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陶靖、蔡高及四名侍衛縱馬撲過去,徐煜的殘兵登時大亂。閱讀
小棧內兇猛的火勢燒散士氣軍陣,亦將不少人燒成重傷。徐煜帶著親兵從濃煙中逃出,本就被火苗灼傷,濃煙入鼻更是令呼吸不暢,頭暈目眩。經過城門口的廝殺和拼命奔逃,一行人早已是氣喘吁吁,疲憊不堪,哪能跟生龍活虎的阿殷等人相比?
見那幾人騎虎般攻殺下來,徐煜勉力提起手邊鐵槍,擺出對敵的姿態。
親衛雖多丟了兵器,卻還是圍成一圈,將他護在正中。
對付這些失了武器的殘兵敗卒簡直輕而易舉。蔡高帶四名侍衛奉命沖入,未待阿殷父女出手,片刻後便將那三四十個殘兵打得七零八落。
徐煜執槍孤零零的站在那裡,甲冑半亂,血跡斑駁。他從火勢最濃的小棧衙署逃出,一路煙燻火燎,又在荒野中奔逃,土灰與汗水交雜,十分狼狽。
陶靖數度與之交手,還記得他從前在馬背上的虎虎威風,身後數萬大軍的模樣。
而今英雄末路,潦倒落魄,倒是一嘆。
阿殷驅馬近前,徐煜即便在強敵環伺之下,也不肯輕易就範,手執鐵槍拼死反抗,卻已是強弩之末。阿殷避開他的攻擊,飛腳將那鐵槍踢飛,穩穩落入陶靖手中。手邊沒有結實的繩索,徐煜又是東襄名將,阿殷不敢掉以傾心,仗著身形靈巧,幾招拳腳相接之後,繞至徐煜背後,踢向他腦後要穴。
高壯威猛的漢子匍匐在地,幾名侍衛扯下衣衫將徐煜手腳捆住,扔上馬背。
正要起行時,忽聽遠處腳步凌亂傳來,聽其陣仗,足有幾百人。且比起徐耿身邊腳步虛浮的殘兵,這些人跑得還算整齊有力,不像是被衝散潰逃的敗兵。
衛蘭山中溝壑縱橫,山石嶙峋,難得有這麼條現成的路,被拿來逃命也不算意外。
阿殷不知來的是敵是友,顧忌對方人多,忙翻身上馬,同陶靖等人迅速攀山。還未跑出多遠,回頭望過去,那山溝中塵土揚起,最先是幾名東襄士兵,而後轉出個穿著東襄官服的男子,後面跟了近兩百軍士。這些人手中雖無戰旗,兵器卻都還在,也不像徐耿那些被煙燻火燎的親兵般狼狽,勉強保持著隊形。
阿殷和蔡高下意識看向陶靖,就聽他沉聲道:「應是那位監軍。」
比起在敵陣前拼命的將士,監軍是文臣,可在後方營寨等候。且其官職與徐煜這個主帥相近,身邊另有親兵,等徐煜露出敗象,常荀率兵攻入敵營的時候,監軍自知回天無力,立馬帶著親兵逃命。這些兵士未經激戰,雖是一路奔逃,卻還算整齊,只要不遇到勁敵,足可保護他回到東襄。
而今狹路相逢,阿殷等人立於高處卻人手有限,碰上監軍這麼個雞肋的對手,並不打算出手。
——畢竟那位只是個文臣,哪怕活著逃出去,也難以像徐耿兄弟般休養生息捲土重來,不足為患。
反倒是底下的監軍,雖不認得對面的人,卻一眼就認出了被擒獲的徐煜。
他的身旁,跟隨逃命的陳博也一眼就認出了陶靖,而後看到阿殷,立時就道:「舅舅,那邊為首的是陶靖,旁邊是定王妃!」
定王妃?監軍目中一亮,仗著己方人多,當即道:「放箭,射殺!」
此時阿殷等人也不過攀了二三十步,全然落在對方射程之內,箭支如雨落來,迫得他們邊退邊擋。
阿殷並沒打算戀戰,在侍衛護持之下避過第一波箭雨,見陶靖彎弓搭箭,詫異道:「父親!」
「是陳博!」陶靖目力極佳,一遇到對方監軍便想起了棄城的陳博。再凝神往對面一瞧,那該死的陳博可不就在監軍的隊伍中?檀城內的慘烈景象猶在眼前,若非陳博棄城而逃,徐煜兄弟哪會輕易攻破檀城,而後一路肆虐過境,踐踏百姓?
陶靖含恨,不在乎那位監軍,卻絕不肯放過陳博。
彎弓射敵,便難以躲避箭雨。阿殷哪會容父親有失,當即騰身至他身邊,將飛射而來的箭支擋開。
陶靖弓如滿月,松指的一瞬,利箭便破空射出,噗的一聲,端端正正射在陳博頸間。
胸中憤恨隨利箭射出,陶靖分辨得出敵我強弱,再不戀戰,當即隨阿殷等人往高處退。
然而幾百支箭如雨射來,他們七人倉促趕路,沒有盾牌護身,如何抵擋得住?
自低處射來的箭雖說力道不足,卻還是能扎進血肉。阿殷上半身有軟甲護體,將迎面箭支盡數擋開,為留下徐煜的活口,不時還要分神護他,腿上卻未能防備,被箭支刺入。
座下的中箭,嘶聲往高處跑,片刻之後,總算逃出了箭陣的籠罩。
徐煜被橫著搭在蔡高馬上,雖被阿殷護著沒傷要害,腿腳處卻被紮成了刺蝟,負傷不輕。隊伍中七人或輕或重都負了傷,此地不宜久留,便沿山道疾馳離去。
極短暫的交鋒,卻是峰迴路轉。
到得山腰一處空地,幾人才算是能夠暫時停歇,處理傷口。
阿殷轉至僻靜處,自將鞋襪除了,粗粗塗上藥膏。舉目四顧,仲春的衛蘭山內依舊荒涼冷落,不見多少綠意,甚至顯得荒涼。然而山巒起伏疊嶂,險峰危垂林立,亂石嶙峋如刀劍斧槍,卻是與京城中的秀麗山水決然不同的氣象。
此時的京城必定是春歸天暖,群花盛開,踏青的男女春衫輕薄,綠水畫船。
即便永初帝因為戰事沒心思舉辦馬球賽,那些錦衣玉食、不知邊地苦寒的貴門之人,怕已在暗中舉辦馬球賽和賞花宴,尋歡取樂。也許他們根本不曾察覺,那安穩富貴的背後,流了多少人的血,墊了多少人的命,有多少人家妻離子散,流落逃難。
泰州的徐煜兄弟雖戰敗,北庭的鎮南王卻還是如虎狼疾攻。
這場戰事,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斬殺敵將、生擒徐煜的喜悅漸漸沖淡,北地荒涼的層巒之間,阿殷忽然嘆了口氣。
如果可以,真盼永遠不要起戰事的好。
身後傳來腳步聲,阿殷轉頭,就見陶靖步履不甚穩當的走了過來。私下裡父女間禮儀不多,陶靖見她神情甚哀,平常總有明麗笑意的杏眸中略有迷茫,便坐在阿殷身側,「傷勢如何?」
「一點皮外傷,回去養幾天就好。父親無礙吧?」
陶靖拍了拍胸膛,雖是負傷疲累,眉目間卻都是豪氣,「衛蘭山我都逃得出來,這點傷算什麼。定王既然已將徐煜打敗,咱們也不必急著趕回,往後還可歇兩天。」
阿殷嗤的一笑,聽他提起定王,不免想起那日急切間跑出衙署的情形。
那個時候,定王必定氣壞了吧。
等她回去,恐怕還得想辦法叫他消氣,免得定王怒氣未歇,尋機在床榻上懲治。
這樣想著,眉眼中到底添了溫柔之意。
陶靖察覺她情緒變化,便問道:「這回出來,是得了定王允准,還是擅做主張?」
「……殿下不同意,我就跑了出來。」阿殷覺出陶靖語氣不善,避開他的目光,杏眸卻偷偷打量陶靖的神色。
果然!陶靖又氣又無奈。
當時在小狼溝命垂一線,在自以為絕無生路之際,女兒從天而降救護,確實令他又驚又喜。等那絕境過去,便又是後怕——北地正是戰亂,阿殷頂著王妃的身份就這麼跑出來,身邊又只跟了有數的幾個侍衛,若途中遇襲該當如何?定王統籌小棧的事,以一敵十本就艱難,碰上她這自作主張的倔脾氣,必定也氣得夠嗆。
陶靖不語,只盯著阿殷。
阿殷低頭躲了會兒,才小聲道:「女兒已經知道錯了。」
「錯在何處?」
「不該孤身跑出來……」阿殷低聲。知道這回太感情用事,卻並不後悔。
陶靖一眼就瞧出她這不是發自內心,遂道:「孤身跑出是一層,最要緊的是你擅做主張。連同上回大悲寺的事,這已經是第二回了。行軍打仗時主帥偏將設得分明,就是為讓主將能統籌調派,嚴整有序,免得亂了計劃。幸好你身上沒有軍職,否則這就是擅自違抗軍令!更何況你是王妃的身份,這回算是運氣好,歪打正著撿了個漏。若沒這樣的機緣巧合,萬一被徐煜擒了要挾,定王是救你,還是不救你?」
這些事情,在當時極度的擔憂之下,阿殷確實沒有考慮。
她自知有錯,看向陶靖時,杏眼中帶著歉意,「我只是擔心父親……」
「行軍在外,最先是將帥君臣,其次才是父子兄弟。你且想想,此事若換了隋鐵衣,她會如何做?去衛蘭山誘敵是我身為戰將的選擇,或生或死,都是考量過的。阿殷——」陶靖嘆了口氣,聲音終究柔和起來,「你如今是王妃,與閨中女兒不同。定王殿下肩負重任,遇事時,你也該以王妃的身份去考慮。」
阿殷聞言,面上稍帶狡黠調皮的笑意也漸漸收斂起來。
作為王妃,她確實做得還不夠好。
這回她無愧於父親,但若真出了偏差,確實會陷定王於不利之境。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阿殷容色漸漸肅然,承諾一般。
陶靖聞言頷首。
一行人回到小棧,那邊火勢雖已熄了,卻還是不時有薄煙竄起。城門半扇燒損,晃晃悠悠的掛在那裡,頂上的城樓都未能倖免,燒得焦黑。這地兒尚且如此,城中連綿成片的民房是如何慘狀,自是可想而知。而在城門口,激戰後堆積的傷亡士兵尚未清理,滿地狼藉。
阿殷等人均不知定王火攻之計,瞧見這殘破景象,都是大驚。
城門口不見半個活人,循著護城河跑了一陣,才看到疲憊的軍士正往來攙扶,將殘存的戰友救出。
蔡高駐馬問了幾句話,便朝阿殷拱手道:「殿下已經得勝,在西南三里處整頓。」
「走!」阿殷毫不遲疑,循著方才士兵所指的方向,擇路疾馳。
不多時便碰見更多的傷殘士兵,因阿殷和高元驍穿的都是軍中將領的服侍,自發避讓出道路。
阿殷方才被小棧那慘狀嚇得不輕,只怕定王也出什麼岔子,手中韁繩握得死緊。到得定王停兵整頓之處,郊野中軍士正在造反,青煙從挖出的土灶中騰出,已能飄出陣陣肉湯香味。傷殘的士兵們分堆休息,互相攙扶幫忙,軍醫來去忙著包紮。人群之中,常荀身上甲冑俱失,不知從哪裡尋了套青衫穿著,正帶人四處檢視。
見了阿殷,常荀面上稍露意外,就聽阿殷道:「殿下呢?」
「那邊!」常荀下意識的指向前面。
此處人多不便縱馬,阿殷顧不得腿上傷處,飛身而起,借著林間低矮的樹杈幾回騰挪,往定王方向而去。
常荀瞧著那瞬息即過的身影,想起那日小棧衙署中僕婢的描述,嘆道:「跑得快,回得也快,嘖嘖。殿下派出去那隊人怕是又得撲空。」還未嘆罷,就見後面陶靖和蔡高等人緊隨而至,蔡高的馬背上還馱著個體貌粗壯的漢子。
陶靖翻身下馬,朝常荀打個招呼,「殿下呢?」
「陶將軍,你回來了!」常荀已聽說了陶靖入山誘敵之事,瞧他雖露疲態,卻未負重傷,倒是喜出望外。
後面蔡高吩咐侍衛將徐煜抬過來,汗水晶瑩的臉上扯出笑容,「常司馬瞧瞧,可認得此人?」不待常荀答話,便迫不及待的笑道:「王妃的運氣可真是好,昨晚及時趕到,救下陶將軍殺了徐耿不說,回來的路上還捉了徐煜!這場仗,咱們可是徹頭徹尾的贏了!東襄人除了那監軍,半個都沒逃掉!」
這卻是常荀沒料到的,見他二人要往定王那邊走,忙叫住了,
「王妃剛過去,殿下怕沒時間管這個。來來來,先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常荀滿面笑容,招呼著陶靖和蔡高先到就近空地歇息,又吩咐人去備水拿湯。
而在更西邊密林中的臨時營帳內,定王正與人圍著地上沙盤,商議如何安置小棧難民、如何西進等事。營帳外無人守衛,門口洞開,將林間涼風送入。
阿殷從遠處疾奔過去,一眼就瞧見了巋然挺立的定王——
他身上甲冑已經卸去,穿著件墨色的披風,頭髮整整齊齊的以烏金冠束在頂心,眉目英挺如舊。渾身上下幾乎都包裹在披風內,看不出是否負傷,只是執劍的手沉穩如舊,在沙盤上縱橫指點。
仿佛心有靈犀,阿殷瞧見他的時候,定王也忽然往這邊看過來。
四目相對,定王的動作驀然僵住。
帳內徐奇、高元驍等人察覺有異,齊齊朝外望去,便見二月漸暖的日光下,正有人大步走來。林間橫斜的枝椏在她身上投了深淺暗影,那襲蟹殼青的衣裳勾勒出修長挺拔的身段,腰畔懸著彎刀,襯得她英姿颯爽。如畫的眉目在幾回交戰後更添英氣,那樣明朗奪目的笑容,仿佛點染出周遭遲遲不至的春光,叫人愈發覺出春日的明媚。
高元驍的目光霎時黏在她身上。
愣神之間,便見定王疾步往外走,衣袖生風。
阿殷亦快步進帳,欣喜於定王的安然無恙和徐煜兄弟的戰敗,才要行禮稟報,雙手伸到一半,便被定王牢牢握住手臂。她愕然抬頭,瞧見定王沉肅的眉目,才叫了聲「殿下」,便被定王拉著往外走過去。他的手握得極緊,像是將渾身的力道都集在此處,令她臂上發疼。
頎長的腿大步邁開,疾步走出,叫阿殷小跑才能跟得上去。
帳外往來人等紛紛避讓,阿殷連叫了兩聲都沒得到回應,直至人跡稀少的河邊,才見定王停下腳步。
阿殷滿心莫名,稍喘了口氣,才要說話,便被定王用力攬入懷中。
整個人幾乎是撞到他的胸膛,隨即被逼著退了兩步,後背抵在粗壯的樹幹。
定王不發一語,猛然俯身壓住她的唇,鼻息極重。他的手似乎在輕輕顫抖,嘴唇卻格外用力,不帶半點猶豫的撬開阿殷唇齒,卷著她的唇舌像是要吞入腹中。
阿殷猝不及防,陡然落入意亂情迷。
好半天,胸腔的氣息似乎都被定王攫取乾淨,阿殷才得了片刻自由,茫然看他。
額頭相抵,定王深沉的眉眼近在咫尺,清晰的映出她的倒影,卻襯在火焰般的底色。他的額邊似乎都有青筋暴起,就在阿殷以為他是因擅自離開的事生氣時,卻聽定王啞聲叫她「阿殷」,一聲一聲,帶著阿殷讀不懂的情緒撞入心底。雙唇間氣息交織,他再度低頭,重重將她吻住。
前世積攢的所有思念與追悔,數日來壓抑著的如潮情緒,洶湧釋閘。
難以用言語表達,只能親吻,擁抱。
——像是要把她嵌進身體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