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重磅消息像驚濤駭浪兜頭砸下來,鳳清華先是驚愕,但他畢竟活了千年,見過的荒唐事數不勝數,很快恢復沉靜,他扯下趙羲和的手腕:「你細說……」
趙羲和忽然猶豫起來,抓抓下巴,又掰手指玩,大約有十分鐘那樣長,她終於開口:「我想你應該查過我的身世,我娘聞鶯啼是曾經聞名白帝城的名妓……」
鳳清華險些掛不住臉。
他的確查過趙羲和,確定她身世清白,與各方勢力沒有勾結,才容她近身。
他素來把人往最壞想。接近他的人,他若不控制於股掌之中,也要查清那人的身份背景,捏住命脈。
鳳清華不覺得有問題,趙羲和的話卻讓他不舒服。
她這麼想,可見在她心裡他有多壞!
趙羲和哪有這敏感心思,她純粹認為大世家的小姐選侍女都會查背景,自顧自說:「我娘二十那年,遇到一位從雲州來的風流公子,那人是個高階修士,身份高貴,蜀州的權貴巴結他,召我娘去服侍那位公子。」趙羲和說到這兒,有些厭煩和無力,她不該把母親的故事翻出來講給外人,它該埋於塵土。
她像卸掉了全身力氣,軟綿綿地坐在寶座:「剩下的故事,俗套的連茶館的說書先生都不願講——俏姐兒愛上風流客。可俏姐兒並沒有嫁給那風流公子,只是得了他一條昂貴的,足以贖身,並讓她一生富貴的海月珠項鍊。」
「俏姐兒清楚風月場上的情話不能當真,海月珠對公子來說也不是多稀奇的東西,可她就是喜歡那人。」
她撅著嘴,嘟嘟囔囔地講下去:「半年後公子走了,俏姐兒有了我……她從追求者中選了一位人品不錯,又願意接受我的大戶從良了。」
「娘過世前要我拿著信物去找我的死鬼親爹。」趙羲和一攤手,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在她床頭髮過誓的,非找不可。」
鳳清華聽見「死鬼」兩個字,眼皮跳了跳。
看來她極討厭生父。
「你找到他,要如何呢?與他相認,還是……」
「我認個錘子!」趙羲和激動地爆粗,「我只想甩他兩耳光,他只顧自己快活,苦了我娘!修士結合,女修誕子會修為大跌,我娘只是凡人,她生我無異於折損身體本源。」
趙羲和痛苦地抱頭,淚盈於睫:「我在母體中十月,日日都在吸取她的壽辰和本源。我學醫才知道這些,可無論我用再好的丹藥溫養她的身體都沒用,她身子骨已經壞了。」
「如果可以,我只想做凡人的女兒,不想做修士的女兒。」
她癱倒在座上,難受又自責,她是娘親的苦難,可娘親卻甘之如飴。她這一生是無法回報這生養之恩了,唯一能做的是完成娘的遺願,找到生父。
她的哭聲像雨珠敲打窗欞,讓鳳清華無措,他僵硬地用帕子給她擦眼淚:「你哭什麼,只是揍個人,我會不幫你嗎?笑話,你就算廢了他一身修為再把他大卸八塊,我都會幫你。不忠之人,死不足惜。」
趙羲和被他嚇得忘記傷心,她只是想出口惡氣,沒打算弒父啊?
「那也不必……」
鳳清華像是上頭了:「他玩弄你母親的感情,又棄你們母女不顧,如此無情無義之人,該當萬死!」
「不不不,你聽我說——」她趕緊拉住他,「按歡場上的規矩,他們只是賣與買,他也沒向我娘許下終生。」
鳳清華的怒火像被一盆冷水破滅了,他茫然片刻,皺眉道:「他身為父親,有養育妻女的責任。」
趙羲和捂住雙眼,不忍直視鳳清華的表情:「不僅他沒有避孕,我娘也沒有避孕……我是娘偷偷生下來的……他至今不知此事。」
鳳清華:……
鳳清華的臉像開了醬油鋪那樣精彩,一會兒茫然,一會兒尷尬,一會兒震驚……他唾棄趙羲和生父那樣浪蕩多情的人,但他也無法理解聞鶯啼。
「我知道這很難評價……」趙羲和困窘,十根手指絞成了麻花,「我娘喜愛風流公子,可她的愛對那人來說無足輕重,她只好把這份感情悄悄藏起來,不給對方造成任何困擾。」
這真是一言難盡,按羽族的習性,追求配偶就是要互相爭搶,拔得頭籌。聞鶯啼既有了女兒,順水推舟便能拴住心愛之人,她卻選擇放棄。
鳳清華面色複雜,無法理解這卑微的感情。
「依你所言,你生父並不欠聞鶯啼什麼。」他客觀地說了一句。
「我知道……」趙羲和眼神忽然黯了下去,馬上又亮起一簇火苗,「可我不甘!我不甘娘這麼付出,而那個人毫不知情!我不甘她的一腔深情得不到回應!」
鳳清華淡聲道:「可聞鶯啼心甘情願。」
趙羲和被噎住了,她惱恨地瞪他一眼:「我單方面覺得不公不行嗎?」
他很冷靜:「你在無理取鬧。」
「我沒有!」
趙羲和氣勢洶洶,豎起的眉毛就像母雞護崽時撐起的翅膀,樣子還挺有意思,鳳清華雙臂環抱欣賞了一會兒,不咸不淡道:「聞鶯啼讓你找生父是為了扇他耳光報仇?」
趙羲和瞬間氣短了。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已踏仙途,天賦不凡,她定想你認祖歸宗,得到大家族的栽培庇護,前程似錦。」
「她一片苦心,而你只想出氣。」鳳清華用一種「爛泥扶不上牆」的眼光看著她,「你可真孝順。」
趙羲和臉紅成了番茄,嘴硬道:「我才不稀罕做什麼世家小姐,我是綢緞莊老闆的女兒,誰也改不了!」
鳳清華似笑非笑:「你這時倒有骨氣。」
「我告訴你,你又笑話我。」趙羲和氣得跺腳,「我下次再不和你說了。」
鳳清華立刻正色道:「我何時笑話你了,你想抓個人出氣,我會做不到嗎,我馬上吩咐人去查。」
他看著掌心的海月珠,寶光流轉,明顯被人用靈氣護養的很好。
這麼重要的東西,她居然拿來抵債,就是為了離開他。
他的目光漸漸涼下來,滿腹怨氣,忍不住陰陽道:「生母的信物你說給就給,看來你也沒有多在意,也對,畢竟你連世家小姐的身份都不稀罕……」
趙羲和靜靜站著,看著他不說話。
他說了幾句便不吱聲了,她沒有反應,他一人唱獨角戲沒有意義,而且她的態度讓他心慌。
他受不了她的冷漠。
「不說了?」趙羲和終於開口。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他又覺得委屈——她憑什麼這麼對待他?
鳳清華乾脆也不回答。
趙羲和眉稍抖了抖,她不介意和大小姐比熬鷹,可她想建立一個平等的關係,而不是重複大小姐的道路拿捏對方。
她撫上鳳清華的胸口,貼近心臟的那塊地方,他一震,立刻拉開她的手,兇巴巴道:「你做什麼?」
「你是不是覺得委屈,覺得我的做法簡直莫名其妙?」
鳳清華沒承認也沒否認,趙羲和知道他要面子,於是又道:「你剛才出言譏諷我,我也這麼覺得,我只是讓你體驗了一下我的感受,你為什麼就受不了呢?」
鳳清華立刻繃不住了,有點慌亂:「我……」我什麼呢,他稍微想想也清楚自己說的不對,只是從前沒有人指責他,他不以為意。
「你不是要學感情嗎,這是我教你的第一課,感同身受。」
趙羲和希望改變大小姐的壞脾氣。教育情感缺失的人,需要耐心引導,還要給予正向反饋。
簡單說就是打個巴掌給個糖。
鳳清華很猶豫,想著要不要道歉,一雙柔軟的臂膀圍住了他,讓他有些恍惚。
她就這麼原諒他了?
趙羲和幼師附體,循循善誘道:「我傷了你的心,我想補救,所以我擁抱你。」
「你還難受嗎?」
他懷裡有個溫暖柔軟的東西,溫暖到他不想放開。
他原來喜歡她的觸碰。
趙羲和沒得到回應,伸手撫上他的臉,繼續問:「還難受嗎?」
他眨了眨眼睛:「你抱我,我就不難受。」
她舉一反三:「那你之前傷了我的心,你要怎麼補救。」
鳳清華想都沒想:「換我抱你。」
趙羲和:……
「不對。」趙羲和長長地嘆了口氣,咋那麼難教呢。
「……對不起。」
聲音很輕,但趙羲和還是聽見了。
她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好半天,她把手縮成拳,塞進嘴裡,幾乎要落淚,有種成功感化叛逆少女的欣慰。
鳳清華受不了她那種慈愛的眼神,紅著臉捂住她的眼,呵道:「你夠了!」
她興奮地用力摟了鳳清華一下。
她的教育方式很成功,簡直是從0到1的大突破,她很有可能成為修真界開宗立派的第一位心理醫修。
趙羲和鬆開手:「今天到此為止,我要回藥谷。」
「不准——」她飛去一個威脅的眼神,鳳清華立刻把剩下的字吞了進去。
他不滿溫暖的懷抱消失,又拿她無可奈何。
她對自己的影響,似乎越來越深了……
——
趙羲和一出宮門,見到被禁制阻攔在外的沉如玉。
沉如玉急的不行,上下打量她,又捏住她的手腕把脈,生怕她被鳳清華打傷:「羲和,你沒事吧,鳳師姐有沒有刁難你。」
「我沒事,卿卿還好嗎?」
「她碎了幾條經脈,躺在床上休息。」
趙羲和嚇了一跳,對嵇卿卿歉疚不已,這都是她害的。
她著急地攥著沉如玉的手:「麻煩沉師兄帶我去見見她!」
兩人馬不停蹄地趕到千金堂,嵇卿卿在病床上躺著,臉色蒼白,有點虛弱,但還能大聲地罵鳳清華。
「羲和你等著,等我養好了,衝進道君的三清宮裡告狀,我就不信整個飄渺沒人能管住她!」
趙羲和佩服她的膽量,但兩人已私下和解,她為朋友兩肋插刀,自己真有些對不住她。
趙羲和摸了她的脈相,望聞問切都試了一通。若有台x光機,她定會拉著嵇卿卿再拍張片。
「我沒事,倒是你,她有沒有打你?」嵇卿卿抓著她的手左看右看。
「沒……」她糾結了一下,決定還是告訴卿卿。
她把事情刪刪減減,只說她和鳳清華重新達成了協定,具體的內容並沒有細說。
「啊?!」嵇卿卿表情驚訝的像吃到什麼大瓜,她注視著趙羲和,久久不能平靜,「你的人生真比話本還精彩。」
「你會怪我意志不堅定嗎?」趙羲和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傻瓜。」嵇卿卿嗔道,「你有孝心,從母遺願尋找生父,我怎麼會責怪你呢。」
「我也好奇,你是誰家的女兒。」嵇卿卿八卦之心頓起,湊到她耳邊,「唉,你娘有沒有和你說過他的特徵,是高是矮,長得怎麼樣?」
「……只說他長相俊美,有一雙桃花眼,而且我和他長的不太像。」趙羲和沒想到她對這事感興趣,仔細回想了想,發現自己的線索實在少的可憐,一時有些迷茫。
嵇卿卿安慰她:「你不是還有信物嗎,有憑證,總好過無頭蒼蠅一樣亂找。」
「也只能如此。」
「不過你能完好無缺的從寒玉宮走出來,我是真沒想到。」
這是什麼話?趙羲和頓感無語:「你不能盼著我好嗎?」
「我想起她衝到藥谷的陣勢,現在還腿軟,你沒看見嗎?一片天都燒紅了!」
「你腿軟還護著我呀。」趙羲和心裡很暖,握著她的手。遠在他鄉,也只有友情能慰藉她的心靈了。
嵇卿卿神氣活現道:「我本來要去寒玉宮找你,沉師兄把我攔下了,還是他穩妥,他把情況報給藥聖,藥聖不會坐視不管,你放心,鳳清華一定會吃到教訓。」
趙羲和覺得懸,但她沒說什麼,兩人交談著,突然有弟子入室請她去見藥聖。
趙羲和對這位當世的醫修大能充滿敬畏,雖常聽師父談起,但百聞不如一見。
她懷著朝聖般激動的心情走入藥谷最高一座藥廬。
從外看藥廬的磚瓦煥然一新,走入內室白牆跟剛粉刷不久的一樣,桌椅櫃閣皆有一股新木的清香。
這藥廬維護的和新的一樣。
她走入內間,一個白髮如雪的青蔥少年正微笑著望向她。
「你就是白朮的小弟子趙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