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容居危以安,處險而泰。且陪清禁,委運於乾坤之間;遽冒鈷鋒,亡身於倉卒之際。時春秋四十七。
皇鑒昭臨,聖慈軫悼,爰適制命,禮葬贈官。
太平公主哀傷,賻贈絹五百匹,遣使弔祭,詞旨綢繆。
——《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銘並序》一
當安樂公主平靜地離開皇宮去為自己的丈夫準備葬禮的時候,上官婉兒有些詫異。這樣一個驕縱的公主,在丈夫被殺的時候居然沒有央求最疼愛他的父皇李顯追查到底,甚至在魏元忠沒有被處以極刑,只是照例被貶官發配時也沒有反對。安樂公主這樣做顯然是在討李顯的歡心,因為畢竟魏元忠是李顯最鍾愛的臣子,而且他的兒子魏升也為抵抗李重俊謀反因公殉職了。兒子的功勞足以抵償魏元忠的死罪了。安樂公主甚至沒有求助於她的母親韋後,要對其他人的家人斬草除根,這不符合她的個性。李顯又失去了一個兒子,心情鬱郁,卻不想見他最親近的弟弟、妹妹,唯與安樂公主見面商談。這一切都太不尋常。
果然,安樂公主並不是忍氣吞聲之人,她將目標轉向了太平公主與李旦,誣陷二人有謀逆之心。看到安樂公主聲淚俱下地下跪央求,婉兒知道,這才是那個張揚跋扈的公主,她先前的不聲不響不過是為了現在的發作。李顯表現得很為難,他只是無奈地點點頭,就示意安樂離開了。但心裡卻已然生出嫌隙,並派兵部尚書宗楚客調查此事。
這個宗楚客是武三思的人,上官婉兒在武三思府中多次見過這個人。在武三思和韋後勾結之後,他在朝堂上不遺餘力地幫助韋家的人排除異己,幫助武三思除掉政敵。李顯是對韋後太過信任了,屢屢給宗楚客升官,如今甚至要晉封他為同中書門下三品了,位同宰相。
如果是這個人負責太子的謀反案的話,那太平公主和李旦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了。
身為皇帝的妃子,她有資格去參加李顯和朝臣的談話,她信步走了進去,決定一探究竟。
「微臣不敢多說,但安樂公主所言的確屬實。太子在兵變前還特意給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寫了信,密謀這件事情。」宗楚客的嘴臉讓上官婉兒生厭。
「你有何證據,信件何在?」上官婉兒忍不住質問道。
「上官娘娘,我只有信件的副本,原件已經被銷毀了。這是我的密探手抄得來的。」宗楚客早已從安樂公主處得知上官昭容的敏捷犀利,所以早有防備。
李顯聽他說有信件,心便涼了一半。他想這個宗楚客肯定不會大膽到偽造一封信去構陷公主和王爺的地步。
婉兒與李顯的看法不同,她哭笑不得地說:「皇上,難道你就因為一個官吏隨口胡謅的話,還什麼信件副本,就相信了?這是當朝天子該有的判斷力嗎?」
聽到上官婉兒這樣說,李顯暴跳如雷,揚起手給了她一個巴掌。這是第一次李顯這樣粗暴地對待她。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朝廷命官的面前,上官婉兒感到極大的侮辱,她不想再參與這樣滑稽的討論了,索性揚長而去。
婉兒第一時間到了太平公主府上,李旦隨後趕到,三個人聚在府中商量對策。太平怎麼也沒想到,安樂公主居然膽大妄為到想要謀害他們,看來她想做皇太女的心還未死。不能坐以待斃,太平公主決定去找御史中丞蕭至忠。每次這種皇親重案都會委派他做主審官。
果然,第二天李顯找到了蕭至忠,要求他徹查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謀反一事,但蕭至忠堅持此案疑點頗多,立論不足,不能定案。李顯用皇帝的權威壓他,要他必須審理。蕭至忠想到昨夜太平公主的拜訪,想到李家最值得信賴的公主和王爺被韋後這樣陷害,江山社稷剛剛穩定,吐蕃的兵亂剛剛因金城公主和親才解決,實在是不該再這樣內耗了,堂堂七尺男兒蕭至忠居然哭了:「聖上坐擁天下,怎麼就不能容忍一弟一妹呢?而且竟然能夠允許別人隨意羅織罪名誣陷他們。多年的手足之情,您難道忘記了嗎?」
李顯聽到這樣的諫言,內心有所觸動。他想:自己難道真的是被宗楚客這樣的逆臣騙了嗎?但在心底他還是不願意相信最疼愛的女兒安樂會欺騙他。
於是,李顯便將此事壓了下去,從此以後再也不許人提及,違者以重罪論。
一場政治風波就這樣平息了。幸好李顯在心中顧念手足之情,才不至於發生手足相殘的悲劇。此時,安樂公主和姑姑太平公主之間的矛盾已經完全公開了,兩派之間勢如水火。
二
李顯手足無措地站在上官婉兒的臥房外,他有些緊張,但內心卻有個聲音一直在說:去向你的上官娘娘求得原諒吧!他知道自己不該打她,尤其是不該在一個官員的面前,這對她是一種很深的傷害。婉兒不是尋常的女子,又貴為皇妃,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威信就這樣被他一掌打沒了。況且,她完全是為了他好,不想讓他成為不辨是非的昏君,而是要努力輔佐他成為一個賢德的君王。
他們都已經不再年輕了,沒有過多的時間可以浪費,他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上官婉兒早就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只是佯裝不聞,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儘管閉著眼睛,她還是用耳朵努力地聆聽房間內外的動靜。
她感到李顯坐到了自己的身邊,輕輕撫摸她烏黑的髮絲,心疼地說:「你都有好幾根白頭髮了。」
上官婉兒繼續假寐,根本就不理會李顯的話。李顯輕輕將手放在她的雙肩上,溫柔地搖晃她:「我的昭容,我錯了。」李顯已經好幾天沒有和上官婉兒親近了,她總是故意躲著他、不理他,這讓他很難過。他今天是放下如山的公文特意趕來的。他知道婉兒的母親去世了,她心中難過,他必須盡一個丈夫的責任了。
婉兒一向堅強,以前即使是受到再大的委屈也獨自吞咽眼淚,從不在別人面前表現出軟弱。但現在想來是被李顯寵壞了,加上女人年紀大了,反倒是喜歡直白地表達自己了。本來李顯就傷害了她,母親的離去無疑使她受傷的心雪上加霜,她已經連續幾個晚上沒有好好睡覺了,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是那些過往的回憶,讓人痛苦萬分。甚至,她都沒有能夠見上母親最後一面,這是為人子女最大的不孝了。
李顯見上官婉兒還是不理自己,正想著就離開吧,等她心情好些再說,突然,他感到一雙柔軟的手環住了他的腰,她撲到了他的懷中,失聲痛哭。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這樣脆弱的上官婉兒。心中悲戚的李顯,不停地輕拍她的肩膀。
上官婉兒沒想到自己在這樣的情景下,還能接受李顯的溫存。李顯認為,這是能給予一個女人的最深的愛護。上官婉兒感到,自己對李顯的感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似乎漸漸有了種類似親人的依賴,說是愛情卻又不像,但跟他在一起的感覺確實踏實而安全,這是以往生命中的那些男人未曾給過她的。
就在李顯和婉兒如膠似漆之時,韋後卻獨守空閨了。失去恩寵,武三思也死了,她時常會處於無法平復的忌妒和仇恨中。
她的情慾就如同她對權力的渴望一樣,無法遏制。既然李顯無法滿足她,她就需要再去尋覓符合條件的男人。她甚至會讓女兒安樂公主去為她物色男人,就像當年太平公主為武則天進獻男寵一樣。安樂公主自幼和韋後親近,居然也背著父親李顯做起了幫助韋後偷情的事。自從上次誣告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失敗後,安樂公主就刻意加強培植自己的勢力。宗楚客則在韋後的指示下,極盡所能地和安樂公主一道在朝中大力發展自己的勢力,大有要和鎮國公主太平分庭抗禮的意思。但韋後和安樂公主畢竟剛剛站穩腳跟,回到宮中不過幾年,而太平公主自武皇當政起,就已經有極高的聲望,兩派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一個叫燕欽融的地方小官給中宗上書,指責韋後淫亂宮廷,肆意干預朝政,請求中宗予以處理。李顯沒想到一個地方的芝麻小官竟有這樣的勇氣,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便派人把這個燕欽融接到了宮中,想當面詢問他。上官婉兒對李顯這樣的舉動很讚賞,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即使是皇后,如果遭到他人彈劾或是指責,也應該調查。
上官婉兒侍立於中宗之側,燕欽融行完叩拜之禮後,正要向中宗說明自己上書的原因和掌握的事實,韋後和安樂公主就急不可待地趕來了,欲將燕欽融拉下去治罪。
那些侍衛是韋後的親信,二話不說就要拖燕欽融走。燕欽融自然是不肯的,在爭執之間,侍衛竟將燕欽融托起,只見身材矮小的他雙腳離地、拼命掙扎,侍衛二話不說就將他推到宮門外幾十層的台階下。中宗和上官婉兒正想制止,卻聽到燕欽融一聲慘叫,這個彈劾韋後的官員就這樣被殺死了。
李顯臉上神情凝重,不快地說:「看來皇后比我的權力還要大,我還沒說讓他死,她就命令自己的侍衛處死了他。」
上官婉兒很少見到中宗對韋後這樣不留情面。只聽韋後哭訴道:「聖上你說過要永遠對我好的,這個人分明是要毀掉我的名節。難道你因為有了新歡,就對我坐視不管了?」
婉兒自然明白韋後所指的人是自己,她有些尷尬。但韋後聲東擊西的方法未免拙劣,中宗當面拆穿了她:「你不要拿婉兒當藉口,轉移我的注意力,我還沒糊塗。你和安樂最近別總是無事生非,你的家奴做的那些壞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韋後和安樂公主母女二人就這樣自討沒趣地被中宗斥責了一通,悻悻地退下了,但她們的忌妒和憤怒卻愈加強烈了。
三
韋後和安樂公主被中宗訓斥後,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胡作非為,李顯分明知道這樣的事情,卻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對於妻子的放縱讓剛剛才放下心來的上官婉兒感到擔憂。儘管本朝的風氣開放,但像李顯這樣縱容妻女的皇帝還真是聞所未聞。對此,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等人也是屢次進言。
但比起韋後來,安樂公主的慾壑難填卻更讓人擔憂。
這一天,安樂公主拿出一張空白敕書來,撒嬌賣乖地要中宗蓋上御印。
上官婉兒坐在一旁無動於衷,她早就私下裡聽說安樂公主在賣官鬻爵,恐怕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得到皇上的旨意的。現在朝堂上除了宰相和親王,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這個安樂公主分明是要毀掉李唐江山,只要給錢,她就會幫助對方弄到想要的官職。
上官婉兒已經麻木了,為了這個安樂公主,她現在和李顯的關係也是緊張的,再也沒有前些日子的那種默契和恩愛了。
上官婉兒若有所思地走回自己的寢宮,特意繞道到了她和李顯同游過的花園。花園中美麗依舊,但物是人非,她內心更覺得無限失落。這時,從假山後面傳來一男一女調笑的聲音,她循聲輕輕走過去,發現躲在假山後面的竟是韋後和武延秀。
她將此事告訴了李顯,李顯的反應比起她想像的要平靜得多,他似乎已經看透了這一切,眼神中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憂傷,他已經心灰意冷,想要將這個江山傳位給弟弟李旦。
第二天,韋後就跟安樂公主互通了消息。她們日日擔憂的事情終於要發生了,不能讓李旦坐上皇位,那樣的話,她們目前擁有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我有一計。」安樂公主附在韋後的耳邊,將自己的計劃輕聲說了出來。
這天,韋後早早起來,吩咐御膳房自己要親自下廚做餅給皇上,安樂公主為表孝心也和母親一同烹製。當安樂公主雙手發抖地將毒藥放到麵粉中的時候,她流下了眼淚。韋後捏了捏女兒顫抖的手,以示支持。等待餅子做好,母女兩人相攜著走到了神龍殿。她們從太監處得知,中宗正在批閱奏章。本來上官婉兒也應該在場陪同的,但此刻她們派去的武延秀正在跟上官婉兒懺悔自己的罪行,請求寬恕。待韋後母女進入神龍殿後,宗楚客就帶著幾個親近的侍衛在不遠處把風觀望。
中宗見韋後和安樂笑靨如花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有些不耐煩,他不想再跟她們多費唇舌了,便說道:「你們走吧,我不會答應立皇太女一事的,而且下午我就要召集群臣,立李旦為皇太弟,以後繼承皇位。」
韋後心中舒了一口氣,還好她們先下手為強,現在一切還來得及:「皇上,我跟裹兒是來跟你道歉的。這些日子我們確實太過分了,作為你的至親,我們應該為你分憂的。」
「是啊,父皇。您瞧,我跟母后還特意做了您最喜歡吃的餅子,聊表歉意。
您就原諒女兒吧。」安樂公主說著就將手中的食盒揚了揚。
中宗儘管為韋後的背叛而痛心,但每每想到多年來她和孩子們跟著自己吃的苦,就會原諒她。加上今天韋後和安樂來誠懇地道歉,他有些釋然道:「知錯能改就好,我們還是一家人。」
安樂公主便將食盒輕輕地放在中宗的面前,體貼地說:「父皇,這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中宗聞了聞食盒中散發出的香味,隨手拿出一個小餅咬了一口。韋氏感到很緊張,甚至有想要放棄的衝動:「皇——皇上——」
「怎麼了,皇后?」
安樂公主重重地看了韋後一眼,韋後摸著胸口,故作鎮定地道:「皇上,我是說,慢慢吃,別燙著。」
看到中宗一連吃了七八個餅子,還不停地稱讚餅子的口感極好,韋後和安樂公主便離開了神龍殿,到韋後的寢宮靜待事情的發展。
出來的時候,宗楚客特意稟告道:「沒人知道皇后和公主來過這裡,微臣連眼睛都沒敢眨一下。」
不出半個時辰,中宗就感到腹中疼痛難忍,整個人坐立不安,他本以為在榻上躺一會兒休息下就好了,卻沒想到劇烈的疼痛感一陣陣地襲來,他痛得在榻上亂滾。服侍李顯的宮人急忙通報了皇后和上官昭容。
上官婉兒此刻正在聽武延秀陳情,卻不想,宮人稟告了李顯龍體抱恙的消息。
她急忙朝神龍殿的方向趕過去。在上官婉兒沒有趕到之前,韋後就差人拿走了食盒,並假意關切道:「皇上,您怎麼了?」
中宗指著自己的嘴,疼得說不出話來。韋後這才急召太醫來醫治。太醫和上官婉兒幾乎同時趕到,可他們看到的卻是已經斷了氣的中宗,他口吐白沫,死狀悽慘。
四
李顯的死是上官婉兒始料未及的,她不相信一向身強體壯的李顯會突然暴斃,這太不合常理了。她想到武延秀為何會正巧來自己這裡祈求原諒,她與武延秀素來沒有交情,況且她對其父武承嗣也多有詬病,這裡面一定有陰謀。
她甚至懷疑李顯是被人謀害的,而韋後的嫌疑最大。但是她沒有任何證據,只是憑直覺猜測而已。上官婉兒決定隱而不發,以防打草驚蛇。
同樣對此事持懷疑態度的還有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他們又一次失去了一個至親。現在,武則天和唐高宗的這一代皇子中,就只剩下他們兄妹相依為命了。太平公主執意要看一眼李顯的屍體,儘管多方勸阻,她仍然希望能夠最後看一眼自己這個老實的兄長。正是這一眼,她更加確信李顯的死並沒有那麼簡單。
身為李家唯一可以仰仗的男人,李旦終於在持久的沉默中發聲了:「當務之急是擇立新君,並辦理皇上的葬禮。」
「相王所言極是。」上官婉兒附和道。
安樂公主正想提及讓韋後登基,李旦就提到了新君的問題,可謂正中下懷。
王公大臣們分成了兩派,執掌大權的韋溫自然站在妹妹韋後這一邊,支持女皇登基,而其他人分成了幾派,有支持太平公主的,也有支持相王李旦的,更有人要求按照慣例和祖制辦事。就在眾人爭吵不休的時候,太平公主以心口疼為名將上官婉兒和李旦叫到了偏殿。
當被問及李顯有沒有立詔書傳位給誰的時候,上官婉兒搖了搖頭。
「就讓重茂登基,旦哥哥輔佐,以制衡韋氏。以後的事情我們可以從長計議,現在要先穩定政局。」
上官婉兒贊同,「為防韋氏一派反對,就說是皇上訂立的詔書,你們以為如何?顯的印章就在我這裡。」上官婉兒說著從寬大的袖口中取出李顯的印章,「幸好前天晚上有個重要軍務要處理,顯給了意見,就讓我暫時保管這印章。」
如今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上官婉兒做起了自己一貫熟悉的工作,快速擬好詔書,蓋上印章,便同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回到了議政廳。
眾人圍繞著「立儲君」的問題爭吵不休,沒有任何結果。
就在韋後假裝惋惜無詔書的時候,上官婉兒就拿出了那張詔書,宣布道:「皇上留下詔書,在我這裡,請各位過目。」
上官婉兒的話無疑給現場造成了不小的震動。韋後驚訝於李顯竟然會留下詔書,她從來沒聽李顯提起過。她從上官婉兒的手中拿過了詔書,上面白紙黑字寫著讓李重茂當皇帝,只有相王李旦一個人為攝政王。
韋氏故意譏誚道:「就怕是有心之人偽造的。重茂年紀小,離不開我這個母親。」
宗楚客趁機說道:「皇后也理應輔政,和相王共同輔佐,才能保證幼帝能夠順利治理國家。」韋家的支持者紛紛表示要韋後和相王共同輔玫。
李旦等人沒有辦法,只得同意了韋後的要求。他們現在能做的只有先扶植李重茂登基,靠著他們的力量儘量制衡韋後。畢竟,朝堂上有一大半的權力都掌握在韋家人的手上,如果不給她權力,恐怕韋家人會生出異動,到時候局勢的發展更難以預測,恐怕會對他們不利。
其實,就在韋後母女密謀害死李顯的同時,她已經讓自己的哥哥韋溫秘密調集兵馬共計五萬人進駐長安城,並特意指派自己的親信統領這些兵馬,以防事情有變,還能留下退路,不必死在這皇宮中。
如今,占有先機的韋後早已將長安城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宮中的總管和重要職位也多由韋家的子弟擔任。她甚至派人到了譙王李重福所在的荊州,逼迫他自殺,以減少一個潛在的皇位爭奪者。即使是洛陽東都,韋氏的哥哥也已經派了人過去留守。
上官婉兒所在的深宮儼然成為一個監獄,她被韋後的黨羽秘密地監視了,一舉一動都不自由。她失去了李顯在世時的權威,不再享有過問朝政的權力,成為韋氏手上的一個階下囚,只享受著名義上的自由。
在安排好中宗的葬禮之後,就到了太子李重茂登基的時候了。太平公主和李旦為防止韋後這邊有異動,也特意調集了自己的親兵在宮門外守候,以防止發生政變。韋後得知李家人要和她抗衡,便決定先順利完成李重茂登基的儀式,但她作為皇太后顯然享有比李旦更多的權力,並能隨意擺布李重茂。只有十五歲的李重茂向來害怕韋氏,上官婉兒他們費盡心思立的皇帝,根本就是形同虛設。
上官婉兒得知李旦和太平公主現在束手束腳,很不甘心。在她的眼中,韋後和武則天相去甚遠,她不認為韋後有這樣的資格能成為武則天第二,她要發起自己的抗爭。
在李顯書房端坐的韋後很有帝王的架勢,這讓婉兒感到厭惡,她徑直走了進來,也不行禮,便道:「皇太后好雅興啊,怎麼想到來先帝的房間?是睹物思人嗎?還是來尋求心靈的慰藉?」
「上官婉兒,以前有武皇和李顯護著你,你還算是規矩守禮。現在倒好,他們都死了,你反倒不講禮節了。你好大的膽子,要不要我送你去見先帝?」
上官婉兒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是你,對不對?是你害死了李顯?」
「瞧你左一句李顯,右一句李顯的,連皇上都不叫了。看來你真是狐媚惑主。」
上官婉兒知道韋後是在故意激怒她,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你不回答,就是默認了。不必故意激怒我,轉移我的話題。」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上官娘娘,請回吧。」韋後背對著上官婉兒,下了逐客令。韋後感到自己的眼眶濕潤了,她發誓,這會是她最後一次流淚。
上官婉兒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中,寢食難安。權力居然能讓一對患難夫妻相殘到這樣的地步,她好恨。她一定不能讓韋後得逞,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想到一個辦法,幫助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
五
登基之後的李重茂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每天晚上都是從噩夢中驚醒,之後則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夢中的他總是看到韋後拿著一杯毒酒硬往他嘴裡灌,他拼命地反抗卻無濟於事。他在夢中見到了姑媽太平公主和叔父李旦,他向他們求救,但他們卻看不到他,只從他身旁冷漠地走過。
「我不要做皇帝。」李重茂呼喊著從夢中醒來。
「恐怕這由不得你。」姐姐安樂坐在他寢殿的梳妝檯邊,對鏡自照。
「安樂姐姐,你怎麼來了?」
「這皇宮本來就是我家,我想來就來,你管得了嗎?我警告你,現在你不過是個傀儡,該說什麼做什麼,最好要有分寸。」
李重茂在安樂公主面前表現得很順從,他唯唯諾諾地點著頭,生怕這個兇狠的姐姐會要了自己的命。父皇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人愛護他了。從小他就沒在韋後那裡得到過一點母愛,自己的母親也因韋後的好妒而死於非命,他懷著滿腔的仇恨卻無法復仇,還要作為她的兒子而盡孝道。如今,他已經完完全全成為韋後實現自己野心的籌碼。他有時候真想去死,但又下不了手,他還那麼年輕,有很多的事情都沒有做過。
昨天在朝堂上,宰相宗楚客和太常卿武延秀、司農卿趙履溫、國子祭酒葉靜能等人,紛紛請求太后韋氏仿效武則天登基稱帝。他們分明是當他這個皇帝不存在。叔父李旦雖表示反對,但他微弱的聲音早已被這些阿諛之徒的奉承之詞淹沒了。
「聖上您有何意見?」宗楚客最後還是問了他,但分明是要聽到他對太后的支持。
他不想回答,但看到韋後犀利的眼神,他屈服了:「我也認為母后可以當此大任,我實在是沒有帝王之才。」
對於帝王,說出退位讓賢的話真是一種屈辱。現在,他早上一睜開眼睛,還要面對同父異母的姐姐安樂公主的奚落和威脅。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他承擔了太多太多。
此刻,太平公主如坐針氈,正焦急地等待著。她派去宮中的人還沒有回來,不知道宮中現在的情況如何。
過了好久,她的人回來了,捎給她的是上官婉兒的一封密函。上官婉兒提議太平公主最好能先發制人奪權。韋後的哥哥韋溫和宗楚客頻繁入宮見韋後,恐怕將要生變。於她而言現在的皇宮完全是一個監牢,處處都是韋後的人。
太平公主沒想到韋後已控制了皇宮。上官婉兒不過是先帝的一個昭容,沒有政治力量支持她,她單槍匹馬怎麼可能是韋後的對手。太平公主讓人給婉兒捎口信,只希望她靜待他們破宮而入,將她救出來。
太平公主速速召集了侄兒李隆基和兒子薛崇簡等人商量兵變的細節。這一大膽的提議得到了臨淄王李隆基的熱烈回應,他說道:「姑母,你放心,我一定要韋氏那個妖后還我大唐江山。」
公元710 年7 月22 日,李旦的兒子李隆基發動了著名的「唐隆政變」。劉幽求在這一夜的時間內主要負責發出各種敕令,命令手下的人將韋姓和武姓的專權外戚通通抓住,就地正法。這樣,當韋後想要求助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同時,李隆基身穿便服進入禁苑,按照約定的時間到達苑總監鍾紹京的府邸。可本來已經答應追隨的鐘紹京臨時反悔,拒絕從旁協助李隆基發起政變,幸而最終鍾紹京的妻子堅決逼迫丈夫參加政變。之後,李仙鳧、葛福順、陳玄禮等軍官和劉幽求各就各位,等李隆基一聲令下,數萬名羽林軍殺入了皇宮。
上官婉兒聽到外面的喊殺聲,內心驚喜,知道是太平公主的人已經行動了。她趕緊從床上坐了起來,梳洗打扮,準備迎接勝利的將領們。
李隆基邊進攻,邊高呼著「韋氏毒死先帝,謀危社稷,今夕當共誅諸韋」
的口號,宣稱自己是替天行道的正義之師,因此眾多守衛皇宮的士兵紛紛倒戈投入李隆基的陣營。宰相宗楚客還在韋後宮中商量對付李家人的計策,卻不想外面已經火光沖天。
「太后,還是躲一躲吧,微臣掩護您。」宗楚客慌張地說。
韋後沒想到李隆基行動會如此之快,心中自然恐懼,便接納宗楚客的提議,二人相伴著逃跑了。誰知本以為很安全的飛騎營,裡面的將領也多是她一手提拔的,卻有人站出來殺了宗楚客。
韋後戰戰兢兢地說:「不要殺我,我給你封王。」
誰知那個飛騎兵回答道:「我們士兵只想過安穩的日子,你這妖后,給不了我們。」話畢,他就斬下了韋後的首級,準備進獻給李隆基。
此時,身在別院的安樂公主還沉浸在對未來的暢想中,她身邊是一個面容秀麗的美男子,是一個寵臣獻給她的禮物。她根本不知道正殿上所發生的一切,正在享受著這個美男子帶給她的快樂,不想此時門外一陣響動,她正要起身看發生了什麼,就看到一個身穿盔甲的人手持一把劍朝她揮舞過來,她只感到頭部一陣劇痛,就倒在了一片血泊中。旁邊那個衣衫不整的美男子嚇得暈了過去。
韋後和安樂公主都被斬殺了,李隆基的政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上官婉兒率領自己宮內的宮人手持燭台,列隊迎接這個年少氣盛的王爺。她笑著走向李隆基和他身旁的劉幽求,手裡拿著那份自己立下的詔書。
劉幽求將那份詔書交給李隆基,李隆基眉頭緊鎖,指著她說道:「此婢妖淫,瀆亂宮闈,怎可輕恕?今日不誅,後悔無及了。」
上官婉兒並不害怕,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遭到這樣的對待,她平靜地問道:「王爺何出此言?」
「你說這遺詔是真的,明明先帝有意要立相王為皇太弟,進而繼承王位,可你這遺詔上卻說相王只是參與輔政。這分明是你偽造的,偽造詔書,其罪當誅。」
劉幽求見上官婉兒臨危不亂,心生敬佩,求情道:「王爺,恐怕這裡面有誤會,不如我們和鎮國公主求證一下。」
「不必,來人,殺了這個女人。」
上官婉兒沒想到,自己和祖父上官儀居然有著同樣的命運,都會因區區一份詔書而命喪黃泉。其實,權力鬥爭從沒有她想像的那麼單純,李隆基不過是想自己當皇帝,而前提就是讓自己的父親先當上皇帝。所以,她必死無疑,因為她的存在,他無法實現自己的野心。他明白,太平公主的功績不亞於李旦,誰做皇帝真的是個未知數,而上官婉兒,也因為自己的才華和能幹,於李隆基而言顯然也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她是生活在權力旋渦中的女子,註定要為權力殉葬。
一代巾幗上官婉兒的一生,就此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