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千載難逢的,表忠心的好機會,千萬不能錯過,於是頤行表現出了空前的積極性,說:「那還等什麼,快著,領我過去吧!」
皇帝的住處,在這避暑山莊最中心的位置,四面碧水環繞,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如意洲。Google搜索
頤行隨著懷恩從長堤上過去,進了最前頭的無暑清涼,皇帝就在後面的延薰山館。果真是天子駐蹕的寶地啊,不似宮裡雕樑畫棟,這裡的建築更為古拙,處處能見參天的大樹,和岑蔚的花草。
頤行這一路走來,美景倒是看了不老少,當然不能忽略皇帝的病情,便問懷恩:「傳過隨行的太醫沒有?太醫怎麼說呀?」
懷恩一面引她進正殿,一面道:「太醫見主子爺發熱心煩,且有苔少脈虛的症狀,說是得了暑傷津氣之症,請主子爺務必清暑泄熱,開了老長的方子,已經命人熬製起來了。」
頤行哦了聲,提著袍角進了西邊的涼閣里,進門就見皇帝仰在一張羅漢塌上,肚子上搭著清涼毯,一手擱在額頭,果真臉色不大好,白里泛著青。她原以為懷恩有意騙她來,故意把症候說得重些,沒想到果真抱恙了,心裡頓時忐忑起來。
趕緊上前叫聲萬歲爺,「您怎麼了呀?難受得厲害嗎?」
皇帝聽見她的聲音,兩眼微微睜開了一道縫,哀聲說:「朕病了。」
頤行點了點頭,「奴才知道您受累,這一路上胡天胡地打獵,野味兒都快把我吃吐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和打獵有什麼相干?是熱河百姓盛情難卻,朕不能避而不見!可巧冰又用完了,外頭一陣陣熱浪撲面而來,朕險些熱死在車輦裡頭。」
他帶著委屈的聲口,字字句句都在控訴做皇帝有多不容易。
是啊,大熱的天,百姓能穿個汗褡兒,搖個蒲扇,皇帝卻只能里三層外三層地穿緊他的龍袍,一點不能鬆懈。不過生了病的人,難免有點小脾氣,聽他喋喋的抱怨,頤行就知道,萬歲爺矯情的毛病又要犯了。
她只能順著他的意兒,邊給他搖扇邊寬解他:「老百姓為嚼穀奔忙的時候,您在吃山珍海味;老百姓解暑嚼冰的時候,您頂著大日頭受人參拜,各有各的難處嘛。一味享受的不是明君,咱們大英立世幾百年,每一朝的皇上都是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您今兒受的苦,老祖宗能瞧見,他們八成聚在一塊兒,正夸您好吶。」
皇帝遲疑地看了她一眼,「你這麼說怪}人的,朕身上不好,你可別嚇唬朕。」
頤行忙笑了笑,說不能,「我在這兒陪著您,您就安安心心的吧!」言罷回頭瞧了門上一眼,懷恩正在外頭忙著,便揚聲問,「那個解暑的藥,熬得了沒有?」
懷恩遠遠呵了呵腰,說快了,「奴才正催著呢,要緊是才到行宮,有幾味藥欠缺,是打發了人出去現買的,因此耽擱了點兒時候。」
這麼著也沒轍,只好先用土法子。御前侍奉的小太監端了清水來,頤行便摘了護甲打手巾把子,控幹了水給他遞過去。
可這人自覺有了撒嬌的底氣,愈發登鼻子上臉起來,並不接她的手巾把子,只是拿眼睛一乜,示意她伺候。
瞧在他正病著的份兒,頤行只好彎腰細細給他擦拭。皇帝的肉皮兒那麼細嫩,沾了水,愈發像才出鍋的蝦餃似的,透出如緞如帛的色澤來。就是眼下蒼白了些,可憐見兒的,一副好欺負的柔弱相。
頤行替他仔細擦了面頰耳朵,見他領口扣得緊緊的,便道:「萬歲爺,把您的紐子解了吧,脖子也散散熱氣兒,才好得快呢。」
皇帝嗯了聲,閉著眼睛,抬高了下巴。
這可真是當爺的人啊,幹什麼都得別人替他動手。頤行不得已,捏住了他頜下的壽字鎏金紐子,一顆顆給他解開,罩衣外頭還有裡衣,待把交領敞開,就看見皇帝清爽的脖頸,沒有尋常男人的濁氣,那線條帶著斯文,又白又纖長。頤行不由感嘆,這要是個女人,進了宮一定是班婕妤那樣清秀又富有才情的佳人啊,倘或自己是皇帝,非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不可。
她咽了口唾沫,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咽唾沫,反正看著他玲瓏的喉結,很有叼一叼的衝動。
他大概是察覺了,從一開始的老神在在變得警惕,最後掩住了自己的胸道:「別想趁朕病中,做出什麼犯上的事來。」
頤行聞言嗤了一聲,「您見天老想那些不該想的東西,難怪別人不中暑,就您中了暑氣。」
皇帝被她回敬得氣惱,拔高了嗓門道:「你別打量朕好性兒……」
帝王一怒流血五步,頤行忙安慰他:「別上火,越上火症候越重。」說著重新打了手巾,捲成捲兒替他擦脖子,哄孩子似的說,「萬歲爺,您這會兒舒坦點兒沒有?回頭吃了藥好好歇下,中暑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只要涼快著,病症一會兒就散了,啊?」
皇帝頹然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頤行也不管他,拿扇子悠閒地搖著。夕照落到了東邊的房頂上,慢慢下移,又落到了牆根兒上,一點點滲透,一點點又淡下去。她倚在榻頭,不時拿手試一試他額上的溫度,先前燙手,這會兒漸次平和下來,她知道他受用些了,也就放心了。
不多時懷恩搬著托盤進來,銀碗裡盛著黢黑的湯藥,送到羅漢塌前。
頤行喚萬歲爺,請他起來吃藥,他不情不願撐起身,接過藥碗。結果才喝一口,立刻皺著眉推了八丈遠,厭棄地問:「這是什麼方子,怎麼這麼苦?」
懷恩呵著腰道:「回萬歲爺,丁太醫開的是清暑益氣湯。」
皇帝懂醫術,關於這個方子裡有些什麼料,心裡自然明白,寒聲道:「有黃連,朕不吃,撤下去吧。」
頤行頓時驚詫,「萬歲爺,您還諱疾忌醫吶?」
皇帝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明明有別的湯劑能替代,為什麼要用這麼苦的藥?」
這就是矇騙不了內行的難處,那些太醫也怪不容易的,鬧得不好還要因此被怪罪。頤行只好打圓場,說良藥苦口,一面從桌上果盒裡捻了一顆蜜餞海棠來,在他眼前晃了晃,「趕緊喝了,喝完含上蜜餞,就不苦了。」
那糖漬的小果子,在燈下發出誘人的光,皇帝沒有再推脫,端起藥碗一口飲盡,在老姑奶奶餵他吃蜜餞的時候,順便含了一下她的爪尖。
她紅了臉,「您又來……」
皇帝面無表情,「今兒還用得著給朕送金錁子嗎?」
多希望她說不必再送了,她不知道,他每天看著面前逐漸增多的金疙瘩,心情有多複雜。
可惜沒能等來她靦腆的欲語還休,老姑奶奶說:「錢袋子在含珍那裡,我先回去,過會兒打發人給您送來。」
皇帝嘆了口氣,希望再次落空,天也忽然黑了。
悵然若失,他垂下眼睫說:「你回去吧,朕已經大安了。」
頤行道是,但走了兩步又頓住了腳,回身問:「萬歲爺,您一個人寂寞不寂寞?奴才再陪您說會兒話,好嗎?」
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帝戒備地看了她一眼,「你又要說什麼?」
她重新坐回他榻前,端莊地抿唇而笑,頓了頓問:「萬歲爺,這兒離外八廟遠不遠啊?」
他就知道,一到承德,她必定滿腦子都是這件事兒,便漠然道:「外八廟是八座寺院統稱,在避暑山莊東北方。遠倒是不遠,只是嬪妃無故不得外出,行宮裡的規矩和紫禁城沒什麼兩樣,你別以為離開了北京,就可以為所欲為。」
頤行說不敢,「奴才知道規矩,這不是問您來著嗎,等您哪天得了閒,帶我出去逛逛,成嗎?」
皇帝沒言聲,看上去其實並不願意。
頤行當然明白,廢后對於帝王來說是件自損八百的事兒,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走這條路的。其實她一直想不明白,這樣一位守成的皇帝,怎麼會去做歷代帝王都不會做的事兒。當初大英開國,太祖皇帝的元後犯了謀逆的大罪,最後也是幽禁至死,並未真正褫奪封號。如今國丈不過貪墨,他就痛下狠心廢后,想必裡頭還有不為人知的內情吧!
扭身瞧瞧,御前的人都在外面候令,要說心裡話正是時候,便又往前靠了靠,輕聲說:「萬歲爺,這兒沒外人,咱們吐露一下內心,可好不好?」
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了,皇帝往後縮了縮,「你又在打什麼算盤?」
她兩手壓在榻沿上,兩眼發著玄異的光,竊竊道:「您廢后的真正原因,能告訴我嗎?」
皇帝蹙眉看了她半天,從氣憤到不滿,又到繳械投降,態度在他臉上出現了鮮明的轉變,最後勾了勾手指,「附耳過來。」
頤行頓時精神振奮,伸長脖子把耳朵湊到他唇邊,「您說吧,我一定不外傳。」
結果他煞有介事地告訴她:「一切都是因為你。你那侄女在位,朕就不能冊封你,只有她讓了賢,你才能留在朕身邊。」
頤行愕然,覺得他簡直恬不知恥,便撤開身子嫌棄地撇了撇嘴,「我和您說正事呢,您能不能正經點兒?」
皇帝靠著竹篾的靠墊,無聲地笑起來,「你想從朕這兒探聽虛實?朕的嘴嚴著呢,不會輕易告訴你的。」
她一定覺得他又在糊弄她,其實不盡然,前皇后被廢,她順理成章進了宮,這些都是事實。只是她一心想探究更深的玄機,反而忽略了淺表的東西,也許等將來她知道了一切,才會恍然大悟吧。
頤行則有些灰心,果然帝王家的秘辛,沒那麼輕易打探出來。他不肯說,那也沒辦法,她眼下的目標很明確,也不兜圈子了,直截了當告訴他:「既然來了承德,我想見見我們家知願,她在哪座寺院修行,您能不能帶我過去?」
皇帝沒有應她,閒閒調開了視線。
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您不理我,我可要在太后身上打主意了。」
皇帝說:「朕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太后那頭不許去問,別惹得太后生氣,對你自己沒益處。」
她生氣了,河豚一樣鼓起了腮幫子,霍地站起身蹲了一安,「奴才告退。」說完轉身就朝外去了。
本以為皇帝會出言挽留她的,結果並沒有,身後靜悄悄的,只有檐下燈籠搖曳,發出吱扭的輕響。
好在含珍一直在院子裡等著她,見她出門便迎上前,細聲說:「住處都安排妥當了,太后老佛爺住月色江聲,主兒們隨萬歲爺而居,全在如意洲附近。咱們分派在東邊『一片雲』,奴才過去瞧過了,好雅致的小院兒,獨門獨戶的,離萬歲爺也近,從跨院穿過去就到了。」
頤行隨口應了聲,還在為沒有撬開皇帝的嘴感到沮喪。
含珍細分辨她神色,問:「主兒這是怎麼了?瞧著怎麼不高興?」
頤行懶散邁動著步子,有些氣悶地說:「我想去瞧瞧前皇后,皇上不答應。我想著,要是沒上承德來也就罷了,既然來了,好歹要去見一見。知願這是被廢了,不是出宮上這兒過好日子來了,怎麼能叫我不懸心。可皇上不懂我,我這不光是為自己,也是為我們家老太太。當初後海的府邸被抄了,哥哥被罰到烏蘇里江,老太太都沒那麼傷心,只說自己造的孽,自己該承擔。可就是知願被廢,老太太哭得什麼似的,心疼孩子受了牽連,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含珍攙著她慢慢過跨院,聽她這麼說,也跟著嘆息,「畢竟是一家子,那麼親近的人出了變故,操心是應當的。不過主子也別急在一時,前腳才到行宮,萬歲爺還違和著,您就向他打聽前頭皇后的事兒,他自然不受用。且再等兩天,等一應都安頓妥當了,您再輕輕和萬歲爺商議。今兒不成有明兒,明兒不成還有後兒,橫豎要在熱河逗留兩三個月,就算最後萬歲爺不鬆口,咱們憑自己打聽,也能打聽著先頭娘娘的下落。」
頤行聽她這麼說,轉過彎來,「是我太急進了,打鐵愛趁熱,倒弄得皇上不高興。你說得對,御前打聽不著,還能自己想法子。到底她是前皇后,這麼大的人物給送到外八廟來,不可能瞞著所有人,明兒讓榮葆出去查訪查訪,總會有消息的。」
畢竟路上連著走了十天,所有人都累壞了,當晚連進吃的都是潦潦打發。頤行沒閒心觀賞這一片雲的景致了,吃過晚膳便緊閉門窗,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出門在外,規矩雖要守,卻也並不像宮裡那麼嚴苛。皇上乏累了,皇太后也乏累,請安便推遲了一個時辰,將到巳時才過太后居住的月色江聲。
皇太后見了頤行,頭一件事就問昨兒夜裡睡得好不好。頤行神清氣爽,笑著說:「很好,謝太后垂詢。這園子不愧是避暑勝地,山裡頭過夏,真是暑氣全消……」然而說著,卻發現太后面色有些萎靡,忙殷切地問,「您呢?奴才怎麼瞧著沒歇好似的?」
太后搖了搖頭,「想是換了地方,睡不慣吧,昨兒後半夜不知怎麼的,老聽見有人哭……」說罷閉上眼,撫了撫額道,「是這程子趕路太累了,人也糊塗起來。這話我只和你說,別同旁人提起,倒弄得眾人神神叨叨的,不好。」
頤行說是,忖了忖道:「行宮裡長久沒人居住,且山野間風大,吹過檐角瓦楞,動靜像狐哨,讓您聽成哭聲了。您住在這裡,清淨雖清淨,就是離萬歲爺遠了點兒。奴才斗膽諫言,何不住到樂壽堂去,地方開闊,人多也熱鬧,您瞧呢?」
太后轉過頭,打量這庭院內外,眼神里透出無限的眷戀來,「早年間我隨先帝爺來承德避暑,那會兒還是個小小的貴人,沒有資格隨居左右,就被安排在了月色江聲。有時候緣分這東西,真叫人說不準,先帝曾翻過我的牌子,可是連我長得什麼模樣都沒記住,後來機緣巧合下相遇,才對我二見鍾情……」
太后追憶往昔,說起和先帝的感情來,臉上還殘存著少女的羞赧。
頤行最愛聽這個,像自己家裡額涅和阿瑪的過往,她也打聽得清清楚楚。老輩兒里的情,總有種陳年深濃的味道,歷時越久,越是醇厚。誰沒有年輕過啊,那種心事藏在記憶里,故去的人雖然走遠了,但偶爾想起,仍舊有震動心魄的力量。
她仰著臉說:「那多好,橫豎已經是一家子了,沒有那些艱難險阻。」
太后說是啊,「我也沒想到自己有這樣的福氣,原以為進了宮,就這麼糊裡糊塗過一輩子了呢。」見頤行坐在小杌子上,偎在她身旁,那模樣像嫁到外埠去的固倫昭莊公主。太后含笑捋了捋她的鬢髮,復又娓娓道,「人在世上,總能遇見那麼一個實心待你的人,也許這人是販夫走卒,也許這人是天潢貴胄,端看你的運氣。咱們宇文家的爺們兒有一樁好處,最是長情,這樣的心境對後宮的其他女人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殘酷,可怎麼辦呢,先帝爺說過,我只有一顆心,不能分成八瓣,一輩子只能對一個人好,這話我愛聽。後來先帝爺乾脆不住如意洲了,夜裡自己夾著一條小被子,來敲我的門,我永遠記得他站在我門外的樣子,蓬頭鬼似的,一隻褲管卷著,一隻褲管放著,別提多逗趣……」
話到最後,以一個幽長的嘆息作為結尾,這一嘆里有太多逝去的幸福,聽得頤行兩眼迸出淚花兒來。
「先帝爺晏駕有五年了。」頤行偎在太后膝頭說,「這五年您多難呀。」
「我和先帝緣淺,只做了十八年夫妻,他才走那會兒我就想著,留我一個人幹什麼呀,我也死了得了。可再想想,捨不得你主子和昭莊公主,那會兒昭莊公主才十一,你主子又剛即位,眾兄弟中數他最年輕,我擔心那些異母的哥子們欺負他,總得瞧他坐穩了江山,才不辜負先帝臨終的重託。然後就這麼好死不如賴活著,一直到今兒。如今是享盡了榮華富貴,兒子也爭氣,我就這麼糊塗過著日子,只是不能細想過往,想起來就傷心。」
邊上雲嬤嬤絞了帕子來給太后擦臉,溫聲說:「您瞧您,又傷懷了不是!早前說來承德避暑,奴才就擔心您觸景生情。」
太后聽了,重又整頓起了笑臉,對頤行道:「年紀大了,不定什麼時候就哭哭啼啼的,不過如今瞧著你們,我心裡也略感安慰。皇帝遇見你後心境開闊了些兒,笑臉子也多了,你要好好珍惜他,千萬別叫他傷心。」
這頭才說罷,那頭皇帝就打宮門上進來了。頤行扭頭看向他,年輕的帝王,帶著一身秀色和清氣。不知怎麼的,忽然像頭回相見似的,今兒打量他,和以往不大一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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