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帝沒等到太子應召來承乾殿的消息,卻等來侍衛的奏報——昭仁宮中禁足的孟皇后帶人強闖外出,因她身份貴重,負責看守的侍衛不敢傷害,又難以阻攔,孟皇后已出了昭仁宮,往東宮去了。閱讀
隨即,魏善入內稟報消息,說派去東宮召太子的內監,被東宮以矯詔的罪名捉了起來。
兩處公然抗旨,其意自明。
永初帝躺在病榻上面色極差,倚著靠枕歇息,緊握的骨節幾乎泛白。
從他意識到東宮尾大不掉,著手安排開始至今,也不過三天時間而已。雙方都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便搶著時間安排,孟皇后急著籠絡策反,永初帝這裡最要緊的卻是清查,將身邊稍稍可疑的人盡數拔除,免生意外。負責殿中護衛的驍騎營,由最初的五十人裁減成了三十五人,殿前、殿後及承乾殿左右護衛的羽林衛由北衙六衛大將軍竇玄親自接手,迅速做了一番安排,在承乾殿四周布防。
偌大的皇宮,永初帝病中纏綿在榻,如今能夠據守的,也只承乾殿而已。
老皇帝歇了片刻,才問道:「外頭都已布置妥了?」
「竇將軍和左右散騎常侍皆在殿外把守,左右銀台門由左右羽林衛將軍守著,光順門和崇明門由左神策衛分兵看守。」魏善躬身稟報,見老皇帝那喘氣的毛病犯了,又手忙腳亂的幫著順氣遞湯,將地下跪著的太醫院判狠狠瞪了一眼——自永初帝病後,太醫院幾乎使盡渾身解數,依舊未能令他好轉多少,甚至還有太醫的藥方於龍體不利,被下令杖斃。若非形勢緊張,這位院判的腦袋恐怕也已搬家了。
永初帝只是喘氣,「吩咐竇玄,光順門處,務必加緊布防。」
「守衛光順門的是陶靖和高元驍兩位將軍,皇上盡可放心。」
陶靖是定王的岳丈、高元驍是高相之子,素日忠心也無半分動搖,永初帝是信得過的。
正想再說什麼,就聽外頭竇玄求見。
永初帝忙命他進來,竇玄渾身盔甲俱全,進門時也不忘將配刀解下,拱手道:「皇上,東宮動手了。」
「情形如何?」
「東宮聲稱魏善與微臣、馮遠道合謀,勾結定王謀逆,謀害聖上、禁足皇后,借著太醫院之手麻痹聖上,威逼聖上下旨令廢除東宮。威逼不成,今日又在承乾殿設伏,矯詔誘太子前來,欲圖將其擊殺。皇后娘娘也在其中,說微臣等把守承乾殿,挾持皇上,不許任何人覲見。她與太子要清君側,救皇上,誅殺微臣等。那位傳旨的內監已被當眾擊殺,東宮衛軍已整隊進了昭慶門。」
「誅殺你們?」永初帝冷笑,「昭慶門如何?」
「守將聽說微臣謀逆,便奉了東宮旨意,已放任東宮衛軍進門。」
「朕的右神策衛,倒去奉東宮的旨意,哼!」永初帝冷聲,「傳朕旨意,皇后與太子犯上作亂,任何人皆可誅之——等等,留著他們性命,朕還有用處。能重傷他們的,皆有重賞!」
竇玄應命而去,永初帝遂看向定王,「德音殿外朕已加了戒備,無需擔心。玄素,朕如今病著,承乾殿外的局面,只能託付給你。務必將亂賊攔在承乾殿外,明白?」
「兒臣遵旨!」定王未穿甲冑,是尋常的墨色衣袍,抱拳躬身之時,面目沉肅。
極遠處,爭殺之聲已隱隱傳來,在極度安靜的殿中,清晰可聞。
永初帝闔上眼睛,嘴唇微微顫抖——不是為情勢,而是為那對母子。
最親信的妻兒合謀奪位,即便早有預料,在真正面臨的這一刻,老皇帝還是忍不住的心寒。從前的所有父子夫妻溫情盡皆化為利劍刺入胸膛,那對母子恐怕還不知道承乾殿中有定王坐鎮,只想趁著他無力坐鎮大局,打著個清君側的旗號,攻破宮門將他誅殺。
殺夫,弒父,背君。
他曾給予他們的地位、榮耀,盡皆反噬。親自養出的猛虎,凶性大發。
迥異於承乾殿內的安靜,承乾殿以南的光順門和崇明門外,殺聲正濃。
太子和孟皇后皆穿了護身軟甲,遙遙立於光順門外,被太子親衛軍層層守衛。東宮位於皇城西南側,建制幾與朝廷相仿,文武官員俱備,東宮守軍亦有兩千人,都是孟皇后授意挑選的精銳。此次附逆的右神策衛將軍段元傑,娶了崔家女兒,是太子頗為信重的連襟,最先被孟皇后策反,仗著所守衛的位置之利,開了昭慶門後反手攻打光順門的衛軍。
仗打得很艱難。
光順門的衛軍人數不算多,然而帶兵的陶靖和高元驍卻是此次在泰州和北庭沙場上立了軍功之人,非段元傑所能相比。宮內各門沒有城牆可以據守,數千禁軍混在門外廝殺,陶靖與高元驍如同兩尊門神,騎馬牢牢把守在門外,將近前的叛軍盡數斬殺。
然而對方人數確實太多,太子衛軍兩千,加上被段元傑調集過來的右神策軍,幾乎殺得人手酸。
軍士們不知承乾殿內情形,所能做的,唯有聽從主將號令,冒死拼殺。
不久,左右銀門外,亦陸續響起爭殺之聲。負責戍衛北側宣武門的龍武衛將軍也在聽說竇玄勾結定王謀逆後,奉東宮之命前往承乾殿「救護皇上」,被兩側的羽林軍攔在門外。
威儀堂皇的宮廷之內,除了把守最外圍宮門的禁軍未被調動之外,餘下的禁軍幾乎傾巢而出。
永初帝坐在承乾殿中,聽著隱約傳來的動靜,目光愈發陰沉。
他並不願在這時候起身耗費體力,卻又掛心光順門的情形,焦灼之下,還是讓宮人敞開南面窗扇。被信重的妻兒率兵逼宮,守衛在側的卻是從前時時提防的定王,這多少有些諷刺。
外頭的動靜入耳,讓從未經歷過戰事的永初帝心驚不已,老皇帝眉目陰沉的聽了許久,稍露焦急,道:「如此攻殺,何時才能結束?」
「禁軍共兩萬餘人,若如此攻殺,恐怕兩個時辰也不能停止,傷亡也會極重。」定王拱手,適時道:「兒臣以為,可暫時將太子和皇后放進來,餘下的攔在外面。屆時太子和皇后反而被困,父皇再適時放出太子和皇后已被誅殺的消息,外面的叛軍,不攻自破。」
這是個速戰速決的法子,風險卻是永初帝最初不願承擔的——
太子和皇后兵臨承乾殿,老皇帝的危險難免更增一分。
定王在後晌商議時就已提了此法,永初帝顧忌著危險未曾首肯。定王背負了老皇帝多年的猜忌,若執意建言,老皇帝恐怕還會懷疑他有私心,是以當時沒有再提。直至此時永初帝面露焦灼,他才舊話重提。
魏善為永初帝著想的,又不曾見過殺伐陣仗,想法跟永初帝一致,當即跪在榻邊,遲疑道:「皇上萬金之軀,若容叛逆之人到了承乾殿外,恐怕,會更加兇險。」
永初帝不語,看向定王。
他知道面臨的風險,也確實想儘快了結這場宮變,不願鬧出更大的動靜。
猶豫許久後,老皇帝最終按下了那些許擔憂,道:「就按玄素說的辦。玄素,由你領軍,如何?」
定王當即道:「兒臣願與眾位將軍合力,將作亂之人斬殺在承乾殿外。只是,無論情勢如何,父皇萬萬不可走出這承乾殿,刀劍暗器防不勝防,父皇不能有半點閃失。」
「好,讓竇玄去傳旨。」永初帝看向定王,「殿外的事,盡託付給你。」
「兒臣遵旨!」定王起身,大步出了承乾殿,執劍立在殿外,黑衣獵獵。
天依舊陰沉,不過戌時初刻,就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承乾殿外的地方不算寬敞,五百名精銳整齊列隊,四周則點滿宮燈。
定王在殿前玉玠上按劍站定,夜色之中,背影如天神英武。
竇玄的命令傳出去,左右銀台門和崇明門依舊死守,光順門的陶靖和數百士兵卻被竇玄以救急為由,調往臨近的崇明門。皇后見之大喜,當即令人猛力衝殺,將高元驍團團圍住後,兩千名東宮衛軍沖開宮門,將太子和孟皇后圍在中間,迅速沖入光順門中。
誰知太子和孟皇后才衝進去,那才被調走的數百兵士卻又中途折返,奮力將太子衛軍攔腰斬斷,而後緊鎖宮門。
孟皇后久在宮闈、太子又處於東宮中,玩弄人心的手段固然駕輕就熟,卻從未真刀實槍的見識過打仗。原本因衝破宮門防守而狂喜的笑容尚未綻開,瞧見被斬斷的尾軍時,兩人都怔住了——原本是想逼宮奪位,如今卻被套入了觳中?倘若外圍四門久攻不下,她和太子豈不是被瓮中煮鱉,自投羅網?
光順門外殺伐依舊,門內卻是短暫的安靜。
陶靖帶領守軍在外較多,在內只有數百,都團團圍在門口,防止他們反手來奪門。
太子衛軍是奔著承乾殿去的,好容易衝殺了進來,當然也不願再往這道門上費力氣。
深沉夜色下,兩方對峙,卻並未交手。
冷汗漸漸滲出,孟皇后站在太子衛軍環繞之下,掌心竟自濕膩。太子惶然看向皇后、段元傑和東宮的數位武官,那幾位也是面面相覷,遲疑著是否該前進。
最終還是孟皇后發話了,「南衙還有衛軍是不是?設法令他們增援,集中兵力攻破光順門!」
南衙的左右屯衛軍共有近五千人,屬南衙十六衛所轄,負責戍守宮城南側的各處衙署。孟皇后對北衙禁軍能夠插手,在那邊能做的卻有限,所以此次密謀,只在禁軍中安排,未敢向那邊出手。
此時既然都已舉事了,哪還有什麼顧忌,當即道:「竇玄謀逆,挾持皇上、本宮和太子,誰能調左屯衛軍救駕?」
段元傑當即道:「末將願往!」
「好。務必儘快趕到!」
段元傑應命。他畢竟是一衛之主將,身手比之其他兵士高出許多,想衝出這一道宮牆並不難,當即返身往外衝殺。
孟皇后強自鎮定,在千餘名太子親衛的護持下,往承乾殿而去。
承乾殿外,定王命侍衛點上的幾十個火把左右分列,映照著中間的竇玄和兩位散騎常侍。後面光線漸漸昏暗,站著數百衛兵,衛兵之後的殿前玉玠上站著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因天色昏暗又離得遠,孟皇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當是永初帝倉促間調來的哪位將領。
調來將領又如何?
孟皇后的心緒漸漸又安定了下來。
朝堂上下百官,莫不是皇帝和東宮的臣子,她的身邊站著儲君,她又何懼?至於永初帝,呵,那位老態龍鐘的病皇帝在裡頭恐怕奄奄一息。猜出東宮要害嘉德後,他就能撐不住病倒,而今妻兒合謀篡位,還不得氣得吐血三升?能不能下榻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踏出這承乾殿——能踏出就更好了,一道冷箭放出去,他都未必躲得過!
反正都走到這份上了,孟皇后反而是意料之外的鎮定。
她收攏雙袖,穩穩站在那裡,威儀端貴如舊,「竇玄,還不行禮?」
「聖上有旨,犯上作亂者,殺無赦。」竇玄冷聲回答。
孟皇后嗤笑,「你與魏善、馮遠道合謀,勾結定王謀害皇上,還敢矯傳聖旨?皇上在哪裡,本宮要見皇上。」不待竇玄答話,又道:「本宮與太子此舉,是為救護皇上而來。太子已奉皇上密旨,派人往南擊殺定王,他早已伏法,正被押送回京。眾將士聽旨,竇玄勾結定王謀逆,軟禁皇上,矯傳聖旨,罪無可恕!將其斬殺,助太子救護皇上者,爵封侯位,賞賜萬金!」
竇玄是個武夫,哪裡料到孟皇后竟然會有這樣厚的臉皮?
他跟人打架從未輸過,耍嘴皮子功夫卻不擅長,孟皇后一番長篇大論,他半個字也未回應。
太子當即現出怒色,厲聲斥道:「大膽竇玄,還不認罪!今日即便你能挾持皇上,等定王被押回京,你等罪行依舊會被查明!眾將士——竇玄謀逆作亂,罪當株連九族,你等只是奉命行事,被竇玄蒙蔽。棄暗投明,協助救護皇上,既往過錯不究,論功封賞!」
他是永初帝親自冊封的太子,這十餘年中,雖然未必有多高的聲望,地位卻異常穩固。
儲君的地位僅次於天子,旁邊還有孟皇后這中宮娘娘,這般嚴辭厲色,還真能蠱惑人心。兵士們只是聽命於主將,這些天不曾見過永初帝,皇上的旨意都是經竇玄之口傳來,更不知太子「羈押」的定王已然回宮,聞言雖不至於動搖,卻多少覺得疑惑。
夜色暗沉,火把晃動,映照在孟皇后臉上。
她端端正正的站著,姿態尊貴,「你們要抗旨不遵,繼續跟著竇玄作亂?」
目光徐徐掃過,多年養就的尊貴氣度畢竟非旁人可比,竇玄身後的兵士中,漸漸有人面朝太子屈膝跪地。而後是第二個,第三個,參差錯落的,前後竟有十來個人跪地行禮。
竇玄的面色難看到了極點,陰鷙的目光掃過,卻未動聲色。
氛圍霎時凝滯,有那十個人帶頭,兵士中有人看著這陣仗,難免也疑惑動搖。然而他們能戍衛承乾殿,自然也不愚蠢。皇上固然立了東宮,卻也將守衛宮禁的職責交給了竇玄,那幾乎就是把性命託付過去了的。說竇玄謀逆?並不太可信。只是相處日久的兄弟中,有人帶頭投向皇后和東宮,多少如勸言一般,動搖他們的心志。
而竇玄則還是巋然立在那裡,劍柄緊握。
孟皇后最擅玩弄人心,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便朝太子遞個眼色。
太子遂厲聲道:「神策衛和龍武衛已識破竇玄陰謀,趕來救駕。繼續犯上作亂的殺無赦,你們可都想清楚!」
他的話音未落,忽聽地上錚然作響,一柄漆黑的長劍呼嘯著飛來,端端正正釘入太子跟前的地磚。
這動靜委實太過突兀,且利劍出鞘,攜風帶寒,竟嚇得太子險些失聲,忙往後退了兩步。太子衛軍立時左右收攏,將他護在正中。
所有人的心神皆為這錚然劍音所驚,齊齊朝利劍飛來的地方望過去。
暗沉的夜幕中,宮燈朦朧,照不清楚那人的面容。然而那魁梧的身影緩緩行過來,如峰岳般挺峙,即便看不清面容,那身隱然的威壓氣度,已叫在場的許多人心驚。漸近火把,他的面容也漸清晰起來,冷肅的眉眼被火把映照,如同染了血色,叫人懼怕,不自覺的敬畏。
竟然是定王!
他怎麼會在這裡!
太子與皇后齊齊失色,竇玄身後的禁衛軍中,少數心存猶疑、正艱難抉擇的兵士,也霎時鬆了口氣。
「太子說本王已被父皇密旨羈押,正在回京途中?蒙蔽禁軍的是竇玄,還是你?」定王聲音冷厲,迴響在承乾殿前,清晰落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皇上已察覺太子和皇后謀逆,故將皇后禁足,密旨召本王回京,誅殺亂賊。皇上有旨,犯上作亂者,殺無赦!」
他一聲令下,竇玄隨即做出手勢,身後的衛兵中當即有利劍出鞘,將方才投靠太子——抑或早已被太子買通,卻未被竇玄察覺的兵士斬殺在地。
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靜夜中分外清晰,殷紅的血灑在地磚,被斬落的首級立時滾落在地。
太子自幼養尊處優,殺人也都是指使部下,半點不沾血跡,何曾見過這等場景?
那些帶血的驚恐面孔被火把照得猙獰,乍然落入眼中,太子只覺腹中痙攣般,猛然嘔吐起來。
承乾殿前的空地上,只有太子的嘔吐聲傳來,一聲一聲,將太子衛軍的信心漸漸瓦解。
定王的出現讓情勢陡然折轉,羽林軍中隱藏最深的棋子已被拔除,那猛然的殺招已足以震懾人心。
暗夜的風鼓動墨袍,定王執劍在手,指向太子,道:「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