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阿殷醒來,窗外雨聲依舊淅瀝。
帳外的夜燭早已燃盡,因天陰著,屋內頗為昏暗,也不知是什麼時辰。她靠在定王懷中,夜裡睡得安穩,此時自是精神奕奕。只是定王晝夜趕路回京,未曾有過片刻休息,此時睡得正香。
阿殷從他懷中退出,小心翼翼的要下榻,手腕卻忽然被定王握住。
他睜開眼,睡意依舊朦朧,將阿殷拽回去,「陪我睡會兒。」遂將阿殷再度攬入懷中,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眼,叮囑道:「我趁夜回京的事極隱秘,別叫人知道,府里的人也不許。」
阿殷「嗯」了聲,靠在他懷裡,即便睡不著,閉目養神也是好的。
定王想必是累極了,昨晚回來後折騰過,這會兒沒躺片刻,就再度睡著。
阿殷等他睡熟了,也不叫人進來伺候,只起身穿了衣裳,而後將帳子重重拉上。見地上還扔著定王的衣裳,又一件件揀起來收好,這才走到外間。如意等人未得命令不敢擅入,此時都恭恭敬敬的在外面候著,見阿殷早已穿得嚴實,如意才抬頭道:「王妃可要洗漱?」
「去西次間候著。」阿殷目光掃過幾位貼身的人,又吩咐道:「裡頭丟了一樣東西,後晌我慢慢翻找。任何人不許進去,奶娘請盯著些。」她說話時神情肅然,又是親自穿衣掩帳,眾人料得是丟了要緊物事,皆應命。奶娘在府中身份頗跪重,就住在外院廂房裡,如意命人請她過來,旋即安排伺候阿殷洗漱的事。
阿殷洗漱罷了,將備好的早飯用了兩口,稱胃口不好,叫另備幾樣開胃的菜,又要了幾樣糕點打發時間。
如意自去安排,將糕點呈給阿殷後,在外間止步。
見阿殷示意,便帶著眾人退到屋外,掩門恭候。奶娘也無需盯著了,搬了張椅子在廊下,坐著觀雨。
阿殷回到內間,定王還睡著未醒。
她放輕腳步坐在榻邊,低頭瞧定王的眉眼。英挺如劍的眉,刀削的側臉,還有那一圈青青的胡茬,他比離京前消瘦了許多,眉頭微皺,睡得頗沉。南下賑災安民,卻還要留心京城中的變動,確實極耗費心神。比起那靠著一副孝順面孔就換來十年東宮尊榮的太子,定王能到今日,確實太過辛苦。
像是孤獨負重前行,看著雲淡風輕,其實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阿殷只覺得心疼無比,坐了會兒,自往西次間去備了洗漱的溫水軟巾。行軍在外,早已做慣了這些事,她也不會覺得手生,將這裡備齊,又去尋了定王換洗的中衣外裳,等定王醒來後,便陪他洗漱,又拿了糕點給他充飢。
待晌午時分,如意帶人將八樣開胃菜並湯羹奉上,阿殷也無需人伺候,命人退出,只同定王對坐用飯。
定王一路疾馳,為趕著夜深人靜時悄無聲息的進城,昨晚的飯都不曾好生吃。對著滿桌的菜風捲殘雲,饜足之後才往椅背靠著,饜足道:「有了王妃,就是不一樣。阿殷——謝謝你。」
阿殷正低頭喝湯呢,聞言抬頭,笑著覷她,「殿下竟要謝我?是為何事?」
「京中事情多,那日端午的事情,我也聽來傳旨的人說過了。嘉德對弓馬射箭雖有些興致,卻不會去討教隋鐵衣,還有馮遠道及時趕到,那是你的主意吧?」
「是啊。定王妃機敏之名在外,殿下又不是沒聽過。」阿殷翹著唇,笑容明朗。
定王最愛她這般態度笑容,也自露出笑意,徐徐道:「倘若嘉德出事,以父皇的性子和皇后的手腕,京中局勢,不堪設想。那時即便我抗旨私自回京,怕也難以挽回局面。」
「不然皇上怎會突然召殿下回京?」阿殷將碗勺擱下,「不過我是真沒想到,殿下回來得竟然會這樣快。箭已經在弦上,殿下可有打算?」
「先找常荀,傍晚我會入宮。」定王起身走過來,將阿殷攬入懷中,在屋裡踱步消食。
久別之下,自有許多話可說。
廝磨到午時將盡,阿殷起身往定王書房中去,屋門緊掩,依舊不許人入內收拾。
常荀應命趕到書房的時候,定王已經在裡面等著了。
他也沒料到定王竟然會回來得這樣快,在門口呆站了片刻,才迅速掩門,強壓驚喜行禮。
定王揮手示意他先別出聲,帶著阿殷進了內室,才挑眉道:「你也覺得意外?」
常荀難得的小心翼翼,「殿下是私自回京,還是……」
「奉旨!」定王沒好氣,示意他入座,道:「京中情形如何?」
常荀便將京中如今的情形簡略說來。先前定王府幾乎將全幅精力放在祭天的事情上,而今局勢陡然折轉,發現孟皇后和東宮真正圖謀的並不在祭天儀式,難免倉促。等他說完,阿殷又將端午那日的經過簡略說了,提起那送錦囊提醒之人時,阿殷依舊皺眉,猜不出是何人。
定王倒是眉目微皺,看向了常荀。
兩人自幼相交,不止彼此性情熟悉,對彼此常來往的人,也了解得不少。況且定王自幼長在王府,又在宮廷朝堂往來,熟諳其中習慣和規矩,經驗也不知比阿殷老道了多少。聽得阿殷說過疑惑,稍加思索,便有了猜測——謀害嘉德關乎孟皇后和東宮的成敗,所以謀事之時必定極為周密,恐怕連那金城公主都未必知道。
他在東宮安插的眼線都在外圍,不可能知曉如此機密之事。
而那錦囊提醒的言辭含糊,應當是只知道有人要對嘉德不利,卻不知具體手段。
算遍所有可能知曉此事,又可能善意提醒阿殷的,唯有一個人——太子妃常蘭芝。
常蘭芝心性隨了其父常鈺,頗為端正,永初帝當初擇她為太子妃,一則是因常鈺中書令的地位,再則也是她心性確實比旁人端正,將來可堪母儀天下,規勸君王。東宮這兩年察覺危機後,使了不少陰狠手段,幾番鬧下來,太子妃漸漸失寵,反倒是帶著崔家投其所好的崔南鶯得太子和孟皇后看重。這也是因常蘭芝勸太子當以儲君身份行事,不可用齷齪手段,才被漸漸冷落。
這回密謀,孟皇后自然不敢讓常蘭芝參與,所以具體手段,她必定不知。
然而東宮行事,總需假人之手安排,常蘭芝居於太子妃之位,會聽到風聲,也是理所應當。她原本待人寬厚,身為太子妃,平常總規諫太子,勸他行胸懷天下的大道,得知他竟要用謀害公主繼而背君欺父的齷齪手段,豈能安心?
常家的權勢、地位固然要緊,常鈺教給她的底線,卻也不會觸碰。
難以勸得太子懸崖勒馬,她所能做的,也唯有設法保住嘉德的性命。
所以錦囊傳訊,又將痕跡抹得乾淨,便順理成章。
定王看著常荀的神情,亦從中肯定了這份猜測。
常荀嘆了口氣,面上是少見的憂愁。姐姐的心性,放在明君身邊,是相得益彰,可放在那心術不正又庸碌無能的太子身邊,就格格不入了。這回暗裡提醒,原本是救嘉德的性命,卻又將東宮和孟皇后陷入險境,她的心中當是何等煎熬、矛盾?倘若被太子得知,她哪裡還能有活路?
這樣的好意,常荀真是盼著永遠不要被人知道的好。
定王在常荀肩上拍了拍,沉聲道:「救命之恩,咱們必當回報。阿殷,錦囊的事,你可對旁人說過?」
阿殷對常蘭芝了解太少,只當東宮沆瀣一氣,根本不曾往她身上想過。見常荀嘆氣,還當他是自愧無能,只是道:「除了常司馬,沒跟任何人提起。」
「那就永遠不要再提。」定王肅容,旋即道:「傍晚我會入宮。」
常荀自知言下之意,緩緩點頭,「殿下務必當心。」
「你們也是,令尊那邊如何?」
「父親不會插足此事,近來我家中矛盾,也是因父親勸叔父安分守己,叔父不服所致。」常荀笑了笑,「殿下放心,父親與我,都分得清楚局勢。」
定王徐徐點頭,旋即吩咐常荀加強府中戒備,叮囑他若遇急事,當如何處置。
他的安排多是為了定王府,阿殷在旁聽罷,依舊不敢放心,「府中的事,有常司馬在,左右典軍也都在,不會有什麼大事。我怕的,還是宮中。這回嘉德的事情,宮中陰謀算計的厲害我算是嘗到了,殿下在宮中,務必要小心。」
「陰謀固然厲害,卻也都是鋪墊,最要緊的還是最後的真刀真槍。放心。」
阿殷對上定王目光,深沉冷厲,是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殺神風采。
她輕了口氣,緩緩點頭。
傍晚時分,散騎常侍馮遠道奉聖旨攜數名御前驍騎營來到王府,聲稱有事請教定王妃。如今正是嚴查嘉德公主案子的要緊時候,曹長史和常荀忙將一行人迎至廳中,馮遠道依禮拜見定王妃,因事關重大,掩門相詢。
半柱香的功夫後,馮遠道告辭離去。
阿殷送他們出廳,瞧著馮遠道身後那道漸漸遠去的背影,暗暗捏了把汗。驍騎營是由永初帝親自點選,不過五十人,負責殿中護衛和外出隨扈。因職位要緊,尋常都穿重甲,帶頭盔,威武而神秘,只需攜帶令牌,出入宮門便不受盤查詢問,身份格外特殊。
馮遠道今日所挑的,盡與定王身形相仿的人。
定王混入其中,又是騎馬而行,那些微身形差別,便看不出來。即便宮中防衛甚嚴,各處宮門盤查仔細,用這種手段,也無人能夠察覺端倪。
順利入宮後到得承乾殿中,馮遠道依命入殿中拜見,驍騎營的數人歸隊。
待酉時輪值,定王在隱蔽處卸下那一套重甲頭盔,才避過旁人,悄然奉命入殿中拜見。
永初帝自察覺孟皇后險惡用心之後,便停了殿中的龍涎香,只是紅漆柱和垂落的帳幔久經薰香,那味道還是幽微不散。魏善在門外奉命把守,殿中不見半個旁人,定王行至永初帝榻前,跪拜過後,目中終究露出擔憂,「父皇龍體欠安,可有好轉?」
「你及時回來,便稍有好轉。」永初帝面露欣慰,「一路可有異常?」
「兒臣已做了安排,無人察覺。昨晚深夜入城,在府中藏身,除了司馬常荀,無人知曉。」
永初帝聞言頷首。
有了這顆定心丸,老皇帝懸了多日的心總算歸於原位。他雖臥病在榻,這些天卻也沒閒著,將宮中布防及主要將領的底細又摸了一遍,趁著孟皇后和太子尚未發難,拿捏著分寸搶時間做了些安排。父子二人商議對策,又將永初帝信重的馮遠道召入殿中,定下策略之後,又召魏善入內,吩咐他先行安排。
至夜,定王藏身承乾殿中不露面,永初帝派魏善傳旨,封鎖外面各處宮門,召太子入承乾殿見駕。
派出去的內監已走了多時,外頭卻還沒有半點動靜。東宮就在皇城邊上,一趟來回,哪還需要那麼多功夫?
永初帝臉色黑沉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