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一行人抵京時,正是三月二十。閱讀
時維暮春,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朱雀大道兩側的綠柳已然低拂,櫻桃樹繁花開遍,一陣風過,揚起玉白的細蕊飛入車廂。阿殷坐在車中,稍稍掀開半邊側簾,便見街市兩側圍滿了百姓,各自歡呼,慶賀定王得勝歸來。喜氣洋洋的臉浸浴在晚春麗日中,兩側屋檐鱗次櫛比,雕樑畫棟,富貴熱鬧。
這是與戰爭中截然不同的氣象,令人見之歡欣。
阿殷唇角含笑,拿彎刀挑起半角前面車簾,映入眼中的便是定王挺拔寬厚的背影,包裹在墨色織金的披風中。黑獅子四蹄穩健,走得氣勢昂揚,他腰懸寶劍,山嶽般在馬背上矗立。兩側百姓平常對他敬懼,此時卻都是崇拜,甚至還有閨閣女兒開了閣樓窗扇,一睹戰神風采——
數年前墨城之戰,定王因崔恆屠城而得殺神之名,這回不知是誰先提起,百姓極力壓著的激動議論中,殺神二字早已變成戰神。
抬目望遠,巍峨肅穆的宮闕帝城巋然立在路的盡頭,兩側站滿烏壓壓的百姓。
哪怕是居於東宮多年的太子,都不曾得過這等歡呼迎接。
也難怪皇后和太子心生忌憚。定王如今的才能、聲名和功勞,無一不超越其上,無人能及。從前朝堂上只有武將對他敬服,文臣卻因屠城之事而頗多微詞,這回從常荀探來的消息看,因泰州和北庭兩場戰事贏得漂亮,定王留心防備之下沒人鬧么蛾子,文臣中也多對定王交口稱讚。
烈火烹油、簪纓繁華,聲勢最隆之時,也是處境最危之際。
阿殷瞧著定王,漸漸覺出他身體的緊繃——如同謹慎行走在刀尖之上。
她也不敢放鬆心神,垂簾將外頭熱鬧隔絕,閉目清心。
走過朱雀長街,宮門口禁衛軍列作兩隊,宮門洞開,外頭由皇帝最倚重的孟太師和高相率百官迎接,只未見太子身影。
定王見狀微驚,當即翻身下馬,後頭陶靖、高元驍及隋鐵衣、隋誠等人亦隨之下馬。阿殷因今日要入宮見駕,為免旁人挑刺,特地換了勁裝打扮,瞧見那些迎接的官員時,也是微驚,三兩步趕上去,走在定王側後三四步外。同行的兩位御史,高元靖等文臣亦惶然跟隨。
這陣仗著實過於隆重。
對面孟太師緩步上前,代永初帝致意嘉獎,極言此行之艱辛,將士之辛勞。
隨即,以孟太師、韓相和定王為首,百官入宮,往太極殿中拜見永初帝。
太極殿是平常永初帝處理朝務之處,恢弘莊重,寬敞肅穆,足可容納數百人。此次定王在北線大捷,將敵寇驅盡,鞏固邊防,雖然當時永初帝已命高元靖代為勞軍,又派內監特地往北地傳旨封賞,卻未曾隆重恩賞。這回便命禮部籌備,於太極殿召集百官,當眾重賞。
定王等人在殿中沒等片刻,永初帝便在眾宮人的簇擁下自側門入殿。
眾人跪迎,口呼萬歲。待永初帝免禮後,定王再次端正跪下,將兵符雙手奉上,神情肅然莊重如舊,「兒臣奉命抗敵,已將敵寇盡數驅出邊境,幸不辱命。請父皇收回兵符。此次調用將士軍械及損傷狀況都已造冊登基,請父皇御覽。」旁邊擔任監軍的御史隨之出列,將每一場布防作戰耗用的軍資及人員冊子奉上,由內監首領魏善轉呈永初帝。
銅製的虎符落回掌中,永初帝確信無誤後,最後一絲憂慮隨之消弭。
對於那本清冊,老皇帝已無暇去關心。
他將兵符鄭重放回案上的密匣中,繼而掃過跪地群臣,面露笑意。隨後便是一番誇讚,由魏善宣讀早已備好的聖旨,按前線遞來的軍情奏報和監軍御史的建言,上自定王、隋家眾人、陶靖、徐奇、彭春、高元驍等戰將,下至蔡高、魏清等諸多小將,各有封賜,其中以定王所受封賞最重。
末了,魏善單獨請出一卷聖旨,由禮部尚書親自宣讀,當著文武群臣的面,加封阿殷三品將軍虛銜,並冊立定王正妃。禮部先前已依命備好龍邊誥書,雲鳳錦面,犀角為軸,在定王歸還虎符之後,即由掌印太監鈐了印,算是正式冊封。
阿殷端然立在定王身後,跪地領旨謝恩。
尋常王妃冊封時,需著禮部備好的禮服受封,阿殷算是個例外,未著服制。然而當著百官眾臣的面受封,卻與別處不同,且旨意中頗多對她戰功的溢美之詞,更是與平常夸德行工容之禮不同,算是百餘年來獨一無二的冊封儀式。
直至午時將盡,諸般封賞已定,永初帝先行回宮。
定王則辭別陶靖、韓相等相交頗厚的人,帶阿殷回府,待換上王妃服制後,再入宮拜見皇后謹貴妃等人。
周遭群臣自是一陣恭賀,見定王愈發威儀冷肅,多少懷有敬懼不敢造次,恭敬向他和阿殷道賀過了,卻將陶靖團團圍住,道賀不止。陶靖雖也不耐煩這等應酬,瞧著定王與阿殷相攜離去的背影時,卻格外欣慰,亦隨口附和讚賞。定王的聲威氣勢自不必說,朝堂上下本就無人能及,難得的是阿殷身姿修長,背脊挺拔,玉冠束髮更見英姿,同定王並肩而行,相得益彰。
比起兩年前的窈窕少女,女兒蛻變得實在太快,令他欣慰。
陶靖目送春光下的夫妻二人遠去,滿面笑意。
待定王和阿殷回府,曹長史和常荀已然在府中備宴相候。
清知閣外的荷塘中,荷葉已碧,鋪滿水面。
阿殷隨定王經曲廊步入廳中,瞧見矮案上熟悉的精緻吃食和美人頸瓷瓶中供著的時新春花,喜笑顏開。在北地的寒冷風沙中苦行數月,而今回到這富貴京城,就著暮春暖陽,竟自覺出溫軟意味。
四面窗扇早已卸下,通透涼爽,隱約送來荷葉清香。案上備了精緻瓜果,荷葉鮮筍做湯,鳳梨蟹粉為羹,玫瑰香露作茶,在吃多了北邊的肉塊牛乳之後,格外誘人。再往旁邊,玉白瓷盤中整齊的擺著銀絲卷、梅花香餅、酥皮馬蹄糕、糖蒸酥酪,旁邊則各色蜜餞果脯。
廳中只有阿殷和定王、曹長史及常荀四人,禮數不多,各自落座。
定王自聽常荀匯報這半月內京城的諸般動靜,阿殷先拈一塊銀絲捲入口,甜香軟糯。
桌上各色小菜都是思念已久,她對朝堂眾位官員對東襄之事的態度並不甚敢興趣,悶頭夾菜品湯,直至常荀說到太子時,才算是抬起頭來。
「……今日率百官迎接殿下,是孟太師的主意,其中打算,殿下必定也明白。太子昨日還春風得意,在宮外見到我,還關懷殿下何時回京,瞧著胸有成竹。今日一早皇上下令百官在皇宮外迎接殿下,他怕是心裡存了疙瘩,據說是受了寒,稱病不出,請了四五位太醫過去——如今早已過了乍暖還寒的時候,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受的寒。」
定王哂笑,「太子的肚量,也不過如此。」
「他也是沒辦法啊。」常荀語似嘲諷,「去年代王的事情就不說了,自東襄揮兵南下,他可做過些什麼?舉薦的陳博棄城而逃,在徐煜兵敗後被陶將軍射殺,後頭那位梁紹更不中用。戰事上,東宮幾乎沒能出半點力氣,倒是在文事上做了些功夫,幫皇上操持春試的事,據說推薦了幾位才俊,得了幾句誇獎。不過也僅此而已,春試的結果已經出了,王妃的兄長——」他特地朝阿殷瞧了眼,見她唇角沾著的糕點碎屑時,強忍笑意,「他在春試中嶄露頭角,下月還可進殿試。陶將軍才立大功,這文試的功名下來,可又是滿門榮耀了。」
阿殷聞言驚喜,「春試的結果出來了?」
「吏部已定了名次,只是還未張榜。恭喜王妃了。」常荀在京城處事遊刃有餘,要打探這些消息易如反掌。
阿殷聞言甚喜。
她在北庭時就記掛過陶秉蘭春試的事情,不過因信得過陶秉蘭的才華,為免旁人說兄長是靠皇家姻親得中,所以未曾過問此事,只順其自然等待結果。卻沒想到,兄長竟是如此出色——十七歲就能在春試中脫穎而出,得皇帝金殿考問的機會,實在是少有的事。
父親說兄長有當年外祖父的風采,果真不虛。
旁邊定王亦露笑意,實在看不下去嫩唇邊的糕點碎屑,沒忍住伸手,幫阿殷擦去。
常荀視若無睹,曹長史年紀長些,還不習慣府中冷肅的王爺如此行徑,只好裝作低頭喝茶。
定王倒沒覺出不妥,用飯的間隙里又問了些話,便帶阿殷回靜照堂中。
禮部此時已將王妃的冠服送來。比起先前那套側妃的禮服,這一套就莊重華貴許多——九翟冠上用銀絲編成九隻神態各異的翟鳥,每隻口中銜一串渾圓柔潤的珍珠,再以極細的金絲堆成博山,鑲嵌滴紅的寶石和花蕊翠葉,兩側則有金鳳簪,口中顫巍巍的銜長珠結。
阿殷本就生得眉目如畫,艷冠群芳,由嬤嬤梳頭後將這頂冠帽一戴,更覺雙眉秀長,杏眼顧盼生輝,肌膚膩白如脂,嫩唇艷若含丹。內室里光線不似外間明亮,銅架上點了燈燭取亮,愈發顯得臉頰柔潤,神采煥然。
如意與阿殷分別數月之久,伺候著打扮,忍不住連聲稱讚。
那嬤嬤原是宮中女官,亦含笑道:「這九翟冠各府里的都差不多,由王妃戴著,卻格外華貴。尋常女兒家壓不住這金銀珠冠的貴氣,王妃雖年輕,戴著卻正好。」
「咱們王妃自幼習武,能夠率軍殺敵,神采與旁人不同,自然更加氣度華貴。」如意跟嬤嬤日漸熟稔,含笑誇讚,瞧著髮髻再無不妥,遂將九翟冠暫且取下,那大衫霞帔取來,服侍阿殷層層穿上。
冠服的尺寸皆由王府女官報與禮部,阿殷雖有身孕,此時並無半點顯露,穿著很合身。
朱紅的直領對襟大衫是正妃所用,上頭繡著金鳳雲紋,大帶佩綬皆是按規制所做,貴重華美。
將近半個時辰後,才算是穿戴整齊,瞧著時辰差不多,便戴上九翟冠,走出內室。
定王已在外頭等候。
即便見慣阿殷麗色,在瞧著阿殷緩步走出的時候,他還是有一瞬失神。
修長的身上大衫端莊貴麗,那一隻彩繡的鳳鳥隨著腳步挪動微搖,雲紋牡丹迤邐到裙邊。繁複細密的鑲邊直領襯出膩白的脖頸,如龍波湖中的白鵠般悅目,滿頭青絲盡皆盤做髮髻,玉般的脖頸別無累贅,只有耳畔的紅滴珠寶石垂落映襯。司空見慣的九翟冠放在她身上,似是平白添了層華彩光暈,映著精緻英氣的臉頰,容貌艷麗,姿態昂揚。
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當日身份卑微,在危岩間輕盈騰挪的玉燕,終於化為鳳凰,直上雲霄。
她的勇氣、志向和堅定前行,值得這般回報。亦如暗夜中輝煌的燈盞,讓他更加堅定的前行。
定王不知為何,喉頭微動,似是心潮澎湃。
走上前去,握住阿殷的手,眼底皆是她的影子。
他揮退了周遭侍從,湊在阿殷耳邊,聲音低沉而堅定,「我會給你更貴重的冠服,在群臣百官面前,與我登上丹陛,受四方跪賀,萬民膜拜。」
阿殷迎著他的目光,笑意朗然,「什麼都好,只要我能站在殿下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