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護府隔壁的宅邸中,定王對著空蕩的屋舍,也正出神。
他昨日從隋彥處回來時,阿殷已然不見蹤影,據琪芳院裡的僕婢稟報,是帶了蔡高去街市。鞏昌城雖經戰亂,到底城池未破,裡頭諸街市商肆依舊熱鬧。阿殷本就喜歡這裡產的彎刀,昨日直逛到日傾西山才回來,用過晚飯後推說身體不適,早早睡下。定王想抱著她睡,又被推說擠著難受,她自占了里側的半邊床榻,安穩睡下。
誰知今日清晨起來用過飯,又是昨日那副淡然神情,因隋鐵衣來邀請,兩人又同行上街去了。
臨走前,阿殷還特意說中午不會回來,請定王不必管她。
定王終於覺察出不對勁——
阿殷雖不是愛撒嬌黏人的性子,卻也極少冷臉待他,像是刻意躲避似的。這般冷淡推脫的態度似曾相識,那還是去年臘月,他得罪了她,結果被連著晾了數日未能近身。難道這回又惹著她了?
初抵鞏昌的時候並無異常,昨日清晨醒來,她卻獨自蜷縮在里側,難道是……
定王苦惱的揉著雙鬢。
他縱然能猜透永初帝的心思,洞察戰場和朝堂上對手的安排,對女兒家的心思,終究揣摩不透。何況初抵鞏昌的那晚都護府設宴,他喝得酩酊大醉,連如何回屋的都吧記得,哪還能回想起旁的。
想了半天也沒理出個所以然來,遂出門叫來蔡高,問道:「昨日你隨王妃出門,她可有不悅?」
蔡高拱手,不敢跟定王對視,「王妃昨日,似乎不太高興。」
「可知是什麼原因?」
蔡高當然不知道。
定王遂換個問法,「前天晚上,王妃回來時可有不悅?」
「前天晚上……」蔡高似有些作難,偷偷抬頭。對上定王銳利的目光時,立時又縮了縮,老老實實的道:「那晚王妃心緒如何,殿下不記得了嗎?」見定王冷著張臉不則聲,心中愈發尷尬敬懼,遂將身子躬得更低,「那晚殿下離席時,當著宴上眾人的面,抱著王妃同行……王妃她想勸殿下……卻被殿下……」
砰的一聲,屋門被重重關上,方才還在檐下冷肅而立的定王霎時不見蹤影。
蔡高擦了擦額頭的汗,哪敢多逗留,慌忙退到院門口去。
屋內,定王肅著張臉,拿起桌上茶水猛灌。
難怪總是避著他,必定是那晚眾目睽睽之下害羞了!
這樣看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定王稍稍放心。待阿殷從街市回來,特地迎到院中。
外人跟前,阿殷也未擺臉色,如常的叫了聲「殿下」,進屋後卻將衣袖從定王手中抽出,淡聲道:「殿下今日沒出門麼?」
「看了會兒兵書。」定王過去倒茶給她,「顛簸一日,想必累了?」
「多謝殿下。」阿殷接過茶杯喝盡,便起身去內室洗手。過後換了身家常衣衫,命人擺飯,同定王分坐在桌案兩側,慢慢用飯。定王自是殷勤照顧,或是夾菜或是舀湯,還將那蝦子剝好了放到阿殷碗碟中,說她懷著身孕辛苦,該多補補。
這般姿態迥異於往常,阿殷猜得緣故,神色未有半點鬆動。
吃罷晚飯,漱口完畢,她將衣袖款款理著,道:「殿下若沒有旁的事,我便先去側間,叫人來捶腿。」
定王當即握住她手臂,「她們哪能捏好,我來。」
「不必勞煩殿下。」阿殷輕輕掙脫,轉身就想往側間去。
定王見這殷勤絲毫不起作用,索性起身將她從後抱住,「怎麼又生氣了?」怕她掙脫,特地將她兩隻手捉在掌中扣著,將修長纖細的身段包裹在懷中,順勢吻到阿殷耳側。
阿殷任由他抱著,沒說話。
片刻後,定王才低聲道:「那晚的事情蔡高都跟我說了,是我不對。只是——」他故意舔舐柔軟的耳垂,低沉的聲音中有彆扭,亦有溫柔,「所謂情難自禁,當時我已醉得不省人事,做事全出自本心。當著眾官的面摟抱雖有失體統,卻也算是……嗯,心意流露。」說著將懷抱收得更緊,聲音中甚至帶了些許討好般的笑意。
阿殷頗不情願的扭了扭身子,「箍得緊了難受,殿下先鬆手。」
「不松,鬆了你又逃走。」定王將手捧在阿殷臉龐,自後親吻,商量道:「你若是不高興,我就站在這兒任你捶打,絕不還手,直到你消氣。只是往後若不高興,直白告訴我,別生悶氣可好?你腹中還懷著孩子,生悶氣損傷身體,若母子都因我不快,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阿殷瞧見他的側臉,輕哼了聲。
說當然是要說,卻得選好時機。定王久居高位,慣於拿威儀氣勢壓人,空口說了他未必放在心上,唯有叫他受點煎熬,才能叫他長記性。
這般想著,阿殷便作勢去掰定王的手。
定王哪能半途而廢,當即旋身到阿殷跟前,將她雙手牢牢鎖住,低頭瞧她。兩人自入北庭便常做勁裝打扮,阿殷因身邊沒有如意照顧,頭髮也總拿玉冠束在頂心,不飾釵簪的嬌美面目,怎麼看都叫人沉迷。定王湊過去親了親,額頭相抵,四目相對,聲音低得像紅綃帳里的呢喃,「你想怎麼消氣,我奉陪。」
「消氣倒不著急——」阿殷挑眉,眼底的嗔怒毫不掩飾,「殿下且說說,我為何生氣。」
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了?
「自然是為前晚眾目睽睽之下的事。」定王自知理虧,有些訕訕的,牽著阿殷至桌邊坐下。桌上擺著才晾好的牛乳,他隨手擺到阿殷跟前,取了瓷勺就想餵她賠罪。
誰知阿殷猛然面色一變,不由分說將那牛乳推到旁邊,聲音更加冷淡了,「殿下當真不記得?」
……難道還有旁的事?
定王只覺得頭大。哪怕是當初代王和太子刁難,也不曾讓他如此苦惱過。
那晚的記憶全然空白,想破腦袋也沒能憶起多少,只依稀記得當時抱她在懷裡,十分愉悅。難道是酒後亂性,不顧她身懷有孕,強要了她?定王立時否了。懷孕頭三個月不能行房的事,不止阿殷說過,那郎中都婉轉提醒過幾次,這事關係重大,他自認沒那麼混帳。那還會為什麼?
阿殷不肯給半點提示,只管含惱瞪著他。
正是大眼瞪小眼難分難解的時候,外頭忽然有人扣門,說是隋二姑娘求見王妃。
阿殷稍覺詫異,暫時收了脾氣,問詢般瞧著定王。
定王最知隋彥父女性情,當即道:「出去瞧瞧?」旋即便同阿殷走出屋外,在廊下駐足。
庭院當中的甬道上,隋麗華一身簡素打扮,身後不見半個人跟隨,只孑然站立。見阿殷和定王並肩而出時,她心中滿是猶豫掙扎。父親的怒聲責備還在耳邊,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盛怒,沒給她半點爭辯求情的餘地。可要她跟眼前這個出身卑微的女人跪地道歉,實在是太過艱難……懷著最後一絲希冀,隋麗華抬頭看向定王,「定王表哥,我……」
「是有何事?」定王眉目冷肅如舊。
「我……」隋麗華將衣袖揪得愈來愈緊,好半天才道:「我來給王妃賠罪。」
「哦?」阿殷眉目微挑,站得居高臨下,「隋二姑娘是要賠什麼罪?」今日去街市時,隋鐵衣就隱晦的提過,說隋麗華性子魯莽不辨黑白,更不分輕重,做了許多錯事。若她悔過請罪,叫阿殷不必顧忌隋彥和她的情面,秉公處置就是。
隋麗華掌心幾乎沁出了汗,看著阿殷的眼神中滿是不忿。
然而父親的怒責還在耳邊,定王那沉肅威儀之中又儘是袒護的姿態,隋麗華極力挺直脊背,卻只能極不情願的跪下,「從前我對王妃無禮,多有得罪之處。上次在鄯州,更是……欲謀不軌,險些傷及王妃。還請王妃……」她將緊握著的拳頭藏入袖中,艱難的躬下身子,「請王妃恕罪。」
尷尬的沉默,讓隋麗華每次呼吸都格外艱難,甚至有細汗滲出脊背。
阿殷瞧著底下跪伏的同齡女子,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固然敬重隋彥父女的氣魄,但隋麗華的態度和行徑確實令人反感。好在,隋彥這回處置得還算體面。
隋麗華對王妃不敬之事自不必說,單是鄯州欲用禁藥圖謀不軌的事,細算起來,就夠她吃許多板子。不過這種處罰顯然不能當真用在她身上,阿殷側頭瞧著定王,眼底笑意莫名,「隋二姑娘是殿下的表妹……」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定王毫不猶豫,冷聲道:「隋將軍既然說秉公處置,就該以律法論處。」
隋麗華的面色霎時白了。
從前她仗著是定王的表妹,又有隋彥的疼愛,甚少去理會什麼律法。這回隋彥將一本《魏律》摔到她面前,她才知道,謀害皇室中人是何等罪過,更別說阿殷還是定王最看重的側妃,是永初帝特意嘉獎過的功臣。
她的唇上幾乎失了血色,抬頭瞧著定王,聲音竟自顫抖,「表哥……」
定王端然立在廊下,神色並無半點動搖。
隋麗華只覺心慢慢往下沉,幾乎要墜入冰窖,直到聽見阿殷哂笑般的聲音——
「隋二姑娘畢竟是表妹,若真要依律論處,我也不忍心的。況懲戒二字,終究落在這戒字上,既然隋二姑娘驕躁,不如就清心靜氣的跪在佛前抄兩遍《五蘊論》吧。屆時殿下也掌掌眼,若抄得工整潔淨,便算是清心靜氣,不再追究。否則,再抄兩遍也就是了。」
這懲罰不似律法中那般兇惡,卻讓隋麗華暗暗咬牙。
跪在佛前抄謝罪的佛教,跪的究竟是佛,還是她定王妃?更可恨的是她還留了餘地,若抄得不滿意要再罰,還不是看她心情?
隋麗華幾乎咬碎銀牙。然而此時,卻還是只能謝恩,「多謝王妃寬宥。」她艱難說罷,遂俯身行禮,僵直著身子告辭離去。
這頭定王直待她出了院子,才低頭朝阿殷道:「你倒是會罰人。這經書抄完,她就該記住你身份了。」
阿殷輕笑,挑眉瞧著他,神色已不似方才冷淡。
定王立時握住時機,進屋掩門,道:「那晚我究竟是如何惹你生氣?你說出來,罰我抄經也可。」
「殿下當真不記得?」
「不記得。」定王說得誠摯無比。
阿殷恨恨將他盯著片刻,才咬牙切齒的道:「那晚殿下迫我用……用……」她沒能說出「用嘴消乏」的話來,然而飛紅的臉頰和含怒的眼神已然昭示一切。阿殷想起方才那碗牛乳,更覺可恨,揮拳打在定王胸口,橫眉怒目,恨聲道:「不止如此,殿下還將我雙手綁在後面不肯解開,叫我酸痛著手臂睡了一夜。殿下且說,該怎麼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