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鼠籠

2024-08-04 06:37:09 作者: 神乃木生白
  要避開附帶動態追蹤功能的攝像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梅宗的第一反應是換一條路走,條條大路通羅馬。

  老徐對此嗤之以鼻。

  「問題不在於你走哪條路回羅馬,而在於你是不是今晚要回羅馬。」

  老徐對整個問題,確實一點即透。

  正如兩人預想的,專挑沒有路的地方走固然能順利地走回宿舍;但整個布局偏偏是個陽謀。由於宿舍的意外失火,宿管今夜一定要對整個宿舍區進行排查,既保證歸寢人數,又要進門對火災隱患進行常規檢查。

  他們今夜一定會接受職員的詢問。因此,即便僥倖避開了路上的監視器追和貨車的圍追堵截,回了宿舍,關上門,梅宗也一定也會被對方拿捏。

  一個最好的證據,就是最後一通電話里,對方只問東西交不交,不說應當如何交,這是要自己上門來取的意思啊。

  看來今晚只要進了宿舍大門,接下來的事就難料了。

  此刻梅宗的眉眼只怕能皺出水來,看來基於現實的限制,這位神秘的捐助人依靠有限的條件,布置出了勢在必得的心理詭計。

  而自己和老徐成了兩隻習得性無助測試中的小白鼠。

  老徐習慣性地聳了聳肩,但這次的攤手不是為了擺爛,而是真的在安慰梅宗。

  「換個角度,如果剛剛在路上就被截住了,甚至直接被圍起來了,你覺得後果會怎麼樣?」

  梅宗頓時有種就地開悟的法喜感,老徐再這麼開導下去,他就能立地涅槃了。

  好在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腦海里翻來覆去地倒騰些陳腔濫調卻成功率很高的理由,只要避開今晚被集中管理就行。

  梅宗拍了拍在前探路的老徐的肩:「老徐,你為啥一開始不走夜路?」

  老徐頭都不回:「屁話,我哪兒知道你得罪了這麼多人,正常人走大路回家難道不是常識?」

  也對,正常情況下誰會專門往沒路的林子裡鑽,而且還是倆老爺們組夜行局。校園裡的野路雖不崎嶇的,但苦在沒路沒燈,正常人哪兒會想往這兒跑。

  「你老闆這趟是真拉我下水啊。」

  老徐看起來也在思考目前的處境。任誰都能看出局面的複雜了。

  今晚遇上的事情相當蹊蹺,驀然而至的機器人亂竄,不知什麼時候被換掉的安保攝像頭,宿舍里意外發生的火災。以及背包里這個時靈時不靈的招災之源,雪宗從哈德遜帶回來的AI,老徐感覺自己帶著一顆沉默的災星重返人間。

  想到這點,晚上走個野路走得更委屈了。不過老徐還是心善,一路催促梅宗注意腳下別崴著,兩人都知道這路不好走。

  「這條路去停車場也只是多拐個彎的事兒,跟我走吧。」

  梅宗就沒好意思直接問老徐:「你說你是不是提前看過劇本了?」

  畢竟是老徐先發現牆邊的攝像頭被換成了追蹤式球機,正常人誰會在意那玩意兒?而且他拿出來的眼鏡兒也很離譜,居然是一個焊得跟電工面具似的智能眼鏡。雖然老徐說這個是為了方便自己檢修機器人電路的時候帶的工具,但把不算便宜的眼鏡兒拆了重構,這是真極客啊。

  想到這裡,梅宗想起了一個關於老徐的傳聞,他做科研的時候腦洞素來大,又喜歡跨界,經常自己親自動手做些開腦洞的小道具;小道消息說老徐養著個科技手工團隊,主打的就一個奔放四射的賽博腦洞。甚至做出了一點小名氣。

  這個傳聞傳得很玄,但虧老徐坐得住,從來不嚷嚷。所以梅宗也就沒上過心。

  而這個傳言,在老徐拿出了一把「槍」之後,得到了確證。

  「不是,你等等,這是,什麼玩意兒?」

  在梅宗感覺自己摸著的是個烙鐵的時候,老徐突然停下了腳步,滿腦子怪力亂神的梅宗差點兒沒一下子撞上去。「這特麼是啥」和「咋突然站住了」兩句話在嘴裡攪拌成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嗚嗚」,愣是只說出了半截,另半截則因為意外被堵在喉嚨里沒吐得出來。

  老徐的表情意外地嚴肅:「麻煩了。」這句話在將要走出林子的時刻抖摟出來,實在一驚一乍。以至於梅宗把剛剛要問的問題給拋到腦後了。

  「怎麼了?」梅宗從老徐背後探出頭,眨巴眨巴眼睛,眼前一馬平川,再走兩步就是停車場了。

  老徐向他指了一下。


  一個小小的停車場裡,夾在兩座雕樑畫棟,琉璃地瓦的小屋子之間。

  停車場裡停了輛令人眼熟的車,這輛靜悄悄地停在停車坪正中的,很像之前在學院二樓瞥見的貨車。

  很像,但並不是同一輛車,梅宗確認這一點。

  因為這輛車早已熄了火,在路燈下,車前並沒有車轍,這能看得很清楚。這輛車好像短時間內沒有開出去。

  之前那輛車裡可是存放了一打自帶炸藥的電子死神,現在這輛車前站了兩個穿著快遞員制服的人,他們正在低頭看手機,至少也說明車廂里裝的不是什麼可怕的硬通貨。只是在車頭放了一個音響,不知道在播放著些什麼。

  也很奇怪。

  老徐在他們可能抬頭之間攔住了埋頭走路的梅宗,兩人稍稍往後退了幾步。看著沒有驚動停車場裡的司機,梅宗低聲跟老徐交換了兩句。

  核心的意思是「沖不沖」。

  梅宗的樣貌從一開始恐怕就暴露了,小胖墩是自帶攝像頭的,在幕後操作機器人的人不可能沒見過梅宗的長相。

  但老徐沒有,充其量老徐現在也只是半個局外人,這些人理應不知道老徐的真實身份。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或者兩個人亂走,或者老徐進入停車場,而梅宗可以選擇再繞路,或靜觀其變。因為兩個人似乎陷入了一個看不見的鼠籠。

  貓捉老鼠的時候,並不是你追我趕,你再追我再趕,攜手在夕陽下奔跑。而是會在所有的生路上都圍追堵截,將老鼠逼入死角。這既是玩弄獵物的樂趣,又是避免過度消耗體力的不二法門。

  而貓科動物的行動習慣,很容易就被曾經當過劍齒虎與獵豹甜點的南方古猿的後代們捕捉下來了。

  到了現代,誘捕老鼠的方法,也仍然是這麼原始而高效。

  因此打破盲盒很有必要。但梅宗背著的背包,幾乎沒有試錯成本。老徐現在的身份,就完全適合一場試探。

  可是,老徐起了疑心。

  畢竟為什麼梅宗不能把背包交給自己,自己去引開這些機器人呢?這個背包里裝著什麼樣的面具呢?

  當兩個人同時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局勢好像起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老徐和自己在一起,應該兩個人是隊友沒錯了。

  可在這無法洞悉對手底牌的情況下,兩個人一直困在這樣的處境裡,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梅宗看到老徐緩緩地轉過頭來,提出了那個腦海里盤旋著的問題:「他們究竟是來找你的,還是來找你的包呢?」

  梅宗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他本能地認為不應當將包交給老徐,因為這個包好像意義很重大,但究竟是對誰重大呢?雪宗師兄畢竟沒有當面把包囑託給他。

  他是不信任老徐麼?不是,但就是認為一旦包給了老徐,他的安危就無人在意了。他是可以被「消費」掉的試錯成本。

  但他讓老徐去試錯就是對的麼?

  梅宗認為這不是理性問題,而是個情緒問題。成年男性的血清素分泌水平一直比較穩定,在面對理性問題的時候,一般都能保持冷靜。

  但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他在持續歇斯底里的情緒漩渦中來回攪動,每一次天旋地轉都讓他發自內心地感到惡寒與想吐,身體明明感到寒冷,但汗水卻止不住地涔涔直流。他幾乎要站不住了,喉頭一下一下地蠕動,腸胃不斷咕湧出泛酸的噁心的味道,使他差點兒就地嘔出來。

  他竟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越是和自己說要平靜,就越是冷汗直冒。

  卷裹而來鋪天蓋地的沮喪情緒在瞬間淹沒了他。

  他看到老徐徐徐地回頭,但眼光中透露著不善與遲疑,這些遲疑被很快被過度解讀為質疑、拒斥與貶低。老徐的面目變得越來越模糊,影子越來越深邃,極暗的投影里似乎正在汩汩冒出一張沒有五官的臉與朦朧的形體。而黑夜裡正有無數同樣的鬼影在盤旋纏繞,發出了「嗚嗚」的悲鳴。

  很快,老徐那背著光的身影也變得扭曲而猙獰了起來。呼嘯的風裡似乎夾雜著帶著回應的女聲,在緩緩地說道:「莫名湖裡有冤魂……有冤魂……冤魂……魂……」

  沒來由的一句話好像從老嫗的口中荷荷發出,魔音貫耳地在梅宗腦海中迴旋。他實在受不了了,頹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腿腳開始發軟,只能靠著要咬破舌頭的狠勁兒咬著牙關,才讓自己沒有發出嗚咽的聲音。但腳已經發軟了。停車場原本微弱的燈光,此刻在梅宗眼中逐漸變得刺眼。四周的陰翳也從充塞著安全感的掩護色變為了陰森的凝視。在燈影下微微搖動的也不再是悉窣的樹枝與柳條,而是擬態成枝條的綠色觸手。枝條在地下投射出的陰影,似乎在呼應著深淵中冒血的淤泥與憎惡光的魔影。


  光線刺眼得似乎無法睜眼,而在自己正不斷地眨眼中,梅宗感覺天旋地轉,而那不斷搖曳的陰影正變得越來越像纖細的鬼爪,不斷地招手。

  這些都是幻象,梅宗不是不清楚,這些都是幻象。但潛滋暗長的恐懼仍然撅住了他的內心。一陣又一陣細密而潮濕的空氣從一汪清圓的湖泊面拂來,在潮熱的夜裡帶來了陰冷的風,空氣中腐殖的氣味在鼻腔中無限放大

  那兩個斜倚在車門上的快遞工似乎發現了他,臉上登時露出了怪笑。手機屏幕投射出的微光映襯在兩人的臉上,感覺兩人站直時身長陡然拉長了一節,四肢以一種極為失調的比例在抽動,走路的姿態極為不協調地向梅宗的藏身處挪動而來。兩個人走路的姿勢怪異得如同正在被擺弄的木偶一般。大步流星而又關節支離地大步流星地走來。但唯一不變的是那陰陽怪氣的笑容,嘴角如同被鋒利的美工刀劃開一般一直向上拉到耳根,眼眶中沒有眸子,只有瘮人的眼白,眼角也如同被撕破的白紙一樣,咧開了很大一個豁口,直呆呆地盯著梅宗的方向發笑。整張臉詭異地保持著一個恆定的表情,無論脖子的角度扭得多麼怪異,這張瘮人的笑臉始終朝著一個方向。

  這種笑就好像紅眼病一般,通過直視的方式傳染。梅宗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開始不聽話地痙攣,尤其是咬肌,神經質一般的抽搐。這樣的抽搐使得嘴角開始呈現出誇張的幅度與角度。是的,過度緊張的下頜無法猛然張開,似乎一旦張開過猛就會抽筋。而這樣的抽搐中,笑肌在瘋狂地顫動。嘴唇兩邊的口角提肌持續地接受到錯誤的信號,在不斷地上拉,上拉。即便面部被拉得生疼,肌肉細胞被拉得太長太用力而開始撕裂,臉部開始感到疼痛,也沒有停止過。

  梅宗坐在地上,感覺自己失去了逃跑的力氣。

  但在心理,他仍在將包和自己的安全鎖定在一起,這種邏輯阻止他把包扔給老徐,讓對方及時撤離。

  哪怕這樣更加符合老徐與他的利益。

  那個背包似乎同他的皮膚融合,而與血肉撕扯在了一起。

  僵硬蔓延到了梅宗的胸口,影響了橫膈肌的正常擴張,正當梅宗的呼吸已經快接不上來的時候。老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掐住他左手的虎口,然後把他的右手抬了起來,一邊大吼著:「開槍!」

  梅宗聽到這兩個字後,食指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

  廣場上的音箱登時發出了刺耳的尖嘯,而這個聲音直接作用於兩個正在圍上來的快遞工;同樣,也差點撕破梅宗的耳膜。

  梅宗短暫地倒在了地上,老徐很快就將他扶了起來。但在這一聲心有餘悸的雜音之後,之前的那種莫名的恐懼與沮喪驀然消退了。燈光不再刺眼,夜風也不再刺骨。腐爛的味道霎時間退化成了青草與水露的味道。老徐關心地把他扶了起來,全場除了兩個正在滿地打滾的快遞員之外,其他都恢復了寧靜。

  老徐神情嚴肅地把梅宗扛走了。「扛」是一個忠實的表述,而不是比方。

  梅宗在意識模糊之前看了一眼老徐遞給他的那把像槍一樣的玩意兒。

  是一把自製的低功率手槍型電磁脈衝干擾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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