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只剩兩人對燭而坐。阿殷自取了茶壺斟茶,姜玉嬛接了謝過,道:「王妃在這裡見到我,覺得很意外是不是?」
阿殷笑了笑,點頭承認。
姜玉嬛對著阿殷,畢竟端不出笑臉,只是道:「流放之人中途逃走是重罪,我還沒這個膽子。寄居此處,另有緣由。今晚拜訪王妃,也不是為了此事——」她將茶杯輕輕擱下,而後起身半跪在地,「方才在住處餵魚,碰巧遇到晉陽伯府的隋二姑娘,她說的一些話令我覺得十分不安。不知王妃能否聽聽經過?」
隋麗華找上姜玉嬛能有什麼好事,阿殷猜得幾分,將她扶起:「洗耳恭聽。」
姜玉嬛遂坐回繡凳,將方才經過如實轉述。
阿殷且聽且驚。一則是為隋麗華的膽大妄為,再則是為姜玉嬛的變化——從前跟姜玉嬛爭執的情形歷歷在目,這位侯府千金雖然心地不壞,卻也性情倨傲,更因姜家被抄之事而對她懷有憤恨,甚至惡語威脅。誰知將近半年不見,她卻忽然變成了這幅模樣?聽罷姜玉嬛所言,阿殷將她面容審視片刻,「想來姜姑娘是不願趟這渾水,何不當時就拒絕?既已應承了隋麗華,卻又來我這裡,這矛盾之處,倒是令人費解。」
「坦白說,王妃是否被人暗算,我並不關心。」姜玉嬛抬頭瞧著阿殷,姿態雖恭敬,神情依舊淡漠。
這倒還像從前姜玉嬛的性情,就算當時的無端遷怒與憤恨沒了,姜玉嬛也不至於平白無故的救她。
阿殷不怒反笑,又給她添些茶水。
姜玉嬛咬了咬唇,似是下定決心,「我未拒絕隋二姑娘,轉頭又來求見王妃,皆是為了自保。」
阿殷挑眉,「安排你住在這客院的人保不住你?」
「他縱然能保住我,我卻不想平白給他添麻煩。我所居住的客院地處僻靜,平常少有人來,甚至今日王妃駕到,我也不知消息。隋二姑娘今晚才至此處就尋上門來,王妃不覺得,她出現得十分蹊蹺?這背後必定有人暗裡幫她,此人敢助她圖謀王妃,必定來頭不小。況且他既然將隋麗華送到我跟前,想必早已知道我身在此處,籌劃已久。王妃試想,隋二姑娘挑明來意後,我若直言拒絕,會落個什麼下場?」
「已被謀算入局,自然難以全身而退。」
姜玉嬛笑了笑,帶著點苦澀,「我能從流放之地來到此處安穩度日,已是萬幸。隋二姑娘的性情,王妃想必比我更清楚,若合謀不成反而惱羞成怒,甚至因怕我泄露而生出歹意,我可沒半點本事來抵抗。只會在這客院中,徒生事端。」
「所以你穩住她,然後再把這事丟給我?」阿殷覺得有趣,「你倒是比從前看得起我了。」
「這事本就是我無端受災。說句冒犯的話,王妃能從郡主府上的庶女成為定王殿下的王妃,令我姜家傾塌、代王殿下被查,我早該佩服的。從前盲目,不過是未受挫折罷了。想來以王妃的本事,既然知道內情,必定能化解此事——我已是帶罪之人,不知王妃能否賞我個清淨?」
兩人自幼相識,曾厭惡甚至憎恨過對方,卻也感激幫助過彼此。
長輩的恩怨隨姜家坍塌和臨陽郡主的死而遠去,此時重逢,反倒令人感慨。
阿殷默了片刻,挑眉道:「你不存害人之心,我自然不會攪擾,算是投桃報李,謝你的好意。只是有件事我很好奇——咱們也是老相識了,這般突然轉了性情,叫我著實費解。」
姜玉嬛抬頭,對上阿殷玩味的目光。
她沉默了半晌,猜得是阿殷疑慮,便開口道:「有人告訴我,世事有因有果。我姜家被查抄是為了府中做過的事,與翻出此案的人無關。所以王妃不必心懷疑慮,我絕無怨恨藏私之心,更沒膽量在定王殿下跟前做手腳。我已約了隋二姑娘亥時相見,王妃若不信,盡可派人去瞧瞧,便知虛實。」
「不怕我捅破此事?」
姜玉嬛沉默,瞧見阿殷玩味的笑容,便也笑了笑,「我如今的處境十分艱難,相信以王妃的為人,不會落井下石。若王妃能成全我的安穩,我必銘感於心。」說罷,又深深行禮,才告退出院。
留下阿殷在屋中,意外而玩味。
以姜玉嬛的處境,處於夾縫中,做出這樣的選擇不算奇怪。令人意外的是她的性情,幾乎跟從前天壤地別,從家破人亡時的憤恨到此時的平和恭敬,這轉變之大,著實罕見。
負責宿衛的蔡高和侍衛就在院外,阿殷召來吩咐了幾句,半個時辰過後,便有了消息——
安排姜玉嬛住在這客院中的,竟是鄯州刺史之子詹師定!據說姜家女眷流放之後,姜玉嬛原本該分配到北庭邊地,中途經過鄯州,詹師定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花重金買通其中關節,將她安排在此處已有四五個月了。
阿殷覺得這名字耳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那位曾在京城有一面之緣的國子博士。
當時姜家似乎正在跟詹刺史議親,詹師定和姜玉嬛都在京城,想必是見過面的。印象中詹師定儒雅有禮,丰神俊朗,又頗通音律,是個稍有的青年才俊。姜玉嬛容貌盛美,琴藝高超,性情雖倨傲,卻也有可人之處,兩人會投契,在當時來說是水到渠成。
只是姜家落難,姜玉嬛戴罪流放,詹師定還敢在此時出手救護她,這份心倒是難得。
阿殷聽罷,暫且按下,只吩咐蔡高盯著姜玉嬛的院落。
定王回來已是深夜,容色疲憊。
阿殷沒打算拿隋麗華的事攪擾他,當晚安寢不提。直至次日清晨起身洗漱罷,僕婢奉上飯食,兩人用過後,阿殷揮退旁人,幫定王套上外裳,緩聲道:「昨晚我在這裡碰見了熟人,殿下猜猜是誰?」
定王哪能猜得出來,趁著阿殷給她系腰間索子的空當,幫她扶正頭上冠帽,「是誰?」
「姜玉嬛。她流放的時候路過這裡,被詹師定想辦法留下了——想必是得了詹刺史的首肯,姜玉嬛如今就住在客院裡,跟從前比起來,性情可平和了不少。」她退後半步將定王上下打量,頗為滿意的點頭,「她住的僻靜,若不是昨晚主動來訪,我都不知道她在這裡。蹊蹺的是,隋家表妹卻不知為何先找到了她,還想借姜玉嬛的手送幾樣東西給我,殿下要不要瞧瞧?」
離定下的啟程時辰還早,定王饒有趣味,「拿進來瞧瞧。」
阿殷遂喚蔡高入內。
蔡高負責這一路宿衛,昨夜通宵未歇,此時衣甲整齊,精神抖擻,將兩個瓷瓶奉上,道:「啟稟殿下,王妃,昨晚卑職奉命在姜姑娘的客院外蹲守,亥時一刻,隋二姑娘獨自造訪,送了這兩個瓷瓶。姜姑娘轉手就給了卑職,卑職昨夜已叫人查過,裡頭裝著的朝廷明令禁止私藏的藥粉。」
這後面藏著什麼,不言而喻。
定王神色微變,看向阿殷,阿殷便叫蔡高退出去,杏眼中已無笑意,「殿下想必能猜出原委了?」
姜家與阿殷結怨頗深,隋麗華對阿殷本就懷有敵意,將這藥粉給了姜玉嬛,打著什麼主意還不清楚!定王對隋麗華本就沒什麼耐心,聞言只覺煩厭,隨手將那瓷瓶摔在地上,怒道:「她怎麼還不知改好,竟會打這樣陰損的主意!」
「隋家表妹向來對我不服氣,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阿殷隨手取了蜜餞慢咬,杏眼中的揶揄一閃而過,旋即便是肅然,「叫我奇怪的是別的。隋家表妹跟我一同住進客院,我這兒都不知道姜玉嬛在此,她怎麼就趕巧散步到了姜玉嬛院中?這些藥既是朝廷明令禁止,她又是從何處獲得?倘若姜玉嬛依舊是從前心性,對我懷有怨懟,這些藥粉今晨便會進到殿下和我的飲食。殿下細查之下,必定能揪出隋家表妹,盛怒之下倘若嚴懲,說不定就會讓隋將軍不快,傷了兩府交情。屆時,誰會得利?她從京城來到西洲,路上只是承蒙高侍郎照拂,還是跟旁人有來往,殿下可曾查過?」
數個問題連著拋出,令定王微怔。
他在西洲見到隋麗華時雖也覺得奇怪,但當時滿心戰事和對京城的謀劃,根本沒將隋麗華放在心上。
而今看來,隋麗華背後恐怕另有人指點慫恿。
會用這種手段的,不用猜都知道是誰。
定王臉色更黑了,冷聲道:「她也太不知好歹!」
「隋家表妹如今是身入迷途,殿下生氣也沒用。就是想教導,她也未必肯聽。左右癥結都在隋將軍身上,殿下暫且忍耐片刻,到了北庭再處置也不遲。」阿殷撫在定王的眉心,溫軟的指腹滑過,似是要舒展他的眉頭,「隋家表妹身份特殊,交給隋將軍處置,最合適不過了。」
定王懶得在隋麗華身上費心思,聞言點頭,「聽你的。只是那背後之人,不可不除。」
是日啟程時,定王特地吩咐高元驍留意隋麗華和高元靖隨行之人的動靜,晌午用飯前各自歇息,定王又特地將隋麗華叫到僻靜處逼問了幾句。待眾人用完飯啟程的時候,那位隨同高元靖北上的御史卻鬧起了肚子,連著出恭四五趟,滿臉虛汗直冒,面色慘白如紙,走路都雙腿打顫。
定王趕著去北庭,自然沒耐心等他,只留下四五個人照看,帶上其他人揚長而去。
阿殷臨行前打量隋麗華神色,見她似心事重重,不由哂笑——
三番五次尋釁滋事,阿殷並不打算視若無睹。只是定王畢竟是表哥的身份,還要顧念跟舅父的交情,隋麗華雖有害人之心,卻未真的害到誰,即便要懲處,又能重到哪裡去?倒不如將這難題拋給隋彥,她倒是好奇,那位隋大將軍若得知女兒如此不分輕重,會作何反應?
一路疾馳,曉行夜宿,兩日後便入北庭境內。
因徐煜兄弟潰敗的消息傳開,東襄軍隊士氣受挫,節節敗退,定王從更南邊的錦州調來的兵馬陸續趕到北庭,戰場的形勢也輕鬆了許多。
定王既任行軍都督之銜,各處軍情皆會報到他跟前,對北庭邊線防守戰況自是了熟於心。徐奇和彭春被分派往兩處襄助退敵,他行至中途後即與高元靖一行分道,卻帶著陶靖阿殷等人趕往敵兵圍困的甘城。北庭是邊境門戶,境內有廣袤荒漠,亦有連綿群峰,甘城就建在群峰夾峙的古道上,算是個北邊門戶,地勢極為要緊。
守城的,是隋鐵衣夫婦。
自鎮南王揮兵南下,她夫婦二人便領命駐守在此要緊城池,縱然敵方數萬大軍圍困,也不曾退縮半步。
連著三個月的烽火,已將甘城內外糧草耗得幾乎斷絕,定王趕到時,雙方正自僵持不下。
微妙的局面被定王和陶靖等人的到來打破,兩日之後,甘城敵軍盡被擊退,潰散逃出北庭邊境。定王留了人手守城,帶隋鐵衣繼續西行,前往閭北——隋彥與東襄鎮南王廝殺角逐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