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宗沒有在電話里追問細節,這通電話只是系統錄音,不會回答任何問題。但從遣詞造句上看,對方已經在磨刀霍霍向豬羊了。
最後通牒都是這麼下的。
這說明之前的分析是錯誤的?梅宗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打牌賭勝負,而是以身入局了。
他原本已經很疲憊了。不過,在恐懼之類強烈的精神刺激下,身體也會自然地開始分泌腎上腺素,而他正將這種精力的透支,當成了某種迴光返照的亢奮。
至少現在能思考了,梅宗需要抓緊時間冷靜地復盤一下現在的情況。手上的話筒還沒掛,對方沒有進一步說話,而是將電話掛掉了。
這說明接下來的交易不會再通過傻頭傻腦的機器人,他們很可能直接上門;畢竟,控制了人身,其他便如探囊取物。至於藏起電腦這種小伎倆,估計不會奏響。因為對方說過,辦公室里也有攝像頭。
最差的情況就是,有人埋伏在學院回宿舍的路上。校內也有臨路停車的情況。背著攝像頭直接把自己腦袋上個麻袋綁上車,這種可操作性很強。
當然,也可能出現其他情況,畢竟沿途經過的建築都有地下室和雜物間。一群人圍上來,就算保安看見了,只要咬定是感情糾紛,大概率是沒有人愛管閒事。
許多可怕的可能性紛至沓來,幾乎使梅宗感覺窒息;同時,即便辦公室里很空曠,但他仍能感受到帶著深深惡意的目光在巡睃。
普通人根本不能從這樣的情況下脫身。
梅宗想到小師妹發來的消息,小姑娘擔心他的安危,還招呼著出了事跟她說一聲,她好幫忙。
目前的這個情況,自己一顆腦袋可能轉不來。但能和誰說說這些事呢?
梅宗還真試著將剛剛的事情總結起來,結果發現,聽了這話的人只會想著把他拖去京大六院掛個精神科的號。
不,可以打電話給老闆。這個題是老闆指的,雪宗師兄自殺的事老闆最清楚,如果真的有什麼問題,老闆應該能想辦法。
至少不會拿他當傻子。
雖然在慌亂中,梅宗還是先給老闆發了條消息。現在不是上班時間,除非持刀歹徒就站在門口,否則梅宗還是會把禮數盡全的。
如今這幾乎是一種本能反應了。
令他感動的是,消息發過去之後,老闆很快就把電話打來了。
梅宗的性子和雪宗師兄在某個方面很像,雖然謙遜,但其實自尊心極強。不是緊急情況不會找人幫忙。
畢竟,別的不說,光宿舍失火這件事就夠頭大的了。老闆只管學術,不管生活,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好兜底。
但能在深夜馬上回電話,這是真關心,在孤立無援的困境下,梅宗心頭感到一絲溫暖。
能扛過去的,一定,梅宗也由此鎮定了下來。
老闆不愧是老闆,在了解了情況之後,馬上給學院打了電話。他給梅宗做了安排,今晚離開學校,明天白天回來協助調查火災起因,當然後者是學工部門提出的。但老闆坐鎮,學工部門不會太難為他,至於今晚的值班人員,已經趕過去了。
但對機器人的問題,老闆也一籌莫展。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目前留下的蛛絲馬跡很顯然無法追蹤到始作俑者的身份。
甚至於壓根兒就沒法兒證明今晚的學院裡發生過脅迫的事兒。
電話部門當然可以追蹤到通話記錄,但不可能追溯到具體的通話內容。同樣,就算詳細檢查機器人,只要在機器人內沒有發現危險裝置,頂多就只是一個惡作劇。
調查部門又會對一個惡作劇投入多少精力呢?
目前能確認的也就只有宿舍失火這件事了。但這就像是卡珊德拉的預言,你看見了真相,你知道這是事實;但只要說出了口,就會在下一個瞬間變成謊言。
除卻預言,梅宗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眼前特洛伊的陷落了。
老闆讓他放心從學院離開,不用擔心遭到襲擊。梅宗並不知道老闆為什麼這麼篤定,但還是表示照辦。
很快,深夜撤離就要開始了。
梅宗起身迅速清點了自己能帶走的東西,背包里裝好了錢包、證件、手機、救命的充電寶、收起了電腦和平板。腰上藏了一根伸縮警棍,還特別帶走了自己的筆記本。筆記本里有師兄和小師妹給她寄過的賀卡。他還想過儘可能帶走一點關鍵的文件。師兄留下的文件,最好不要留在辦公室里。
小胖墩的事情,他已經匯報給了老闆,老闆答應吩咐技術部門去處理了。
辦公室里有攝像頭這件事,他也正式匯報老闆了。有一個靠譜的頭兒在就是省心,接下來的事情就由專業人士來處理吧。
當梅宗打開門的時候,愣了一下,門口有人。
梅宗幾乎是條件反射式地將手向腰上摸去,但對方的反應更快。很快將手搭上了梅宗的肩。
「是我,你老闆讓我來的。」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梅宗猛地抬頭看去,是一張熟面孔,老徐。
「呼……是你」,梅宗感覺今天坐了至少五輪不間歇的雲霄飛車,並親身體驗了「天地無用」的昏天黑地。但偏偏在每次將要鬆口氣的時候跳出一個未知好壞的意外。但無論是什麼樣的稻草,當溺水的人抓在手裡時,都會本能地抓緊。
至少他熟悉。
不過,梅宗伸向腰間的手雖然停了下來,但另一隻手卻將書包的背帶緊了一緊。
老徐的全名叫徐洋,比梅宗高一年,靠自己的手考進的學校。江湖人稱「白面卷」。
一個人的名字可以名不副實,但綽號一般都沒起錯。當然不是因為他愛吃麵食。老徐的皮膚很白,作為一個爺們,白成這樣,很容易令一種暖黑皮體質妒忌。「面」是指胖,發過的麵團那樣的胖
老徐的眉眼其實很好看,以前據說很玉樹臨風。但據他自己說,一輩子毀就毀在決定讀博上。挑燈夜讀酒溫書,胖起來屬於工傷。
但老徐和雪宗師兄關係不太好,其實不算個人關係不好,而是有競爭。從入學開始,兩個卷王就開始騰蛟起鳳,一個賽一個的拼表現。你發論文,我就申項目;你做交換,我就海外雙學位。兩個人合起來承包了系裡百分之三十的論文發表量,包括老師在內。
師兄和老徐是一同去哈德遜實習的。聽說老徐聽到雪宗師兄要去華盛頓的當晚,就在準備標書了。
就這樣的競爭關係,梅宗與小師妹自動地歸入雪宗師兄一派,平時與老徐一幫人的往來也不太多。但怎麼都沒想到,這樣的一個夜裡,竟然是老徐出現在出門。
或許是感覺在這樣的場合下大眼瞪小眼,實在不太禮貌,梅宗率先打破了沉默:「是我老闆叫你來的嗎?」
「你這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很容易嚇到無辜群眾啊,」老徐努力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臉上的緊張表情依稀可辨,「是,深夜一個電話,嚇得我以為又要延畢了。你老闆是真會使喚人吶。」
老徐去了哈德遜之後,主動申請延了一年,沒有和雪宗師兄一般著急忙慌地趕回來畢業。而且延畢之後膽子奇大,見了老闆也敢吐槽,前兩個月才回來。
梅宗縮了縮脖子,可能怕這句話把雷引下來。然後連自己一起劈了。
「快走吧,這裡可不怎麼安全。」老徐盯著走廊看了幾秒鐘,然後轉頭對梅宗這個小師弟說道,「今晚不太平。」
聽罷這話,梅宗點了點頭。今晚發生的事情不少,需要花點兒時間梳理。在常人一眼掃過的地方,有太多的細節不對勁了。
梅宗沒有當面細究的問題是,為什麼門口站著的是徐洋。他預計老闆安排的是同門的師兄或師弟,徐洋畢竟是師門外的人。被盯上的畢竟是去世之人的研究成果。
有一種隱隱然的防範之心汩汩湧起。
但他現在不能問,他的注意力不在這個上面。剛剛徐洋轉頭在盯著的角落,他也瞥見了。那個位置的房間是學院的雜物間,也是存放小胖墩的房間。
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梅宗輕輕地問了一聲徐洋。
「平時系裡的機器人是你調試的嗎?」
「哼,」老徐從鼻子裡不知可否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隨後可能是為了彌補自己的態度,加上了一句話,「想啥呢,我在美帝呆了快兩年,哪兒有機會調試這麼個寶貝?」
「不過,確實是你老闆讓我來順帶檢查一下機器人主板的。」
讓一個在讀學生來檢查可能被遠程黑掉的機器人,梅宗決定收回「老闆靠譜」的這句評價。
老徐像看穿了梅宗的心思一般,頭也沒回地跑下一句:「快走吧,這個R2D2確實有問題。具體的事情回頭我再問你,但現在不走,等會兒學院一旦熄燈,你就出不去了。」
聽到這句,梅宗連忙跟上了老徐的腳步。
「師兄,這話是什麼意思?」
徐洋走到電梯門口的時候,先梅宗一步瞥見電梯已經自動向三樓升上來,於是猛地一把拉住梅宗的手往周邊的房間退去。幸好,樓道中的茶水間還沒有上鎖,徐洋低聲向梅宗說一聲「跟我來」,然後把他拉去了茶水間。
進門,鎖門,一氣呵成。當門鎖好的時候,梅宗聽到了電梯門打開的聲音,隨後就是悉悉索索的滾輪聲,似乎向走廊的左右散開了。
徐洋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用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然後走向窗戶,示意梅宗跟過來。
梅宗會意地走向他,窗口那裡有老徐示意讓他過目的東西。
按常理來說,梅宗並不是一個言聽計從的人;但今晚他一直有一種直覺,應當跟著徐洋出去。
很難說清楚這種信任感的來源,毋寧說,這不是尋常的信任感,而是一種面臨危險的直覺。他認為出現在這裡的徐洋既然能得到老闆的信任,一定是掌握了一些他不知道的細節。
系裡是個品字型的小院兒,分給他們教研室的是二樓東頭的一排房間。茶水間剛好向南,能瞥見院子裡的動靜。不遠處的另一半院子是宗教學系和高等人文研究院共用的一扇厚實的銅環門。
此刻,門口停了輛白色的貨車。院子正對著由莫名湖延伸過來的小徑。被系裡的四合院兒和露天足球場包裹了起來。周圍的路燈稀稀落落的。畢竟是新拓展出的校園土地,附近沒有食堂也沒有商超,下班之後就是一片寥落。
但此刻在廣場上,有兩台小胖墩一般的機器人在廣場上巡邏。
梅宗不由得摸了摸腦袋,系裡頭不是只有一台語音智慧機器人麼?
老徐在這個時候幽幽地開腔了:「我剛剛在門口的時候,看到大廳里擺了一打這玩意兒。我還奇怪是不是要做展銷文化節來著。」
不是你等等,你再說一遍多少台?
老徐伸手摸了一下額頭:「你是跟你老闆說了這個機器人可能被黑過對吧?到底什麼個情況,現在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跟我講講了。」說完之後他本能地往口袋裡掏了掏,倒是沒掏出什麼來,然後尷尬地笑了笑。
梅宗將發生的事情簡要地又複述了一遍,老徐的臉色越聽越嚴肅,到最後幾乎成了凝成一團的烏雲,隨時都能爆發出雷霆:「你老闆打電話來的時候可沒跟我說這是個要命的活。我一個回來躺平的人都聽出今晚你是在玩命。」
「那,那咋辦。」
「得加錢。」老徐一本正經地爆了個雷。
梅宗現在想咆哮的是貴系招博士的時候考核標準是包括玩梗度了是麼?
「別鬧了老徐,你覺得現在什麼是個什麼情況?」
老徐收起了可怕的表情,認真地盯著梅宗的眼睛問:「你跟我說說你的想法吧,你掌握的情況比我多,而且恐怕要快。那些玩意兒可能在掃描地圖,而且工序很快就會完成。而且,按你的說法,這幫身份未知的縱火犯還笑容可掬地告訴了你,他們的肚子放了叔丁基鋰,你不交出電腦就自爆給你看;然後你的電腦跳出一本神秘的秘籍,給了你這台機器人的聲控碼?」
「我覺得是個惡作劇。」
「我不覺得,」老徐說,「真要是個惡作劇就好了。」
雖然後又加了句:「我檢查了一下那個『小胖墩』,雖然沒時間拆主板,但從程序上確實發現了預留的後門。何況,在你說的時間裡,也真的發現了機器運轉的日誌。時間不夠,我沒拆機器,但還是有點時間打開儲物艙,肚子裡沒什么叔丁基鋰,卻有一大罐裝在按壓罐里的醫用酒精,激發鍵已經按下去了。」
「這玩意兒沒噴你一身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持續揮發的乾冰把用來激發的氟利昂給液化了。不然現在你就是走廊上最絢爛的煙花了,還被一走廊的消防水龍頭追著滿頭噴的那種。」
「而現在,外頭至少有十二頭這樣的火牛正在滿層樓找你。要是之前沒檢查機器人,我覺得你需要的可能是精神科特護;但現在我需要的是高呼救命。所以你最好把你能想到的情況跟我交代完。要不然等會兒我們就真可能被做成芭比Q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