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路行去,唐治時常邀令月公主和表兄崇胤到龍舟上來一敘。新𝟔𝟗書吧
船隊前後是羽林衛的護艦,由新任羽林衛中郎將陳玄禮統率,陳玄禮也在龍舟上伴駕。
兩岸,各有一支人馬沿長堤而行,船行人行,船止人止,護侍在岸。
這是左右千牛衛中郎將袁成舉、郭緒之分別率領的人馬。
龍舟之上,還有伴駕的大臣,禮部左侍郎潘明鏡、御史大夫唐大寬、戶部右侍郎裘正。 ❈
唐治與令月公主船頭閒坐,凝清翠羽、梵音如露還有小高公公也隨坐左右。
看見凝清翠羽容顏煥發,如同一顆蒙了塵的珠子,被柔軟的絲綢擦拭出了珠圓玉潤的寶色,已是過來人的令月公主便會心一笑。
這是已成婦兒身了。
治兒到底年輕啊,這是一夜御二女,將兩個守正清心多年的小道姑給一舉拿下了。
凝清翠羽今天現身於人前,有種光著身子的感覺,身上不自在,心裡也不自在。
令月公主只是微微一笑,其實也沒有什麼深意,二女偏生害羞了,急忙就垂下眼斂,玉頰上如同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
她們兩人不比尋常女子,尋常女子成親時,母親會用繪用私闈之中動作的畫給她講解傳授一些兩性知識。
凝清翠羽的師父就算懂這些,一個出家人也不能跟徒弟說這些啊。
所以,經過昨夜一番雨驟風狂,她們才知道,男女之間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才能孕育後代。
船行河上,唐治不禁感慨前代煬帝畢生作為來。
此刻龍舟所行,便是煬帝開鑿的大運河。
追古思今,自然會有一番感慨。
唐治道:「明皇帝一生功業,惠及萬世。虧得他有先見之明,開鑿了這條運河。自江南而去關中運糧,道路難行,耗損巨大。而隨著長安為都,京畿人口暴漲,便時有缺糧之虞。
朕的祖父時,便時常率領滿朝文武東遷洛邑,便是因為關中糧食已供給不起龐大的人口。🎀ൠ ❻❾Sⓗ𝕌X.co𝓜 🍭🐉而這條運河,卻使得南糧北運,較西運長安,耗損節省百倍。」
明皇帝是這位皇帝自己的後人所給的諡號,而唐治的曾祖建立新朝後,追諡的卻是煬帝。這是一個帶有貶義的詞。
唐治不可能不清楚這段歷史,但他卻稱之為明皇帝,他對這位皇帝的認可便可想而知了。
令月道:「煬帝種種所為,若從長遠看,確是周濟天下的良政。只可惜,他操之過急了。」
她倒也不是非要在此時和唐治唱反調。
但,煬帝是她祖父所給的諡號,她又是復炎的堅定支持者,沒道理不響應祖父。
唐治微微一笑,道:「明皇帝的心思,朕大概能理解一些。」
他眯起眼睛,望著浩瀚悠蕩的長河,道:「第一任天子,都有自己的主見、主張,緩緩行之?他看到問題了,卻不去解決。等他老去,很可能這個問題就沒有人去解決了。
如果那樣的話,我們現在還能行駛在這條運河上嗎?南北百姓、四方商賈,還能受惠於這條運河麼?」
令月嘆道:「陛下是有為有志的皇帝,欣賞煬帝的作為,姑姑明白。可是,操之過急,會傷國本的,煬帝的結局,陛下也是知道的。」
唐治摩挲著下巴,道:「這就是以成敗論英雄了。其實成敗的因素很多,如果他都成功了,現在便是千古一帝。現在他失敗了,所以原因是不是在他身上,便都成了他的罪過。」
「比如這運河,還有無知者說,他是羨慕江都繁華,修運河以供一己遊樂。甚至,在兩岸,以無數少女拉縴,以為風光……」
唐治搖了搖頭:「荒唐文人以一己之短見,以齷齪之心思,以色相之幻想,胡謅出這些污衊明皇帝的事情,偏生天下百姓,多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唐大寬努力地聽著。
他知道自己學識淺,不過在他任御史大夫的時候皇帝對他說了,並不是一定要從書本上學來的才叫知識。
歷練中漸漸增長、掌握的知識一樣是知識,只要你用心去學。
現在他就在學,陛下與令月公主的一番閒談,不僅有知識在其中,更有這位皇帝未來施政的理念。
他若理解透澈了,便不會跑偏。
潘明鏡和裘正更是如此,他們一個是禮部的,關乎科舉。一個是戶部的,這次為賀蘭崇胤劃定「特區」,會涉及到戶籍人口的調整。
所以他們兩位隨行而。
有這個好機會,當然要認真聽皇帝的每一句話,才能明了聖意。
唐治忽然微笑著看向賀蘭崇胤,道:「表兄,你以為,明皇帝一生所為如何?」
賀蘭崇胤本來正專心做一個稱職的陪客,只帶了一雙耳朵來。
忽然唐治問他意見,一時受寵若驚,卻又不知所措。
令月見他侷促,頓生不滿,嚴厲的目光便瞪過來,這一下賀蘭崇胤更害怕了,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
唐治笑道:「自家人在此閒談而已,不是朝上奏對,表兄隨便說。」
賀蘭崇胤聽了,這才壯起膽子,道:「臣以為,這位皇帝改革官制、興科舉、修運河、滅吐谷渾,開疆拓土五萬里,是……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皇帝。」
這是在和自己母親唱反調了。
令月不悅地冷哼一聲。
賀蘭崇胤忙道:「本來……把這些事都做好了,已經很好了。臣以為,他不該三征高句麗,耗盡國用,民怨沸騰,如果這一步緩一緩,可能……結局大不相同。」
唐治笑道:「表兄說的,對了一半。「
賀蘭崇胤忙道:「請陛下指點。」
唐治道:「明皇帝三征高麗,倒不是好大喜功,而是別有苦衷。」
「第一,高麗趁中原內亂,趁機坐大於北方,就如前些年的鬼方,如果放任它繼續強大下去,必是心腹大患。
第二,高麗野蠻好戰,不斷蠶食中原,不斷挑釁,如何能不打?這也是朕的祖父待天下元氣剛剛恢復,便馬不停蹄繼續討伐高麗的原因。
第三……」
唐治的目光深沉了一下:「我們總是說,民怨民怨,可這個民,究竟是哪個民?明皇帝改官制、興科舉,這種前所未有之制,是在掘門閥士族的根!門閥士族,豈肯坐以待斃?」
潘明鏡和裘正聽得冷汗淋漓,這種事,陛下就堂堂皇皇擺在桌面上談嗎?
你說家裡人閒聊,讓我走、讓我走啊!聽得我心驚肉跳的,好麼?
唐治嘆道:「明皇帝為了削弱日漸狂妄的門閥勢力,其實是想了許多辦法的。改革官制是為此,興科舉是為此,遷都洛邑還是為此,削除當時勢力最大的關隴門閥對朝廷的影響,防範河北六鎮,打壓門閥官員,扶植南方士族……」
眾人都靜靜地聽著,這位年輕的帝王,鋒芒畢露的話語。
他把大家心照不宣的陰暗一面,直接曬在了陽光底下。
唐治道:「但,這些都不夠,因為,兵權還在關隴門閥手中。府兵制度,使得關隴門閥,可以對軍隊擁有極大的控制力。
高麗在不斷侵吞國土,挑釁中原,又有府兵在手的關隴門閥成為內憂隱患,所以,他選擇了出兵,利用征討高麗,他將國庫和軍糧轉移到了江都,利用征討高麗,他不斷削減門閥貴族手中的府兵,將軍隊直接控制在自己手上……」
唐治看了眾人一眼:「所以,他敗了。因為他沒想到,關隴門閥直接挑起了內亂,你想想,第一個在關中揭竿而起,究竟是什麼背景?是活不下的貧民百姓嗎?」
賀蘭崇胤囁嚅道:「是,陛下所言甚是。」
唐治淡淡地道:「朕說表兄你說對了一半,是說,他的確不該遠離根基,以討伐逆臣高麗的方式,來削弱當時狂妄悖逆的關隴門閥。」
他看向賀蘭崇胤,加重語氣道:「他應該把天之劍,直接斬向這些心懷不軌者!他想用委婉的手段,不傷和氣地解決這個問題。一念之仁,致有國亡身命!」
令月公主臉色凝重地道:「陛下謹言,今日之關隴,雖非昔日之關隴,卻也是一脈相承的。陛下這番話一旦傳揚出去,恐怕會令四方驚懼。」
潘明鏡、裘正等人慌忙起身,道:「臣等絕不敢胡言亂語,妄揣聖意的。」
唐治淡淡微笑道:「你們不傳出去,那朕豈不是白說了?時代,變了!」
唐治是在朔此嶄露頭角的,卻是在隴右奠定了自己的根基。
當年的關隴門閥眼見皇帝不斷削弱他們的權柄,便用了釜底抽薪之計,趁皇帝遠征在外,直接資助了一些人,造起了皇帝的反。
只不過,一旦禍及全國的兵事起來,根本就不是誰能左右它走向的了。
到最後,這位皇帝固然是國破人亡,關隴門閥也遭到反噬,元氣大傷。
而且,唐治的曾祖趁機崛起,建立新的王朝之後,對他們是又用又防,蜜月期也只是曾祖一朝,到了唐治祖父時候開始,就繼續了前朝政策,繼續打壓了。
賀蘭曌廢了自己剛上位一個月的兒子,自己披掛上陣,當上了皇帝,背後就是對關隴的博弈。
從那時起,一直到唐治出鎮隴右,關隴已經被賀蘭曌不斷削弱打壓,移轉兵權,形成了極好的條件。
若非如此,唐治去隴右短短几年,也做不到連廢兩大門閥,建立隴右根基,以隴右和洛邑倒逼關中,夾峙關隴貴族,進行的那麼順利了。
現在各方門閥依舊擁有很強大的力量和影響力,但和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
再想以當年一樣的方式對付皇帝,也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唐治才有這個信心,也毫不忌憚自己的看法被泄露出去。
而這一切,與他的文治,也是相輔相承的。
就如那位明皇帝的幾件舉動,看似改官制、修運河、興科舉、征高麗各有目的,實則是圍繞著同一個目的進行的。
可如今的門閥士族,已經不可能用當年的辦法來對付皇帝了。
時代,變了?
明明唐治這番話,會影響更多人站在令月公主一邊,這對她罷黜唐治,自立女帝是很有幫助的一件事。
但是,她偏偏生起一種緊張忐忑的感覺。
唐治強大的自信,讓她不自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