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都護府的慶功宴直到午夜才散。閱讀
定王這回功居首位,被一眾武將圍著敬酒,罕見的喝醉。次日清晨起來,見阿殷不似往常般睡在懷裡,卻蜷著身子睡在里側,有些意外的揉了揉雙鬢,見外頭天已大亮,便忙起身洗漱後出門。
蔡高身負守衛之責,昨晚滴酒不沾,此時已精神奕奕的站在廊下。
見得定王,他跨步上前將信筒雙手呈上,「殿下,才收到的消息。」
定王就地拆開,上頭只有極簡單的三個字——事已成。
宿醉後的頭疼霎時散去許多,定王瞧著那三個字,懸了數日的心便徹底踏實下來。隨手將那信筒揉成碎末,他回屋從行囊中尋了封信出來,見阿殷還睡未醒,也沒打攪,徑直往隔壁都護府中去。
隋彥此時也才起身。
他的傷勢雖未徹底痊癒,昨晚宴上也被下屬勸了許多酒,酩酊大醉。
只是多年習慣使然,卯時將盡,便睜眼醒來。
此時他已用過了早飯,正在書房中,同隋鐵衣商議戰後事宜。聽得定王駕到,父女二人皆覺意外,連忙出門迎接,將他迎入側面的廳中,令人奉茶。
定王入廳瞧見隋彥那稍顯浮腫的雙眼,便是一笑,「舅舅昨夜喝得不少,酒還未醒?」
「犯了老毛病,大清早醒來,酒也沒醒,覺也沒醒。」隋彥哈哈一笑,請定王入座,「殿下昨夜歇得還好?」
定王含糊的嗯了聲。
他昨晚被灌得實在太兇,沒有常荀在旁周旋擋酒,他又不願讓這些沙場拼殺的將士掃興,加之北地戰事大捷確實令人高興,便開懷暢飲。好在這是舅舅隋彥的地盤,旁邊還有滴酒不沾的阿殷和隋鐵衣,他也不怕醉酒誤事。只是當時實在醉得厲害,連如何離席、如何回屋就寢都不知道,回想起來,腦海中漿糊似的一片空白。
旁邊隋鐵衣強忍著笑,將一盞茶遞過來,「殿下試試這茶,可解酒後頭痛。」
定王依言喝盡,就聽隋鐵衣問道:「王妃那邊還好嗎?」
「她……」定王聽她問得奇怪,卻不好刨根問底,又含糊嗯了聲。
隋彥的書房是都護府中的重地,連隋鐵衣和隋誠兄弟都不得擅自進入,旁人更不能輕易靠近,都在院外伺候。
定王將那封早已備好的信取出來,遞給隋彥,肅容道:「舅舅且看這個。」
隋彥接過,將信看罷,面色已是變了,「太子誣陷殿下私藏軍械?這……」他掌北庭重地,在皇帝對軍權的忌憚下小心維持著平衡,自然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殘餘的宿醉霎時被唬得飛散,隋彥面目莊重,立時恢復了警醒。將那信慎重再瞧了一遍,隋彥便肅然歸還,沉聲道:「殿下打算如何應對?」
「常荀就在京中,可以暗查洗清罪名。只是——」定王微微一頓,「如今我身在北庭,手中握著兵符,父皇若是起疑,恐怕舅舅會受些委屈。」
「這算什麼。」隋彥渾不在意,「只要殿下和謹妃娘娘安好,邊境安寧就成。」
定王默然,片刻後隋鐵衣道:「若皇上不放心,等殿下回京時,我一道回京便了。鎮南王一死,徐家又遭重創,東襄這二十萬大軍覆沒,怕也無力再舉兵南侵。我也正思念母親和邵兒,想多回去陪陪他們。」
「邵兒都四歲了……」隋彥明白過來隋鐵衣自請回京之意,遂道:「到時讓誠兒也回京去,令他父子團聚。你母親還需操心謀兒和麗華的婚事,怕是忙不過來,你回京去,也能幫她分擔一些。」
隋鐵衣頷首,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不過說起麗華——」隋鐵衣踱步往旁邊椅中坐下,看向隋彥,「我昨晚回去時,瞧她仿佛哭過。」
隋彥道:「她可曾說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眼睛紅腫,瞧著傷心得很。」
定王聞言,隨口道:「舅舅一向疼愛麗華,這是怎麼了?」
「說起來還是她不懂事,攪擾了殿下。」隋彥已從隋夫人信中得知隋麗華在京城的所作所為,頗為愧疚,「麗華這孩子性子嬌氣,到如今還是長不大,不分輕重。先前得罪殿下和王妃之處,我自會教訓,請殿下見諒。」
這態度在意料之中,定王擺了擺手,「舅舅何必客氣。只是如今情勢不同往常,麗華這性子,舅舅還是要多留心。」
他從不干涉旁人家事,而今提及,必是有其他緣故。
隋彥眉頭微皺,「她又做了錯事?」
「是在鄯州。麗華受人蠱惑,意圖往阿殷和我的飯食中放些東西。」定王也不隱瞞,對著隋彥的目光,緩緩道:「皇后和太子想拿她做文章,舅舅或許已經知曉。北庭是邊防重地,舅舅和鐵衣、表兄弟終年苦守,將士們也都忠正為國,斷不可被他人利用。京城中情勢愈發緊張,麗華身處其中,怕是難以應對。」
隋彥哪料隋麗華竟還做過這樣的事情,面色立時變了,「她竟如此不分好歹!」
——且不說定王府和隋家的榮辱牽繫,單單給王爺和王妃飯菜中動手腳這罪名,就已不是她所能承擔。若當時沒被定王察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這孩子,是瘋了嗎!
他常年駐守邊地,只在年節里偶爾回去,對隋麗華過問得不算太多。只是秉承老伯爺之命,感念田將軍救命恩情,念著她是田家唯一血脈,故而格外厚待,不叫她受半點委屈,不止派了乳母親自去照顧,還在明知隋夫人為難時,寫信請隋夫人給她尋個足夠託付的好人家。誰知道,這般厚待,竟給她寵出了這般膽子。
一時間滿心愧疚惱怒,隋彥滿面惶恐,起身想給定王賠罪,已被定王攔住了。
「舅舅記著此事,往後多留心即可。」定王的聲音波瀾不驚。正事已然說完,見隋彥為家事生怒,他也不再逗留,坐了片刻便即離去。
隋彥怒氣沖沖的趕到隋麗華住處時,那邊屋門緊掩,滿院安靜。
都護府中能用的人都被徵調往沙場,折損了不少,如今剩下的不過是些僕婦婢女照料各處。人手不夠,這院裡自然也不會多安排人。
隋彥帶著隋鐵衣大步入院,叫了聲麗華,沒聽見動靜,便沖隋鐵衣示意。
隋鐵衣依命上前,扣著門扇叫了兩聲麗華,沒見有人開門,便不再遲疑,掌上蓄力猛推,將從裡頭扣住的門扇推開。
屋裡很安靜,北地刺目的陽光毫無遮攔的灑進去,照著桌上早已冰涼的飯菜。
隋鐵衣轉入內間,就見隋麗華正獨自坐在榻上生悶氣。她這幾年都跟軍中直爽的將士們打交道,見慣了沙場生死,對於隋麗華的胡鬧也沒什麼耐心,只上前關懷兩句,遂請隋彥進來。
隋彥含怒而入,瞧見隋麗華那哭腫的眼睛,稍稍心疼,然而念及定王所說的事,哪能不恨?板著臉將隋麗華問了兩句,見她閃爍其詞便知其中有鬼,於是愈發生氣,將先前的事逼問得乾乾淨淨,怒氣滿胸之下,狠狠責備了一通。
如此態度之下,隋麗華縱然委屈,卻也知隋彥怒氣之盛,非她狡辯所能消卻。
她旁的功夫不擅長,見風使舵的本事卻不差。
此次從京城來北庭,就是想面見隋彥,在婚事上求個轉圜的餘地,見無狡辯之機,雙目中便又流下淚來,「女兒當時也是聽了旁人的蠱惑,一時鬼迷心竅,才會聽了他的指使去找姜玉嬛。定王表哥當時已經責備過我,我也知道錯了。女兒這回來北庭,是因為擔心父親,特地求了高侍郎帶我過來,路上吃了許多的苦……」她哽咽著揪住隋彥的衣裳,「父親先別生氣好不好?」
隋彥板著臉不則一聲,隋鐵衣眉目微轉,望向隋麗華,「來北庭是為擔心父親?」
「是啊。我在京城聽說這裡仗打得厲害,實在擔心父親,又被關在屋中出不來,才會……高侍郎沿途照拂於我,那位御史也十分熱心,所以我才……」
「呵!」隋鐵衣眉目微冷,將她打斷,「你可知你離開後,母親有多著急?她派了人沿途尋找,你卻躲在高侍郎的隊伍中不肯露面,卻與人合謀要對定王和王妃都做手腳。這是為了擔心父親?」
隋麗華有些懼怕這個沙場征伐的姐姐,聞言訥訥道:「我……」
「讓你禁足府中,是因你不懂得分辨局勢,讓你少做些錯事。父親和母親如此苦心,你卻只會辜負!這回險些釀成大錯,你也……」隋鐵衣語氣中顯然有不忿,似覺孺子不可教,轉身便往屋外走去。
這些話落入隋彥耳中,令他稍稍軟下去的心,又硬將起來。
疼愛是一回事,局勢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再逗留,責令隋麗華在屋中思過,便甩袖離開。
出門趕上隋鐵衣的腳步,便見懂事的長女罕見的面露慍色,心中也覺虧欠。
父女二人沉默走了片刻,隋鐵衣緩了腳步,道:「父親覺得,麗華來這裡是想做什麼?」見隋彥微怔,心中不忿更濃,駐足道:「女兒的話或許僭越,但是不吐不快!麗華是田家唯一的骨肉,父親為此寵愛,想給她尋個好人家,我沒覺得不對。只是父親覺得,以麗華這個性子,她能擔得起這人家嗎?這幾回是定王不計較,也是咱們僥倖,未叫她釀出大錯。可若她當真嫁入高門,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利用,父親打算如何收場?京中是個什麼情形,父親比我更清楚,稍有差池,牽一髮而動全身,不止是她,恐怕定王殿下、謹妃娘娘都要受牽累,咱們府更是吃罪不起!」
「隋家的榮耀,是祖輩在沙場拼命掙來的。父親當真要放任麗華如此胡鬧?」
隋彥停在那裡,瞧著女兒的神色,知道她說的全無錯處。
「我自知她的性子,或許難以在高門立足。」隋彥向來信重隋鐵衣,慣於在軍政事務上徵求她的想法,此時不免也有意吐露,「先前我的打算,是將她送到定王殿下身邊,既能給她謀個好出路,又能讓定王殿下約束著她,兩全其美。若定王不願意,另尋個門第相當、好相與的,也不委屈她。可如今……」
「定王殿下對她無意,父親心知肚明。」隋鐵衣毫不留情,「這條路,早已堵死。」
「那你的意思?」
「殿下今日特地提起此事,父親難道還不明白他的意思?皇后和太子既已盯上她,麗華又心懷不滿,若放她回京,在這節骨眼上,必生禍事。她這個性子,除了父親,恐怕也無人能夠約束。倒不如將她留在父親身邊,既不會生事,也沒人敢給她受委屈。她的性子,恐怕也只有在這裡磨一磨,才能夠改正些。那對於她,也會是好事。」
「麗華的性子確實驕縱過了。此事容我再想想。」隋彥嘆氣,悶頭前行。
隋鐵衣立在原處,猶豫了片刻,開口叫住他,「父親,麗華的婚事如何定奪,還請你拿主意,別再讓母親夾在中間為難——她的處境已夠艱難了。」
隋彥一怔,回望女兒。
隋鐵衣站得筆直,是慣常的肅然姿態——「麗華在父親看來是恩公血脈,在旁人看來,卻只是個普通的伯府庶女。她這般隨意開罪王妃,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若放在別家,父親會如何看待?定王妃縱然不計較,父親難得還要放任?父親,她的婚事須考慮的不是舊日恩情,而應是今日處境!」
是夜,隋彥輾轉反側一宿,將隋夫人這些年的家書挨個翻了一遍。
夜深人靜時思緒平靜,抽身出來,回想隋麗華這半年來的行為,越想越是心驚——隋鐵衣說得沒錯,而今的情勢,若放任隋麗華回京,以她的性子,太容易生出禍事。田家的恩情固然深重,隋家的大局卻也不能不顧,軍權在握,滿門戰將,本就走得如履薄冰,如今皇后和太子緊追著定王和謹妃娘娘,稍有不慎,便是深淵。
這般風險,他承擔不起。
而隋麗華之膽大妄為,也只有放在眼皮底下,他才能夠放心。
隋彥思量既定,將至清晨時眯了片刻,隨後便命人給隋麗華騰出個獨門小院,令她長住。隨即親自過去,責令她給阿殷鄭重謝罪。
隋麗華千里跋涉而來,怎麼都沒料到會是這般結果,霎時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