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前,隨著定王一聲令下,竇玄和左右散騎常侍同時舉劍,攻向對面的太子衛軍,身後的五百軍士亦隨之撲殺過去。火把在激戰中跌落,金戈交鳴之中,殺聲四起。
永初帝臥在榻上,聽得心驚膽顫。
四周的窗扇早已緊閉,將卷著血腥氣的夜風隔絕在外,然而那銅製燭台上面,燭光還是忽閃明滅,如被勁風所撲。
近在咫尺的激戰,逆賊的劍鋒與他只隔著一道殿門。
縱然知道定王能控制局面,老皇帝還是握緊了手掌,微微顫抖,甚至隱隱後怕。
殿內有驍騎營戍衛,陪在永初帝身邊的卻只有魏善。
「定王殿下久經沙場,還有竇將軍在,皇上盡可放心。」魏善跪在榻前極力安撫,見老皇帝鬚髮皆顫,取了旁邊溫著的參湯奉上,卻被永初帝揮手推開。他抬頭瞧著永初帝的神色,勸解的話終於停在嘴邊,低低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息,卻將永初帝的疑問勾動起來——
「皇后和太子,朕待他們向來不薄。你聽這陣仗,他們怕是把東宮的兵都調過來了,想弒君謀逆。魏善——朕虧待過他們嗎?為了這把龍椅,他們母子二人,當真是要置朕於死地?」微微顫抖的聲音,蒼涼而心痛。這朝堂天下,任何人謀逆,他都不會意外,甚至當時定王手持兵符在外,被誣私藏軍械謀逆時,他也沒覺得多心痛,只以帝王的姿態,安撫穩住。可如今謀逆的,偏偏是他最信任的結髮妻子和寄予厚望的長子。
「朕就算對旁人虧欠,也不曾虧欠他們半分。」永初帝喃喃。
魏善垂首瞧著老皇帝手背上的青筋和泛白骨節,殿外的廝殺聲聲入耳,他跪久了膝蓋疼,不自覺的靠著龍榻坐下。從當年的王府到如今的深宮,他始終跟在永初帝身邊,親眼看著永初帝如何維護皇后的中宮威儀,如何對太子苦心教導、極力扶持。
「皇后和太子所得的一切,來得太過容易了。皇上越是對他們好,他們就越會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魏善苦笑,「老奴多少也算是旁觀者清。這些年皇上信重太子,不管是朝堂還是私下,露出的都是要把江山天下交給他的意思,從沒有告訴過他,這東宮的位子,其實不是只能給他。太子認準了皇上的心思,在東宮整整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回,幻想過君臨天下的情形。」
這話有些僭越了,魏善稍稍頓住,繼續嘆息。
永初帝擺擺手,「你不必顧忌,這種時候,朕只想聽真話。」
「太子把皇上的愛護扶持視為理所應當,心安理得的受了皇上賜予的尊榮,甚至也許,已經想好了將來繼承大統,將如何尊太后、封皇后、治天下。他這個夢已經做了太久,久得他早已將皇位視為囊中之物。可忽然有一天,皇上將他的美夢驚醒了,他忽然發現,原本該屬於他的一切,或許要落到旁人手中。皇上,您說,太子會怎麼想?皇后娘娘會怎麼想?」
「他囊中的東西,自然要拼力守住了——哪怕,是弒父殺君。」永初帝哂笑,眼神黯淡,「是朕糊塗了。」
先予後取,還是關乎至尊皇位,這是大忌啊。
他怎麼就沒想明白呢?
老皇帝又猛烈的咳嗽起來,魏善拿明黃的帕子伺候著,等永初帝咳罷時,錦帕中間,赫然是一團濃重的血跡。
魏善手腕一顫,臉色立時變了。見永初帝正自闔目喘息,仿佛昏睡,忙又將錦帕收起,蠟黃著臉,悄悄藏在袖中。
殿外,太子的衛軍已被衝散,卻還是憑著股成王敗寇的執念,不肯罷手。
竇玄和馮遠道分頭將太子身邊諸位武官拿下,定王歸劍入鞘,站在太子跟前,「皇兄打算束手就擒,還是跟我動手試試?」他素有殺神之名,站在滿地傷兵鮮血之間,冷厲的眼神壓過來,便如鋒銳的重劍,令太子渾身都難受。
太子和皇后身周護衛早已被衝散,站在定王跟前,已無反抗之力。
「父皇在殿中臥病,予我相機行事之權。四門外逆亂未平,請皇兄隨我過去一趟如何?」
「我要見父皇……」太子聲音顫抖,「父皇他必定是被你蒙蔽,我要入殿陳情!」
「拖延無濟於事,皇兄別掙扎了——昭慶門外的左右屯衛軍中有常荀和隋鐵衣,都有父皇的旨意在手,身手更是出眾。何況其中的將士,多是從東襄戰事中提拔起來,身受皇恩,不會謀逆。」
這話將太子最後一線希望徹底剪斷。
孟皇后陡然色變,太子也是惶然看向皇后。
定王沒了耐心,猛然伸手扣在太子肩上,隨即揚聲道:「竇玄、馮遠道,護好承乾殿。」
話音落處,黑色衣袍獵獵隨風,如黑鷹展翅,疾風般越過眾人。定王提著太子肩膀,幾個起伏便到了光順門處,隨即飛身而起,在宮牆上立定。夜色暗沉如墨,光順門外傷殘的兵士堆積如山,周圍零落的火把明滅,陶靖和高元驍縱馬守在門口,鮮血染滿刀劍,修羅般巋然挺立,叫附逆的禁軍逡巡不敢近前。
定王將火把往太子旁邊照著,聲音響徹光順門——
「太子夥同段元傑謀逆,已被本王奉旨拿下。右神策軍不知情者,從輕論處,繼續作亂者,斬!」
幾乎所有的禁軍皆往這邊看過來。
暗沉夜幕中,但見宮牆上兩人並肩而立,火把的光照在兩人臉上,定王神色冷肅,太子滿面惶恐。
情勢顯而易見。
定王早已生擒太子,裡面的孟皇后必定也凶多吉少,敗局已定!
有兵士率先反應過來,連忙將兵器擲在地上,聲稱只是受命於主將,絕無謀逆之心。隨後,已被陶靖、高元驍震懾得肝膽俱裂,又傷殘極重的右神策軍兵士爭先恐後的棄了兵器,不戰自退。陶靖留下高元驍在此,分了三百守門的兵士立即趕往承乾殿護駕。
定王則前往臨近的崇明門和左右銀台門,以手中戰戰兢兢的太子震懾附逆的禁軍,平息激戰。
四門殘局皆有守將料理,定王挾著太子回到承乾殿前,衝到御前的太子衛軍皆已伏誅。
竇玄和馮遠道按劍立在點前,如門神般鎮守,太子麾下的武官則被臨時調出的十名驍騎營帶人看守,繳了兵器。
孟皇后形單影隻的站在殿前的地磚上,面色灰敗,只將目光牢牢定在緊閉的殿門上。
夜風吹動她華貴的皇后宮裝,格外顯得淒涼。
定王也不看她,隨手將太子丟給竇玄,而後解下佩劍,入內疾步到永初帝跟前行禮道:「啟稟父皇,四門外都已平定,皇后與太子都在殿外被擒。局勢已定,請父皇示下。」
永初帝躺在榻上,背倚靠枕,面色極差。
他自傍晚定王入宮後,便時刻緊繃神經,方才殿外激戰更是令他耗費了無數精神。而今局勢定了,他那強撐的氣也散去,霎時露出病中的虛弱來,連抬手都懶怠。
「皇后與太子關押在麟德宮,竇玄派人看守。餘下的,由你處置。」
定王領命,等了片刻沒見永初帝說話,才道:「父皇,宮外之事,如何處置?」
是了,宮外!永初帝猛然睜開眼睛。他病中精神不濟,思慮不如平常周全,加之此時疲累,經了提醒才想起來——太子和皇后一敗塗地,宮中這場變故今夜恐怕就能傳到外頭去,承乾殿前的仗雖說打完了,外頭要料理的還多著呢!附逆主將的家眷自要以謀逆之罪論處,暗裡給太子籌謀策反的人,也不能漏掉半個!
東宮做了十年的儲君,就算平日的來往不咎,這番事後,也得令朝野震動。
況且此次太子煽動不少禁軍謀逆,回頭如何處置,如何重新安排布防,都是頭等大事,夠他頭疼半年的。
永初帝稍加思索,便道:「立時傳令監門衛封鎖各處城門,召左右千牛衛將軍入宮。另外,傳令五城兵馬司加派人手巡查,凡在今夜犯宵禁的全都羈押,上至宗親、下至百姓,無一例外。你先回府,調派人手協助查封的事,明日清早過來,朕再商議審問的事。」
怕僅憑口諭難以執行,又由魏善當場按他的口述寫了聖旨,永初帝親自蓋印。
夜色正濃,承乾殿外皇后臨風欲倒,太子跪癱在地,滿面灰敗。
光順門外尚未清掃完,不過叛軍已退。定王等人出了昭慶門走上一陣,便是宮城南側的緊要官署。
三省六部的衙署幾乎都在此處,夜間值守的人早已聽得動靜,都膽戰心驚的站在窗內觀望。多數人膽小,只敢躲在窗縫後面,中書省值夜待詔的是宰相韓哲,正肅容站在檐下吹夜風。原本懸著的心在看到定王的那一瞬歸於原位,目送定王一行人遠去,韓哲才舒了口氣,依舊進門,翻了翻案頭公文,便又冥思起來。
這頭定王走過護城河的拱橋,瞧著筆直安靜的朱雀大道時,原本沉肅的臉總算稍稍緩和。
左右千牛衛和監門衛因負責宮城和京師警衛,其中主事的將軍都在皇城附近有宿處,方便就近宣召。定王親自過去傳旨,讓兩位處變不驚的將軍都有些惶恐,忙往宮中見駕。餘下兩位散騎常侍分別往監門衛和五城兵馬司去,定王便先回府,安排協助查封的事。
府中燈火通明,阿殷今夜當然睡不著,就在書房裡面等著。
常荀已經奉召入宮,魏清等人還在南邊未曾歸來,守在書房外的,就只有蔡高及諸位侍衛。
阿殷自定王隨馮遠道出府後就在書房中坐著,連晚飯也在此處簡便用了。宮門封鎖之後,裡頭動靜便難傳出,她懷著身孕,不可能再跟從前似的跟在定王身邊赴險殺敵,如此緊要關頭,夫君、父親和表哥都在承乾殿護衛,她卻只能焦灼等待。子時的梆子遙遙傳來,天幕黑沉沉的壓著,四下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傍身的彎刀已經出鞘,端端正正的擺在案上。
燭光下,鋒銳細窄的刀鋒泛著寒光。
纖秀的手指按在刀上,觸手的冰涼冷硬令人鎮定,阿殷目光落在刀鋒,嘴唇緊抿。
屋外忽然想起了說話聲,她沒分辨清楚言辭,卻知道那是定王的聲音。心頭萬鈞重壓霎時卸去,如深濃的烏雲中漏出陽光,阿殷手按桌案,猛然騰身而起,自案後躍向門口,在定王推開屋門的那一瞬,便站到他的跟前。她身上一襲海棠紅的披風,頭髮亦拿玉冠束在頂心,身上勁裝幹練,只需一聲令下,便還可揮刀殺敵,所向披靡。
「殿下總算回來了,宮中如何?」杏眼中儘是擔憂,聲音都格外迫切。
「成了!」定王緊緊攥住阿殷肩膀,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些微笑意,「成了!」
阿殷霎時喜笑顏開,「父親和表哥怎樣?父皇無恙吧?」
「父皇無恙。岳父和馮遠道都在御前,沒有大礙。」定王自接到回京的密旨後便被籠罩在重壓之下,至此時終於塵埃落定。十數年的負重前行,數月來的籌謀爭殺,總算換來了想要的結果,即便宮變如陰雲,結果卻總歸令人歡欣。尤其是經歷殺伐後回到府中,嬌妻正心有靈犀的等他回來。
定王將阿殷緊緊箍在懷中,「皇后和太子羈押候審,絕無翻身的可能。阿殷,這回能成事,全靠你讓鐵衣救下嘉德,又在父皇跟前進言,讓我及時回京。所以此次,你當居首功。」
「當真有這麼大功勞?」阿殷目光微亮,燭光下麗色逼人,「殿下不騙人?」
「從前只是身手出眾,如今不止身手,連智謀也是。」定王覷著她,親她眉心,帶幾分打趣,「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殿下這是變著法兒的說我從前傻!」阿殷莞爾,貼在定王胸前,稍稍仰頭,「那這個樣子,殿下喜歡嗎?」
「喜歡。」定王低頭咬住她唇瓣,緩緩道:「你所有的樣子,我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