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無燈無燭,昏暗中常荀看不清定王的神色,卻能分辨出語氣里的鄭重。他當即肅容道:「殿下如今處境兇險,常荀既為司馬輔佐殿下,必當竭盡全力!請殿下吩咐。」
「此事恐怕有違令尊教誨,你可深思後再做決定。」定王語聲低沉。
常荀詫然抬頭。
相識多年,定王向來令行禁止,極少有過這般態度。他如此鄭重其事,必是關乎立場原則之事,如此要緊的時候,又關乎皇后和太子,莫非是為黨爭?
常荀心中一凜。旋即,便緩聲道:「去泰州之前,我就曾想過此事。殿下此次北上抗敵,若得勝回京,便是朝堂上下無人能比的功勞。臨行前皇上聖意已經有所動搖,皇后和太子不會坐以待斃,殿下的苦累更不能辜負,所以京城之中,必會有一場較量。若殿下不先發制人,必會受制於他們。殿下覺得,這種關乎生死的關頭,還要計較這些嗎?」
定王聞言倒是有些詫異,片刻之後,伸手往常荀肩上拍了拍。
「兵部侍郎武道,你可認識?」
「認識。雖然出身不高,但為人忠正剛直,一心為皇上辦事,挺得皇上器重。」
「一心為父皇辦事?」定王嗤笑,「他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常荀的詫異溢於言表,「怎麼可能,他……」
「他藏得極深,卻很有用。舅舅在北庭領兵,我帶著阿殷行軍在外,皇后和太子必定會設法令父皇猜忌於我,令父皇對我更加防備。這個武道,便是回擊他們的最好人選。」定王並不打算太拖延時間,因怕常茂等人起疑,便將謀劃的事簡略說與常荀,交代他當如何行事。
常荀何等默契靈透,聽罷他的囑咐,當即會意。
隨後,定王恢復了方才的冷肅之態,率先走出屋門。身後的常荀垂著腦袋,頗不情願的模樣,跟著定王回到宴席,佯作是被定王說服,為方才的失禮賠罪。常茂自然深感定王,又說京中高堂病重,他在西洲庶務纏身難以回京,好在泰州已定解了燃眉之急,北庭有定王和隋彥將軍出手,必然無礙,希望定王能允許常荀回京,侍候高堂左右。
方才席上的爭執便是為此而起,鬧得頗不愉快,如今常荀服軟,定王也做個順水人情,令常荀回京。
次日清晨,常茂調了百名侍衛,將徐煜裝入鐵籠中,由常荀率人親自押送回京。
此時的京城已是龍潭虎穴,定王自然不會放阿殷回去,便帶著徐奇、陶靖、彭春等人北上,與高元靖等人同行。
隔日傍晚,眾人抵達鄯州歇息。
鄯州處在北庭與西洲之間,前往北庭的多半要經過此處,那詹刺史聽聞消息,早已命人備下屋舍茶水,恭迎定王等入住。只是此處畢竟離邊線更近,兵丁糧草都在年底調撥殆盡,又有許多北邊難民來此躲避,詹刺史要安置這些百姓,平素自然不敢奢靡,凡事從簡。
定王對他這辦事態度,倒是頗為滿意。
是夜分派住處,定王並未多理會同行的隋麗華,將阿殷安置在寓處,便往刺史衙署之中,去商議事情。
隋麗華一整日鬱鬱寡歡,眼瞧著阿殷以王妃的身份受人尊崇,她當著定王的面不敢對阿殷無禮,再想起被禁足府中的事情,哪能不怒?在屋中枯坐了許久,心中煩躁更甚,便起身到外面散心。誰知才走了沒多久,便見前面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像是跟高元靖同行的御史田甄。她心下疑惑,跟著走了片刻,沒跟上田甄,卻碰見了個熟人——姜玉嬛。
去年姜家傾塌,女眷流放的事情隋麗華自然清楚,如今在鄯州刺史府中見著她,隋麗華大感意外。
姜玉嬛似也察覺了動靜,原本正坐在池邊餵魚,抬頭見是熟人,也自怔忪。
好半晌,還是姜玉嬛先站了起來,「隋姑娘,你怎麼來了此處?」
「姜……」隋麗華很想問她這個原該流放的人怎會在此處,到底忍住了。她回京後特地留意打聽過跟阿殷有關的事情,知道姜家被查,阿殷在其中的作用不小。況她以前跟姜玉嬛來往時,就知道姜玉嬛不喜阿殷,兩人見面總鬧不愉快,經抄家之事後,更會恨之入骨。這樣現成的助手送到跟前……隋麗華猶豫籌劃的事,霎時有了眉目。
「因北庭戰事吃緊,我擔心父親和兄長、姐姐,便跟著高侍郎同行,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隋麗華面露笑意,走至池塘邊上,「姜姑娘如此興致,想來是久居這府里了?」
「得蒙庇護,暫居於此罷了。」
隋麗華只是一笑,將姜玉嬛打量。
那位神色間雖不似從前倨傲,然而經歷家道驟變,卻不像她想像的那樣頹喪,甚至眉目中添了平和。
金釵玉簪照舊、綾羅錦緞如故,頭髮依舊是姑娘的樣式,看這身打扮,姜玉嬛在這刺史府中,應當也受些禮遇。只不知她一個罪臣流放之女,堂而皇之的住在刺史府的客院裡,是個什麼身份?
隋麗華不好探聽這個,想著機會難得,當即便試探起來——
「這些天可真是巧合,前兩天才在西洲碰見定王側妃,沒想到今日又碰見了姜姑娘。對了,這位定王側妃也是熟人,姜姑娘可知她是誰?」
姜玉嬛神色不變,徐徐道:「當然知道是誰。」
「這可就巧了。當日定王側妃在臨陽郡主府上時,姜姑娘也跟她有所往來,今晚既然湊巧,不如一道去敘舊?」
這話說得不懷好意。
姜玉嬛抬眉打量著她,淡聲道:「過往舊人,何必再見。」
如此冷淡態度,愈發肯定了隋麗華的猜測——當日姜家未出事時,姜玉嬛是金尊玉貴的嬌小姐,陶殷不過是個郡主府上被厭棄的庶女。誰知世事折轉,而今陶殷是戰功累累的定王側妃,姜玉嬛卻成了罪臣流放之女?哪怕如今居於鄯州刺史府上,想必日子也不好過。那麼,姜玉嬛就不恨陶殷嗎?
在隋麗華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她瞧著姜玉嬛那愈發冷淡的態度,笑了笑,「為何不見,難道是擔心見了面,要給她行大禮嗎?我雖不知姜姑娘如今為何在此,不過想來也是意難平。你是沒見到,如今的定王側妃有多風光,身份地位不必說了,但是擒獲那徐煜的功勞,就被人吹上了天。哼,不過是撿個便宜罷了,只消撞上運道,誰還不會?」
姜玉嬛原本對於隋麗華的出現不甚在意,聽見這話,不免警覺。
在京城裡泡大的姑娘,成日跟侯門功夫的千金貴女來往,如何察覺不到對方言語之下的情緒?
這隋麗華自見面後不曾敘說舊事,不曾探問現狀,只是不住口的提陶殷,還是這般態度,很難不讓人多想。
姜玉嬛終於端端正正的看向了隋麗華,微笑了笑,「姑娘這話何意?她是王妃,我是罪女,行禮不是天經地義嗎。」
隋麗華嗤笑,「姜姑娘當真這樣想?」
姜玉嬛未置是否。
隋麗華卻不打算總是打啞謎——被禁足府中的時候,她就知道隋夫人下令禁足是為忌憚陶殷,心中愈發懷恨。自西洲碰見,定王更是時刻維護陶殷,生怕她這個表妹再去冒犯那位側妃似的,令隋麗華愈發不快。只是同行的人多,陶殷的身手又比她好,想要做些手腳泄恨,委實過於艱難。隋麗華不忿已久,奈何沒膽子也沒本事直接出售,如今碰到比他更恨阿殷的姜玉嬛,自然不打算錯過這絕好的幫手。
見姜玉嬛眼底淡漠,她便坐得近了些許,「若姜姑娘同樣心懷不忿,我倒是有法子。」
「哦?」姜玉嬛挑眉,「難道隋姑娘有辦法換了她王妃的身份?」
「這自然不能,即便定王表哥將來可能厭棄了她,此時卻還是很照顧,非我所能左右。只是——我沿途尋了些東西,若能送給她,這位風頭正勁的定王側妃也許就能少得意些。聽說當日姜家被抄,是她先捉了個什麼人,抄家的時候也是她帶人去的,如今小人得志,姜姑娘難道就不恨?」
「恨又如何?」
「恨就報復,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姜玉嬛挑眉打量著隋麗華,「我一介罪女,如何報復?」
「看姜姑娘這打扮,恐怕在這客院中住的時日並不短。客院裡的僕人就那麼些,姜姑娘總會比我熟悉很多——放心,這些藥即便發作,也該是在四五日之後了,屆時路途顛簸勞累,誰還能查出是哪裡出了差池。」
「看來隋姑娘籌劃此事,已有許久?」
「可惜我一直沒能尋到下手的機會,如今遇見姑娘,便是天賜良機。」
姜玉嬛抬眸瞧著深濃夜色。在這座院落中住了數月,每一棵樹、每一片瓦都是熟悉之極,每次夜色里坐在這池邊餵魚,總能令蕪雜的心緒平靜,將前塵過往撫平,連通周遭夜色都顯出靜謐。今晚的夜色,顯然有些不同,恐怕夜深造訪的,並不只是隋麗華一個人。她似是猶豫,片刻後攤開手掌,「東西在何處?」
「這東西怎會隨身攜帶。半個時辰後,我帶到此處。」
「半個時辰後會有人造訪,亥時吧,夜深人靜,也不會有人察覺。」姜玉嬛神色淡漠如舊。
隋麗華聞言甚喜,當即告辭離去——這個時候,她愈發慶幸當時跟隨高元靖北上的決定。高元靖此人固然沒什麼特殊之處,跟他同行的那位略通岐黃之術的田御史倒挺有意思,若不是他念著隋彥的面子幫她搜羅,那些平常接觸不到的東西,恐怕她費盡全力也未必能找到。
戌時才至,阿殷閒坐無趣,取了彎刀在院中練刀。酣暢淋漓的一通練完,正接了軟巾擦汗,卻聽外頭有人扣門。
這個時候,誰會找她?難道是隋麗華?
阿殷收了彎刀叫人打開院門,瞧見外頭站著的人時,卻怔住了——姜玉嬛?
她不是遭罪流放了嗎,怎麼會在此處?這深夜中,她打扮齊整獨自造訪,又是何意?
諸般疑惑浮上心間,竟叫阿殷愣在當場。
反倒是姜玉嬛神態平靜,跨步入院,端正施禮道:「罪女姜玉嬛,叩見王妃。」
這般隆重行禮委實令阿殷詫異。她跟姜玉嬛固然有許多齟齬,卻也不算死讎,當即命人扶起,滿是詫異的打量著她——容貌比從前清減了許多,也平和了許多,渾身那股倨傲淡去,甚至連離京時的那股仇恨陰鬱都不見了。如同被高僧點化的信女,從神態到舉止,都增了平和的態度。會是誰,私自將她收留在這府邸,還化了姜玉嬛的戾氣?
阿殷打量著姜玉嬛,瞧出她似有話說,便道聲「請」,帶著她往屋中走去。
姜玉嬛也不客氣,跟隨阿殷入內,請阿殷將僕從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