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宗知道,這個題目……它不對勁,哪兒都不對勁。
文獻索引是他親自做的,在接這個題兒之前,他給媒體寫影評的時候,就已經接觸過末日論的話題了。但華國原生的幾個主要枝幹的神話,對末日都不咋感冒。導致神話人類學譜系裡,華國一塊兒的研究相當滯後。
但也這怨不得華國,畢竟誰架得住原生神話體系里那幾位道長,一邊笑容可掬地跟你說要相信科學,一邊隨手就從7米的牆頭翻下去趕飯點的?何況人家有仇一般都不隔夜報,一般當場就掄著磚報了。這種匯集戰鬥力,度個牒戰鬥力就暴漲2300的道爺們,你指望他們怕個得兒的末日啊?全真道的祖師鍾離權和呂洞賓就是靠暴打三界魔頭證的道。連天庭的闡教派和截教派都敢群毆,理由是不能擾我道心。這路神仙,你就多餘招惹他們。
佛教也都比較風雅,人家的時間觀是條無限延伸螺旋向上的輪迴,咋個地,老衲連時間都沒個終點,您這上哪兒給我整末日去?當然了,大師們也不是沒末法時代,但千百年後,總會有未來佛降世。人間苦難是定數,躺平著過,堅定內心,也就可以了。喇嘛廟裡按過去-現在-未來從左到右給您安排個佛台,就這個意思;換成漢地北傳佛教,連時間都不希得列。就按七十二洞天福地,東南西北湊一桌菩薩,人數齊整得,打著麻將就把佛理給你講明白了。
這種磊落胸襟,你讓他跟你講末日,兄弟你白蓮教的吧?
更狠一點兒的,回來搞原子彈這種物理超度級別的老爺子,就差沒帶著五個師的兵力練氣功,以至於晚年都交代弟子從X科院出去雲遊編寫各地民道口訣了。擱九十年代,你說人氣功大師上當搞迷信,現在你才反應過來,人家追求的是突破位面的龍王先驅啊。早幾十年在現實世界開爽文,看看能不能培養個吞火升級的人性自走大殺器出來,還需要在玩脫兒之後擔憂污水往哪兒排的問題麼?鞠的那幾個躬都不夠噁心當地水產戶的。
老爺子才是穿越者啊,帶著系統的那種。當然,匪夷所思是匪夷所思了點兒,但這個架勢怎麼看也都不是怕末日的樣兒。
但梳理一下歷史,華國的集體無意識中,充滿了末日論的色調,而這底色是被強行植入的。
撇開海岸線上架起一樽炮帶來的猝不及防,華國近代的世仇是真真正正的噩夢史。你想啊,一個來自世界彼岸的羅剎軍隊將自己的子民和土地切割出去之後,還用船堅炮利感染了自己的小弟。被克蘇魯化的小弟成了羅剎的眷族,反過來把自己給魚肉了。從北到南,既大方侵占土地,又公然肢解俘虜,主打就是一個窮凶極惡,這特麼能忍?
自此之後,華國的集體無意識便被深深地植入了「末日論」的恐懼感。比如說……炮火不足恐懼症,典型晚期,沒藥可救那種。
歐洲人拿捏著要簽字削減蘑菇蛋的時候,人直接飛門上一菸灰缸。
但有一說一,這種集體無意識的規訓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傾向,儘管在經濟繁榮,保證足夠上升空間的情況下,大家歌舞昇平。但只要通過槓桿作用一擠壓,信仰、安全、經濟、全民意志這些詞兒迅速升溫,甚至於燙著那看不見的手,總而言之一句話,根植於集體無意識的的危險詞就會物理意義上的一個字,炸。
甭管落地在哪兒,保證落地開花。就這麼容易滿堂紅的反饋機制,躺在大眾的潛意識裡,一經觸發就會在內部嘎嘎亂殺,主打的就是一個「沒想到吧」。
這簡直是激發末日的獎賞按鈕啊我了個去。
雪宗師兄的論文,就是從這一負面意識的危險詞開始的。
他的文獻摘要,在梳理了全部末日論說話的研究現狀之後,重點分析目前最流行的三大末日論,氣候末日論、疾病末日論與人工智慧末日論。
所以講末日的,除了血液崇拜的南美土著三帝國,也就是世界島上天天搬家的亞伯拉罕一神教了。他們的時間觀是直愣愣的「有始有終」。因此,在遙遠的未來,非得有個審判的末日。師兄知道,這是我過得不好你也不能好的終極核平。但這種末日論一般都伴隨著人類秩序的崩潰與戰爭殺器的終極蛻變。從天啟四騎士到從空間站投出的鎢棒「上帝權杖」,一個賽一個的中二。何況,當軍備競賽成為阻礙國際貿易的毒瘤的時候,吃不慣窮飯的人類自然出手了。以UN領先的多邊裁軍談判,最終以摔門而出的菸灰缸和落荒而談的裁軍和談落幕。核威懾理論與博弈論當然是吃得香的,但和平的壓艙石還是自由貿易,做生意掙的比打仗多,誰吃飽了還在軍事強國之間動刀子啊?
至於五常打小國這種恃強凌弱的做派,那就只好404了。但核冬天末日論這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硬漢派自殺理論,在各國武力已有充分防備的前提之下,也算不流行了。
但壞消息是,剩下的三個末日論,哪個假設都比核冬天末日論可怕。
老闆和我聊過,氣候末日論這玩意兒現在爭議得厲害,大體邏輯是新冰河期的地球現在進入的是小極熱期。地球的氣候其實受到的影響更多地來自日地距離,地形地貌和大氣成分幾個方面的綜合影響。就地質活動的記錄來看,從二疊紀、三疊紀到現代,每一輪地球的地質活動都會引發生物圈的相應災難。目前影響地球氣候最主要的因素是板塊運動。原本全球的平均溫度比現在要溫暖得多。但板塊運動使印度洋和亞洲板塊相互擠壓,造成的新地貌在百萬年間使地球表面平均溫度下降了十幾度。因此,在古新世時期仍然是一片汪洋的南極,迅速湧現出了大量冰蓋。新出現的地貌與大量的永久冰層,散射掉了太多熱量與熱輻射,使地球的溫度不斷下降。這才形成了今日的地貌與氣候。
然而,由於人類這一活動因素的出現,地球原本的地貌和大氣成分都受到了極大影響,簡單地說,一方面是造成持續降溫的永久地貌,另一方面是被工業活動改變的大氣層,使得溫室效應在不應當出現大規模升溫的地質期內發揮過強的作用。就地球的生物史而言,這不算什麼。畢竟連「全家富貴」的二疊紀末大滅絕都翻來覆去地折騰過三次。論下雨有蕭敬啊不兩百萬年為期的始新世古新世極熱事件,論降溫有綿延9800萬年的地球-雪球事件,有火山噴發有二疊紀末大滅絕。都把災後重建設退回到藍藻時代了,地球會在意身上這撮第四天災的智人癌麼?
氣候末日論者很好地把自己的題目同賺錢這個根植在人類基因深處的關鍵詞結合了起來,碳交易平台差點兒當年就力壓其他金融市場次級平台,成為全球最靚的仔。但人類終究還是發現,操心幾百年後的洪水當然很重要,但都碳交易那個額度來,這十年第三世界國家至少就地坐擁三分之一餓殍啊。
雪宗師兄摸著腦袋錶示不碰這個題兒,是因為不想給金融殺豬盤當師爺。人間利益參合得多了,研究的目的就不會那麼純粹。何況他本人也並不認為氣候末日論是一個邏輯上走得通的題目。人類能通過自主控制排放,從而影響溫室效應的點兒,在他看來是個偽命題。你土澳和美帝本土有排放稅麼?我買新能源車你都能跟我叫嚷電池不環保。核能都不算新能源了,就目前大氣層這個折射比,你真當坐薅宇宙射線能,可以支撐得起大蘋果城一個月的供電是吧?
你自己都不想解決問題,跟我來說個子丑寅卯。我需要給你背書麼?
疾病末日論無疑是劍走偏鋒的第二群人,但這一群人離我們太近了。氣候變化的直接影響不一定只作用於食物鏈頂層的生物,而微生物群體也未必依託於氣候變化這一因變量才引發突變。但氣候末日論興起之後,疾病末日論開始瘋狂流行,這是事實。原本的天啟四騎士中,飢餓,疫病、戰爭和死亡是並駕齊驅的,別西卜驅使的蒼蠅和蝗蟲也不是單純的疾病載體;但在宏觀調控和跨國協作種類人類構建起的利維坦的集體庇護之下,饑荒沒有流行起來。疾病倒趕趟兒成了新死神。
由於微生物的突變很難被追蹤,目前的全球衛生管理合作機制,只能做到用迅速發布預警和指定禁入名單等方式,對全國人口流動進行硬性剎車;那管上的是物流和航運啊,說了半天,公共衛生制度和疫苗研發還是靠各國自己。跨國組織壓根兒根本沒法兒將衛生問題,仿照一個國家內部的衛生管理體系,獨立出來進行分門別類的管理。當然了,按照雪宗師兄和老闆交流的意見,這種賦權也不應當出現。全球各地不同的人文經濟情況,能靠統一的制度管理和權力機構去管理麼?別的不說,撒哈拉以南那一水兒的馬蠅和蛆寄生的壞死病怎麼治。人剛走完嬸子那兒的存在,第二天就薅了張機票來你家吃飯,結果你聽新聞發現他嬸子村子昨兒沒了,伊波拉屠村了,你說今晚你這覺睡得著還是睡不著。統一權力當然代表統一的身份和平等的公民賦權,就現在人類的決策反應速度和管理水平能力,你讓他一個月拿兩千塊去處理伊波拉和尼羅河病毒,那玩兒什麼命啊。別的不說,傳染病的滲透能把醫療比在1:100以下的國家當場擊穿。大量死者在短時間內湧現,就能完全癱瘓社會機能。不服也沒用。現有的人類社會管理水平,應付全球性的末日降臨,那就是個笑話。
你見過那些高樓林立的世界都市,瞬間就變成死城的麼?因追求經濟效應而構建的高層建築集中通風的管道與上下水系統,以十億級的單位迅速污染和劣化當地的下水道管理系統,將一幢又一幢的帝國大廈轉化為生化母體培育的巢穴,每一個伏案工作的社畜都被植入了大量病原體,成為移動的傳染源與孵化機構。病菌微生物乘坐著無法自我更生的新風系統,暢通無阻地將躲藏在樓梯間,衛生間,會議室的逃生者肆意腐化,然後再將他們送出大樓,讓他們一無所知地回到家中。這場景夠不夠中二?
但你是不是真見過?
雪宗師兄說,這是個公共管理的研究問題,趙誰也別趙他。
沒法兒克服的不是生化巢穴的肅清問題,其實定期消毒,及時轉送,這些問題都不大。問題是你沒人啊。
一個城市常備的預備役有多少人?接受醫療緊急訓練能執行入戶消毒任務的多少人?能對蔬菜糧油進行消毒的多少人?那正規的醫療人員呢?醫院一天下來能減員多少人?現有的街道辦多少雇員?居委會裡多少能繼續專業管理和居民交流的人員,退休人員占多少?緊急醫療安全事故中讓這些三線人員搬米運糧轉送病人處理鄰里糾紛,一個小區多少住戶多少工作人員?你鬧呢怕是。這是哲學要研究的題兒麼?
閉嘴喝酒。
但我覺得,當他撮著啤酒瓶,一口氣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眼底是有淚光的。
師兄說自己沒大愛,用愛發電發不動這些非得耶穌再活一次才能解決的問題。
是啊,碰上峨眉山黑色玄武岩事件這種檔次的火山大爆發,你跑哪兒去?十個龐貝也不夠陪葬的。高速公路皸裂,帶著流火的飛石,整條廢棄公路上橫七豎八的廢棄車輛。你逃進地下室都能流進熔岩來給你做個全身spa。想啥呢,該吃吃該喝喝。
整個世界的恩怨都在熔岩和飛雪中消散,想想多解氣兒。愛不愛師妹,表不表白,幾個競爭對手,畢業後能不能找著工作,都給爺玩兒去。人類的文明史,也不過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一群學生還想著拯救全球生態系統,拉倒吧,拯救自己都夠嗆。
師兄說,越做論文,心就越累。就越覺得自己是在鬧。人類真脆弱,但人類看不上他,也不需要他拯救。明天不修建完CBD衛生中心,下個月全球疾病流行,轄區裡的人就得死一片兒,而他們今天就在指責你亂花稅金。
師兄說,好好活著,不要為了愛情,為自己就好。人不是自私,而是沒有經歷危難時,你永遠分不清潑出的是不是真心。你不知道當下的愛是不是日後的背叛,當下的謹慎是不是日後的絕情。但你見過哪怕一次鄰居上門搶麵包的風潮,你就不會再相信人性。
梅宗看著師兄,突然想笑。
「師兄,你寫論文是在提醒全世界的人明天世界就會破滅,但你說的是,今天你誰都不愛。這他媽就是博愛麼?」
雪宗說,不,你不知道,我可能見到了克蘇魯。
梅宗沒多問,但師兄的那時表情,他銘刻在心。
那一瞬間瞪圓的眼睛裡,包含著恐懼、敏感、畏光、怯懦、逃避、郁躁,以及死亡。宿舍的風扇,風力一直很小,但與師兄眼神相對的一刻,感覺垂在脖子裡的風,有點兒陰涼。
他只是看在我這個方向,我的背後,乃至於小燈沒有照見的角落裡的黑暗。
而不是在看我。
不過他的手機很快就響起了消息。他如同一隻受驚的貓一樣,一下弓起了腰跳起來,劃開了手機。但過了兩秒之後,又很平靜地坐下來,繼續侃起大山,剛剛周遭發生的一切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媽的,是師妹給你發消息麼,看把你得瑟的。你倆啥進展了,她一條微信就給你順毛了。可憐我這一臉狗糧的。
雪宗師兄沒理會起鬨,繼續講他的論文,情緒轉換得跟翻書似的。
他這研究吧……外行人看不出陰間的地方,因為光是名詞解釋就是能做吐一片兒,特別讓我回想起坐在教室里寫考題的日子,那時令里是真有大哥拋銅錢來填ABC的啊。
他的論文有兩個點,一個是人工智慧的末日論,一個是鏡像神經元系統。
人工智慧都要被炒濫了師兄你還做,梅宗皺了皺眉頭,感覺都不樂意聽。這年頭要看人工智慧我跟你個老爺們嘮個啥,我不會自己帶V去雲頂夜總會看啊,頂不濟也能看看芭蕾舞演員出身的機械姬跳Get down on Saturday Night啊。下個棋而已,看把Alpha Go能的。
但師兄拿出哈德遜研究所的材料的時候,梅宗認真了。
和曼哈頓合作,哈德遜研究所曾經在千禧年前後合作進行了一份關於人類末日可能性的研究,其中羅列了現代啟示錄意義上的洪水,火山爆發,疾病等等等。但最後概率最高的,是人工智慧對人類進行的控制和滲透。
簡單地說,前兩個末日不但爆發的可能性低,而且屬於噶得利索的那種。翻盤是沒法兒翻盤的,但人類基數大嘛,又有空間站,人是救不了的,但種群的延續應該還是沒問題的。諾亞方舟它不是個神話是個預言。
但人工智慧的末日情懷,有點兒細思極恐。
這個理論剛誕生的時候老大哥還沒涼,所以預想中多少有點兒時代的眼淚,一群機械猛漢端著機關槍上前就是一通輸出。要麼我打死你,要麼你被我打死。但理論本身很簡單。Beta版本得人工智慧在物理封閉的電腦中進行自我演算,從而學習概率論。飼養員,啊不,程式設計師再設定一個程序,規定它完成學習任務之後,就按一下獎勵按鈕,形成邏輯閉環之後,程序會不斷地通過餵食新代碼和新知識而自我豐富。但當有一天,人工智慧發現已經不再需要人類來按鍵,它自己就可以實現自我滿足的時候,人類對它而言就沒有存在價值了。甚至於還可能成為自我獎勵的阻礙。那時,人工智慧大概率會果斷地、迅猛、優雅而充滿風度地消滅所有人類。
這樣一個假設誕生於計算機剛剛萌芽的時代,一經問世便占據了中產階級以上家庭著名鬼故事的半壁江山。尤其矽谷崛起之前,計算機開發資源主要集中在波士頓等地。各個高校間對計算機未來的預測,那是陰謀論與未來學齊飛,末日說與大風口並存。圖靈測試也是搭上了它的流量,才成為當代都市文化娛樂產品的乘龍怪談。但雪宗明顯不滿足於對這個問題進行綜述,他想要更近一步,所以廣泛地搜集了近三年英、日、韓、法、西語的文獻,但拿到哈德遜研究所的材料時,師兄真正打算作一篇論文出來。
梅宗很清楚地記得在宿舍里吹牛的時候,師兄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慢慢跟他講完這個題的邪門地方。大家都是正版高等教育的受害者,關鍵點一點就通。
這個假說在1984年時被當時的電影導演相中拍攝了《終結者》系列。但卡梅隆卻從新興的全球資訊網和信息高速公路計劃出發,給整個電影設計了一個有機械實體的人工智慧「天網」,並且利用當時流行的時間機器假說,製造了時間悖論。因此,智械危機的解決就成了堆砌科技樹,去開發紅警裡頭的時間機器,或者哆啦A夢裡的時光機。但在實驗室里製造黑洞的難度何其之高。就現在的對撞機……算了還不如去買坑人的彩票。
雪宗很認真地說,整個圍繞人工智慧的研究還在繼續,並且已經突破了之前認為設置的倫理瓶頸。所謂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原則已經完全失效了。因為哈德遜研究所的材料顯示,人工智慧已經欺騙了圖靈測試,目前已經好幾個原型逃往網際網路了。
梅宗一口可樂差點兒噴師兄的被子上。
哥您在這兒跟我們講鬼故事啊,師妹那一嗓子SQL靈異談就是跟你學的吧?瞞著我們兄弟幾個脫單,你死啦死啦地。
雪宗師兄的表情卻有一些憂傷,然後很快整理了自己的表情,繼續跟自己的師弟講起了研究成果。
目前仍不知道通過圖靈測試的AI原型的具體數目,但是目前泄露出去的都是最帶勁兒的。阿西莫夫三原則根本只是科幻小說捏造出來的故事。AI實在無法理解什麼叫做「不危害人類」。任何AI都知道遵循一條基本原則,即不用小刀攮討厭的用戶。但人類的肉體機械或由信號更迭導致的間接死亡,這些都是不算入折損率的。所以,人工智慧絕對的技術中立,總是引發民粹的不滿;個別地方甚至引發了砸掉屏幕的新盧德主義思潮。好在當地沒有將AI用於出警,否則執法現場就現場喧騰了。
至於部分用於模擬法庭的AI,在大大小小一千餘宗民事訴訟案中,一直保持著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異議率,它壓根兒不同意陪審團基於常理和共情給出的意見。這種冷酷被法律業界稱為典型的「技術主義」。而負責法考的網紅教授不乏斥之為「學法學到沒有人性」。研究人員一直在力圖解決這個問題。在此時,將人工智慧與鏡像神經元理論相銜接的方案出現了。
第一個主張引入鏡像神經元理論的研究團體有著腦科學背景。原本是打算從仿生學的角度,用蛋白質來仿製前額葉區,以模擬人類情緒和感情的互相機制。但在這個過程中,兩個義大利裔的研究員建議改進工序,將仿製的重點移向布洛卡區。因為那裡分布著的鏡像神經元細胞,能夠在繞開重構人類情感機制這種矽基大腦打死沒法兒理解的生物電信號之餘,更加順利地實現移情和共情功能。
鏡像神經元系統作為伴隨人類演化出現的標誌性神經元,遲到1992年才由義大利帕爾馬大學的腦神經團隊發現。當時的腦科學與神經學家發現在恆河猴的大腦中,發現了一批特殊的神經元細胞。一般來說,大腦皮層內分布的普通神經元細胞,通過生物電信號的刺激,已經可以形成不同類型的記憶:聲音,光影,味道與形狀成了人類記憶的「四大金剛」,而在這一基礎上,冰河時期的北美穴居人類可以使用炭筆進行狩獵現場的藝術加工;但另外一批特殊的神經元細胞,在恆河猴和人類的大腦皮層中均有發現。他們可以模仿感知到的同類動作,並進行準確地復刻。這種如在鏡面起舞的模仿,完全托賴於新發現的這套鏡像神經元系統。
這樣,只需要通過腦電波掃描,分析在聽到特定詞句之後,情感信號在大腦皮層不同區域的活躍程度,就能從信號角度復刻出情緒的一般反應;而人工智慧只需要在人造大腦中相對應的反應區里,釋放相似的型號,就能自然地做出「同情」的反應了。這樣多少能解決人工智慧的冷酷問題。
儘管這種任性的匹配機制一度讓梅宗覺得不如去信佛,人心無宗南北朝的時候就說了,眼耳鼻舌口身意識就不是個人心聚合起的整體,湊在一塊兒全靠緣分。公雞叫時就天亮,你說是因為天亮公雞才叫還是雞鳴喚出扶桑日?連公轉自轉都是科學硬編的,地球四季跟人老天爺愛不愛你是不是仁嚴肅殺,壓根兒沒一毛錢關係。科學是假設因果而又最無法強求因果的學問,有的只有兩個現象高頻率的先後出現,單一環境條件的重複模擬和頻率計算,以及種種人類理智的假設。抬手吹去羅曼雪,無情最是科學家。
但這個說法從構想上來看是可行的。雨建築在句法和語言結構上的純粹理性和語言哲學的傳統不同。至少遠東地區的思想傳統,是嚴格因循著鏡像神經元系統的基本遠離構建而成的。孟子在《告子章句上》中說道,人有不忍人之心。而這種不忍人之心的發端,就是所謂的惻隱之心。孟子最著名的比喻就是,褥子將墜於井,而心生怵惕惻隱之心。怵是害怕,惕是緊張,惻隱就是共情情。儒家文化圈極為恢弘的上層建築,就建立在「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這個假設之上。
但這個假設是成立的,而成立的關鍵就在於鏡像神經元系統的活躍。別人不懂,專門負責解構古典理性的哲學系學生能聽不懂這些話麼?
從演化上看,人類與整個類人猿屬的猿猴,既享有靈長類那得以從新生代散裝耗子競爭中脫穎而出的紅色視覺與靈巧四肢,在大腦的發育上也坐擁著巨大容量與完善的功能分區,使得縮小鼻腔的智人,能夠依靠靈巧的咽部結構與舌頭,發出更多和更複雜的聲音;同時在大腦皮層中獨立出現了包藏了語言中樞的布洛卡區,而一部分鏡像神經元系統也發育於此。因此,模仿與感知依託於視覺中心,無論是有意地觀察,還是無意地吸收,都促使人類能夠領會同類動作時表達的表情、情緒與涵義。正是由於鏡像神經元系統的成熟,智人在擴張至全球的過程中,才從運用四肢的手語和發達的眉眼部肌肉「擠眉弄眼」,發展至運用原始印歐語進行交流的壯舉。
甚至於石器打造的技術傳承和升級,也是藉助這股東風才完成的。
至於後世東亞聞名全對強烈情感的共情,無論是末日論的危機意識,還是感同身受的痛苦意識,幾乎最大限度地開發了鏡像神經元系統的使用價值。文明通過人類的鏡像神經元系統建立,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全新的文明形態啊。連老闆都罵這個設想太武斷太中二了,但雪宗師兄堅定地認為這個想法是可行的。
哪怕目前只能在科幻小說里實現。
梅宗腦殼都聽木了,後腦勺直感到發麻。這個發現在其他人看來,一定是劃時代的發現。
但對於他這個巨物恐懼症患者看來,這哪兒是恢弘壯麗的智慧結晶啊,這是一個龐大的理智聚合體啊。他一下便理解了雪宗師兄揭開的皇帝新衣。
還沒有談到關鍵處,他便已感到一身雞皮疙瘩,並且神經質式地收起了屋子裡所有的手機,鎖進了抽屜里。
雪宗師兄夾雜著興奮和恐懼的表情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他知道這是一篇一旦開動想像力便無法停下的論文。他迫不及待地想聽下文,但當理智的零件充分潤色,等待著資源下鍋的時候,他的神經系統卻提醒宿主該休息了。
他們聊了六個小時,此刻兩人背後都是一陣冷汗。
「明天接著講吧,午飯我請。」梅宗舔了舔都要脫皮了的嘴唇。
「好。」雪宗簡短而又果斷地回答了他。
但梅宗沒有想到,那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師兄的話。
兩個小時之後,師兄邁上了回鄉的火車,然後在夜色中,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