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宮主殿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股焦糊味竄進宮室。
趙羲和用御風術吹走了煙塵，目之所見是一片瓦礫碎玉的廢墟。
園林造景盡數燒毀，宮中的池子已經燒乾了，地面積著硬幣厚度的灰燼，除了主殿和兩座偏殿保存完好外，其餘的建築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
但，天地間的靈氣恢復平衡。
趙羲和大略看了一眼，轉身走向殿內。
鳳清華賜福後便有些疲倦，仿佛被抽離筋骨一般倚靠著御座，手撐著額際，閉緊眼皮。
「辛苦你了。」趙羲和走到他身邊，低聲問道，「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他不言。
賜福後他就一直是這樣的狀態，她說什麼都毫無回應，像是彆扭，又像是賭氣。
趙羲和伸手給他把脈，他也沒抗拒，像座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脈象正常。
她又看了看他的臉色。
「你需要休息。」
「……」
她俯身，一手托著他的背，一手摟著腿：「這兒不是休息的地方，我帶你回寢房。」
他驀地睜開眼，惱怒但毫無殺傷力地瞪著她，一把推開她的手，上唇動了動，或許是想說「放開」、「胡鬧」一類的話，但他咬著唇，什麼也沒說。
「你還有力氣嗎？」
她其實也不想做折損病人尊嚴的事，何況他那麼驕傲。
「……」
對於傲嬌而言，不說話大概率是默認。
他有這麼虛弱嗎？看脈象也不像啊？
難道把脈不適用於妖類？
趙羲和糾結了片刻，還是繼續抱的動作。
鳳清華在開始時微微掙扎了一會兒，隨後便貼著她的胸口閉目小憩。
他身體精壯卻不誇張，穿衣不顯，抱著有些分量。
也不是很沉。
趙羲和抱起鳳清華走向寢房，他比她高大，此時在懷中卻有種「小鳥依人」的感覺。
趙羲和心裡有點古怪。
踏入次廳時，她的腳步停住了。
淨池的水燒乾後，池底是腐敗的蓮花，玉磚地面衣衫散亂，少說有二三十件，名貴精緻的首飾、香囊、絲絛混雜其中，像被強盜洗掠過。
輕輕踢開腳邊堆積的衣物，趙羲和看著災難現場一樣的廳堂，無法想像這是鳳清華以往聽佛經的地方。而且他的潔癖嚴重，絕不允許自己的宮殿有絲毫凌亂。
他們分手後，他到底過著怎樣頹廢墮落的生活啊？
當事人忽然掙扎了起來，神色羞恥中又透著一股尷尬：「我讓玉傀儡來清理。」
趙羲和表現的通情達理：「只是有點亂，你不必急著整理，我們先去休息。」
她的善解人意反而讓鳳清華更加羞愧難當，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墮落，這隻往日對自我要求極高的鳳凰頓時有些繃不住。
趙羲和先一步招來玉傀儡清理次廳，然後小心翼翼地踏過那些衣物，走向寢房。
他坐在柔軟的褥子上，凝視著趙羲和一件件卸去他的釵環，散開潑墨般的長髮。
她用玉梳緩慢地梳理他的長髮，輕聲道：「你累了，睡一會兒吧。」
一隻手忽然捏住了梳子，她動作一滯。
「你現在……在怎樣看待我？」
「我是你的病人？我是你的契約主？」他的神情宛如一場迷離的陰雨，瞳孔倒影著她的眉宇，每拋出一個猜測，都帶著試探，但他立刻收起那種試探的情緒，像遮掩自己的弱點，反而步步緊逼，甚至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還是說我是你放不下的舊愛？亦或者你在可憐我？」
他身體繃緊，推開她的手：「如果是這樣，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垂眼，有些陰鬱，「我寧願你遠離我。」
趙羲和將收回梳子，拉過梳妝鏡前的錦杌子坐下，平視著他：「我剛才被火灼傷，很痛。」
鳳清華的眼睫一顫，攥緊了身下的錦被。
「儘管很痛，我還是會來找你。」
「你封閉了宮門，我也要找你。」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猛地抬頭，「你根本不用管我，我不需要——」
「這是你真正的想法嗎？！」一向溫和的人，忽然強勢地打斷了他的話，目光灼灼地逼視他，「你的內心不是這麼說。」
他別過頭，冷聲道：「與你無關。」
他抗拒的態度讓趙羲和陷入沉默。
這一剎那，仿佛空氣都靜止，他們成了兩座僵硬的石像。
趙羲和打破了沉默。
「我記得，你喜歡臨書拓碑，你說寫字能讓你沉靜。你精通音律，為了雷氏的逐月琴，翻遍中州的上古遺蹟，你能彈出高山流水的琴音。」
「你喜歡精巧的機關，收藏名家工匠的作品，但是你覺得一件失敗的成品有意思，也會重金購買。因為你喜歡的是人的創造和巧思。」
「你不喜歡低俗的艷詞，阿諛諂媚的文章，但喜歡市井中流傳的小說話本。」
「你喜歡戲曲、說書、評彈、雜耍……」
「你喜歡人類的文化，你認可人類的成就。」
鳳清華鬆開緊攥的手。
「你沒有那麼討厭人類，相反，你一直在向人學習。」
趙羲和托起他的下頜：「我記憶中的大小姐，有最直率的感情，從不屑遮掩自己對於一個人一件事的看法，她直言不諱，明媚又驕傲。」
「你就是『她』。」
趙羲和貼上他的額際輕蹭：「不要害怕受傷，也不要害怕做錯事，因為人就是這樣成長，如果你沒感受過痛，就永遠不知道規避危險。」
「可是，儘管我知道觸碰火焰很痛，我還是要來見你的。」她笑了一下，眼睛彎彎的，「因為我相信我能幫助你走出困境。」
「不要因為受傷就失去了嘗試的勇氣。」
「不要封閉你的內心。要相信美好的事情隨時都在發生。」
鳳清華出神地望著她：「你……為什麼……相信……」
趙羲和抱住了他，像漫畫中少女接住了從虛空中掉落的少年，又像是某個久別重逢後的擁抱，她用力地，像是要把他擁入自己溫暖柔軟又感情充沛的身軀，將他帶入一個陽光普照鮮花盛開蜂蝶飛舞的秘境。
他微愣，這個擁抱，好像區別於以往的任何一次擁抱，似乎她的情緒和快樂隨著擁抱傳遞給了他。
抬手圈緊她的腰，鳳清華貼著她的胸口，像是感受到了某種聖潔的召喚。
他灰暗苦澀的心，開始活躍地跳動。
那些糟糕的情緒，如撥雲見日，消失不見。
那是她教給他的，「愛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