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篇論文差點兒寫成絕命文,這種意外是梅宗之前所不曾想像的。宛如輕鬆寫意、酒後閱文的生活在一個揮舞的手勢之後戛然而止,而命運的火車頭正開足馬力,向自己撞來。何況還是輛正在鬧鬼的列車.
這可真是字面意義上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了。
梅宗並沒有理會互動欄跳出的消息,他不是一個容易大驚小怪的人。眼前的電腦畢竟連網都沒連上,預設個惡作劇界面什麼的並不奇怪。佛羅里達都不養閒人。
雖說現在早就不是下班時間,但看不起東亞996福報還是怎麼滴?
梅宗想起了某天深夜十一點半,在貓眼裡看到把當日達快遞放在門口的小哥的背影。
很多段子,你寫成了鬼故事,其實是個奮鬥故事,這樣想著,梅宗啪嗒一下,打開了門。
小胖墩在辦公室門口呆呆地站立著,但當攝像頭感應到門開之後,屏幕驀然亮起來了,並跳出了幾行文字。
「親愛的用戶,已為您送達今日,目前顯示未簽收狀態,我們將確保快遞送達至您本人。建議您確認快遞內容後當場點擊簽收。」
果然是快遞。
「快遞物內容為:叔丁基鋰,麵粉;依照用戶協議,快遞盒將於十二點自動開啟,請您於指定時間點擊簽收。」
不是,你送來的是什麼?你特麼再說一遍?
在空氣和濕氣中可以急速自燃的那個?收納艙裡頭還放了麵粉?
梅宗瞬間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眼前這個可以到處行走的矮胖子,相當於是一枚當量很小的白磷彈,隨時可能爆炸。現在關上門也來不及了。
叔丁基鋰的燃燒反應非常劇烈,而且水中也能燃燒。就學院自備的消防系統,在危險化學物資面前就是個弟弟。別的不說,儲藏時要防水的危險化學品見過沒?
而且由於瞬間釋放大量熱量,處在有粉塵的環境裡,直接會以小胖墩為中心形成一輪爆炸。伴隨著衝擊波,碎裂的玻璃就像一發霰彈。何況,衝擊波本身就能穿透牆體,直接對內臟造成傷害。躲在牆後與跳窗的後果,都差不多;一筆寫不出兩個「死」字。
站在小胖墩面前,梅宗的冷汗沁出來了。生怕自己的行動會引起小胖墩的進一步反應。此刻他呆呆地站在門口,舌頭如同麻木了一般,堵在喉管上,喃喃地無法發聲,只能努力吞咽一下口水。但此刻大腦還能保持思維。
梅宗不敢動,小胖墩也沒有動。但實際上能有這麼快的反應,已經很難為梅宗了。一般人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早就連大腦都宕機了。
梅宗參加過校內的緊急避險項目訓練,知道人類的肌肉力量有極限。在大量承重的情況下,肌腱會撕裂。但是通過鍛鍊神經反應速度,哪怕只提高0.1秒,也能避開很多危險。
「緊張」是人類神經系統接受過強生物電信號的收縮反應,從腦神經到肌肉神經的適當緊張,有利於集中注意力,提高身體的興奮度,加快神經反應速度。但超過某個特定的閾值,便會影響到植物神經系統,直接體現為呼吸急促,反應遲緩,身體僵硬,無法思考。
人類嘲笑鴕鳥在危機面前埋頭入沙,沒想到是一隻巨大的迴旋鏢。猶太人有一句話沒有說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在面對超過忍耐限度的壓力之後,會閉眼等死的原因;人類無法應對過分的壓力時,就會放棄自我保護的本能;而一心理被人類反覆巧妙地利用著。
而只要還能思維,在危機前人就還有機會採取行動避險。因此,抗壓能力是災難避險項目所必須訓練的。
現在,這個瞬間就能將人燒成焦炭的矮個子,還在彬彬有禮地向人問好。不得不讓人感嘆文明的進步:死神畢竟從微笑著邀請你去進餐的百夫長,進化為送貨上門還能分發優惠券的矽基生物了。
梅宗想起了電腦屏幕中的對話框,不禁有一絲後悔,如果當時下真信了電腦的話,哪怕只是個心理安慰,也不至於現在騎虎難下。畢竟在沒開門之前,一個普通的送貨機器人是無法判斷屋裡是否有人的。
梅宗的反應雖然沒有那麼迅捷,但也沒有遲緩到送命的地步。第二個念頭很快就浮現在他的腦海。現在面臨的危機大概率是身邊人造成的。
一個普通的送貨機器人,又沒有配備紅外線設備,怎麼能百分百確定辦公室內是否有生物活動跡象。又不是中東戰爭免費發放手榴彈。而且,叔丁基鋰不會自己長腿走進機器人里的吧?
哲學系的院子距離化學系就隔了五百米,而在那座人盡皆知的實驗樓里,靜靜地收藏著人類能想像到的所有危險化學品。為了保證整個園區不會在某個操作失誤的當口從地圖上被直接抹掉,院內危險品的管理、使用和儲存條例貫徹得相當嚴格。然而現在,小胖墩打來的電話竟然告知,自己肚子裡放著叔丁基鋰和麵粉,如果沒有足夠的乾燥氮氣,極度不穩定的它會登時燃燒。
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他才沒有通過電話和微信向師弟妹們求助。
跑麼?不行,一旦有逃跑的傾向,操縱機器人的人確信自己趕不上的時候,就很可能引爆炸彈;至於現在這麼明目張胆地杵在門口,就差沒把「威脅」兩個字做成流光彈幕貼臉上了。
對方是有目的的,現在的階段應當是「示威」。
研究末日論的人多少會對洛卡德物質交換定理有點了解,這個誕生於刑偵學專業的原理,原本是用來偵辦案件的。但由於圖靈定律與追蹤人工智慧活動的需要,天天被迫清點日誌的代碼愛好者多少要被迫無師自通一點。從某種意義來看,末日論研究本身就相當於喝下狂泉水的吹哨人,一個會用鍵盤的卡珊德拉。在京州大學使用叔丁基鋰,除了凸顯出優等生的狠毒,其實也凸顯了出幼稚。
叔丁基鋰不是什麼地方都能拿到的,而且和硝酸甘油一樣極不穩定,不能搖晃,不能泄露,可以在空氣中自燃,而且水是潑不滅的。這種幾乎無法長途保存的物質,一般都是經過實驗室合成之後,就地保存。
你猜進出實驗室要不要登記身份?
這個人既然大概率是京州大學的內部人員,搜尋嫌疑人的範圍就已經從2800萬人口縮減到了有權限進入實驗室的人,以及他們的社交關係里了。能逃過這一劫,保衛處就會把後續的工作做完的。
還來不及想下一步,梅宗沒敢做什么小動作。小胖墩內置攝像頭,這就說明現在自己的動作都會被捕捉到。誰知道現在通過屏幕盯著自己的是人是鬼。
因此,門口現在保持著默劇一般的滑稽。
梅宗在等待新動靜,他篤定這是一場博弈論;知道對方可能背後是人,對他而言更緊張,因為人心比賽博靈異事件可怕得多。
梅宗花了很大力氣來控制自己的表情,每個人的神經系統反應速度不一樣,有的人在面臨危機時會主動轉移注意力,去想其他的事情。不過現在他更想知道,自己手上有什麼寶藏,值得這麼大張旗鼓地來薅。留給他的反應時間不多,抵抗著壓力思考,反應速率慢了很多。
不過看起來對方可能是個新手,因為小胖墩並沒有保持長時間的僵持。相反,在短暫的膠著之後,辦公室里便響起了電話。
就生物的角度來看,在感應到危險時,雙方進入僵持對峙階段,先動的一方雖然在動作上占有先機,但基本上都是相較更沒有經驗的一方。
小胖墩是無機物,但背後的人卻是能動的啊。不在對峙現場的人當然無法感受到危機,所以這麼快的行動,說明對方並不是很有耐性。
梅宗雖然不再流冷汗了,但仍然保持手放在門把手上不敢動,他需要進一步確認現在優先執行哪個動作。
小胖墩的屏幕閃爍了起來,原地轉了一個圈。這個動作似乎在表達什麼含義。
梅宗認為自己猜中了,蜜蜂會在發現花蜜之後跳八字舞。原地打轉這個動作,電話鈴聲一直沒有停,而小胖墩做出這個動作,很可能是讓它去接電話。
但梅宗仍然沒有動,只有在現場才會想到,如果後撤了接電話,小胖墩會不會進一步頂進門來。這顆行走的炸彈如果在室內引發火災,自己連跳窗都沒機會。何況辦公室里的數據來不及調走,被銷毀之後就都完蛋了。
梅宗這個時候還沒來得及想,如果對方的目的是要銷毀數據的話,根本不用安排小胖墩來「敲門」。
但他已經想到了,如果辦公室里的數據和程序被搶走的話,後果比銷毀更嚴重。
碳基生物的生命很脆弱,和機器人碰上的梅宗沒有那麼多試錯的機會。他不肯賭命,那就只好賭對方會不會讓步了。
在又一陣大眼瞪小眼之後,小胖墩稍稍向後挪了一點,看來傳達的意思是,同意暫且放棄進門,示意眼前的人類可以去接電話。
梅宗鬆了一口氣,把門輕輕地關上了。隨著插栓「啪嗒」地一聲,梅宗撤回了辦公室。
「嘟嘟嘟」,順手按下了電話的免提鍵的他,看著一屋子的桌子,便順手拉過來一張抵在門口,然後整個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緊緊地用身子抵住這張桌子。借著身高的優勢,梅宗的兩條長腿死死地抵在了靠牆的一面鐵柜上,這下可算把門抵得很牢靠了。只是這個橫臥不像橫臥,拼命不像拼命的姿勢,看上去著實有點妖嬈。現在,「不要開門」這四個字早已通過視網膜烙印進了無意識之中,因為此刻門外的不再是什么小胖墩,而是個蹲著的死神。
這時,電話里傳來了系統女聲熱情活潑的聲音。
「尊敬的用戶,您收到了一條語音消息。」
「你現在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將剛剛安裝好人工智慧程序的電腦放進小胖嘟的凹槽里,機器人就會撤走。不要妄圖翻窗逃跑,你只要靠近窗戶,機器人就會爆炸,窗外還有其他布置。你只有一次機會,軟體不允許拷貝,我們有眼睛正在盯著你。」
這是最後的通牒,條件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對方是衝著雪宗師兄的遺產來的。可這個研究不是個科幻創作麼?
一般人工智慧的原始碼體積都很龐雜,不使用工作站以上的終端,根本跑不動;發放到各個個人終端,如電腦,手機,PDF的,其實都只是一個聯通資料庫的程序而已。哪兒有能裝進一個移動硬碟的先進AI?為了個編寫出來湊份子的AI,連人工炸彈都用上了。這個陣仗,很難不讓梅宗多想啊。
該怎麼辦?
梅宗沒懷疑過威脅的真實性,主要是因為京州大學確實發生過嚴重的下毒事件。十年前有一對學生情侶因感情糾紛,女方潛入了實驗室偷出了鉈元素,放進了男朋友的飲用水裡。後來及時自首,才沒出人命;化學系作實驗的時候,也有個哥們因為操作失當,要合成亞鐵氰化鉀,結果工序不嚴格,小哥讓歐洲杯輸球分了神,沒清理完水槽里的有機物殘留就把廢液倒進去了。
等聞到杏仁味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用叔丁基鋰製造意外只是傻,自己脫不了身;但單論目的的話,確實能一炸一個準。梅宗現在顯然舉棋不定。而且電話里有恃無恐地要求自己交出電腦,擺明了不怕使詐。這說明在辦公室里至少有一處攝像頭正對著他。
梅宗這下有點手足無措。他艱難地挪到了電腦面前,腦子在飛速思考,畢竟他擅長的是知識,不是經驗,尤其是審訊經驗和逃生經驗。想到自己正在被偷窺的惡寒感,顯然壓過了他的忍耐底線。突如其來的今晚讓他第一次對雪宗師兄留下的遺產產生了排斥與反感,或許將他們交出去,就能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場噩夢。至少現在引來的這通電話,令他產生了一種無力的厭惡感。
也不怪他,普通人哪兒有這種境遇。但幸好,或許是托賴於本性中的剛強,他不喜歡向看似打不過的對手投降。儘管此刻他心亂如麻。
他的雙手搭在鍵盤上,不自覺地將心裡的想法打了出來。
「我應該把電腦交出去嗎?」
電腦發動了「叮叮」的提示音,將梅宗從短暫的分神中拉了回來。
「對賭協議」,輸入屏中跳出了一串夾雜了英文和數字的的代碼之後,跳出了四個漢字。
梅宗認真地端詳了這一段奇怪的文字,確定了兩件事。
第一,解決眼前困境的方案找到了。
第二,雪宗師兄確實從哈德遜研究所帶回了了不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