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宗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東西,他自信這樣做並不會引起什麼問題。
畢竟對方沒有勒令他不准做小動作。他只要用身體把電腦的屏幕從正面遮住就可以了。電腦是防窺屏,只要角度不對,攝像頭什麼都拍不下來。
梅宗在專心地抄寫那一串代碼,一面在心裡止不住地亂想,如果這台電腦可以給他輸出一個二維碼,讓他直接列印下來就更好了。抄代碼這種活,很容易讓人魂穿1970年的羅布泊。
但他畢竟被攝像頭拍著,這麼明目張胆的作弊,也實在不太體面。他就算拿到了答案,也總得一個字一個字謄到卷子上面去。
寫錯一筆字,卷子就可能原地爆炸。
梅宗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保證不抄錯字兒,時間只有十五分鐘,對於一般人來說,能保持寫字的時候不發抖就已經很難能可貴了。人類的神經系統在巨大壓力的自然反饋面前,只有標準的反應,沒有反應的標準。每個人的閾值不一樣。
不同人情緒的觸發鍵是不一樣的。
現在梅宗的雙手在微微發抖,但寫出來的字勉強還能辨識。看起來這應該就是自己抗壓的極限了。
對於現在的情況,梅宗顯然有著層出不窮的疑問。但歸根結底一句話,生活不是電影,但僅憑目前這一幕戲劇化的衝突,他就應該去後台領一份加雞腿的盒飯。
現在他的腦細胞幾乎全部集中在「對賭協議」這件事上,看起來只有一次機會提出對賭,而且必須要對方現場接受。否則對方燒死他,完全可以假裝救火來抱走電腦。他並不相信這年頭的敲詐犯都只是翹著二郎腿嘬著拿鐵動動手指的辦公室電話推銷員。至少在京州大學這種人精扎堆的地方,不事必躬親,很容易被糊弄的。
單從黑入機器人這件事來看,對方就是花了時間與心思成本的;倘若用商業邏輯來思考,針對科研數據極限施壓,本身就是目標明確的商業行為。
因此,梅宗需要爭分奪秒地利用這十五分鐘的時間。在謄完字符串之後,他關掉了電腦上的對話欄轉身走向窗邊。但一反常態的是,他沒有開窗。相反,在確認所有的窗戶都扣死了之後,梅宗拉上了窗簾,將紙夾在屏幕與鍵盤之中,合上了電腦。用胳膊夾好後,轉身走去開門。
原本他絕對不敢靠近窗戶的。
小胖墩在門口等待著,我們都猜得出來,在某處一定有一個精準的計時器,規劃好了可能的每一步。當然也有可能是計算機院的新生們接了個技術外包。辦公室里的年輕人,做事總是出人意表沒頭沒腦。在這種情況下,梅宗要面對的就是敲詐犯的腦子與愉快犯的手。
簡單來說,在這個時刻,理性這個詞可能也不好使了。這些小年輕倒未必會做什麼出格的事兒,但留下個驚恐失控的表情截圖什麼的,放樹洞裡進行反覆攻擊,這種事兒他們很樂意干。年輕人通常是沒長性的。
大丈夫死則死矣,死國矣,不死路燈上。
此刻海量的信息與無窮盡的內耗如剛剛從冰箱裡取出的蛋糕刀一樣,一刀一刀颳走了梅宗的理智。平素冗餘的知識此刻化成無限種不利的想像,在對爆炸的恐慌中,直接升高了梅宗的顱壓。這大概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帶飯碗討飯的感覺吧。
梅宗深深地呼吸了兩下,定了定神,然後擰開了把手。
小胖墩貼著門口,顯示器在不斷地閃動。儲物艙門正緩緩打開,期間不斷地溢出白色的氣體,一如蒸騰的熔爐,抑或奇特的異境。
梅宗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頭晃了晃。而小胖墩在識別出梅宗的動作之後,向前頂了一頂。但可能動作幅度太大,撞到了梅宗的小腿,然後很快就退回去了。
這個動作似乎提醒了梅宗什麼,他很快就站直了身體,緊了緊腋下的電腦。然後從電腦中捻出了那張紙,左手作勢將電腦要放進艙位,同時把紙張上的代碼大聲念了出來。
數字和字母交替的念法,讀快一點就差點兒讓梅宗咬了舌頭。但小胖墩木木地站在辦公室門口一動不動,在代碼快念完的時候,屏幕閃動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剛想要橫衝直撞,但很快就停下了。
梅宗藉機按下了艙位蓋,然後對著攝像頭笑了笑,然後拍了拍小胖墩的「頭」:「好啦,滾吧。」
這可能是起訛詐案,但絕對不是襲擊案。
「對賭協議」這個詞適時地提醒了梅宗這通電話的來意。這很可能是個騙局。黑入一台送信機器人並不難,尤其是帶有「零日漏洞」的漏網之魚。市面上早期發售的機器人,會以「贈送」的方式消化掉一部分,尤其對院校進行捐贈,這是所謂優化資源配置,消化庫存與盤活社會資源的好方法。剛剛AI跳出來的字符串,就是某種特定型號聲控機器人的重啟碼。
是小胖墩的。
小胖墩是台智能語音物流機器人,主板上是有聲控模組的。這也是系裡接受這一批物流機器人捐贈的原因。
疫情期間的物流鏈極度缺人手,風控政策變化又很快,在物流倉庫里的人手隨時會減員,特殊時期里,也根本沒有足夠的技術人手給不同倉庫的機器人助手分發指令。因此,科研院所與科技公司接到了一批項目,將簡單的語音智能助手模塊植入機器人,並提高機器人對語音的識別度。時間短,任務重,計算機系與人工智慧實驗室留守的科研人員趕了一個月的工,做出了原型機。公司結算報酬的時候,包括原型機在內「順手」捐贈了幾台試作型機器人,結個順水人情。
這些機器人平時只在行政辦公室之間穿梭,做的也是端茶送報的活兒,接受捐贈時的評估,沒有指出什麼風險。反正雙方都知道原型機很粗糙,正好借著捐贈儀器的噱頭,簽個升級捉bug的長期合作協議。
學生們沒有機會接觸到捐贈活動,但不排除會有好奇心小可愛意外發現這件事。不過,他們對合作協議的內容所知肯定極為有限。
梅宗不知道重啟碼是什麼,但他恰巧是知道小胖墩內情的人之一。因為這個合作協議是老闆牽頭的。相反,黑入機器人的人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才給聲控重啟的脫險方法留了條門縫。
至於判斷這是一起訛詐的理由,就更簡單了。儘管高等院校不是涉密單位,但這裡的網絡通信信息化,還是有安保部門進行風險監控的。
簡單地說,人家不一定擋得住你使壞,但一定能找到你算帳。尤其是攜帶叔丁基鋰進入學院辦公區域進行爆破,這事兒可大可小。往小了開除起步,往大了七年起步,還是京州大學這種校友滿天飛的地方。
梅宗自信自己不會看錯這一點。每天都留在辦公室里啃文獻,其實距離系的核心活動,多少比同學近一點兒,吃點兒信息差的紅利。
這場鬧劇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發生,因為不知死活的壞人對著集體叫板搞爆破,這不是布局而是慢性自殺。從這個角度上看,叔丁基鋰恐怕都只是個幌子。在學校內使用嚴格管控的化學品,來製造爆炸事件。犯人都趕不上喝明兒食堂新上的濃湯,就會被拎走談話了。
至於使用乾冰,那真是虛晃一槍了。叔丁基鋰雖然確實在低溫環境中比較穩定,但必須要儲藏在無水無氧的乾燥環境之中。但打開艙門的時候,四溢的白霧全是凝露後的水蒸氣啊。小胖墩的斗裡頭放的如果真是叔丁基鋰,現在早成電子鞭炮了。就算不能排除機器人裡頭裝了「別的東西」,作為儲存劑的乾冰,沸點在零下78.5度,足以使包括電子引信在內的所有炸彈擊發系統凍上了。
誰做土炸彈也不能用這個當穩定劑啊。
不過,這看上去倒像個計中計。利用機器人爆破當然是自投羅網,但如果是製造意外,或者讓機器人纏住梅宗,再由穿上空調或管道工作服的外人,麻溜兒點從辦公窗外翻進來取走電腦,就神不知鬼不覺了。梅總將窗戶鎖緊,拉上窗簾堵在門口,就是為了預防團伙作案聲東擊西。商業間諜案層出不窮,真有人僱傭個小團隊來盜數據,也很合乎邏輯。
畢竟想像中的商戰高端大氣,現實的商戰樸實無華。這麼多年,商戰的手段都沒怎麼升級,如果被套路了,好好想想自己有沒有問題,商人們已經很努力了
不過,機器人雖然離開了,但留下的惡意並沒有消散。即便梅宗已經從一起虛假的爆炸案中暫時脫身,但留下了太多的迷霧還沒撥開。
他回到辦公室重新打開了電腦,筆記本的屏幕霎那間亮起,似乎等待喚醒已經很久了一般。
梅宗在對話框中輸入了新的問題:「你是什麼AI?」
字符一跳一跳,但沒有出現預期中長篇大論的套話。Open AI的模板回答和Chatgpt的商業模板他見多了。
但現在手上這個AI真說不好是沒頭腦還是不高興。在人機進行正常交流的時候,AI從不回話;當事件的走向詭異起來的時候,輸入框就輸出關鍵信息了。而且,每一則信息都精準地跳在了難題的牙齦上。
大哥你還沒聯網的對吧,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這台機器的重啟碼的啊?
不這還不是最關鍵的問題。你是什麼,你從哪兒來,你怎麼知道重啟碼的,你為什麼會告訴我不要開門。至於那些更重要的問題,梅宗知道它也無法回答。但解答的關鍵一定在它身上。
盯上你的是誰,你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雪宗師兄把你從美國帶回來有什麼目的。你一定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哪裡與眾不同呢?
明知不可能有回答,但梅宗仍然神經質地把所有的問題一股腦兒輸了進去。直到感到自己兩眼發酸,不得不閉目靜養一會兒的時候才停下。但交流框裡仍然沒有動靜。
梅宗感到有些挫敗,但他更有些筋疲力盡。瞥了一眼辦公室的門鎖之後,今晚能做的事兒就是將AI備份之後馬上回宿舍睡覺。
剛剛發生的事情,說出去也沒有人信。第一通電話來得太突然也太意外了,甚至沒有時間去保留錄音。自己被一個字紙簍一般高的機器人堵在門口自爆,誰會信?恐怕明天早上醒來,自己都不會信有這麼一件事。
但就在梅宗起身的時候,輸入框有了反應。
「沒結束。」
什麼叫做「沒結束」?是人機交流沒結束,需要更多的問題來餵數據?梅宗壓根兒不敢想,是不是剛剛的事情沒結束。但在內心的一角里,他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無論如何,黑掉一台機器人都需要時間、精力與成本;並且為包圍自己做了這麼多準備工作。真的只會因為一輪攻心失敗就放棄麼?相較於AI,現在的這個程序更像是個預報系統,專門預報不幸,而且在這個方面表現得奇准無比。
果然,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了。梅宗看了一眼來電,竟然是小師妹打來的。
「師兄你在哪兒?」
「我還在辦公室,你吃完飯回宿舍了沒?」
「回了,不對我不是要說這個的,師兄你趕緊回宿舍看看吧。剛剛聽說你的那一片宿舍著火了,剛剛群里炸了。師兄你趕緊回去看看怎麼回事。」
聽到這話之後,梅宗一下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在急促而關切的幾句話後,方寸大亂的梅宗急切地收拾好自己在辦公室的東西就要往回沖。小師妹不放心地叮囑了兩句,把電話給掛掉了。連續的突發事件看來已經讓我們的主人公筋疲力盡,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而桌上的電腦似乎非常懂得趁火打劫,啊不趁熱打鐵的這個道理。輸入框不斷地跳出文字,內容都是「沒結束」。在沒有得到文字回應之後,筆記本竟然開始不斷地閃爍明亮的紅光與白光,然後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
已經有些慌不擇路而沒有扭頭看屏幕的梅宗被聲音嚇了一跳,瞬間就抱頭蹲了下來。「爆炸」兩個人看來註定要成為他今日的夢魘。
但沒想到的是,接下來沒有感受到氣浪和飛出的雜物。本來梅宗都已經做好了被碎玻璃掀層皮的準備了。此刻他的雙眼失神,反應也非常遲鈍。就像一隻餓懵了的熊。
但料想中的反應遲遲沒來,梅宗緩緩地將頭抬起,十指扒在桌面上,慢慢地將頭探出。辦公桌上倒是沒有爆炸造成的一片狼藉。
但屏幕上卻浮現了一張撲克版的Joker,看起來就令人一股火大。現在宿舍可能遭了火災,這麼焦心的時候還被AI先戲耍後嘲諷了一波。再好的教養都壓不住心頭的火。伴隨著牙根咬碎的力氣,梅宗猛地抽出了椅子,就要把電腦給砸了。
或許,在他的腦海深處,他本能地認為這些危險都與AI有關,所以可以理直氣壯地讓它來「承擔怒火」吧。在還沒釐清自己的這個火上澆油的混帳邏輯前,椅子就要向電腦砸下了。
而筆記本在這時驀然跳了屏。說來好笑,一個沒手沒腳的個人電腦終端,真就用一張照片,擋下了即將砸落的椅子。
筆記本的屏幕亮出了雪宗師兄、梅宗與小師妹的合影。照片是在三個人出去開會的時候拍的。雪宗師兄難得穿了一套藏青色的斜紋細呢西裝,頭髮梳成大人模樣。梅宗依舊一副遊戲人間的樣子,穿著薄薄的赭黃色毛衣與杏色的長褲。小師妹則穿著一襲深色的連衣裙,對著鏡頭淺淺笑著。三個人在香山參加研討會時唯一的照片。雪宗師兄站在中間。他永遠都是一樣淡薄,專注而犀利。
小師妹的臉龐在陽光下,透著薄淡的反光。褐色的眼眸在閃閃發亮,像一汪湖泊,又像一顆陳年的琥珀。在看著師兄的時候,她的神色總是這樣的。
梅宗舉著椅子,像有人在空氣中按下了定格鍵。他擰成疙瘩一般的眉毛緩緩鬆開,不顧還正舉過腦袋的椅子,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了。在短暫的舒緩之後,眼底又驚醒一般地湧上了緊張與驚惶。
但已經沒有剛剛那股不可遏止的怒氣了。
電腦的屏幕在短暫的放出圖片後,又切換回交互欄。電腦正在全力輸出文字。
「1.放下椅子;2.聯繫負責教師後,不要返回宿舍;3.做好準備,帶上電腦,手機,智能手錶今夜離開京州,不要再使用電子支付」
電腦竟然對現在的情況進行分析後,給出了一長串行動指令。而梅宗的內心在感到極大震撼之餘,對接下來的行動抱有極大的疑慮。
直到一通座機電話打進辦公室,才使得梅宗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電話里響起的仍然是系統女聲,但用甜美悅耳的聲音傳遞來的,卻是更進一步的威脅:
「接下來請按照指定的步驟遞交個人電腦以及內置AI,不要試圖耍花招,否則下一場火災就會從你腳下竄出。」
看來剛剛的方法沒能解決問題,布局的這些人確實是亡命徒,並且已經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