著黑霧,與帝燁心魔如出一轍,日日夜夜都有魔族自虛空海中生出。」徐恕說,「想要除魔,只有三種方法。第一,尋找與陽火有關的力量。第二,立道清心,消除惡念。第三……」他頓了頓,「魔會相食,弱魔強食。」
大多數的魔,只是沒有神智的惡念,帝燁心魔則是吸收了太多的信仰之力而產生了異變,已近乎魔神。
「我寫下了一篇巫咒,能令人清心寡欲,消除執念。」徐恕獻上了一份手抄的真經,「取名《般若心經》。」
般若,為洞徹萬物的智慧,洞徹一切,便不易生心魔。
徐恕沒有直言,他看著帝桓痛失愛人後的眼神,總擔心他會生出心魔。
他是世間最強的人族,若是生出心魔,便是一場浩劫。
帝桓修長的五指撫過晦澀的字符,幽暗的眼眸沒有一絲光彩。
「我不會入魔的。」他看穿了徐恕的擔憂,沉聲說道。
他答應過小洄,不生心魔,為她而活。
他若是入了魔,怕是會忘了愛著她,念著她。
那篇《般若心經》便置於他的枕邊,他若心生痛楚幽恨,便會翻閱以獲得平靜。
但那並不能讓他獲得平靜……
他總是在默念真經時生出魔障,氣血翻湧,而斯人宛若近在眼前,思念與痛苦便千百倍地向他覆壓而來。
而他對此欲罷不能,因為在那樣真切的痛苦中,他好像真的看到她了……
她騎著雪雲駒,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笑容,陽光在她眸中璀璨。
她是落入人間的驕陽,是唯一的溫暖與熱烈。
無論多痛,他都想靠近她,擁抱她……
他一邊生出心魔,一邊用《般若心經》扼殺心魔,讓自己處於無間地獄。
直到有一天深夜,劇痛再次襲來,絞碎了心口,讓他剎那間失去了意識。
而當他醒來,看到的卻是十六歲的姜洄。
在蘇府的那一夜,他與她的初見。
他失態地仰起頭看她,她喝多了酒,雙眼迷離地看著他,卻又像沒有看到他。
他的心臟狂跳了起來,唯有握緊雙拳才能抑制顫抖。
——他回到了過去……
——雖然不知為何,但他很清楚,此刻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如果這是一場夢,那它也是真實的。
——她會奔他而來,帶著他離開,熱烈而堅定地愛他。
但是她沒有……
她喝醉了,帶著幾分嬌憨的淺笑,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移開了。
蘇妙儀和前世一樣,勸她收幾名奴隸服侍自己,可是她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的好意。
祁桓的心如墜冰窟,血液也凝結了,無數的冰錐鑽入骨縫,疼得他臉色蒼白。
這大概真的只是一場夢……
她的眼裡沒有他……
這不是深愛他的小洄……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她不愛祁桓了嗎?是因為喝醉了,所以沒看到他嗎?
可是方才,她的目光明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祁桓麻木地被命運推向了另一個方向,但那好像才是他的人生應有的軌跡,與小洄相愛的一世,才是一場不可思議的美夢。
只是他總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想走到她面前,讓她清醒地看到他。為此,他在姚府嶄露頭角,獲得了姚泰的信重,得到了上夜宴台的機會,以為能在那裡再見小洄。但小洄沒有出現……
他失落又擔憂地聽蘇妙儀說起,她染上了風寒,在家中養病。
祁桓忽然意識到,他與她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有著雲泥之別,若不是她願意自雲端為他俯身而來,他一介卑微的奴隸,如何才能去攀上天上驕陽?
他這一生,都很難走到她面前,讓她真正地看他一眼。
若是她見到了,那一切是不是會有不同……
只為了這一眼,他艱難地走上那條狹窄泥濘的暗道,周旋於多方勢力之間,經營著屬於他和小洄的勢力。
那一千多個孤獨的夜,他便靠著往事的點點滴滴熬到天明。
小洄不喜歡玉京貴族圈的交際,她只與蘇妙儀交好,相約著遊山玩水,而他借著鑒妖司的便利,竊取著與她有關的吉光片羽。
其實當上鑒妖司少卿後,他偶爾也會有機會與她在人群中擦肩。
他壓抑著激動與她行禮,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用動人的聲音輕笑著回了一句:「祁少卿多禮了。」
就像一陣拂面而過的春風,過了便是過了,只有他念念不忘。
不愛祁桓的小洄,也很快樂。
只有他一個人痛苦。
其實他早該習慣這種痛苦……只要小洄可以永遠快樂,他不在乎自己會如何。
她可以不愛祁桓的——他心臟絞痛著接受了這個現實。
她只是高襄王郡主,她不是小洄。
這一世,便換他來守護小洄,前世的相愛……都只是他一個人的夢,與小洄無關。
只是他窮盡心血,依然無法救回高襄王,他承受著她的怒火與恨意,心如刀絞,沒有怨言。
從那一日開始,小洄就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他知道,那只是她為求自保的偽裝。沒有了父親的小洄,在群虎環伺的玉京,如履薄冰,他只能利用自己的權勢,悄悄為她擋去一些的敵意。反正他手上沾染的血腥已經夠多了,身上背負的罵名也早已習慣了。
惡行罄竹難書的祁司卿,早已配不上他的驕陽,他可以獨自墜入深淵,只求她平安順遂。
那些曾經兩人一起走過的路,如今他一人走著。
兵權,他來奪。
仇人,他來殺。
心魔,他來除。
他會做好一切,奉給他的王。
卻沒有想到,她會在大殿之上,忽然張口請求賜婚。
幽暗的眼眸斂起了心中的震動,本已經枯朽的心又生出了一絲嫩芽。
——我心悅祁司卿已久,願結髮為夫妻……
耳中反覆迴蕩著這句話,竟讓他忘了呼吸與思考。
無數的議論在周遭響起,就像當年她與他成親之時,面對的流言蜚語。
這像是另一場夢……
他聽到自己沙啞的嗓音開口說道:「臣,求之不得。」
他求了一千多個日夜,竟在這一日有了迴響。
他的心為之顫動,直到景昭將一份報告呈到他面前。
「她買了曼陀羅……」景昭說,「應該是為了對付……」
祁桓的心冷了下來,垂著眸淡淡說道:「我知道了。」
那一絲剛生出的嫩芽,又被扼死在縫隙之中。
他不該有那樣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早該明白,如今的姜洄,已經不是他心中的小洄了。他可以接受她不愛他,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想保護她。
哪怕她只是想用這場親事來埋伏他,控制他,那他便以夫妻的名義保護她。
他剖開自己的心口,引攝魂蠱入體,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渡入她體內。
他對她的身體,她的習慣都了如指掌,因為他們曾經有過親密無間的七年。
而如今,卻隔著最遠的距離。
在他決定抽身離開的那一刻,她睜開了眼,親上他的唇角,用沙啞軟糯的聲音問他:「你喜歡我嗎?」
刻在骨子裡的深愛,若說喜歡,便顯得單薄。
或許是因為攝魂蠱的關係,她失去了記憶,記憶回到了三年前,在蘇府的那一夜。
她全然地相信自己的枕邊人:「我信你……雖然我不記得了許多事,可是既然選擇與你成婚,那過去的我,應該是相信你,愛著你……」
祁桓心口一抽,環住她的肩膀,垂下的眼眸藏起了心底的苦澀。
「是,我們一直相愛著,是你向陛下請旨,為我們賜婚。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有多歡喜。」
他說出了她永遠不會明白的真相,每一句都是真的,至少對他來說如此。
命運強行將兩人綁在了一起,她別無選擇地成了他的妻子,忘記了仇恨與疏離,憑著本能去索取他的氣息。
他幾乎按捺不住衝動,她和記憶中一樣的溫軟,輕易便挑起他所有的慾念。
但他還是克制了。
——若是她恢復了記憶,會痛不欲生的……
——她不是小洄……她那麼恨他……
——他不能再傷害她了。
他一步步地避讓,生怕自己再做錯什麼傷害了她,但她卻步步緊逼。
眼中的炙熱,身體的溫暖,讓他恍惚看見了小洄。
全然地愛他,信他。
他忍不住帶著她重回豐沮玉門,這個他們曾經一起看過日出的地方。
在神殿裡,她熱烈地親吻他,就如前世一般愛他……
他猶豫著克制著,直到那一句讓他的理智決堤。
「祁桓……我是小洄……」
是他的小洄回來了……
命運如一團亂麻,卻最終還是將她送回他身邊。
冰冷的神殿,抵死的纏綿,他終於確認他擁抱著的,是失而復得的愛人。
不是別人,是他的小洄……
那兩個字,那一個人,是他的魔障,讓他在得與失的煎熬中生出了心魔。
既然已經生了心魔,那便讓它茁壯起來吧。
這一世不能讓小洄再因心魔而受傷,便由他去吞噬那個心魔,然後……
他會選擇自己消失。
讓自己消散於烈日之下。
他深深愛著的那個人……
他的小洄,他的王……
唯願她千秋萬歲,平安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