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圍聚一堂的時候,整個畫面便如倫勃朗的《夜行》。整座大廳仍然保持了民國時布置的方位,大廳布陳了紅木地板,中間鋪上了一塊圓形的克什米爾地毯,地毯上的圓形紋路如同樹木的年輪一般,由圓心向圓周一層層輻射開來,圓形針對著水晶燈的燈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呼應。似乎從燈芯上滴落下來的光明,在地上泛起漣漪。一個三人座的長沙發和幾張軟榻圍繞著地毯擺放開來,令人想起了巴黎的沙龍。牆壁用了淡黃色的乳膠漆,儘可能地彌合紅木地板帶來的年代感。而在兩張軟榻之後,竟然是一個陳舊的壁爐。
壁爐上擺放著好幾幅照片,大多是京大歷史上的名人,還有兩張是京大學子與海外名人的合影,梅宗一瞥而過時,認出了照片裡老徐的笑臉。
在沙發邊擺放著兩張獨腳的茶几,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搪瓷的茶杯與茶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懷中抱著電腦,但頭轉向了門口。其餘手上沒有負累或拿著本子的人則集體站了起來,表達了對來人的歡迎。夜間的小院兒仿佛是一座「此面向敵」的堡壘,面前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兵們摩梭著手中的電子步槍與賽博彈藥。沙發上坐著的是個女孩,皮膚白皙,留著一頭柔順的長髮,戴著副明顯加粗了支架的智能眼鏡,經常抿著嘴,這是在思考難題的標誌。她穿著長裙,但並不忌諱裸露出雙臂與雪白的後背,在重視衣著所體現出的社交語言的年輕一代中,她的氣質是歪歪斜斜的三個信筆大字,「不在意」。在站起來的人中,有一個梳著丸子頭的男生很醒目。他穿著亞麻做的上衣,身材精幹勁健,沒有戴眼鏡,笑起來亮出一口白牙,散發出一種健康的氣息,但血管虬結的肱二頭肌與指關節處堆疊的厚繭,無時無刻不暗示出體能鍛鍊與近身搏擊方面的特長。他戴著一副樹脂鏡片的運動眼鏡。另一個儀表出眾的男人則穿著利落的西裝馬甲和熨得筆直的西褲,喉間打著個利索的領結,但為人並不倨傲,只是禮貌地保持著社交距離,戴著一副金絲無框玳瑁眼鏡。他身旁站著的是一個染了綠色頭髮,穿著黑色緊身針織衫上衣與牛仔熱褲的女孩,畫著煙燻妝,大腿上掛著一個腿環,手上拿著一雙復古貓眼太陽鏡,向梅宗揚了揚,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女孩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打量著梅宗,讓他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但老徐站在人群當中,又揮手邀請著梅宗向前走兩步。
儘管每個人扮演的角色不同,但在低垂的水晶吊燈之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年輕人與低頭整理電腦的科技宅,穿插著排列成一道歡迎的人幕。老徐站在人群當中,而梅宗站在人牆之外。大家沒有笑容,但關切與焦急的表情都是極其自然的。仿佛安全門將屋內的平和與屋外的陰鬱隔離成了兩個世界。
梅宗回頭看了一眼在心中如同黃泉坂道之石的大門,緩緩走進了大廳。現在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了他,而他卻還不了解這些人的來路。於是也將問詢的目光投向老徐。
老徐會意,清了清嗓子,對所有人示意坐下。
「各位,今晚的任務有點多,但該有的禮節不能少。所以先做個介紹吧。」
梅宗很同意這個調調。
「這位是梅宗,雪宗的師弟,現在繼承了雪宗的研究。也是今晚的主角。」梅宗向所有人點了點頭,但即便是在致意的時候,他也能感受到幾股凌厲的眼光穿過人牆投射而來。但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並沒有在人群中找到任何特別的神情。
沒有特別緊張、沒有特別興奮抑或特別高興,,所有人的表情與情緒之間明顯保持著一種自然的契合。
梅宗並不是一個沒有情商的學術宅,相反曾經很熱衷於社交。只是後來發生了點社交事故,使他在某些方面抑鬱了而已。
至少目前,他仍然保留著察言觀色的能力,而這個能力給他敲了一個警鐘。不過現在他處於所有人的注視之下,不能堂而皇之地盯著每個人看。
「這位是杜三娘,我們的程式設計師。三娘不是真名,但根據我們之間小小不言的一個約定,在進入門口之後就只稱代號不叫全名。你就叫她三娘吧。杜三是我們的數據分析師,但主修美學與藝術史。」
梅宗感到自己的CPU開始了飛速運轉,所以眼前這個坐在沙發上沒起身的素淨姑娘,是一個天天讀油畫的數據分析師。
「她還是個武俠小說愛好者。」老徐追加了一句。也是,不愛看武俠,哪兒肯讓人稱自己叫「三娘」。老徐的這個團隊在一水兒常青藤兄弟會形式的自嗨組織中,立馬畫風清奇了起來。
梅宗不敢抬頭多看,不過對方懶懶地向他打了個招呼。
「那個,新人能不能把電腦拿過來給我看看,」三娘很漫不經心地接過了老徐的話,「要做程序分析的話,留給我的時間不太夠。」
梅宗看向老徐,老徐點了點頭。
「你背包里的電腦先給她吧,我一會兒和你解釋,你背上的那玩意兒可能是什麼。」
梅宗將電腦從背包里拿了出來,將電腦遞了過去;同時小心地和杜三交代,不要聯網。
行事懶懶的杜三在聽完之後卻突然來了精神:「到現在電腦都還沒聯過網麼?」
梅宗有點兒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他對情緒變化轉折大的女孩子實在沒轍。
「有點意思,不好意思我先去開箱了。」杜三夾著電腦作勢就往樓上跑,看來她的專業傢伙都放在樓上了。一改慵懶不愛說話的作風,穿著露背長裙的淑女登時變成了翻到新玩具的小女孩,蹦蹦跳跳上樓這件事,本來就
杜三噔噔噔地踩著木樓梯上樓的當口,老徐清了清嗓子:「這位是趙四,她姓趙,北方人,你就管她叫趙四小姐就好。她主攻算法優化,實際負責管理資料庫和其他後端。所以她掌握的材料數據也最多。」
趙四小姐的口香糖吹出了個泡泡,但在火辣的衣著背後,兩個人都在保持沉默。梅宗有點兒不知道手該往哪裡放,但趙四小姐並沒有因此賞他一個白眼。
她並不矜驕,至少沒有將矜驕放在臉上,不熱情也不冷漠,一反對壞孩子的刻板印象。趙四的沉默並沒有給人帶來反感。
考慮到她是一個日常和資料庫打交道的後端,在初次見面時就能把握如此微妙的社交距離,梅宗覺得趙四理當是個高端玩家。
她可以熟練駕馭自己這身裝扮,既不濫用產生的好感,又不畏懼接踵而來的凝視,這要麼掌握了嫻熟的心理技巧,要麼壓根兒就不是一般宅系社恐或內向i人。這與她的技術工作方向完全不符。因此,她的心理構成應當比表面上看出來的纖細得多。想到此,梅宗甚至主動向後躲了躲。
趙四眯了一下眼睛,但看起來她並不討厭有明確的自我管束的人,反而輕輕地揚了揚頭:
「你今兒可惹了不小的麻煩,」趙四開口了,聲音清脆悅耳,與表面上的張揚形成了鮮明反差,「晚上七點開始,IP位址在校內的所有資料庫都受到來自華盛頓的D-DOS不間斷攻擊,我差點兒以為世界大戰開打了。原來罪魁禍首是你啊。」
梅宗瞧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此刻的臉上一定寫滿了「無語」兩個大字。
「今晚校內的短頻無線電也很精彩,九點以後電台就沒停過,你們猜猜通話的內容是什麼。」俊朗的丸子頭爽朗地接過了話頭:「可以叫我楊五,我是這裡保安。」
楊五滿不在乎的灑脫勁兒一下子抻平了客廳里緊張的氣氛。
「以及安全工程師,無人機的駕駛員,尊貴的短波無線電台主持人,泰拳冠軍的捍衛者,駕臨了他忠實的怪胎俱樂部。」一句俏皮話能換一顆口香糖的話,趙四的口袋裡可能裝了一車皮的箭牌。楊五的臉紅了,至於是惱怒的紅,還是羞澀的紅,梅宗決定把猜想留給讀者。
老徐擺出了一副人畜無害的無奈樣子,看起來對捧哏的場面已經司空見慣。
「剛剛和你介紹自己的楊五,這位是元九,」衣著體面的馬甲小哥笑容可掬地接過老徐的話頭。在程式設計師的真性情之中有一個明顯的高情商來做調和,這個小團體的梯隊配置很合理,「元九負責程式語言,是名副其實的代碼狂魔。」
……小哥你這身裝扮讓人怎麼都想不到你會放下富二代這份有前途的工作,轉身來做碼農啊。
「同時他還負責我們的外聯工作,以及負責和金主爸爸簽合同。」
這下可以理解了,好的,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梅宗長吐了一口氣,庭間有名有姓的幾個都與程序有關,老徐帶的團隊怕不是天天在外接商單吃到撐?
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好香。梅宗分明看到滅天理存人慾的「窮」字在微笑。
算了不鬧了,剛剛才從一輪驚悚的逃生中緩過來,留下命不錯了。短暫的嬉鬧讓梅宗霎那間以為自己回到了熟悉的日常之中;但一想到現實,心便又慢慢地沉下去。
「我在這裡負責的是製造,製造的成品。你已經都用過了,有沒有用戶反饋?」老徐終於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梅宗點了點頭,他畢竟剛被電磁脈衝干擾器救了一命。好不好用,自己確實最清楚。不過杜三、趙四、楊五和元九都的專攻都是程序,如果沒有老徐,這些人也能組成一個碼農團隊。但碼農一般只寫代碼,為什麼會有一個負責科技製造的老徐當頭兒呢?
「老徐你這個團隊有點兒意思,不像是普通的興趣同好會啊。」
「確實如此,不過具體的事情晚點兒說,」老徐拍了拍手,除了在樓上的杜三之外,其他在大廳的人聽到拍掌,都齊刷刷地回過頭來看著老徐,「我們已經有過許多分工合作的經驗了。但在過去,大家的合作不過是開會和路演,但今天我們有了個全新的任務。」
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梅宗,都集中到了老徐身上。
「今晚讓所有人集合在此,是因為了一個意外的消息。」老徐收起了笑容,手指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稍稍拍了幾下,似乎在幫助自己下定決心,好像接下來的話很可怕一樣,「哈德遜研究所派人來了。」
在場的所有人臉色全都黑了。
梅宗知道哈德遜的厲害,但這完全是身體力行。對於身邊人與哈德遜的恩怨就知之甚少了。但從在場的人反應來看,他還真不知道京大和哈德遜之間有什麼恩怨。
「我們不是危機處理專家,不領這份工錢,便不操這份心。但將大家聚集於此,有專門的任務。我們要幫這位同學今晚安全地離開京大。」老徐向梅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而在場的人對此沒有表示異議。應該是來之前就已經得到了通知。
「老徐,我們知道這件事很複雜,今晚的情況也很危險。能幫助到師兄,我們也很樂意。但為什麼需要我們來接手呢?這一點你還是沒說清楚。」元九給自己斟了杯茶,舒服地陷在沙發里,長期與金主斡旋,使他的社會化程度很高。其他人也隨他坐了下來,「從今晚的無線電攔截的情況來看,師兄惹下的麻煩還不小。但我們現在對整件事情所知甚少,為什麼不將這件事情上報給有關部門,讓他們去張羅呢?」
元九抬手指了指電話:「我很樂意幫忙打個電話給保衛處,我們替師兄把事情上報,有這麼多人作證,這件事肯定不是惡作劇,師兄應該是會受到重視的。」
趙四捏了一下眼鏡腿兒,沒有說話,看起來她並不完全同意元九的話,但並不打算發表意見。無利不起早,幫老徐規劃路線是一回事,幫忙把梅宗送走,是另一件事。
何況從現在的陣仗來看,幫助一個素昧平生的同校生,但要惹上天大的麻煩,實在不值當。
元九瞥見了趙四的表情,繼續清了一下嗓子說:「老徐,你是老大,我沒說頭。但現在你跟我們吩咐的事情,我還沒釐清。如果有一個好麗友,我們很高興能幫這個忙。但為什麼今晚出現這麼多危險的情況。師兄他究竟惹上了什麼麻煩,以至於對方居然把手伸到學校裡頭來了。同樣的事情,會不會發生在我們頭上?」
「用上了我們的頻率,所以才能聽到對方在說什麼,」楊五從口袋裡拿出了U盤,裡頭儲存的是監聽的無線電通話。「對方帶了車載基站,自己拉了張無線電對講網絡。為防止暴力破譯,還給執行隊員配上了模擬對講機,簡直離譜。如果我們不是學校欽點幫忙完善校園的無線電網,能拿到權限,否則根本不知道我們無線電頻道直接被占了。老徐,元九說得對,這事兒不簡單。」
「我這邊的情況也一樣,」趙四已經嚼完了嘴裡的口香糖,又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了一根棒棒糖叼在嘴裡,「資料庫今兒被沖了,攻擊IP顯示全部來自美東,看樣子應該是華盛頓和波士頓兩個地址發出的。我根本攔不住,直接轉頭報警了。」雖然說話的時候吊兒郎當,但趙四表達出的內容是極其嚴肅的。
「我這裡也是,」杜三人不在大廳,但聲音卻從沙發這兒傳出來了,趙四舉起了手機,那是杜三上樓前扔給她的,「不好意思,解析的進度緊。今兒幾個系的網站訪問都不正常,圖書館的雙學位論文庫還差點被撞庫了,時間是七點之後,你們是不是今晚幹了些什麼,招來了這些個牛鬼蛇神。你倆沒回來前,我光顧著跟圖書館修bug了。還有,梅宗師兄,你最好坐穩點兒,我們解析了圖書館網頁上遺留的操作代碼,對方是衝著你來的。」
「啥?」梅宗差點兒從軟榻上掉下來。
「對方把這幾年京大人工智慧的論文作者信息都給套了,你可是這十年來唯一一個做人工智慧末日論的。雖然論文沒上圖書館,但填了論文系統了對吧?那個庫已經被人攻陷了,然後我們看到對方連你校園卡午飯刷了幾塊錢的信息都挖走了。根據我們的經驗,你會有麻煩了。」
梅宗有一種可能活不過今晚的感覺,這……還不如不來,聽了一耳朵烏鴉報喪。
現場還有兩個做實習的學生,也都表示今晚的學生信息系統有被人入侵的痕跡。老徐則嘆了口氣:「他們裝了攝像頭,無人機,甚至還動用了失能武器。」
這話一出,所有的人都跳起來了。
「什麼情況?」
梅宗將自己在停車場遭到了次聲波手槍攻擊的事情簡要地複述了一下,包括元九在內,所有的人臉色都變了。楊五馬上起身去門口,他檢查了戶外的紅外線攝像頭。
元九的臉色則很差,跟資本家天天打交道的他,很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麼棘手。他打開了手機,在向不知道什麼人發消息。
杜三不說話了,她繼續專心分析程序。
趙四則開始摳自己的手指,從神經反應上看,她現在很煩躁。
梅宗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正在與兩個師弟大眼瞪小眼。
老徐看到這個場面,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退出。」元九在發完微信之後很乾脆地同老徐交了底,「這件事太危險了,你理解的。」
"我也是。"趙四跟著表了態。聲音依舊悅耳,但態度很堅決。
楊五沒有表態,而是從門口走了回來,一臉嚴肅地看著老徐。
梅宗覺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開始收拾書包。
老徐的臉色並沒有變,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們沒法兒不參加這件事,元九,老四,你們倆和我都走不掉。」
趙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元九疑惑不解,他知道老徐有城府,從不把話說死。
「梅宗電腦里的那個玩意兒,應該就是雪宗從哈德遜帶回來斯卡特利波卡的原始碼。」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情緒如同煙花一樣,登時炸開。
斯卡特利波卡的原始碼,那是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