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族後山—雪樓。
屋內,亦是兩人熟悉的坐席,中間隔著的小石方茶台,香爐紫煙如輕紗雲彩繚繞而上。
「你要去鳳族的深淵境。」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敘述出此行前來的目的。
桑祁一改往日慈愛心貌,肅穆沉著的問著對面的人。
月黎半點不再遮掩,乾脆回應。
沉寂的屋內忽響起老者哀怨的嘆息,落寞的心緒如烏雲密布,不見天日般陰沉綿延。
「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何必對一個背信棄義之徒荒廢光陰,你母親要是還在的話,定不會同意你這般莽撞涉險。」
「哪裡是你說去就去的?」
桑祁惱怒甩著長袖,今日連做菜餚的心思都沒了半點。
月黎胳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撐著身子,半身懶散斜坐在茶台前。
「我意已決,義父若還有什麼勸說的話趁現在一併說了吧。我好當耳旁風醒醒神。」
深淵境乃是上古遺蹟之一,歷來有鳳族神隱駐守,其中險境不得而知,更無生人敢隨意進入。
既然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那人已化成灰骨也當帶回來灑在母親墳前才是。
桑祁看出了他的決心,只覺如鯁在喉,瞬間又蒼老了幾分。
「你現在就是欺我人老,如今說不動你了。」
如頹敗的猛獸放棄了掙扎,轉身從角落破爛的簍里掏著什麼物件。
咣當一聲!
隨著金屬碰撞的動靜甩在月黎面前。
月黎駕輕就熟的將物件一個個依次展開,篆刻的咒文久別見光後亦是愈發熠熠生輝。
入眼的都是老傢伙私藏的法器和靈寶妙丹。
對面的人乾脆背過身去,捋起白須沒好氣道:「都給我帶上,別到時候真死外面,給我丟臉。」
月黎聽得心間一軟,老實將東西收到自己的空間去。
他舔著臉笑道:「還是義父疼我,阿黎此番一定全須全尾給你個交代;我還聽聞那絕境中古木乃是煉器神材,刀劍不入,水火不侵;屆時我將它稍回來給你煉個結實耐用的置物器皿,也省得您老用那竹簍子堆東西。」
桑祁眉宇緊皺,聽不了一點,不遜輕哼:「你知道個屁!這叫低調,低調你懂麼。」
況且這是柔兒的手作,世間僅此一份!
他不耐煩衝著朝自己行謝禮的孩子擺手:「還站著做什麼,快去快回,難道你這大舅舅真要缺席憐兒的婚事不成?」
月黎一愣,被舅舅二字喚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尖。
「怎會,小傢伙的誕生禮我早有準備。」
「哼!知道就趕緊滾,省的打擾我琢磨那婚宴食譜。」
月黎果斷識趣熄了檀香,關門離去。
此番一行定數莫測,心中顧慮的幾處算是鬆了一位。
夜已入半,玉盤皎月高升。
藥谷後山小徑傳來倉惶急促的腳步。
「大半夜跑去哪?」
聞聲渾身一僵,看清來人正是月黎後,冷漠的將搭 在肩膀上的手扯開。
「不用你管。」
少年的雙眸在夜晚透出銳利的疏離的神色 ,濃濃的敵意令月黎收回了想要探究的心緒。
這小子除了鶴山,不管見著誰都一副死人臉。
懶得與他置氣,退開了阻擋的道路讓他離去。
叩叩叩——
依舊無人應答。
月黎正想推門而開,怎知緊鎖的雙門應聲而開。
來人不是鶴山還能是誰?
月黎在他眼前晃了晃帶來的玉春釀,直接越過他,頭也不回來找好位置擺上小酌酒具。
高舉酒樽在空中和鶴山相視一笑。
「小酌解千愁。」
一進內閣滿眼人為置亂的器物,和開門人臉上的惆悵的表情,再加上方才撞見的那炸毛的小黑臉。
模範師兄弟的典範代表居然也有吵架內訌的一天。
玉春釀清冽爽口,對這杯中之物越發喜愛。
鶴山乾脆換上了一口小圓瓷碗。
月黎笑他酒鬼。
鶴山苦笑搖頭,爽朗仰頭一飲而下想要驅散心中不暢。
「大半夜尋來當真只為小酌?還是為了你與我之前的衝撞特來賠禮?」他道。
月黎這才放下酒樽,嘴角笑意更甚。
手中不忘給空杯的人續上玉液。
「你看你,咱倆誰跟誰,還賠什麼禮?!見外了不是。」月黎嘿嘿討喜笑說。
鶴山及時收回渙散的理智,將倒滿的酒樽放下。
事出反常必作妖,賭一顆靈石,月黎這傢伙又想給他搞事。
他直問「又有什麼事?」
他亦爽快直言,道出緣由。
鶴山眉宇緊鎖,陷入沉思。
「此行兇險,你有幾成把握?」他低沉道。
「嘖,你怎麼也磨磨唧唧,跟那老傢伙一個模樣?!放心,速去速回,勞你費神盯著點外面那些雜魚便是。待我歸來後一併清理。」
如今外界郡蕭拉攏人心的勢力愈加複雜,加上不知道從何而起的謠言將矛頭指向了月族神隱後山,這幾日不乏打著求醫旗號擅闖後山的人屢增不減。
人心叵測,嗔痴慾念,當真是不可抗力的存在。
鶴山沉聲道:「近日抓來的人口中比比皆是那後山的神隱傳承,你可知?」
月黎冷笑。
「傳承?我看是那些打壓許久的雜碎,按捺不住氣性想尋死的藉口罷了。」
他指尖輕握,掌心被碾壓化成一抔白塵的酒樽隨風揚去。
月黎淡淡拍手抖掉上面的塵燼:「他們想去就讓他們去吧,反正後山的結界禁制足夠讓其有來無回。」
看似慵懶沒心沒肺實際冷冽殺伐的人從來都沒變。
「誰還能攔得住你?!」
對面的人高舉酒樽,一飲而下。
舒爽順暢的發出一聲讚嘆。
兩人默契在冷月下長笑暢飲。
鶴山忽一時想起了什麼。
「是了,沈宗近日來信,眼下人心慌亂急需穩住內門主脈人等,你那位小怕是少主真要回去繼承宗主之位了。」
只是宗門落寞,人心不齊,回去了也是一堆爛攤子。
赤子年少又該如何總領全局說服那悠悠眾口?
鶴山替小少主嘆了口氣。
月黎愣神,沉默幾個呼吸後啪的一聲放下酒樽。
「你怎麼不早說?!什麼時候的事情,他何時走的?!」
鶴山苦笑搖頭看著那瀟灑匆匆的身影。
倒是想和你說,你也沒給我機會啊。
月黎也不知怎的竟轉眼便來到了少年的修養之所。
在門外來回踱步。
此刻的心緒不知為何頗為複雜。
許是不舍許是顧慮但他深知多半的應是對少年的擔憂。
算了, 夜色已深還是不打擾休息。
吱——
厚重緊鎖的外門在他轉身之際緩緩打開。
是沈藺白。
少年墨發如瀑散落在腰間,一襲單薄鬆散稍亂的衣衫顯然是方從床上爬起,他揉了揉惺忪的眉目,歪著腦袋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怔怔的映起對面的人。
「有事?」他問。
月黎見到他的時候總是心尖變得軟綿綿的,繁瑣複雜的心緒一時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路過,就想來看看。」
少年轉身邀他進來,在談吐中便嗅到了那人沾染的絲縷酒氣。
「進來吧,我亦有事與你說。」
沈藺白按照記憶中的步驟沏了一壺熱茶。
平日鮮少喝茶飲,不過是見著月黎愛喝他也留意學了些,好在步驟簡單,無人之時多試了幾種也就會了。
「清茶醒酒。」少年遞一杯沏好的熱茶。
月黎順勢接下,詫異的嗅了嗅衣袖的味道問:「酒味有很重嗎?」
他飲下一杯不夠,清淡溫暖的液漿到了肚裡確實令人舒服不少。
泡的居然還是他平日極喜的白裊。
不禁令人詫異少年究竟是什麼時候也愛上飲這溫熱之物的。
他乾脆直接拎起茶壺接連續上幾杯。
慵懶的撐著下巴凝視著眼前的人。
寂靜的屋內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聽說你要走?」
「我要歸宗。」
兩人異口同聲,目視雙方。
月黎瞬間收斂心緒表情肅然。「你的狀況他們知道嗎?」
沈藺白一時正襟危坐應道:「這幾日在藥谷的修養,傷勢已然痊癒,歸宗自然無礙。」
月黎看著少年強作鎮定的模樣,又勸慰道:「只是你那殘敗的靈海還需從長計議。」
沈藺白聞言,竟釋然笑了。
若是以前他或許會自棄,不願與人相對,可如今不一樣了,他找尋到了存在的意義。
這一次絕不再失。
他目光灼熱,不再拘泥性子,澄澈的眸透著幾絲執念。
「月黎,多謝你。」他鄭重道。
月黎怔然,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少年似乎一夜之間成長了不少。
心中滿是欣慰。
他不敢與灼熱的眼眸對視撇開臉。
「知道了知道了,少跟我來這套。」
小古板忽然長成大古板,總覺著那不對勁。
月黎起身,在屋內虛走了幾步。
「那黑耀珠可還在?」他忽問。
沈藺白摸了摸一直收在懷中的珠子,卻沒拿出來。
「在行囊中。」
月黎滿意的點頭,他走近少年。
摸了摸才長到他肩膀高的腦袋,眉眼滿是慈愛。
「收好,若是回去受了欺負,千萬別忍著,記得叫我。雜魚也只是口舌發癢聒噪些罷了,有我在他們不會將你如何的。」
「受了委屈,可千萬不能再憋著。」
沈藺白藏在長袖下的指尖顫抖的蜷縮握在一起。
低著頭不敢言語,生怕溫熱的眼眶再滴出懦弱的水來。
他不能總是這般孩子氣性。
「什麼時候走?」
少年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垂著腦袋嘶啞回道:「明日。」
感受到髮絲傳來的暖意的大手一瞬僵愣懸在空中。
月黎喃喃。
沈老宗主的病疾不是一日兩日。
「怎麼這麼快,你這小子到底瞞了我多久?!」
沈藺白抿著唇,宗門傳訊已有些時日,但他卻總是貪圖不舍這裡的時間。
頭頂再次響起溫柔熟悉的口吻。
「罷了,回去就回去吧,左右也怨不得你。」
揉了揉少年的臉肉,滑膩軟彈手感極佳,不妄這幾日的藥膳,終歸是養肥來一些。
他道「別老愁眉苦臉的,小心長皺紋變成小老頭!說來這幾日我正巧也出門在外,待我歸來給你捎個禮物可好?!」
宛若哄逗孩童般的語態,少年卻頗為受用。
他輕道:「那你別忘了。」
月黎和煦淺笑。
「忘不了,肯定忘不了。」
「好,我信你。」
「時間不早了,抓緊時間歇吧,明日歸程也少些乏累。」
話落,懷著舒暢心緒的月黎就連離去的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人早已走遠後,屋內燈火泯滅,少年久久佇立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摩挲起那人飲過的杯沿,此刻睡意蕩然無存,反倒是胸腔中隱匿塵封的灼熱令人焦躁難耐。
他乾渴的飲下那杯中尚存的冷液壓抑著什麼。
許是微醺的月黎也沒有發現,屋內的床榻上沒有半點主人入睡的痕跡,錦被規整的疊在角落。
方才他看到的樣子,也不過是少年的故意為之。
此刻也只有懷中的黑曜珠知曉, 早在感應到月黎在附近時,他的契主早在屋內久久等待多時了。
乾涸皸裂的大地無邊無垠,不落的白晝自打月黎踏入此地便從未變過。
時間仿佛凝固一般停止流逝。
腳步在一條深不可測的裂谷巨淵前佇立,灼熱的空氣蒸騰起地面的沙粒從細小的漩渦逐漸凝聚成鋪天蓋地的風塵暴貪婪的席捲吞噬入侵的來者。
似有一人在風眼處操控。
月黎穿過風沙層來到陣眼發現此處卻空無一人。
難道又是幻境不成?
「阿黎,我兒。」
月黎心驚一恍,猛然回首,能視的距離也不過一丈,風沙如細小柳刀颳得生痛,劃落的血珠混著沙塵成為風暴的養分。
只是一瞬,月黎便覺得周圍的風停了下來,腳底下的地面忽然悚然塌陷整個人如深淵之下的石子無聲無息的墜落。
咳咳——
站穩腳步,月黎嫌棄的將嘴裡的沙子吐出來。
「我的阿黎兒,真是許久不見。」
月黎似乎忘記了呼吸,凝視起眼前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啞著乾渴的嗓子輕喚起記憶中許久未言的稱呼。
「父......親?」
只見他遞過一個羊皮水袋,笑著眉眼道:「能找到這乾枯境地一定受了不少苦吧,來,先喝點水緩一緩。」
月黎不知所措,不知當接不接,輕瞥了一眼水袋還是接了過來,灌了一口。
披著一身獸裘獵衫略顯襤褸的人卻絲毫不顯頹敗之色,反倒是堅毅深邃的五官給人一種粗狂的狂勇之態。
月黎忽覺腳步灌鉛般沉重難動,眩暈感接踵而來,肢體不受控制倒了下去。
名為「父親」的人蹲下來端倪了片刻。眼底滿是輕蔑。
「到底跟他是父子,一樣蠢鈍如豬。」
身子傾斜而下手化利刃朝著他的心頭骨處狠准而下。
血液如泉涌噴灑一地,驚恐錯愕交雜之下受傷的卻另有其人。
無面捂住胸口被捅穿的血窟,難以置信的怒視眼前一副傲然姿態的月黎。
還未喘息片刻,銀月線無影穿刺入他的肉身隨著他吃痛的悶哼緊緊的束縛住了他的四肢,只待操控令下便能讓他五馬分屍。
下頜被月黎厭棄抬起,左右翻來翻去的看了個遍。
「這張討人厭的臉你倒是化得有九成九的真,你要是個啞巴,我還真就信了你的鬼話。」
「一路上煞費苦心引我到此地,可別告訴我你真想跟我認親?!」
月黎翻飛靈力,銀月線緩緩剜起血肉露出血淋白骨。
無面掙扎不得,忍痛不怒反笑。
「我到底哪裡犯了錯漏讓你抓到,要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吧。」
月黎打量以是砧上魚肉的獵物直言不諱:「先不說你那無色無味混入水中的毒引,我家那位,縱使摸爬滾打只要還剩口氣吊著就絕不會出手的死脾氣,路過的狗都會摸上一把也絕不出手幫忙,更別說送水這檔子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他不把你的水源搶走就燒高香吧。」
「要怪就怪你只學到他的表皮,那人的黑心你怕是還沒見識到半分。」
月黎決計不再與他廢話,操控他體內的月銀線直絞殺五臟。
深入骨髓的錐心痛楚令無面咬碎了牙,嘴角流出的黑血融入砂礫之中無聲無息的凝聚成一簇黑影。
呃——
被絞斷的四肢血柱隨即噴涌濺染了衣衫,躺在血泊中的人彘五官開始消退詭異的化成了一團活肉。
蠕動的活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成一朵肉芝,首尖黑如漆澤,角若珊瑚傘炬通體肥碩白脂。
竟是歲葵!
歲葵素有不死不滅肉身之名也正因擁有如此夢寐以求的奇珍特性,古籍中記載早在它的蹤跡入世之時便被煉丹師採掘滅種了。
怎會出現在此。
愈發碩大的巨物觸角來勢洶洶,月黎翻飛冷劍逐個斬落怎奈此物肉眼可見的恢復速度難纏至極。
轟隆——
狹隘的地隙谷底難以施展,天際的一抹光束令人眼前一亮,腳底輕盈一躍雷霆之勢縱上懸空。
「丑東西,敢不敢上來跟我打。」
歲葵望著天邊狹小如豆粒的黑點,肥大修長的觸角張狂的抖動撞擊,撼動的周圍的碎石地面被深深的砸出一道道裂紋,似在狂笑似在憤怒又似在久別的吶喊。
「這麼胖也不知道找個寬敞點的地方待。」
月黎手持邀月呼嘯之勢懸空迸發沖斬歲葵的上首,只聽轟隆聲響肉身沉重倒地。
被忽略在月黎身後的早已伺機而動的觸角蛇形般將人拽落卷回谷底。
得以近身的觸角張開細小的口齒在月黎的脖頸處交纏而去。
「唔......」
許是聽出了其中的意味,歲葵的齒口恨不得將他的肉給吞了,觸角順著血液渡入的毒素越發猛烈。
隨著毒素髮酵月黎只覺渾身僵直不聽使喚,視線開始模糊不定,耳畔碩大的歲葵似乎成了一個人樣。
「我知道你,月黎......你是第一個與我本體戰鬥的人類,要不是那個討厭鬼讓我放了你,我多想把你留下來,嵌進我的肉冠里留下來永遠陪著我。」
碩大滾動的肉觸興奮的分泌出粘膩的毒液,滴落的液體將本就龜裂的石壁熔成了黑煙。
「滾......」脖頸處的窒息感令他苦不堪言。
歲葵貪婪的垂涎著粘液,觸角揮舞狂亂「你果然是個非比尋常的活物!我改變主意了,我要你,我一定要你。」
「你........為什麼.....」
「為什麼?」
面對質問的歲葵撓撓另一條觸角,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只知道要聽那個討厭鬼的話。
它又撓了撓肉冠上的黑首尖。
「按你們人類的說法,就是受人所託,把你騙進來,給你下毒,但是又不能白白把你藥死!」
肥碩的觸手發出嘿嘿粗狂的笑聲。
「你!」
月黎在最後這短暫記憶中失去意識。
空曠的古虛入口,他終於驚醒。
警覺環顧四周如初到般死寂又乾涸,靈海中蘊雜的毒素依舊在擴散,那隻碩大的肉歲葵卻不知所蹤。
背後的人究竟是什麼目的,難道只是仇家上門單純的為解氣不成?
但為什麼又要將他放了。
天際一線早難分晝夜,在這沒有時間的結界裡自己也不知道耗費多久。
他雜亂的心神總覺哪裡有什麼差池遺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