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半枚梳篦是象牙所制,梳齒細密潤澤,背面鏤刻纏枝牡丹,正面則是鳳羽鳳尾。閱讀象牙材質上品,雕工更是精美細緻,若梳篦未斷,想必便是鳳凰于飛,牡丹盛開。
因被摩挲了近二十年,斷口處漸漸圓潤,姣白細膩。
而定王記憶中的這半枚梳篦,卻是鮮血覆滿,紅白分明。
他緊緊握住梳篦,種種雜亂的記憶湧入腦海,將從前夢中斷續的畫面串起——
他奉命前往西洲剿匪,卻沒能察覺代王的陰謀,後來母妃病故,他對永初帝芥蒂更深。父子間原本就淡薄的感情愈發岌岌可危,永初帝不肯低頭,他更不願意。於是父子離心,他懷著對母妃之死的孤憤,孑然奔波於各處,對於那座宮城,厭惡又渴望。他想要登上至尊之位,將母子所受的苦楚盡數還給皇后與太子,永初帝卻攔住了他所有的路,於是只有忍耐,沉默。
再後來,他發覺了代王的謀劃,卻未等呈到永初帝跟前,便被太子和代王聯手驅逐出京,繼續顛沛。
而後,便是東襄二十萬鐵騎南下的大戰,京城中得力的將領,皆調往北地。永初帝在這時候才想起他的存在,命他北上抗敵,在塞外奔波千里,浴血廝殺。只不過與此次不同,那是東襄與代王的裡應外合,有代王的割地許諾在,東襄的攻伐來勢洶洶卻未盡全力。
而京城中,代王也趁虛出手。
永初帝直至那時才發覺代王的圖謀,倉皇之中,孤注一擲的將兵符送出,命定王勤王。
定王應命調兵,在緊閉的城門外,焦灼又審慎。城外大軍勤王,城內代王卻已圍困皇宮,煽動禁衛軍譁變,等他騎著黒獅子馳入皇城時,代王已然弒君,在丹陛上笑得陰森。
而他,竟未有半點悲傷。甚至當代王挾太子出來時,毫不猶豫的將其射殺。
弒兄殺父的預言,似乎成真。
陰鬱、悶重、滿懷仇恨的記憶如潮水湧來,令定王呼吸都有些艱難。
背上冷汗細密,他握著梳篦的手微微顫抖,似是不忍再觸碰夢中出現了無數遍的場景——正午的驕陽下,身著囚服的女子竹簪挽發,素麵朝天,眉眼如畫,卻在臨死前噙著奪目笑意。自母妃離世,他便在黑暗中沉淪苦行,唯有在桃谷遇見的那抹明朗笑容,如初夏的陽光照入心中,令他在許多孤寂沉夜中默然回味。錯愕驚疑之下,他甚至未能攔住屠刀,眼睜睜看著血跡飛濺,刑場上的女子倒在地上。
那是阿殷啊!
曾照入心間的陽光,在他剛剛得償所願時,便猝然消失。他奔向刑場,也只能從阿殷手中撿回半枚染血的梳篦。那場景是永藏心中的噩夢,不止在此生,更在前世,令他每夜都在龍榻上驚醒,於漆黑夜色中獨坐。
他命人探查阿殷底細,才知道當年南郡的逼婚奪夫,得知她在臨陽郡主府的委屈求存,得知陶靖的戰死之訊。坐在巍峨空蕩的皇宮,他更加懷念她的明朗笑容,亦更加覺出人生之孤苦——摯友喪命,母妃被害,連唯一走進心間的姑娘都被他親手下令斬殺,甚至那殺父弒兄的預言……煊赫的皇權難以填平心底苦寂,在蕩平北境的第三年,他便讓位於永安王,將半枚梳篦埋入南郡故冢,在附近隱居。
百十年的人生,如一場大夢侵來,令定王冷汗淋漓,心中絞痛。
他的四肢控制不住的顫抖,幾乎是踉蹌的走至桌邊,拿起溫熱的茶壺便往口中灌。壺中熱水灑在臉上,流入脖頸,令狂跳的心臟漸漸平復。
定王緊握拳頭,不曾察覺細密的梳篦已刺破掌心,只孤身站在那裡,思緒雜亂。
記憶清晰分明,卻又與此時不同,是哪裡出了偏差?
似乎是前年春天,阿殷在北苑馬球場引起他的注意後,就有了不同。記憶中,他去西洲剿匪時,阿殷並不曾跟著前往,更不曾成為他的侍衛、他的司馬、他的妻子……
她的行事經歷,與記憶中決然不同!
那麼她,也是帶著這樣的記憶嗎?不敢重蹈覆轍,所以隨他去西洲吃苦受累,在剿匪中勇探險境,在對付姜家的事上不留餘力,在清剿代王時以身為餌……她曾在檀城說夢見陶靖戰死,只留了半枚匕首給她……她說那個夢未必只是個夢,甚至跪求他放行……她原來什麼都記得,滿心擔憂害怕!
難怪她會義無反顧的奔向衛蘭山,懷著父親戰死的記憶,她當然會不安,會惶恐!
相識以來,阿殷總是笑容明朗,如初夏陽光耀目,執刀挺背乘風前進。
原來這笑容背後,她默然承受著那般重壓!
心中只覺絞痛,如有無形的手捏住心臟,令定王渾身戰慄。
記憶如萬鈞重石壓下,他緊握著梳篦,掌心的血滴滴答答落下。
常荀破門而入的時候,定王正雕塑般站在桌旁,手邊一灘血跡。
他因有事求見,在門外叫了半天也沒見回應,害怕定王出了事,便破門進去。瞧見定王無恙,常荀鬆了口氣,繼而又覺出定王的不對勁,打量他罕見的蒼白臉色,「殿下這是怎麼了?」
定王抬頭,目光在常荀身上停滯了片刻,才漸漸回神。
「你來了。」定王聲音沙啞,紛繁複雜的思緒暫時收起,瞧了瞧外面,「什麼時辰了?」
「巳時初刻。」常荀走過去,瞧著那攤血跡。
定王察覺,狀若無事的走向門口,「外面可有消息?」
「涼城有消息傳來。」常荀古怪的看著定王,目光從血跡收回,跟了上去,低聲道:「殿下安排的八千兵馬已經抵達涼城,裡頭徐奇和高元驍也整肅了兵馬。徐煜留在那邊的只是個偏將,今晚之前,涼城應該會有消息。」
「小棧還有多少人可用?」
「這些天傷亡近三千人,能戰的只剩兩千。」
「足夠了。徐煜只要不占據涼城,等徐奇退敵後率兵過來,咱們就有勝算。不過今日要格外加強戒備,務必撐到徐奇率兵趕到。往後的事,便可另行安排!」定王站在院中,陽光毫無阻滯的灑在身上,將他從暗夜的深淵拉回。關於阿殷、關於京城皇宮的所有謀算暫時擱置,如今最要緊的,還是堅守城池。
常荀站在定王身後,竟自嗅出些殺意。
兩人到得議事廳中,往來消息傳遞整肅有序,定王匆匆看過,便又登上城樓。
小棧外的黃土中血跡殘留,風吹過去,空曠冷清。
晌午的時候,極遠處的喊殺聲隱約隨風傳來,據斥候回報,說是涼城外援軍和徐奇夾擊,將徐煜留下的萬名軍士打得潰散四逃,直追到徐煜的營帳附近才罷手——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中,徐煜圍困涼城卻未能攻破,反撲小棧又毫無所獲,那邊的士氣早已無法與蓄勢反攻的大魏軍士相比。這邊的八千軍士卻是才從各處零散征來,因奪回檀城之訊而,士氣高漲,又出其不意,討了不少便宜。
定王聞訊,眉目稍稍舒展,卻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叫人嚴守城牆,又回廳中,安排人與涼城聯絡,叫那邊看著時機,從後面攻打徐煜,令其首尾不能兼顧。
同時,從夏城附近臨時徵調的幾百士兵也全部調至此處——
檀城失守,東襄軍隊肆虐過境之後,泰州守軍傷亡過半,剩下的多退至涼城堅守,在徐煜的圍困中損失慘重。那八千搜羅起來的殘兵和這幾百新軍,已是定王能就近調來的全部兵力。
十數里外的東襄營帳內,徐煜聽得涼城解圍的消息,看明白定王如此安排的用意,險些氣炸了肺。
若定王先前就拿出這八千兵士來,即便再肥的肉擺在小棧,他也不會輕易調兵,只會加緊圍攻涼城,先占下有利地勢,再蠶食定王勢力。屆時哪怕定王再有兩三倍的兵力,他以涼城為營,也不畏懼。
哪怕他一時半刻拿不下涼城,定王沒了城池襄助,要在外野戰,他依舊占著極大的優勢。
可偏偏定王當時擺在明面的只有三千,如此懸殊的兵力差距,又是那樣惑人的功勞,行軍作戰之人,誰能不動心?涼城的城防高大牢固,城中幾乎匯集了泰州剩餘的全部兵馬,久攻不下,相比起來,小棧就好對付許多。不止是他,就是手底下的諸位偏將,也都認為奪取小棧必勝,群情踴躍。
就只這樣一念之差,便叫他步步出錯。
誰能想到,這麼個彈丸之地的小棧,竟會固若金湯,如此難攻?連著數日的強攻之下,那三千人馬仿佛是銅鑄鐵打一般,愣是守著城牆不退半步,叫徐煜損了無數兵將,也沒能摸進城門,更不曾碰到定王半點衣襟。
反觀他自己,手上數萬大軍如今折損得不足一半,且都士氣低落,疲憊不堪。女兒在對方手裡,兄弟又下落不明,那該死的監軍更是氣焰囂張,因為行軍受挫而多有指責,處境著實艱難。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縱橫北地多年,誰知會栽到這麼個年輕人手裡!
徐煜胸中氣鬱難當,再掉轉頭攻打涼城更是不智,遂集中全部兵力,撲向小棧。
定王當即吩咐禦敵,全神貫注。
此時的阿殷,正帶著蔡高和四名侍衛撲向衛蘭山中。
她昨日倉促出城,並不知陶靖身在何處,原想著等定王怒氣消了之後偷偷潛回去問彭春,後又想起途中遇到的夏錚,便毫不遲疑的往夏城而去。
果然,夏錚知道陶靖的去向——
當時陶靖率兵入衛蘭山,擔負的職責並非追殺,而是誘殺。按兩人商定的計劃,陶靖只需設法將徐耿誘出衛蘭山,提前傳訊給夏錚,再將敵誘至小狼溝,哪怕陶靖身邊已無人可用,夏錚埋伏的百餘人也可以逸待勞,將徐耿圍殺。陶靖最重要的任務,便是憑手中的百名軍士,將徐耿誘到預定的地點。
這些天陶靖也及時將訊息傳給夏錚。他前些天已尋到徐耿蹤跡,並以身為餌,誘徐耿在山中追殺,進進退退幾十次來回,如今離小狼溝已頗近了。不過為了能誘徐耿出來,陶靖途中雖殺了幾回,卻並未敢斬盡殺絕,以免對方再度遁入山中,如今徐耿手中仍有近千人跟隨。
相較之下,陶靖手中折損得只剩二十精銳——也正因人數太少,徐耿才會被陶靖惹紅了眼,追殺出來。
夏錚手上的百餘人並非府兵,只是臨時召集起來負責夏城周遭的巡防,此時便集結往小狼溝中。
阿殷正巧趕上,便帶蔡高等人同往。
到得小狼溝中,天色入暮,風聲怒吼。
阿殷看過周遭地形,一眼便瞧了出來,「這地方是殿下選的吧?」
「王妃好眼力。」夏錚指著周遭備好的對敵器械,「就連何時出手,如何出手,也都是殿下先前就安排過的。否則以咱們這點人手,哪能打得過他上千人?」
阿殷聞言微笑。然而她畢竟擔憂陶靖處境,哪能安心等候,埋伏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耐不住問陶靖如今的位置。夏錚哪敢抗命,便將三個時辰前收到的訊息告訴她,旋即在地上草草畫了地圖。兩人對著地形圖瞧了半天,這一帶山勢連綿,若阿殷白眉赤眼的徒步過去,恐怕還沒救下陶靖,就能累得半死,便選了個頗高的地勢,去那邊觀望。
在暮色中忐忑的等了有大半個時辰,夜色漸漸籠罩,遠處的溝壑中,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入目。
阿殷霎時緊繃精神,憑藉兩處位置算出陶靖可能會走的路,便選近路悄悄靠過去。
靠得愈近,那邊的情況便漸漸清晰——前面倉皇逃竄的約有十來個人,仿佛都已疲憊不堪,後頭的軍士卻如長蛇盤旋,在蜿蜒的山路間緊追不捨。靠得近了,還會彎弓搭箭,那些箭支雖不算精準強勁,然而貼著前面疲憊逃竄的陶靖等人飛過,也叫阿殷暗暗捏了把汗。
她大約數了數,陶靖身邊跟著的,只有十三四個人,且各自疲累,步履散亂。
而徐耿身後的軍士,也剩了約有五六百人。
看來在這途中,雙方還曾有過激戰。
小狼溝近在眼前,阿殷哪敢在此時打攪,只能提心弔膽的看著父親在箭雨中逃命,等徐耿一步步鑽入觳中。
狹窄的山谷兩側是聳立的高峰,最窄處,只容兩三人通過。
山野中唯有風聲怒號,夾雜著極遠處傳來的孤狼吼聲。徐耿在那狹窄入口處仿佛猶豫了下,抬頭看兩側動靜,見陶靖等人愈跑愈遠,終究沒捨得放棄,帶兵加快腳步沖入——身為行軍之人,徐耿當然知道這是多危險的地形,卻也不願就此放棄,只能賭一把。
隊首的徐耿緊跟在陶靖等人百步之外,在狹窄的山溝中跑得極快。
眼看他就要衝出前方的窄口,夏錚再不遲疑,高聲下令。霎時間,山頂上數十斤重的石頭如雨點般滾落。
隊首的徐耿察覺有變,當即帶著身邊幾名小將往外逃。巨石砸傷了兩人,卻還是有四人逃脫在外。
不過片刻,滾落的山石便封住前後兩處窄口,將徐耿的隊伍斬作三段——徐耿和副手舉刀殺向陶靖等人,中間的軍士皆被困在谷中,被堵截在外的幾十名軍士似要掉頭遁逃。
阿殷哪會留後患,當即吩咐四名侍衛去圍殺那些軍士,隨即抽了彎刀在手,撲向徐耿。
蔡高緊隨阿殷去救陶靖,兩側的山頂上,夏錚帶人只管將籌備了數日的巨石滾落。
谷底哀嚎聲不斷,陶靖等人則精疲力竭,拼著最後的力氣拋出宅口後,陸續撲倒在地——這一路誘敵,馬匹早已在險峻的山勢中摔死,他帶人一路逃跑,既要在箭雨中保命,還要拿捏好分寸,確保徐耿等人入觳,各自負了重傷。若不是誘敵的信念支撐,哪還能堅持到此時?
相比之下,徐耿有軍士保護,途中還不時騎馬疾追,比起陶靖等人,算得上生龍活虎。
若當真叫徐耿近前,哪怕夏錚最終能靠著人數將徐耿部眾全殲,陶靖和那十幾個重傷之人的性命卻是絕難保住的。
阿殷驚出了身冷汗,神經緊繃之下,卻是意料之外的敏銳和鎮定。
彎刀不能及時趕到救護,袖箭便連珠發出,直取徐耿等人。
徐耿保命為上,連忙往後退避,這幾息的空隙中,阿殷已疾風般趕到,橫刀在胸,將陶靖護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