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次科舉,李商隱也沒有抱多大的期望。
但這次,李商隱卻意外進士及第,從出生到現在一直被灌入的「學而優則仕」在這一刻第一次有了結果。
一
令狐楚生平愛好花卉,尤其喜愛牡丹,有時候高興起來,便吩咐下人搬來座椅,飲酒、賞花、作詩,有時候直至日落月升還意猶未盡。他也很會借用這樣的機會來提高令狐綯、令狐緒和李商隱的作詩水準。賞牡丹之時,便命他們分別作一首與牡丹相關的詩。於是,李商隱的那首《牡丹》應運而生: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佩,招腰爭舞鬱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
恩師見過,連連稱讚。李商隱在詩中連用六個典故,幾乎是一句一典,雖然辭藻艷麗,將花寫得錦繡艷麗,但是詩中也不乏渾厚的氣勢。
正是因為如此,令狐府中的一些年輕人因羨慕李商隱的才華而與之交好,包括令狐楚的第八個兒子令狐綯。幕府休息日時,大家便一起飲酒作詩,頗為高興。
偶爾,李商隱還會和令狐綯去孔子故鄉曲阜,雖然令狐綯並非一直奉孔子之言,但只要一想到孔子能夠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一直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忠於自己的言行,他便肅然起敬,心中也頗有感想。
少年時的李商隱是無拘無束的,有好朋友和知己相伴左右更是令人心情舒暢。
太和二年(公元828 年),李商隱十五歲,經過不懈的努力,再加之恩師令狐楚的幫助,他終於取得了鄉貢資格。得知這樣的消息,李商隱心中激動萬分,對於這一天,他渴望已久,他第一次如此靠近夢想。可偏偏命運在此時給李商隱出了一道難題,家中來信,信的內容幾乎讓李商隱絕望:堂叔病危,速歸。
他立即收拾行囊,趕回滎陽。見到堂叔時,他已病入膏肓,眼前這位曾經不惜舟車勞頓、身體勞苦為他找出路的、如同父親一般的堂叔,才離開自己回鄉不久,怎就已兩鬢斑白,行將就木?太和三年(公元829 年)三月,李商隱陪伴堂叔走完了生命最後的旅程,堂叔永遠地離開了他。
李商隱跪在靈堂前,痛不欲生,用顫抖的手寫下了《祭處士房叔父文》,以緬懷堂叔。在料理完堂叔的喪事之後,他便一病不起,被疾病與痛苦折磨了幾個月後,他才漸漸好轉。所幸,這年冬天有個好消息傳來,令狐楚聘請李商隱入幕為巡官,並且特加優待。對此,李商隱心中充滿了感激,便匆匆趕去復命。
若非豪門望族,即使是滿腔熱血的賢德志士,如果期望能夠用自己多年的沉潛苦學來報效祖國,實現千百年來讀書人成為英雄的夢想,也只得憑藉科舉或者進入幕府。
自隋朝以來,科舉是平民百姓踏上仕途最直接也是最好的方式,通過科舉考試,讀書人經緯天下、安邦安民之才能得到朝廷的認可。在大唐王朝的晚期,許多權勢較大的官僚都會收納大量的幕客,培養自己的政治團體。那些深得官僚認可的幕客,往往在這些官僚的舉薦中,通過一定的程序,開始真正踏上仕途,成為朝廷正式的官員。所以,在幕僚的工作中,李商隱埋下了一份希冀。
幕府工作非常辛苦,往往文書堆滿案幾,並且辦公規矩非常嚴格。李商隱可以咽下這份辛苦,卻難以忍受精神上的寂寥。
以前春光明媚時還可以與令狐綯等人出去遊玩,如今縱然春光與以前一樣迷人,但是無人同游,春光自然少了很多光彩。如今,令狐兄弟二人青雲直上,昔日同伴如輕塵飛入雲霄,自己的路則濁泥沉淪地下,詩人心中很是失落,一種「少不如人,狀更如何」的悲戚充滿了李商隱的心。
因令狐兄弟兩人都有容身之處,所以令狐楚就為他們另構宅第,讓他們出去自立門戶,當然偶爾令狐兩兄弟也會回來。兄弟幾人似乎還和以前一樣親切,吟詩作對。一日,後院李花盛開,兄弟幾個席地而坐,觥籌交錯之間,陣陣微風吹過,李花紛紛飛揚,飛到酒杯之中,大家一致達成以李花為題作詩的決議。李商隱不假思索地吟出一首《子直晉昌李花》:吳館何時熨,秦台幾夜熏。
綃輕誰解卷,香異自先聞。
月里誰無姊,雲中亦有君。
樽前見飄蕩,愁極客襟分。
其實李商隱心裡十分清楚,令狐綯會成功,絕非他才識勝於往昔,而是世風不再,權貴相附,令狐楚的影響力已為漸漸沉淪的王朝所認可。這樣的荒唐故事,長安的百姓都已明曉。在晚唐的科舉中,因門第背景而一躍成為進士,成為未來國家棟樑之材的人,比比皆是。本為招賢納士的行卷之策,成了許多缺乏靠山之人,以冠冕堂皇之名,在考試之前就去刻意結交關係的錦衣。世風不正時,人總會有種種門徑去引起考官及名流的注意。
從李商隱的《與陶進士書》中可以看出,他對此是深深厭惡的,他曾寫信給令狐綯,說道:「爾來足下仕益達,仆固不動。」可見此時的李商隱心中已多有不滿,煩躁的情緒總是以難以抑制的腳步緊緊逼來。
每當夜幕降臨,皓月西斜,涼風怒號時,李商隱總能感覺一股穿心的涼氣從腹胸向上涌動,再看看身上的黃色官服——這是沒有功名的人才穿的衣服,這樣刺眼的黃色讓他再次被重重打擊。幕僚的生活讓他看不到希望,他更希望能憑藉自己的才華通過科舉入仕。思索良久,李商隱決定將這個想法告訴恩師。
令狐楚對李商隱,在學習上,親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僅僅照顧李商隱,還照顧他的家人。但令狐楚從來沒有提起過讓李商隱去參加科舉,即使偶爾他主動提起,令狐楚也是一語帶過。李商隱的執拗令他改變了想法,他為其準備了盤纏,決定讓其一試。
大和五年(公元831 年),李商隱赴京應試,在考場上,他筆墨飛揚,才思如流,傾盡才華去書寫這命運的考卷,但放榜那日,李商隱卻未在紅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一瞬間,重重失落感襲來,光芒萬丈的夢想還未照進現實,就已經被殘酷的現實打散。「欲構中天正急材,自緣煙水戀平台。人間只有稽延祖,最望山公啟事來。」(《宇文中丞》),他渴望著儘自己的綿薄之力,卻無奈只有像稽延祖那樣的人通過不正當的途徑才能爬上高位。
太和七年(公元833 年),對仕途仍抱有信心的李商隱再次參加科舉考試,卻再次鎩羽而歸。在《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一詩中,李商隱曾將考官比喻為「鸞皇期一舉,燕雀不相饒」。很明顯,他對當時科舉考試未能公平選錄有著深深的譴責。
名落孫山的李商隱先是回了洛陽,後又來到滎陽刺史府幹謁蕭浣。那年閒居在家的李商隱,結識蕭浣,兩人一見如故,蕭浣對他甚為欣賞,故而推薦給華州刺史崔戎,而崔戎正是李商隱的表叔。幸好有表叔的支持與鼓舞,讓他暫時忘卻了落第的痛苦。然而,表叔崔戎給他的溫暖僅僅持續到公元834 年六月,剛剛到任兗州不到一個月,崔戎便暴病死去。表叔崔戎曾經一度是他心靈的依託,失去表叔的悲痛,讓他根本無心再做任何事情。此後一年間,李商隱在鄭州與長安之間頻繁往來,凡此種種,唯有以詩表達哀思: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二
太和九年(公元835 年),山雨欲來的大唐王朝發生了重大歷史事件——「甘露之變」。宰相李訓等人在文宗授意下謀誅宦官,使人佯稱吾左仗院石榴樹夜降甘露,瑞兆昇平,請文宗親自前往觀看,並密伏甲兵於院內,想以此引來宦官而殺之。宦官仇士良率領眾大小太監先至,看見埋伏於院落的兵士,大告天下兵變,並對外宣稱李訓等人企圖謀反。因此,李訓和知道內情的宰相都被殺戮,且遭滅門之禍,連同被殺害的還有一些無辜的百姓,死難者共千餘人。
京都一時大亂,朝野上下一片驚恐。
此時的詩人正在令狐家,緊張不安,徹夜難眠。
這一時期,朝廷發生了一系列事情,很多人想為此次事件中的一些人申冤。李商隱聽恩師說近來劉從諫三次上書為冤死者申冤,並且此時的宰相也算是正直之人,內外合力,以輔助天子,李商隱聽到這一情況,很是振奮,作《重有感》云:
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詩人看到主將的營帳占領了上游的有利地形,而此時的國家正處於危難關頭,每個人都應該與國家共患難,並寫出劉從諫「清君側」的有利條件,以「須」字點明劉從諫有分擔君主之憂的責任;以「須」字既點明了劉從諫,也暗自表示了自己願為君主分憂的心愿;用「已」讚美劉從諫的上表;用「宜」
感嘆其應該進軍而不進軍的行為。
這首詩也是李商隱具有代表性的一首詩,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說:「義山七律,得於少陵者深。故華麗之中,時帶沉鬱。如《重有感》《籌筆驛》等篇,氣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
細細品讀該詩,可以發現這首詩是以律體議論時事,詩中自有一份沉鬱之風,這樣的風格與詩人的仰慕者杜甫有幾分相似。後人歷來只會被李商隱的愛情詩或愛情觀所折服,但是如今讀《重有感》,卻更能感覺到詩人的沉鬱氣質。
雖然日薄西山的王朝有著暫時的安全,但是大廈將傾,似乎早已無人能夠力挽狂瀾。當一個國家日漸頹敗,所謂的民貴君輕成為空談,所謂的仁義廉恥成為笑話,所謂光宗耀祖的仕進之途都讓人啼笑皆非。那麼,這個國家又能以何種姿態來談崛起與未來呢?
朝廷之中,李德裕,中晚唐歷史上最有才幹的宰相被誣謀逆,雖然僥倖保住了性命,卻被憤怒的唐文宗貶出長安,最後只能任袁州長史。鄭注與李宗閔有隙,於是鄭注藉此機會,以楊虞卿之事進言文宗,於是李宗閔被貶為明州刺史,而鄭注在王守澄陷害宋申錫之後成為朝中最大的宦官,正式得道。
宦官密謀著誅除礙眼的朝臣,文宗皇帝密謀著誅除當權的宦官,朝臣密謀著將政敵排擠出朝廷,朝廷也密謀著瓦解那些擁兵自重的節度使,節度使們則秘密地締結同盟與朝廷對抗……朝廷內的相互傾軋與算計,使得百姓苦、民生艱。詩人佇立曲江江岸,沉緩地寫下: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
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
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
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曲江》
昔日帝國的氣象不再,繁華絕代的曲江邊曾經林立的宮殿在煙霧中縹緲,仿佛搖搖欲墜。如今荒涼孤寂的城池,好似大唐的江山,在夜半時分冤死的鬼魂所唱的悲涼之歌中,驚恐地顫抖。這樣的王朝在傾倒,這樣的時代讓人窒息。
但殘冬的氣息終將漸漸消逝,即便這是一個用昏黃色彩勾勒的黯淡時代,無數滿懷報國豪情的英雄志士依舊期望著能夠再創大唐的輝煌。這些心懷天下的人和李商隱一樣期望通過科舉來獲得揮灑滿腔熱血的機會,在大唐的土地上建功立業。
唐文宗開成二年(公元837 年)二月,李商隱又迎來了一次科舉。京城的客棧、郊區的寺廟此時喧囂不止,那書墨篇章、謙謙書生的印象,以最為感嘆的氣息映照了整個京城,縱使趕考的人才學參差不齊,但是他們的熱情一如往常。
李商隱入幕以來已有八個春秋,這其中有恩師令狐楚的精心教導,也有玉陽山修道的經歷,以及父親的薰陶、堂叔的培養,天資聰穎的他,少年時代就已經詩名在外,今天已是滿腹經綸、才氣縱橫。有過多次應考經歷的他,卻在屢次失敗面前顯得十分憂慮,他已不是最初懵懂無知的少年,他明白,要成功中舉,靠的不僅僅是自身的才識。所以,對於這次科舉,李商隱也沒有抱多大的期望。但這次,李商隱卻意外進士及第,從出生到現在一直被灌入的「學而優則仕」在這一刻第一次有了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