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校園中穿行,原本熟悉而切近的小路,在夜色與薄霧中顯得陌生而陰森。湖邊的石舫、林中的立碑與雕像,都被柳林傳風的陰翳襯托得無比猙獰。
潛入夜色,去拿車。
梅宗與老徐都默契地保持低調,兩隻老鼠在變化莫測的食物鏈中,只能緘默地埋頭趕路,偶爾搖動的樹影都會令他們心驚。
二人商議好,原本遠離湖畔,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沿湖很容易滑落水裡。莫名湖有溺亡人。
但很快他們就看到紅樓牆上忽閃忽滅的信號燈,同時放棄了這個想法。
那些信號燈是攝像機發出來的。紅樓一線都是文保單位,有攝像機並不奇怪。
但在驚弓之鳥的兩人看來,此刻每一隻攝像頭都是一隻眼睛。
當它們無需在意你的時候,如同擺設;而當他們開始在意你時,你應當如何逃離呢?
叉著腰回答:「你既然沒做虧心事,怕什麼攝像頭」麼?
穿行在暗淡無光的樹林之中,梅宗總感到莫名驚慌,老師兄寫宿舍里的武俠江湖時,他總是第一時間買下新書。但讀得最入迷的時候也揣摩不到從38號樓走到53號樓,會有什麼肅殺之氣。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果然淺薄了。
比如林子裡就有一口水井,當年抗倭的時候,負責接頭的學生就曾將情報藏進了窨井裡。
以前為什麼自己從來不覺得這裡是這麼隱蔽的地方呢?
老徐在黑暗中打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梅宗和他一同蹲下。
梅宗忍不住要拉一下老徐的胳膊,問問他在幹什麼。明明在前面帶路,老徐卻好像總是有意無意地繞路,尤其當兩人明明可以直接穿越一排柳樹,越過紅樓後,在藏在鏡春園內的俄文樓前左轉,就能沿著大路趕回宿舍,頂多只是多走過一座石橋而已。夏天的草坪里或許有蜱蟲,但沒有地雷。
可話到了嗓子眼就被堵回來了。老徐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汗涔涔的。
梅宗不喜歡被一隻出著油汗的濕膩大手握著,畢竟和自己的性向不合。
但轉過頭來的老徐卻讓梅宗稍稍吃了一驚,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了一副焊工用的面具。突出兩個透鏡的面具帶有一種蒸汽朋克式的幽默。梅宗越來越覺得,如果被保安看見,自己是說不清兩個人為啥要鬼鬼祟祟地戴副面具藏在林子裡,專走小路了。
但老徐更進一步地捂住了他的嘴,做了一個「噤聲」的表示,然後將這副面具從自己臉上摘下來,遞到梅宗手裡。梅宗將信將疑地把面具戴在頭上,剎那間數條在不斷變換軌道的亮綠色虛線從紅樓牆上的攝像頭的角度延伸出來,直勾勾地掃視著二人的前後。此刻兩人正站在攝像頭視線交叉的盲區中,而一道紅外線正明晃晃地橫在老徐的前方。
原來這副面具內嵌了一副智能眼鏡。
老徐搓了搓手說,可惜身邊沒多帶一副眼鏡。
梅宗小聲地問他:「老徐你怎麼想起來用智能眼鏡探路的?」老徐搖了搖頭,說:「你小子道行還不夠深。」
「紅樓的攝像頭在亮燈情況下是運作的,你總不會不記得紅樓里是幹嘛了的吧?」
「紅五樓我記得是研究生院來著。」
老徐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紅樓是文博系啊哥。」
想起來了,京州大學文博專業出了名了老師比學生多,古生物系的學生少得像古生物得化石,文博系的學生寶貝得就跟文博展物一樣。
「那裡頭藏了幾件好東西,不單是紀念價值,是真正既有價值又值錢的東西。」
梅宗一聽到老徐特別把「價值」和「錢」分開,就知道這小子已經學出師了。
「我知道啊,因為是文博和城建,所以室外攝像頭的陣仗才搞得這麼誇張。」
「但你知道,我們學校里外設的攝像頭不會採用自動跟蹤的球機麼?」
梅宗愣住了,他確實不知道這件事。
老徐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他,梅宗知道這樣的目光中沒有惡意,只是單純地面對知識含量不對等而造成的溝通成本的厭煩。這是一種聰明人固有的傲慢。
但梅宗並沒有感到冒犯。在剛剛經歷了機器人的滿屋亂竄之後,他對熟悉的人有了一種之前沒有的親近感,何況眼前的領路人對機器人的了解比他多得多。
老徐蹲了下來,示意梅宗照做,同時不要碰到眼鏡里標註出來的綠線。看到梅宗不嫌髒地坐在地上時,老徐「噗嗤」笑了一下,也坐了下來。
老徐對梅宗說:「咱倆停一會兒,一會兒要闖天門陣了。」
「什麼情況?」梅宗的聲音里略帶一絲疲憊,看來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學校的攝像頭採購,是有規矩的,」老徐又摸出了一根煙,但沒敢點燃。現在禁菸令執行得很徹底,被逮著室外抽菸也不行。何況老徐好像也很避諱在這個環境裡使用明火,「雖然不是什麼成文的規矩,但一般在室外假設的攝像頭都不會用自動追蹤球機。理由有很多,但其中有幾個理由,是比較站得住腳的。」
「第一是視角問題,室外攝像頭一旦用上追蹤球機,反而很容易被刻意地製造出人為的視覺盲區。只要在相鄰的兩個攝像頭外角各安排一個人站著,攝像頭就會被引開。所以追蹤球機一般只用來單通道的空間。而在紅樓這些建築中,用的最多的還是固定的魚眼鏡頭。在設置鏡頭的時候,只要計算好視角,就能用最少的鏡頭組成密集的監視網。」
「第二是維護成本,越是活動範圍大的球機,維護成本越高。風吹日曬的得花多少維護經費?」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追蹤球機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被監視一樣。我們可是在京州大學,這裡的老師和學生又怎麼可能允許在歷史文化建築上採用監獄和看守所常用的鏡頭。」
「然而,剛剛我看到,它動了。」
梅宗立馬明白了現在的情況,所以現在外置的這些攝像頭,都換成了動作追蹤式的,不僅自己可以隨意移動鏡頭,擴大視域;還能對識別運動的人或物體,進行追蹤。後者現在已經被運用於運動賽場的動作捕捉了。
「現在眼鏡模擬出來的,就是攝像頭的發出紅外線。在一定距離內,如果碰到了紅外線,就會自動激發攝像頭。隔得遠我看不清型號,但有的攝像頭是自帶熱源識別的。雖然這個陣仗放在校園裡是誇張了點兒。但紅樓裡頭既然有文物藏品,那就可以理解了。」
梅宗看了一眼眼鏡兒里模擬的攝像頭視矩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縱橫交錯的綠線將一條狹窄的甬道密集地切割成一張織網,成年人幾乎是沒有辦法避開這些攝像頭的。梅宗扶著額頭,心想學校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錢了?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對老徐張了張嘴:
「老徐,前兩天是不是基金會又拉了筆贊助?」
「我可不清楚,你是你老闆的助理,相關的細節你理當比我清楚。但應該就是這麼回事。」
是了,兩周前,紅樓門口組織了個捐獻的剪彩。好像是接下來要辦個海外文物展。所以京州城內的某個科技公司運來了一撥新捐贈的安保設備,指明用在紅樓歷史建築群上。當時梅宗就在辦公室里整理學術會議材料,開著窗聽著燃放的電子鞭炮噼里啪啦,所以印象深刻。
「你接著說。」
「所以這陣子紅樓附近的安保被加強了是吧?」
「應該是,至少這幾天是在調試攝像頭。一般情況下,校區攝像系統的安裝挺粗糙的。莫名湖沿湖的攝像頭都是按片區排列的,這其中各個學院的辦公樓,除了沿用老校舍,其他大多是自己拉的校外贊助,所以按校舍的新舊程度,安保系統的新舊程度也就不同,根本沒法兒實現聯通。學院的攝像頭歸各個學院自己的安保室管理,教學樓、圖書館、教輔建築和主要道路上的攝像頭等,都歸學校保衛處管理。校部沒法兒直接調取的。」
「所以,如果這些攝像頭被做過了手腳,校部也有可能不知道咯?」
「……你是真不想畢業了啊,這麼大的事兒張口就來。」老徐心裡油然生出了一種帶了個莽漢去闖興雲莊的悲壯感。是的,王者與青銅的友誼,很容易出現危機吶。
梅宗點了點頭。現在他們對面的紅樓,按照『王』字形排列,兩棟劃給了校辦機構,四棟劃給不同的學院。老徐指的攝像頭在文博學院的外牆上,那麼應該是受文博學院的監控室管理。兩周前的捐獻,也是點了名專門提供給文博的。那麼也就是說,紅一樓與紅四樓的攝像頭是必須要繞開的。這可能就是老徐領著他穿山越嶺的原因。
但眼前這個幾乎沒有死角的監視網是怎麼回事?這不應該啊。梅宗反覆通過眼鏡確定,這個網格哪兒可能鑽過去。
「可這是校內的漫步道啊,旁邊就是景區,安裝這麼多動作捕捉的攝像頭,毫無意義啊。」梅宗搖了搖頭。
老徐吸了吸鼻子,雖然是壓著嗓子,但是話匣子關不住。
「你說有沒有可能,動作捕捉就是他們的目的?」
「什麼意思?」
「今天晚上的怪事,只發生在系裡對吧?外人應當是不知道的?」
「不清楚,但應該是這麼回事。」
「按照一般的情況來說,你會不會把東西交出去?如果交出去了,你會怎麼辦?」
「我不知道……沮喪。」
「你表現得正常點兒行不行,要不設想一下,普通人遭遇這樣的情況,一般會是什麼反應?」
「害怕?懷疑?憤怒?報警?」
「在最後一項不可能的情況之下呢?你報什麼損失?損失了一台電腦,你按照電話的要求把電腦放進了系裡負責送信和快遞的機器人兜兒里,是機器人勒索你麼?」
「這……」
「電腦報失當然可以算損失金額,但對方如果不是為了侵吞電腦呢?只要不以占有為目的,就算扣押財物,能報上案麼?你說他複製了你電腦的軟體,這玩意兒怎麼鑑定商業價值,而且所有權也不屬於你,你師兄遺囑里沒有明確把這些軟體留給你吧?警察會管這些事麼?」
「這……沒看出來啊老徐,你對法條研究也那麼深。」
老徐的嘴角在黑夜裡抽搐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不太高興的事:「我們也兼職做商業軟體的,智慧財產權和商業間諜問題我們也得學著處理啊。看不起師兄啊你。」
「行,老徐,你說得對。確實報不了警,那又意味著什麼呢?」
老徐頓了頓:「你說有沒有可能,這些個布置都是專門為了你而準備的?」
梅宗聞言頓感無語,自己真有那麼大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