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斯卡特利波卡的威名在雙柱蘇木與蓋亞那蛇桑對稱輻射的安第斯山脈間的溝壑中傳播開來。雷鳴響起的時候,安第斯神鷲都會舒展著雙翼,從石崖上一躍騰空,而後如烏雲蓋頂一般掠過紫心蘇木密布的山丘,平日素喜孤獨游曳的鳳頭巨隼,這個時候都會戰戰兢兢地在林間的領地來回行走;游隼也收起翅膀,在雷鳴與烏雲的神格中瑟瑟發抖。從北方的白鷺之地到四面環水的阿納華克谷地,流浪中的阿茲特克人聽從了蜂鳥的指示,終於找到了那只在仙人掌上啄食死蛇的雄鷹。它帶來了神諭。而主管死亡的第一太陽特斯卡特利波卡,正是雄鷹神諭之主的哥哥。而他只獻身於藏掖著阿茲塔克人的金字塔,沾血的祭台與冒煙的黑曜石鏡面。
「斯卡特利波卡」這個拗口的詞似乎成了某段記憶的觸發鍵。當聲波震動鼓膜的時候,一段曾不斷迴響的生物電信號又開始緩慢敲擊大腦的新皮層,神經突觸通過樹突將電勢能傳遞到了儲存著感覺、聲音、氣味、記憶的神經元中。一旦被觸發,這句話驀然在梅宗的腦海中亮起;又悄無聲息地消失,
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都幾乎出現了同樣的反應,似乎老徐從口中掏出的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帶著鑰匙,剎那間打開了所有人鎖在大腦深處的記憶。
反應過來的梅宗立刻在記憶中找尋「斯卡特利波卡」這個詞的涵義。在梅宗的腦子裡,這個詞的意思是「太陽」與「死神」,但他實在不明白這個中二十足的名字是怎麼跟電腦里那個失靈時不靈的奇怪AI聯繫在一起的。
只是今晚發生的事情,讓他無法再將這個名字看成一個笑話,尤其是這個名字所掩蓋的危險。
斯卡特利波卡是死神,而又不只是死神。他是阿茲塔克乃至於整個南美土著人種信仰的第一太陽神,飄忽不定,喜怒無常,既具有照耀一切的仁德,又代表著暴虐與死亡。他親手終結了自己為主神的第一紀元,又痴迷於血祭。但他畢竟是神。而且,引起梅宗警惕的是「鏡子」這個詞。
他記得斯卡特利波卡這個名字,就是「冒著煙的黑曜石鏡子」的意思。
「鏡像神經元系統」畢竟不是一個隨處可見的詞,現在梅宗手上這個別無分店的AI,也來自於某個「鏡子」的項目。
但梅宗認為老徐會給他一個解釋,無論是關於這個計劃,今晚的境況,還是師兄的論文計劃。梅宗都確信老徐比自己想像得了解更多。至少梅宗現在理解老闆為什麼要讓老徐來接自己了。
但這個項目代表著什麼呢?是它本身就意味著危險,還是覬覦它的人很危險?
想到此處,梅宗沒有說話,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險在迫近,
他相信直覺。
在進化論史的課程討論中,大家曾經討論過,人類自南方古猿進化而來,在非洲的草原上數百萬年,堪堪從貓科動物爪下逃生,一次你在大腦的信息處理系統中,對危險的識別機制很靈敏。這種識別機制類似於膝跳反射,神經系統在不斷的信息刺激之下,會形成新的反應迴路,甚至於改變原有的神經細胞形態。
梅宗看了看周圍的人的神色,發現大家的關切都是一樣的。趙四在低頭髮消息,估計是和樓上的杜三交待現在的情況。楊五的手放在沙發靠背上,神色中難掩不安和焦慮,看起來是個典型的性情中人,元九則翹著二郎腿,和老徐面對面對著,一邊端著茶杯一邊看著老徐。即便不再氣定神閒,但至少也依舊神色如常。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原始碼這個詞上。有的時候,這些特定圈子才能理解的行業方言,總是在瞬間劃分成不同的小圈子。
梅宗的現實生活在此刻算是盡數裂開了,變成了從一個小圈子規則過渡到下一個小圈子規則的一千零一夜,「常識」兩個字,原本是保護他精神的堅實樊籬,現在看起來已經拋棄他而去了。
他感到一絲口乾舌燥,說不好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興奮。
然而可憐的是老徐看起來打算掄起一柄流光流星錘來敲砸他所剩無幾的常識力場。
「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曾是這個試驗的參與者。」
「斯卡特利波卡計劃是一個胎死腹中的項目,這是個我們年輕時一時衝動設想出來的的激進項目。我想你應該看出來了,我們這個小團地是個極客團體。但我們之所以能聚在一起,原因是,我們都是哈德遜研究所的交換生。
兩年前我和雪宗一同到了哈德遜,但我們不是唯一進入哈德遜的人。當時元九已經要離所了。」
元九點了點頭:「我是早一屆進來的。趙四和我一同走的。」
原來這個不良少女竟然是個天才麼,不對這裡是京大,天才不罕見,梅宗你意外個六兒啊。
「她是,因為網購上癮老搶雙十一,因為總搶不中,所以一氣之下做了個算法,結果把人內部程式設計師預留的抽獎池挖了出來。」
「然後她就舉報了?」
「嗯……算是吧,把池子裡的魚抽光了之後舉報了。」
「這……夠狠。」
「杜三來自我的上一屆,」趙四皺了皺眉頭,不想讓師兄們再談這件事了,「欺負可愛的小師妹這種奇怪的傳聞流傳出去,可是會剝奪掉你們校內擇偶權的。」
「沒事,那樣的話我就直接把他們的微信聊天記錄揚了。」杜三冷酷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從手機里飄出。
好傢夥,你們都擱這兒養蠱呢。
「那麼楊五呢?」梅宗轉頭望向了一直站在沙發背面的楊五,發現他的手捏著沙發的靠背,似乎有點兒發抖。
「他是試驗者。」元九很平靜地吐出了一句差點兒擊穿梅宗理智門檻的回答。
楊五的臉色很蒼白,身上有些微微發抖,但沒有開口說話。很難分辨出到底是因為回想而恐懼,還是因為記憶而憤怒。
「他有點兒PTSD,所以我簡單地說兩句吧。哈德遜研究所通過我們發布了招聘啟事,在京大內招聘科研助理。而且路徑與我們申請交換的標準完全不同。因為註明了會有高強度的加班工作,所以要求通過體測。當時杜三已經快結束交換回國,元九和趙四都到了哈德遜,我和你師兄也已經開始申請了。當時楊五想要學分,我們就張羅著幫他申請了。因為走內推的緣故,楊五很順利地聘上了,」老徐的眼神略微有些停滯,在燈光下,他的表情有些落寞,「楊五比我們早半年到華盛頓,元九和趙四接待的他,後來楊五出事的時候,你師兄去哈德遜抗議,然後,就被被解除交換資格了。」
「我來說吧,你太激動了。」元九手裡的茶盅喝了一半,然後把它放下了,「我們進研究所之後就參加了所里的一系列活動。當時有個傳言,研究所會依據國別和區域輪流開啟各地的特別招聘計劃,條件是組隊提交一個腦機接口的解決方案。現在看起來,我們是被當作免費勞動力用了,但當時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大家真的很激動。為了方便參加這個活動,研究所給我們這批剛來的交換生下放了一些權利,不但允許我們製作帶有自己生物識別信息的工卡,給我們安排了專門的辦公室,還給了我們內推的權力。」
「我們……很年輕,在受到重視之後,也想著自己能平步青雲。所以對方案也更加上心。楊五那個時候剛進學校,也想加入這個隊伍,我們就盡全力推薦了他。那一次推薦活動本來是有點問題,明明是招研究助理,但卻沒有多提研究成果,反而特別重視身體素質。體測指標也很嚴格,但楊五都順利通過了。當研究所將名單放出來的時候,我們都激動壞了。」
「年輕真好啊,對世界有這樣一份毫無折扣的信任與熱情。」元九靠著沙發的靠背,身體向後不自覺地仰去。他此刻深陷在回憶之中。梅宗很熟悉這樣的時刻了。
自從師兄去世以來,老闆也經常陷入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里。
「楊五來的當晚,我們在波士頓先碰的面,然後吃了個不熱氣騰騰的火鍋。之後不久,他就加入我們開始研究了。我們本來只是個草台班子,研究設想都放在PPT上頭,說直白點就是PPT戰神。但所里要求很高,研究不能只停留在演算上。必須要進行試驗。副所長找我們談了話,我們才知道南亞和東北亞的兩支隊伍早就進行了腦電波掃描。他們先後和當地的紀念醫院談了合作,以研究所的名義簽了進病房的合同,可以共享腦外科手術的相關數據。」
「這特麼是犯規啊,我們沒敢碰這個,」老徐插了話進來,「元九是老交際草了,在所里也負責與師兄師姐以及其他國內院校過去的前輩交流,知道兩撥競爭對手家裡真有礦,直接大筆一揮地向紀念醫院捐贈了兩百萬美刀的醫療輔助器械,為了一個崗扔這麼多錢,夠豁得出去了。這個崗位不值這個價。」
「但我們不服輸啊,老徐,那個時候我們太血氣方剛了。這麼明晃晃的不公平競爭,我們真能咽的下這口氣麼?」元九並不想駁斥老徐,但還是得為自己解釋,「我們夙興夜寐地趕項目,楊五剛剛到,你也知道你和雪宗能來,也是託了這次機會。能在哈德遜站住腳,不光是為了某一個人。這項目在國內能上馬麼?」
老徐不說話了。
「我們和楊五、老徐、雪宗,包括今天的你,說的內容都是一樣的。我們當然沒有能力去為了一個海外崗拼財力,更不會為這個崗去作弊。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我們會竭盡全力。楊五是我們的全力。」
「你們做了些什麼?」梅宗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我們對楊五進行了兩輪CT掃描,除此之外沒有做其他事了。」元九摸出了一盒火柴,但並不是為了點菸,他只是點燃了火柴之後,對著火焰發呆。
「是的。」楊五費力地開了口,但聽起來並不是在袒護或包庇,他說的是實話。
「但掃描的數據卻被哈德遜拿走了,三天之後,楊五失蹤了。」
梅宗無法控制自己驚愕的眼神,就好像捕捉到了一絲氣味不對的線索,但卻又看不出其中的邏輯與結論。
「他不是……」
「他是好好的站在這裡了,但他根本不記得失蹤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現在也不記得。」
「但是我們發現某些屬於他的生理特徵出現了團隊研究的公共池裡面。」
「那是什麼?」梅宗沒管住自己充滿問號的嘴。
「來自他腦神經節的高爾基染色切片。」
有的時候梅宗慶幸自己多少讀了一點腦神經學科的資料,要不然他連這個詞都讀不懂,自己很快就被這個小團體嫌棄。但這個詞兒也過於驚悚。
「是他的大腦切片放在鉻酸銀里染色後形成的神經節觀測樣本?」
「是。」楊五的聲音幽幽地傳來。
「我頭有點兒暈,你等等。」梅宗感覺組成他存在的一塊常識碎片又要離他而去了。
「那玩意兒不是只能把腦子切下來之後才能得到切片的麼?他當時……」
「頭上沒有外傷,沒有手術痕跡,大腦掃描也沒有出現問題。做了測試,記憶、情感,判斷能力,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那你們怎麼知道是他的大腦切片的?」
「那是公共池裡出現的新樣本,又加上楊五失蹤了兩天才回來,回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所以我設法弄到了當時出現的所有新樣本,和楊五的基因信息做了對比。」
梅宗感到腦子有點亂:「不是你等等,我得反應一下,你們這麼幹,聽上去怎麼這麼不靠譜?」
趙四眨了眨眼睛:「可以相信你的直覺,但不要做成判斷,不然我就只能對外嚷嚷你今晚欺負學姐了。」
好恐怖的威脅,梅宗縮成了一團。
「不談是不是違規的問題,那個,楊五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呢麼?」
「我沒有一點印象,所以當他們告訴我的時候,我都不相信這件事。但有一件事讓我不得不相信自己患上了應激創傷症,因為從他們說的那天之後,我一直在做噩夢。」
「什麼樣的噩夢?」
「一面冒著黑煙的石鏡子擺在我的床腳,一隻漆黑的蜘蛛站在我的身邊,伸手掏開了我的顱骨。我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腦子在他的手上蠕動的感覺。」
梅宗和楊五同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去看過心理醫生了,甚至疑神疑鬼地掛過好幾回精神科和腦外科,都沒有發現問題。所以他們說那個腦切片是我的之後,我一直都沒緩過來。」
「那個切片是用來幹嘛的?」梅宗不由得又回過頭來詢問老徐和元九。
「他們被用來驗證當時我們的研究設想,人工智慧是否能通過鏡像神經元的仿生學原理理解人類的感情。」